艾德里安的猜测基本准确,在奥尔本和威拉德两军在特定边境打成一团时, 安已经抵达了王宫。
深谙加拉赫元帅的行动特征, 亲王方面整个防御的重心在正面迎敌。
谁都没想到讲究到出了名的第一元帅会从下水道里钻出来, 还只带了一个同伴。
眼下加拉赫军还在城外假意活动, 转移视线。
安的行为则起到了奇妙的效果——亲眼看到皇家敕令的人往往会动摇, 而不在现场的上位者则坚信自称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女人是个冒牌货。
矛盾的讯息和争吵通过通讯晶石传递,普通士兵不会随身携带记录影像的晶石,而实时的画面传递又逮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证据。
在亲王派系的将领们就这一点激烈争执的空当, 两位幽灵般的临时刺客早已抵达王宫。
安抬起头, 整个视野被那熟悉而陌生的宏伟建筑填满。
古老的城堡立于王都正中,近看起来的压迫感尤为惊人。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可如今她依旧不喜欢它的气息。
走吧,野狗先生。
断剑造成的伤口在法术的作用下愈合, 疼痛和冰冷的异物感却挥之不去。
您走在我后面,殿下。
加拉赫在盔甲中闷声说道。
我的伤没事了。
我知道。
元帅自行向前一步,头也不回。
我比您的体格要高壮。
我走在前面,可以吸引到敌人的注意力——然后您可以出其不意进行攻击。
……安颇为意外地挑起眉毛,扯了扯嘴角。
好。
这回加拉赫·索尔特的语调里只有认真和郑重, 没有傲慢。
安拿出之前可以感应猫胡子的黑水晶,尼莫的确不太擅长制作珠宝, 好好一块晶石给加工得活像河床上的碎石块。
可丑陋的形状不会妨碍它的功能,星星点点的细腻银光凝在水晶一端, 为两人指示方向。
按照之前说好的, 我先要确保黛丽娅的安全。
安用带着半指手套的手指摸摸腰间的高级防护纸卷。
考虑到安全原因, 王宫附近向来禁止传送类魔法的使用。
她无法把小公主传送出去——尽管尼莫和奥利两人合作能做到这点,先不说风滚草的立场牵扯,把兵力全集中在一处无疑是冒失的做法。
然后我们去制住亲王,只要能证明皇帝的死亡时间就可以。
亵渎尸体,越权控制军队,按照奥尔本的法律,艾尔德里克殿下绝对会丧失继承权。
为了确保自己记得很清楚,加拉赫元帅小声回应。
加拉赫将皇帝的证物带在了身边,只要两人能控制住亲王,一切都会好办很多。
先不要杀他,殿下。
元帅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次开口叮嘱。
留有余地比较好行动。
……我知道。
绕过细藤爬满的石砖墙壁,翻过花园。
两人向城堡中的休息室持续前进,加拉赫元帅整个人裹在精致的铠甲中,安原以为他的行动会相对不便。
可这位算不得年轻的元帅即便身穿金属盔甲,行动起来也像只猫那样悄无声息。
算是个能让人稍微顺眼点的优点。
可惜事情永远不会像他们想的那样顺利。
这么多护卫?黛丽娅的所在地被卫兵团团包围,安从墙角探出头,皱起眉毛。
皇家护卫。
加拉赫比安高上一头,他同样从墙角探出头去,好歹没有被安的脑袋挡住视线。
陛下……的尸体应该在这里。
啧。
安愤怒地啧了声,那个混账。
虽然远离这里是最不可疑的做法,但我想艾尔德里克殿下还是更愿意用皇帝的护卫间接保护自己。
这种事情随便他,但他没有必要现在就把黛丽娅扯进来。
安的声音有逐渐变冷的趋势。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说,现在都还不是牵扯上小公主的时候。
既然亲王认定加拉赫元帅找到的安德莉娅公主是假货,更不至于在这里特地防备——加拉赫只会带着继承人直接找上他自己,不会记挂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
他甚至不用特地杀掉她,只要把特伦特枯萎症的消息放出去,就能当保命符——身患特伦特枯萎症的公主必然会将这绝症传给未来的孩子,在艾尔德里克亲王的心里,他恐怕早已认定自己才是阿拉斯泰尔家唯一的血脉。
可亲王的确在这里。
贸然攻击会伤到黛丽娅殿下。
察觉到了安的紧绷,加拉赫元帅低声提示。
他从盔甲边摸索片刻,取出一枚绿豆大小的黯淡金属珠。
随后加拉赫叹了口气,用锐利的手甲刺破自己的耳垂,将血抹上金属珠。
细小的符文逐个亮起,整个钢珠变得越发透明,如同马上就要消散在空气中。
加拉赫看准时机,瞄准一个向禁闭门扉前进的男仆,将那半透明的金属珠丢进对方的衣领。
随后他用沾着血的手甲在自己手心勾描了几个符文,而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安会意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掌心被描好一串鲜血符文,隐隐约约的声音钻进耳朵。
