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起了身, 梳洗完毕,问:我那宝贝大儿子今天也没现身?妈妈道:你别拱火。
四夫人不乐意:我怎是拱火?妈妈道:小点声。
四夫人咳了一声,憋了一会儿, 说:你说他这几日干嘛呢?是不是躲书斋里咬着小手绢自个掉眼泪?妈妈无语道:你当寿官是你。
四夫人悻悻然:反正他不可能哈哈笑就是了。
正说着, 丫鬟进来禀报:公子来了。
四夫人:哟!妈妈忙用胳膊肘拐了她两下,叫她少阴阳怪气,别给寿官儿添堵。
进来的凌昭却眸蕴精光, 面如冠玉。
气色出乎四夫人意料地好。
四夫人以为, 他怎么着也得有几日睡不好觉吧。
竟这样就过去了?唉,竟真个不把情情爱爱当回事?一点都不像他爹, 完全被教成了他大伯的样子。
四夫人自然不知道, 凌昭如此好的气色, 都赖裴师伯的药。
喝下去倒头就能睡, 一夜无梦。
唯一不好的就是这样睡下没有时间的流逝感。
即寻常睡觉, 醒来的时候会知道我睡了一夜, 或者我睡了几个时辰。
吃了这药睡过去, 没有这种感觉, 只感觉是一闭眼,一睁眼,一夜过去了。
用着早饭,凌昭道:母亲不必鬼祟,想看就看。
四夫人嘴硬道:我看我自己儿子, 说什么鬼祟?难听。
这么说着, 还是偷眼看他。
凌昭问:母亲是想从我脸上看出花来?妈妈使劲给四夫人使眼色。
人都嫁了就别提了,非往寿官心口戳刀子干什么。
哪有这样当娘的。
四夫人偏逆反, 问:果真不悔?凌昭持着汤匙的手顿了顿, 抬眸道:那不然?把她留下来与母亲做媳妇?这拿话套她呢?作什么为已经不可能的事去惹儿子生气。
四夫人也不傻, 不直说林嘉不可能当她的媳妇,只笑眯眯说:这得去问你祖父,还有你大伯父。
你的婚事又不是我说了算。
凌昭却道:这是不对的,婚姻之事,该当是父母之命才最大。
四夫人道:你是想我夭寿吗?敢说她比他祖父祖母大。
林嘉和张安提着茶、糖还有林嘉做的点心,步行着走出巷子口。
一路和街坊邻居打了不少招呼,果然闾巷生活十分热闹,与从前不同。
林嘉适应得倒是很好。
出了巷子,路上叫了个车,很快到了凌府后巷,几文大钱。
打听着找到了肖氏的住处。
她非是单独住一处,而是跟旁的人合住一个院子,只她和肖霖住的是正房。
因是老太太的人,管事安排的时候还稍微用了些心,两边厢房的邻居也俱是沾亲带故的人,非是家里奴仆。
林嘉找到的时候,肖氏正同旁的妇人一同在那里做针线。
离开了寂静的排院,感觉肖氏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
果然环境会改变人。
林嘉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婶子!肖氏看到林嘉,十分欢喜,忙请他们小夫妻到屋里坐。
因她是寡妇,虽帮忙把林嘉从凌府接了出来,林嘉的婚事她却没参与。
此时看过去,张安虽是个商户子,却生得异常俊美,跟林嘉的容貌竟能般配,肖氏不禁赞叹凌府四夫人的善心。
又想着四夫人好美人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肖氏请了邻居妇人的丈夫来作陪张安,她自己与林嘉在里间里说话。
林嘉打量着这房子,问肖氏:可还习惯?肖氏笑道:刚来时觉得可吵。
东厢房两口子常吵架,西厢房的常打孩子,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林嘉也笑了。
肖氏观她气色,见她面如芙蓉,犹带春色,便知她夫妻相偕,只问她婆媳如何,家境又如何,过得何等日子?林嘉一一作答。
肖氏道:挺好的,姨娘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提起杜姨娘,二人俱都红了眼眶。
抹去眼泪,林嘉又说起了张安去族学的事。
肖氏惊喜道:娶你可真娶对了,没什么比学业更重要的了。
林嘉便以族学里的事相询。
肖氏知无不言,指点她都该准备什么东西,带多少衣服、多厚被褥、鞋袜几双,又一个月大约会耗费多少纸笔文墨,花费几何。
