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跟她说了什么吗?尼莫后退一步, 悄声问奥利弗。
这个发展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按爱德华兹夫人之前的反应来看,他以为她会责问,至少也会先发泄一下不满的情绪。
他不会认错之前老妇人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那份深沉的慈爱, 他也曾经从老帕特里克那里得到过。
没有直说。
奥利弗小声说道, 旁敲侧击了下卡希尔可能是恶魔, 然后差点给她赶出去。
但我们一致认为她没有受到控制——她的反应太快,也太自然。
幻术控制的人可没那么快的反应速度。
尼莫转头看向爱德华兹夫人。
她高傲地站在青黑的石砖之上, 考究的衣服料子在昏暗的下水道中泛着细腻的光。
她面无表情, 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尼莫有种奇异的感觉——生命正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离开那个绸缎包裹的, 过于衰老的身躯。
艾德里安沉默了几秒, 或是几分钟。
他那份军人般的从容消失了片刻。
是的。
他说。
老妇人没有嚎啕大哭,她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只是眼泪无声地顺着深深的皱纹直淌。
爱德华兹夫人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发出压抑的哽咽声。
那个简单的肯定犹如一句判决。
我那个不成器的蠢儿子,给你添麻烦了。
她弓起背, 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十分抱歉,孩子。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艾德里安低声说道,您不需要道歉……是我没有来得及救下他。
不。
老妇人努力压抑住啜泣, 语速缓慢。
卡希尔做了错事——那么这错误必然是他的, 与你无关。
我甚至能猜到那孩子的愿望。
她展开黑章任务的羊皮纸卷, 伸出手,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纸卷燃烧起来, 在空气中化为灰烬。
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她抽抽鼻子, 冲奥利弗的方向说道。
剩下的酬金我已经托管在了公会。
我知道这不是个轻松差事,谢谢你们帮我实现这个自私的愿望。
相信我,教廷那边会因为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你们会有时间离开的。
可尼莫并没有感到半点任务完成的喜悦,爱德华兹家疏于打理的月季丛和厚厚的灰尘在他眼前直晃。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并立刻将它说出了口。
您……他小心地向前跨了一步,您可不要做什么傻事。
我当然不会。
她露出一个带着颤抖的微笑,我只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心里清楚,可就是没法舍弃掉那点儿希望。
现在我感觉很好,孩子,谢谢你的关心。
她用咳嗽压下几声抽噎,……希望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可她确实在一步步走向死亡,尼莫不清楚原因,可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还剩最后一件事。
爱德华兹夫人将视线投回艾德里安那边,我有一个……可能有点过分的请求。
艾德,我了解你,正如我了解我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你的打算。
我请求你,逃吧——我希望你活下去。
艾德里安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僵硬。
是的,我知道。
我本应尊重你的决心,可是如果你也……她顿了顿。
卡希尔就真的彻底死去了。
你不该因为他的错误惩罚自己。
如果你一定要在意当初的事情,那么我原谅你。
虽然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对你只有感谢。
艾德,谢谢你把他带了回来,谢谢你的坚持,谢谢。
两年前其实不算是什么久远的过去。
艾德里安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最愤怒的时光。
肯雅塔附近没有上级恶魔出现的迹象,我亲自去确认过。
我知道,艾德。
他的老师——墨瑟叹着气。
我当然知道。
可你必须去。
我们不能伤害无辜的平民。
在肯雅塔附近有不少村落,如果——这是为了谮尼的荣光,孩子。
不,这是为了陛下的荣光和那条矿脉,而陛下有他自己的军队。
这是命令。
我不接受。
……我希望你清楚,艾德。
很多人认为你不够虔诚,我的孩子,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在现在的位置上是因为你的力量,而不是因为你对谮尼的忠诚。