那声音不像是随空气涌动,更像是由骨头传导而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其中的内容。
室内。
随我们一起去大厅吧,黛丽娅。
亲王听上去并不紧张。
为什么?小公主听起来则有点僵硬。
有两只不知好歹的老鼠混了进来,大厅相对安全些。
……您没有必要带着我,舅舅。
别任性,黛丽娅。
万一那些匪徒伤到你可怎么办呢?好。
犹豫片刻后,黛丽娅乖巧地答应道。
现在?安简短地问道。
不。
加拉赫沉声道,这里的地形尽管能分散敌人,但实在是不适合撤退,就让他们去王宫大厅。
黛丽娅早已取得亡灵法师的药剂,可治疗是个长久的过程。
被两位女仆搀扶的小公主看起来有点苍白,黛丽娅双目禁闭,金属支架依旧固定在她的腿上。
只凭观察,安无法判断她是否恢复了行走的能力。
唯一能让女战士欣慰一点的是,她佩戴有尼莫亲手加工过的黑水晶,猫胡子绝对已经发现了他们——那意味着黛丽娅知道他们在这里。
小公主至少不会因为孤身一人面对未知而恐惧。
等他们坐定,我们从后面袭击。
安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嘴唇几乎不动。
我去给黛丽娅加上防护,你确保我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在护卫范围外,制住他。
是,殿下。
不少大贵族还留在大厅,尽量小声地交流着外界的情报。
古老的大厅宽阔气派,布满墙面的白色浮雕嵌有纯金的花纹。
精巧的水晶吊顶下,带有清淡香味的特制蜡烛正在高瘦的黄金烛台上燃烧。
靠近王座的位置铺满了纹样复杂精美的厚地毯,高高的穹顶甚至带着点宗教式庄严。
被术法操纵,皇帝的尸身端坐在王座之上,而亲王则坐上离王座最近的椅子,看起来放松而惬意。
黛丽娅被女仆们送到亲王身边,亲王熟稔地拉开身边的座椅,示意自己的侄女在旁边坐下。
可那如同美丽玩偶的少女没有挪动的意思。
黛丽娅?亲王扬起眉毛。
女仆们微微使力,可小公主依旧一步不动——这次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反抗之意。
听话。
亲王的声音微微沉了一点,不会有事的。
不。
小公主清了清喉咙。
见鬼。
安咬紧牙齿,她知道我们在这里,她……在有限的交流里,安无法立刻看透这个侄女的性格。
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毫无疑问有着远超年龄的谋略与智慧,对情绪的控制力也相当可怕——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和杀母仇人和平相处的。
小公主在近期的交流中总体来说比较冷静,就像戴着一个冰制成的面具,但偶尔也会有激动的时刻。
考虑到小姑娘孤身一人陷在敌营,安不敢太早暴露自己的身份,生怕对方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引起亲王的警觉。
她的这位哥哥虽然刚愎自用,但绝对不傻。
可除开这一切,一股源自本能的担忧一直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的侄女,她的双胞姐姐的孩子,身上有着某种厚重的黑暗。
而那黑暗现在快要溢出来了。
不。
黛丽娅再次宣布。
舅舅要生气了。
亲王的声音中不再有笑意,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坐下,黛丽娅。
小公主双腿上的精致支架咔嚓落地。
在女仆和护卫还没反应过来时,她灵巧地跳到近在咫尺的皇帝面前,动作轻快,充满力量。
而后那一直提着裙摆的右手迅疾地挥出,寒光一闪,她毫不犹豫地划开了那具尸体的脖子。
没有血喷出来。
皇帝早就死了。
她冰冷地宣布,琥珀色的双目睁开,正朝向亲王的方向。
黛丽娅?!皇帝早就死了!小公主没有理会吼叫出声的亲王,提高了声音。
她直接用最为疯狂粗暴的方式证明了皇帝的死亡,大厅里瞬间乱成一团。
加拉赫元帅正要冲上前去,却被安一把按住。
等等。
她紧紧盯住黛丽娅的脸,再……稍微等等。
本该夺去对方行动能力的特伦特枯萎症似乎失了效果,而艾尔德里克亲王本人则十分清楚,自己给黛丽娅的药剂不可能取得这样的疗效。
亲王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
他的脸上混杂了愤怒和悲伤,甚至还有几分疑惑。
没有再操纵的必要,皇帝的尸体瘫倒向一侧。
脖颈处黑红的伤口.活像张咧开的嘴巴,无声地嘲笑着大厅中的混乱。
而年轻的公主握紧那把利刃,停留在原地。
没有命令,一时间没人敢上前。
她漂亮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淬了冰的视线扫过大厅内每一个人。
那目光过于锋利,一瞬之内,方才炸成一团的贵族们齐齐屏住呼吸。
最终,那视线停在了亲王身上。
大厅内一片静寂。
舅舅。