她心里一本清清楚楚的帐。
林嘉一一记在脑子里,叹道:婶子不容易。
肖氏险些掉眼泪,道:你比我家那个懂事得多。
林嘉道:晴娘也是有后福的人。
肖氏破涕而笑:你也是。
从肖氏家里出来,肖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荷叶包了一包自己腌的咸蛋,草绳系了,让林嘉带回来。
林嘉给张安拎着,两人辞别肖氏,从后巷出来。
张安道:举人家怎败落至此?林嘉道:家产都叫族人占了去,还差点将虎官儿弄死。
婶子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对儿女逃出来,能活着就好了。
张安叹道:唉。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便易被人欺,他实是深有体会。
好在现在结了一门好亲,以后不怕了。
林嘉道:婶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让虎官儿读书读出来,到时候回去把家产夺回来。
想做到这一步,肖霖起码得考个举人出来,秀才都没那本事。
林嘉道:所以,读书才是正事,旁的都比不了。
你也是。
张安头痛:你说话怎么像我爹?因手里东西不多,两个人没再叫车,溜溜达达地在街上走。
一路逛着铺子,买点不值钱的小玩意,林嘉十分快活。
张安好笑:怎么跟没见过似的。
林嘉承认:就是没见过。
以前出门,都是跟着凌府姑娘,一堆婆子丫头,不能随意走的。
我自己也出不了门。
要拿对牌才能出门,实在太麻烦,便算了。
嗬。
张安笑道,我媳妇像个大家闺秀。
一路从凌府后巷走回了家去,张安口渴,进屋要喝水,却不见了茶壶:壶呢?小宁儿颠颠地抱着一盏凉茶过来:来了,来了。
张安正渴,咕咚咚喝完,对林嘉道:我去一趟塾里,跟先生说一声,以后退塾了。
林嘉点头:去吧。
又问:可要带些钱在身上?张安道:你给我拿些。
于时人来说,女子带着嫁妆嫁给男人,连着嫁妆和女子自身,都成了男人所拥有的财产。
甚至有些穷读书人,不事生产,完全是靠着妻子的嫁妆来养活的。
这妻子还要含辛茹苦,缝缝补补地,就为了将一个男人供出来,等着翻身做诰命的那一日。
林嘉拿了钱给张安,顺便问了一句:家里的钱可是婆婆收着?是。
张安道,若需用钱,你去跟娘要。
店里的帐呢?帐我管着,她不识字。
张安道,我去了。
张安离开,小宁儿才捧着壶进来。
林嘉嗔道:把壶拿哪儿去了。
她也渴了,小宁儿倒水给她喝。
到这会儿,主仆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林嘉问:昨天是南烛来了,还是飞蓬来了?小宁儿道:是南烛小哥。
林嘉问:叫你出去说话,都说什么了?小宁儿睫毛一颤。
昨日南烛跟着信芳一起来的,趁着旁人不注意,将她叫出去。
谁知道巷子阴影里藏着的,却是季白管事。
小宁儿到如今才明白,为什么王婆子会想离开。
她如今也晓得怕了,只已经失去了离开的机会,深陷进来了。
胆战心惊。
她头一低,道:就是问姑娘过得好不好。
明明都亲口告诉他她过得好了,竟还要从小宁儿口中再证实。
林嘉沉默一会儿,道:若再有这事,便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不需担心的。
小宁儿:嗯。
都这样了。
林嘉道,我若还不能过好自己的日子,那就说明无可救药,活该受苦了。
小宁儿想赶紧转移话题,想起一个事,跟林嘉道:吓,姑娘,你可知道,英子她们没有月钱的。
林嘉诧异:咦?英子也跟张氏道:吓,小宁儿竟还有月钱!张氏:啥?原来小宁儿上午和英子、刘婆子一起出去买菜熟悉环境,看见了卖松子糖的,小宁儿顺手掏出钱买了一包分给英子和刘婆子。
那二人道:别乱花钱。
就着这个事说起来,双方才发现原来大家不一样。
小宁儿还是拿着以前跟凌府里一样的月钱,她一个月有三百文。
