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 家里的联网电视机在放香港墨镜王拍的老电影《花样年华》。
周慕云对苏丽珍问了句: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弹幕满屏飘过一句:我肯定跟你走,没有船票我同你游。
书颜瘫进老旧碎花的沙发里, 心不在焉地看着。
巷子里花店的老板过来把院子里最后一盆花搬过去,给宁涓转了一笔钱。
老人家拿着一把零钱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屋外走回来时,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从学校回来就闷闷不乐的, 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
出去晒晒太阳吧,你都快要发霉了。
书颜一怔,嘴角挂起一个安抚人的笑:哪有太阳?新闻里刚还在通知台风讯息。
上午还是大晴天呢, 你就总窝在房间翻你爸那些书看。
宁涓不满意地看着她,小小年纪看那些心理书,哪能看懂啊,别把脑子看得一团浆糊了。
手里握着的手机在这时震了声, 是邵扬发来的消息:【喝了整夜酒, 胃受不了了, 刚从医院把他接回来。
】她没仔细看完, 这条消息又很快撤了回去。
邵扬:【不好意思啊, 发错了。
本来想发给绝爷家里的阿姨, 让她过来照顾一下人。
】后面这句有点欲盖弥彰, 大概就是发给她看的。
书颜指腹摩挲着手机壳边缘, 看着漆黑下来的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如果她是坏人, 那李绝楷实在没必要为坏人难过。
讨厌一个坏人比喜欢一个坏人会自在很多。
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秘密和往事以草封缄在石柱里,是个看似圆满结束的悲剧。
书颜回神, 站起来:外婆, 我出去买点水果。
要不要拿伞?怕待会儿要落雨啊。
宁涓声音远远地从房间里传出, 等她拿出把伞出来时, 客厅已经没人了。
受台风过境影响,冷空气加剧了这座南方沿海城市的降温。
一场雨将落未落,阴绵绵的天穹乌云密布,高筑楼宇压得人心闷窒。
出了巷子口,书颜打了辆车去深南湾1号。
李绝楷住的那层楼的大门甚至没关,内饰一览无余。
一件北面的夹克外套丢在原木茶几下的地毯上,桌上十几瓶嘉士伯啤酒的瓶身东歪西倒,有玻璃杯里残留着灭了烟蒂和各种颜色的气泡酒,水液从桌角一滴滴流下。
到处可见的混乱,虽然这还能看得出是收拾过后的,但一看就是邵扬他们那群男生们随手捡了捡。
厨房那已经有位家政阿姨在忙活,见又有人过来,看年纪似乎是这家主人的同学。
她做了个嘘声动作:来找小绝的吧,他刚睡下不久。
书颜点了下头,把手上打包的生滚粥提起来:阿姨,我放电饭煲里先保一下温。
家政阿姨看她没有要走的打算,不由得多问了句:小同学,你是有事儿找他吗?她把生滚粥放在瓷质料理台的一角,点了下头:您忙您的,我就在这等他醒。
书颜来时没换衣服,休闲棉质流苏裙的坠感强,衬得整个人柔弱温雅。
乌黑长发并不是完全的直,有些微微的卷在肩后。
她进屋只趿着双拖鞋,却清楚每样厨具的摆放位置,显然和这家主人是熟人。
阿姨见状也不好多管闲事,自行去拿着扫地机器人开始工作。
书颜弄好粥后也没有乱走动,靠着外面泳池那的落地窗前有一堆被打乱的多米诺骨牌,她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那堆砌着。
过了片刻,家政阿姨小心翼翼地来询问她:小同学,你跟小绝熟悉点。
卧室旁边那间暗房需不需要整理啊?那是李绝楷用来洗照片的胶片房,早前来他这玩时,他带着她一起洗过一次照片。
是他从加拿大回来时在机舱里拍摄到的布罗肯现象。
阳光透过云雾反射出现一个彩虹圈光环,而里面有飞机的影子。
在那之前,暗房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进去过。
那是独属于李绝楷的艺术世界,但那样的私人精神领域也曾经向她全然打开了大门。
书颜朝那看过去:里面很乱吗?应该是在里面喝过酒,哎哟!有一股很浓的酒味。
她想了想,站起来说:我去整理一下吧,您其他地方都弄完了的话可以先下班。
诶好嘞!我正好也要去接孙子放学。
阿姨边摘手套边向她道谢。
家政阿姨才走出门外没几步,卧室里就传出走进浴室的脚步声。
是李绝楷醒了,或许刚才早就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动静,但他完全不在意有谁在房子里似的。
一句话没说,也没出房门来看过。
书颜把暗房里的易拉罐拿出来,收拾了会儿,在洗手台那洗了下手。
在某个瞬间听见脚步声渐近,水流声音也静止了两秒一般。