小公主向来木讷的表情鲜活起来,化为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甜美笑容。
您在想什么呢,亲爱的舅舅?亲王身边的卫兵蠢蠢欲动,被艾尔德里克亲王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
那俊俏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脸上的轻松无影无踪。
你的病被人治好了。
他冷静地断言道,可身子气得直抖。
同时也被人控制了。
因为您的黛丽娅不是这样的人。
小公主利落地解开长裙侧面的蝴蝶结,将碍事的裙摆束成易于行动的样式。
她的动作熟练至极,怎么看都是无数次练习后得来的成果。
因为您的黛丽娅拥有无数报仇的机会,可她没有动手。
黛丽娅抬高下巴,声音还在继续。
你被坏人哄骗了,黛丽娅。
亲王的语调开始显得烦躁,扔掉那危险的东西,看着我——我是照顾了你整整八年的人!艾尔德里克从未这么挫败过。
目前袭击者没有出现,在场的又大多是奥尔本的重量级人物。
他原本做了无数准备,但凡有闯入者试图证明皇帝已死,他都有说辞,把使用未知魔法刺杀皇帝,嫁祸亲王的罪名扣上去。
但这么做的人是黛丽娅。
他不能杀死在场的所有大人物来封口,那样奥尔本上层会彻底陷入混乱。
自己只是想振兴这个国家,亲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仿佛上天在刻意为难,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人诱骗了这个单纯的侄女,甚至可能操纵了她——对手绝对很强,他未知的敌人甚至有压制特伦特枯萎症的力量。
再或者,他的黛丽娅已经死了,面前的同样是被.操控的尸体。
可这念头刚过,面前的小公主缓缓用匕首划过自己的掌心,淋漓鲜活的血液顿时滴下。
您在想,我被诱骗了,被.操纵了,甚至可能已经死去。
您试图试探我。
黛丽娅脸上还带着那甜蜜的微笑。
我说得对吗,舅舅?您在想,这血还是热的,可能她刚死去不久。
或者这女孩根本不是黛丽娅,在您看不见的时候被人调了包。
再或者——有哪位神通广大的法师破了这大厅的幻术毁灭阵,正在施展某种高级幻术。
就像能看透人心那样。
艾尔德里克感到血液变冷,脑髓灼烧。
他期初以为这情绪是愤怒,可它和愤怒相差太远——冷汗正在他的背上炸开,周遭的空气在迅速变冷。
或许是恐惧。
他从未如此恐惧过,只能如此猜测。
随后他对如此恐惧的自己越发愤怒起来——亲王咽了口唾沫,抽出了佩剑。
黛丽娅,回来!他嘶哑着喉咙叫道,现在我还能原谅你。
您在想,现在还能找到理由搪塞过去……亲爱的舅舅,您猜,为什么我会挑现在出手?年轻的公主裙摆高高束起,鲜血染红了素色的裙子,弄脏了她脚下的地毯。
式样繁复的美丽发饰上有什么在动作——一只漆黑的蜘蛛顺着她的面颊缓缓爬下,停留在她光裸的肩膀上,看起来诡异可怖。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亲王紧紧盯着那只蜘蛛,张了张嘴,但震惊塞住了他的喉咙。
那个在自己屁股后面跟了八年的傻女孩,完全变为了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本来牢牢掌握在手心的一切由此崩塌,化为流沙,所有事物都朝着失控的方向疯狂奔去。
他开始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我有很多机会杀了您。
在靠在您身边的时候,在您对我笑的时候……母亲的葬礼上,你让我靠在您怀里哭的时候。
少女的声音中嘲讽的味道越来越浓。
但那太快了,您只会疼痛那么一小会儿。
如果拉长这个时间,我就要承受您被救回来的风险。
而您——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还会想,神啊,这真是个愚蠢的女人,她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
我怎么能让您作为一个自满的胜利者死去呢?小公主声音中的怨毒让人四肢发凉。
她安静地站在王座前,身体纤细瘦弱,可没人敢上前。
一股浓稠冰冷的压迫感缓缓漫下,如同冰冷的爬虫游过皮肤。
卫兵们缄默不言,犹如石雕。
这超脱常识的场面让处尊养优的大贵族们开始颤抖,他们并非没有见过大场面,甚至连加拉赫军打到鼻子底下都能维持镇定。
可这场面比起危险,更接近于不合常理的恐怖——就像一个扭曲的、彻底脱离常识的噩梦。
让我来告诉您,您现在感受到的感情,叫做‘痛苦’。
它是不是和您读过的那些文字完全不一样?让我来告诉您,为什么您没有成为国王的资格——所谓‘王’,是要给众人的‘痛苦’和‘绝望’的分出等级,并且进行排序的工作。
这可不是只靠‘聪明’就能做到的事情,亲爱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