得亏她机灵,在英子追问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了,被问到钱数,打了个对折道:一百五十文。
把英子和刘婆子惊到了。
原来英子和刘婆子没有月钱,张氏每个月只给她们十个、二十个大钱的零花钱。
至于到底给多少,没定数,看心情。
两个人旁的收入便是偶尔做做针线给来巷子里收货的小贩,或者买菜的时候虚报,抠一文下来变成私房。
这一对比实在惨烈。
三个人后来气氛都不对了,一路回来都不说话。
林嘉也吃惊:怎不给月钱?她从小长在大宅里,看到的便是杜姨娘领月银,丫头婆子领月钱,便觉得世间生态就是如此的。
小宁儿道:也只咱们府里这样的人家,才会有月钱。
寻常小户人家,没钱了还要把丫头拿去卖钱的。
买了丫头婆子来,连她自身都是主人家的财产。
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头顶片瓦遮身有地方睡。
小户人家从没觉得还该给丫头什么月钱。
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
林嘉所熟知的,是大户人家才有的生态。
林嘉道:你告诉她们你的月钱了?小宁儿道:我只说了一半,没敢全说。
至于她从季白管事那里拿到的,甚至连林嘉都不知道。
林嘉便知道,这一下得有事了。
果然午饭时候,张氏格外地沉默。
待饭后,林嘉给她端了茶来,她留了林嘉:媳妇,咱们说说话。
林嘉留下了。
张氏十分严肃,告诫她:知道你许多习惯是从凌府里带出来的,只咱们小门小户的实在不行。
一个小丫头,她一个月一百多文给她作甚?她在咱家有吃有喝,咱还欠她的了?给她个十文二十文做零花已是大方了。
不信你问问隔壁张老太太,她家也有一个小丫头,可有零花?屁个都没有的。
她语重心长地道:你这习惯不好,得改。
林嘉道:我听娘的。
张氏很满意,想了想,又道:还有你做那点心,虽好吃,放糖也太多了。
糖多金贵啊,不是这么用的。
以后注意点。
林嘉道:好,媳妇晓得了。
又问:娘也觉得好吃?张氏砸吧砸吧嘴,承认:好吃。
林嘉眼睛笑弯。
林嘉这个媳妇,温柔可亲,嫁妆丰厚却不轻狂,跟她讲道理她会听,张氏还是满意的。
去吧,去歇个午觉。
她和气地道,我也歪一会儿。
等张氏歇了午觉,林嘉却把刘婆子、英子和小宁儿都唤到房中,告诉她们:婆婆刚才训过我了,以后没有什么月钱了。
刘婆子和英子都耷着脸不吭声。
小宁儿脸也绷得紧紧的。
哪知林嘉接着道:以后婆婆那边给你们的,还是原样,你们拿着。
我这边,每个月给你们每人四十文。
刘婆子和英子呆住。
林嘉道:只你们,把嘴都闭紧了。
让我婆婆知道,我怕你们连那十文的零花都没了。
刘婆子和英子狂喜,指天赌咒:我们将嘴缝上!缝死了!一点风都不带漏的!林嘉莞尔,又道:虽已经二十九了,到底六月还没过,先把六月的给你们补上。
遂给二人各发了四十文。
两人塞腰带塞袖管塞胸衣里,唯恐被张氏发现了,欢欢喜喜地去了。
林嘉悄悄告诉小宁儿:别怕,你的月钱还照从前,就是把嘴巴闭紧了,别往外说了。
小宁儿也吃一堑长一智,赌咒:再提一个钱字我就嘴里生疮!林嘉笑着摸摸她的头:咱都是第一次,慢慢习惯就好了。
以后我屋里的事,尽量别说。
小宁儿:绝不会!待小宁儿出去,林嘉站起身来看了看。
床一侧摞着几只箱子。
还有几只装满东西的锁在耳房里。
日常的钱箱和田契、小宁儿的身契都锁在床头的抽屉里。
装着压箱银的箱子塞在了床底下。
每天睡觉都很踏实。
林嘉那个睡前摸摸箱子的习惯也带到了张家来。
她摸摸床头摞着的箱子,心里无比的安宁。
他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
她也会用心地经营好一段殷实、美满的日子,绝不会辜负了他的用心良苦。
这样,若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她才能继续笑着告诉他,她过得很好。
你,不必挂念,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