她垂着漆黑的睫毛,若无其事地拉过一旁的吸水纸巾擦手。
转身时,就看见李绝楷正闲闲地倚着房门门框,毫不掩饰地朝她睨过来。
棱骨分明的手指关节靠在裤侧轻敲着,身型落拓。
少言寡语的一张脸上只剩下冷淡的情绪,锋利突出的喉结尖端滑动了一下。
在相对无言的沉默对视里,书颜低眼,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放在一边的中岛台上:我来……把门禁卡还给你。
一个蹩脚的开口理由。
他刚洗过澡,黑色长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从医院回来,但脸色确实有几分病态的白。
挺阔的肩胛上掸了条白色毛巾用来擦头发,发梢依旧有水珠往下渗,顺着淡青色的颈部血管蜿蜒。
邵扬骗你来的?李绝楷瞥了眼手机上的消息,甚至没再往厨房那多看一眼,拿着干毛巾囫囵擦了把短利的黑发,丢在一边沙发椅背上,我送你出去。
这句话,是毫不留情的逐客令。
他捡了件工装冲锋衣外套懒散套在圆领衫外,拉链也没拉。
顺手从烟盒里抽出根烟,但一秒反应过来后还是把烟丢回桌上,剥开颗薄荷糖在嘴里嚼着。
电梯太安静,书颜屏住呼吸,盯着显示屏上不断下降的猩红数字,耳边是聒噪嘈杂的糖纸搓捏声。
他心情很差,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耐烦的戾气,这种压迫感的气场无端让人不寒而栗。
走出大楼,身边少年没有停步的意思,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嘴里的糖咬得嘎吱嘎吱响,碎得不成样。
经过园林亭子一角,假山岩石下的水流声潺潺。
书颜转过身,仰头看向他:我明天去学校拿书,明晚的航班。
你要和我谈一下吗?谈什么?他额前碎发是湿的,微微遮住淡漠幽深的眉眼。
语气里有几分自嘲,谈谈我是什么样的保护伞?我和那个苏林微有什么区别?书颜落在裙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在捏紧了衣服,明明来之前准备了很多话,但此刻一句也不知道从哪说起。
她好像彻底成了杜霖说的那种人,自私自利,利用别人的好达成自己的目的。
见她沉默,李绝楷磨着后槽牙哂笑了声。
他突然攥住女孩直肩往身后亭子红柱上推过去,像是忍受濒临极点后的爆发,俯身压紧她:整个深高有谁不知道我李绝楷是你的一条狗?嗯?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为她撑腰,最后被甩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见。
更别说他并不特别,原来早就有人为她做过这些。
答应和我在一起,却偷偷计划走,你决定了开始,又怕我缠你不放?像是蝉喘雷干的天气里终于焚起一把烈火,李绝楷的暴怒在这一刻宣泄出口。
疾风刮得脸生疼,割着细嫩的肉混着刺目的血。
她衣领被揪乱,肩胛骨几乎要被捏碎,只能忍着疼痛被迫抬头和他灼灼相对。
一股沉默强烈的侵略性从头到尾把她制肘着,像是回到最开始在深高棒球场见面时,他眼里的薄凉厌世终于用到她身上。
书颜眼尾全然变红,蓄满了泪,倔强地盯着他没移开眼。
她记得转学过来时,自己的目的很简单。
从始至终只是为了照顾外婆,躲开杜霖。
她从来没时间玩什么感情游戏,所以决定离开的起初也只是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安然无恙渡过这一个多月,是寻求庇护的无奈之举。
后来到底是怎么偏轨的,她不记得了。
或许设计别人心理的人,迟早会得到反噬。
他其实只要一句话。
先等着她吧,可以试试谈异地。
可能外婆做完手术恢复得不错,一年后就能回来。
不是因为害怕杜霖才在一起,是真心喜欢。
……这种不确定的话,明明对她来说很简单。
李绝楷很好哄的。
她一低头,他就服软。
可她也是真的讨厌再亏欠一个人。
所以书颜还是什么借口理由都没找,一句承诺也不肯给。
风刮得厉害,后颈生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快要被风吹散,颤颤低低地像路面上四处飘零的枯枝败叶,以最柔克制他的刚硬。
你想的都没错。
是我对不起你。
书颜没辩驳,从容扮演着冷情的坏角色,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到此为止。
她只有一张船票,也拒绝同游的人。
她不是来道歉求和,是正式来和他体面地提分手。
这种认知在李绝楷脑子里一点点变得清晰,也像是另一种无情降维的打击。
他现在才觉得自己的侥幸心态很可笑,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盯着她:你等着说这句话,等了多久?书颜唇瓣开阖了一下,没说出话时已经被他温凉薄唇紧紧贴上。