我们需要那些石头,听着,为了更好地散播神的祝福,我们需要那些该死的龙息石!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护不住你。
我对谮尼的爱从未动摇,也绝不输给任何人。
但我不认为那些石块与谮尼的荣光有什么关系——神是仁慈的,神是万能的。
他并不需要流血所换的死物。
这场战争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而我不想变成它的一部分。
……你知道你刚刚的发言被第三个人听到会有什么后果吗?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艾德,威拉德和奥尔本正在交战,它不会想在这边的战场耗费太多精力。
它正在召唤它的死囚军队。
矿脉不会死去,但人们会——两边的人们都会。
你能阻止这一切,你能把伤亡控制到最小。
不要太固执,神会谅解这一切的。
你知道死囚军队的作风,先不顾平民伤亡的是敌人那边。
先发动这场战争的又是谁呢?……战争已经发生,至少你能让更多人活下来。
他终究还是成了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并且也没有成功让更多的人存活下来。
那是个天气很好的日子,他挥出剑,却没有光辉亮起。
而死囚军队尽情发泄着他们的戾气,他们带着项圈,野兽般袭击视野内的一切活物。
首先是最脆弱的逃难者,然后是疲惫的士兵,最后是身披闪亮盔甲的审判骑士。
神说,你不可轻信。
他的长剑划过扑过来的死囚脖颈,鲜血瞬间喷了出来。
无辜的人们横尸遍地——尸体有老有少,脸上还带着恐慌和茫然,为逃亡准备的干面包和奶酪从破损的包裹中滑落,沾满鲜血,最终被踩入泥土。
他轻信了。
轻信了自己的力量,而这个错误的结果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神说,你不可盲从。
卡希尔·爱德华兹身着白色的法袍,冲入鲜血淋漓的战场。
他疯了一样挥洒魔力,试图救起那些滚在泥里,即将咽气的平民或士兵。
回去!艾德里安冲他怒吼。
而就在他分神的间隙,另一个死囚把他从马上揪下,她的双眼通红,盛满愤怒和疯狂。
切割魔法差点割开他的咽喉,艾德里安咬着牙将她踹开,长剑穿过了她的心脏,鲜血溅满了他的脸。
要我干等着吗?卡希尔吼回来,该死的,没人能撑到营地!你根本——艾德里安的马被轰击魔法击中,内脏流了一地。
而马的主人正从盔甲缝隙拔出一把匕首,竭力抵抗失血的眩晕。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架不住死囚军队不要命的攻势,他们的领袖又迟迟不施放魔法,疲惫又困惑的审判骑士们也开始陆续倒下。
卡希尔踩着治愈术的金色光芒前行,离战场中心越来越近。
艾德里安咬着牙避过无数擦身而过的法阵,硬生生把死囚军队的阵型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神说,你不可说谎。
撑住!他徒劳地下令,亲手制造一具又一具尸体。
只是暂时出了些状况,但我们能赢!可这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战争。
明天,后天,加兰的军队将源源不断,而死囚军队却只算个装满恶意的一次性武器。
艾德里安清楚得很,这次袭击只是为了发泄,报复,抑或挽回敌方上位者的一些脸面。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作为加兰第一治疗师,卡希尔奇迹般地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支撑许久。
审判骑士们在他的支持下战斗着,死囚军队终于溃不成军,可惜筋疲力尽的治疗师并没有幸运到最后。
治疗一道危险的伤口需要知识、力量和纯熟的技巧,但杀死一个人只需要足够的恶意。
艾德里安用长剑勉强支撑着身体,单膝跪地。
敌人已经奄奄一息,卡希尔有些摇晃地走向他,试图进行治疗——然后被漆黑的诅咒迎面击中。
卡希尔脖子上的护身符发出嘶嘶声,显出金属熔化所特有的扭曲。
他软倒在地,艾德里安立刻拼命站起,掷出长剑,贯穿了最后的敌人,随即半走半爬地挨到友人身边。
卡希尔!他用满是伤口的手撑起对方的头——卡希尔还在呼吸,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深渊叹息。
卡希尔咳嗽两声,虚弱地开着玩笑。
我还活着……你的护身符确实不错,你可别想从我这讨回去。
可我的手动不了了。
怎么办呢,艾德?我没法治疗你。
已经结束了……他们还活着,我不需要治疗。
艾德里安迅速说道,我能移动你吗?卡希尔费力地点点头,艾德里安吸了口气,将他背了起来——审判骑士们还活着,勉强成队,而他们的马匹在敌人的疯狂攻击下早已化作肉块。
诅咒破坏了我的脊柱。
卡希尔在他背上小声地说,它本该把我所有骨头粉碎掉的。
别说话,卡希尔。
我能治好这个。
卡希尔无视了艾德里安的要求,继续低声嘟囔。
虽然很难,但是我能——可我现在谁都治不了了,艾德。
有温热的液体滴上他的脖子。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
……把我放下吧。