李绝楷斜下脑袋,手掌攥住她纤细后颈。
他不是在和她缠绵温柔地接吻,而是近乎报复泄愤地撕咬。
呼吸间的热气相交错,她下唇完全麻了的时候,听见他哑着嗓子:只有我以为会一直是我们,原来你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我。
唇瓣还贴着,留有一丝缝隙。
书颜后脊发凉,快要站不稳。
李绝楷骨感分明的长指掐着她脸,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脉络因施力而凸起。
气息里带着点薄荷凉,声线随着情绪慢慢沉淀:我不会等你。
她唇被咬破了皮,血液的咸味和火辣辣的痛感一并传来。
也不会去找你。
书颜胸口起伏着,喉间哽咽着,感受到握着她后颈的力道慢慢消失。
别再靠近我,别回头。
他声音发了狠,也红了眼。
指腹重重蹭过她唇角的深色,到最后是渐渐消弭的意气风发:我不在了。
没有犹豫,不是更激烈的争吵。
李绝楷松开对她的桎梏,转身离开,那道孤绝没了任何情感的背影像是坍塌过一次。
雷声轰响,这座城市又下雨了。
雨势从绵密到瓢泼,一颗一颗地像是断线的透明珠子般往下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淋到人心冷透。
-高三周日要补课,书颜就是这一天最后去一次学校收拾东西。
吃过早饭,外婆破天荒地拿了本同学录给她:我找你花婶帮忙买的,分别时避免后悔,一定要好好和大家说再见。
她错愕地接下那本同学录,半天没说句话。
大人们不知道小孩生活得也很痛苦。
而书颜又太懂事。
她理解外婆的痛苦是生病化疗,是失去唯一的女儿,是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乎一辈子的家。
她也理解父亲的痛苦是引以为豪的专业能力被推翻,是医术医德被公开质疑,是病人毫无预兆的自杀行为,是妻子因自己的工作而意外丧生。
但在他们眼里,痛苦概念总是用价值衡量。
好像只有饥贫、病痛、生离才是苦,小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和大人们丢了钱的痛苦甚至都不配混为一谈。
可是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来说,痛苦就是痛苦,没办法比较轻重。
痛苦是象牙塔里的各种流言蜚语、是同学们的漠视鄙夷、是爱而不得纠缠不放的追求者以报复之名一次又一次地击溃她所有防线、是家庭的分崩离析、是无法诉诸出口的委屈。
宁涓以为自己的外孙女长得漂亮,又足够优秀,在学校人缘一定很好,才出于好心帮她买了这本留念的同学录。
但书颜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它。
这种初中都没买过的东西,更别提高中会有人还在用。
她和班主任告别后,走进教室收拾东西。
那本同学录就静静地放在桌子上,是何拥川过来放在讲台那,帮她吆喝着有意者填。
班里一共51个人,书颜得到了16张同学录。
程知:【常联系,好好照顾自己。
】段小雅:【你一直是我很好的朋友……呜呜呜万事顺意!】何拥川:【认识你很高兴,以后做大生意了随时找小爷一块发财。
】魏子良:【嫂(划掉),祝美女天天开心咯!】牛诺:【虽然同窗没多久,事情也发生很多,但是我个人感觉你很好!】……剩的空白纸太多,书颜随手写了张说反送给何拥川,纸上就一行字———祝你:年少轻狂不迷途,万众瞩目爱自如。
何拥川一看就笑了,这哪是专门写给他的。
万众瞩目的另有其人。
这会儿还没只打了个早读铃,教室里人都坐下了,但乱哄哄成一团。
大抵是见着书颜要准备走了,人堆里一道尖酸的声音突兀地冒出来:哟,不说点人生赢家的感言再走吗?这些人说她是人生赢家显然是讽刺。
对于有些人来说,李绝楷也算是她的战利品之一。
书颜背着书包,手上还抱着一捧书,踏出门口的脚步收回来,看向声源处:一定要记住你们无聊时打下的字,记住你们在人后议论的每句话。
校内凌弱,校外惧强。
线上低能,线下低级。
她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掷地有声。
教室里陡然静得能听见笔尖落在地上的声音,有些人心虚得像是被扇了一巴掌。
另外一部分人没料到她敢回击,也有些琢磨不透这意思。
我当然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跟风伤害别人。
书颜表情算得上平静,一双清澈的眼最终只看向了那几个朋友,所以,我仍旧祝愿大家都能有明亮的未来。
那天,全班只有李绝楷和杜霖都同时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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