不。
我应该死在这里。
乔安娜还在等你。
我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累赘,你不明白吗?艾德,求你了。
趁我的勇气还在——你需要休息。
我们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错也好对也好,我希望至少有个答案……可这样根本毫无意义。
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回去,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需要休息。
睡一觉,至少见乔安娜一面。
如果到时候你依旧想死,我不会阻拦。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谎话吗?我会尊重你的意志。
艾德里安晃了晃再次变得眩晕的脑袋。
但我……肯定希望你活下去。
卡希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继续说道,思考片刻,用不怎么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在一开始似乎不是谎言,他们的归来被称作凯旋。
加兰的王愉快地把那条名为坎达尔的龙息石矿脉纳入版图。
比起在战争中突然出问题,并且依旧没有恢复力量的艾德里安,卡希尔一度被推上顶点。
鲜花,掌声,喝彩和荣耀将他淹没。
他成了英雄,希望与美德的化身。
加兰的每个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
可卡希尔·爱德华兹没有再发自内心地笑过——他的判断没有错误,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治疗深渊叹息的后遗症。
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一日又一日,与贵族们见面时需要由人仔细推着轮椅。
艾德,我真羡慕你。
艾德里安失去骑士长之位后,卡希尔平静地评论道。
艾德里安停住整理被角的手。
……你当初应该把我留在那里的。
卡希尔盯着天花板,嘴唇间漏出一丝叹息。
那个时候他应该察觉到的。
艾德里安想,他为什么没能察觉到呢?现在他曾说过的话,化为请求回到了他这里。
好。
他郑重地回答,我答应您。
爱德华兹夫人满是皱纹的脸扯出一个有点颤抖的微笑。
可您打算怎么办呢?我大概能猜到那个孩子的愿望。
她平静地说道,它还在我身边,并且一直没有碰我,我能猜出来。
卡希尔的愿望应该还没有完全实现,只要愿望没有实现,恶魔就无法真正地降临……是这样吧?是的,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那个愿望应该是我的罪,它需要由我亲手终结。
‘谮尼的信徒不会做自尽那样懦弱的事,我们将死于信仰,死于战斗,死于我们无法预见的命运’……我不会背弃我的信仰。
我明白了。
老妇人拎起裙摆,走到艾德里安跟前。
她没有在意那些战斗留下的污垢,她踮起脚,而艾德里安配合地低下头——她吻了吻他的发顶。
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她停止了哭泣,眼眶仍然微微发红。
再见,孩子。
她冲他们行了个礼,燃起传送纸页,身影叹息般消散在闷热腥臭的空气里。
与此同时,戴拉莱涅恩扔下了手中的新鲜月季,对着通讯水晶叹了口气。
万斯。
……看来我还是得丢一只眼。
他遗憾地说道,我有预感,这个身体可能用不久啦——唉,多么可惜,爱德华兹的知识可不能从书上学到。
真少见,你会这么干脆地认输。
我当然要再挣扎一下!可我的预感从未出过错,威瑟斯庞的本体在深渊陷入了沉睡,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个身份可能会给我带来危险。
我知道了。
你说他们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毫无益处的事情呢,好好享受不好吗?……别问我。
好吧,那么这可能是海拉姆地区最后的报告。
门厅处传来门扉打开的响动。
恶魔收拾好一切,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他控制着轮椅来到客厅。
爱德华兹夫人身上的月季香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
您回来啦。
老妇人冲他点点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是的,她轻声说道,张开双臂,少见的给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拥抱。
能为我泡杯茶吗,孩子?当然。
他开朗地答道,主教大人不久前刚走,他想找您。
听说您的任务完成啦。
是的,他们的确把他救出来了。
她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您得到了答案?是的。
我发自内心为您感到开心,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