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沉默了一下, 道:我不知道。
她解释:我问过姨母,姨母说我娘带着我从京城回来,户籍落在了舅舅家, 是良民。
后来因为待不下去来凌府投奔。
我姨母也问过我娘我爹是什么人, 我娘却不肯说。
姨母便不问了。
对三夫人只说,他人没了。
但其实……其实明眼人都知道, 问却不肯说就代表着有问题。
所以杜姨娘才不问了。
其实姨母做过很多猜测。
她道, 大多是无依无凭又可笑的,当不得真。
只……她猜过, 会不会我爹还活着, 做过什么负心事, 伤了我娘的心。
啊,不说了不说了, 太荒唐了。
凌昭却道:不荒唐。
他将先前的猜测说给了林嘉。
新生的孩子身上戴这样的锁片,至少得是贵人家或者富人家。
你母亲是宫娥, 出宫后也在贵人府邸, 不大可能接触得到豪富商人……林嘉怔怔地,凌昭的话里暗含的意思她明白。
但……她垂下头去想了片刻,忽然摇头:不会的, 不会的。
她抬起头, 无奈笑笑: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哪就能突然出来个贵人爹。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梦,她不敢做。
因为怕失望, 怕落空,连想都不敢想吗?凌昭心中一酸。
林嘉总是这样的, 她的要求总是这么低。
当时谋亲事, 也只是除了读书人再没别的要求了。
因大众的认知里, 读书人三个字代表着美好, 代表着希望,哪怕渺茫。
谁知道。
该去寻一寻。
凌昭道,不去寻寻看怎能知道。
林嘉问:怎么寻,若还在的话,也在京城。
京城那么遥远,在林嘉来说,宛如在天边。
但于凌昭来说,京城是他熟悉的地方。
从金陵到京城,走慢些,两个月,走快些,一个半月。
他当时奔父丧回家,轻装简行,一路快船又换快马,一个月便赶回来了。
交给我,你不用操心。
他道。
林嘉点点头。
但她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不要抱什么期望,你看肖霖,他父亲是举人呢,清楚明白,可肖婶子还是得带着孩子投靠凌家。
或许我娘也是这样的情况。
但那不一样。
肖霖母子三人即便落魄了,依然不改身份。
肖晴照样是举人之女,所以能嫁给秀才。
林嘉只敢想一个读过书的。
若真能查到林嘉的父亲是有身份的人,林嘉就有了出身。
哪怕父族亲人如肖家一样恶劣,哪怕拿不回钱财,也能拿回身份。
林嘉若有身份,很多事情都会变得容易许多。
那锁片上有一处纹样,类似画卷上印章。
凌昭细看过,不像是匠人落款,更似是家族印记。
暴发户之家都不会有这种东西,只有经过了几代富贵的人家才会有。
但凌昭没有将这些细节告诉林嘉。
也是恐万一寻不到,或者万一弄错了,让她失望。
毕竟世上没有万全之事。
太后执掌朝政这些年,有过许多腥风血雨,许多人家落马。
希望嘉嘉的父族,不是那样的人家。
凌昭道:我写信去京城,让京城家里的管事去打听就行。
也不费多大力,总得试试看。
林嘉点点头;好。
不怕,便寻不到也没什么。
凌昭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你还有我。
他的眸子凝视着她,不会再转开,也不会只给她背影。
这样的梦真是美好。
林嘉微微地笑了。
她这样对他笑,凌昭只觉得内心柔软极了。
险些就忘记了今天要办的重要的事。
他掏出了和离书给林嘉:需要你画押印手印。
唤桃子取了笔墨和印泥来。
林嘉凝目看了一遍,问:他人呢?凌五和张安的事,瞒不了一辈子。
等凌五把事办完,张安以后就是凌五的夫婿了。
哪怕一时不相见,也难保未来什么时候便能见到。
没必要为将来留隐患。
且张安在外面背着林嘉风流,凌昭根本也不想替他掩饰。
他道:有个他认识的女子将他买走了,那女子也是凌氏亲族,是他在族学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林嘉垂下眼睫:是他在外面的那个人?凌昭沉默了一下,问:你知道?林嘉淡淡道:这种事,岂能没有痕迹。
男欢女爱,岂能没有痕迹,岂能骗得过枕边人。
只那时候发现了,奇异地毫不生气。
这件事在林嘉的眼里就和他的虚荣、轻浮等等缺点一样,只是个缺点而已。
没关系,都可以包容。
反正他在家只待一天,等他走了,整个院子都是她的世界了。
她想要的其实就只有这个院子,张安只是附带的。
既只是附带的,差一点次一点都没关系。
只要别败了她的家就可以。
最可恨就是他竟然真的就败了她的家。
她又没有家了。
梦都碎了,一直相信的正确的事情都不能再信了,这种崩塌,没法不恨。
只想和这个人做个彻底的割裂。
林嘉不爱张安,丝毫也不爱。
凌昭当然是高兴和欣慰的。
但高兴了欣慰了之后,浓浓的心酸便涌了上来。
像涨潮,像洪水,淹了,漫了。
他给她研墨。
她提笔签字画押。
他站在榻边看。
她忽然轻轻呀了一声。
凌昭问:怎了?林嘉叹气:我糊涂了。
她看到了嫁妆二字,想起一个事,笔杆指了一下螺钿鲁班锁:光想着叫你帮我拿回这个,忘了跟你说还有我的簪子。
簪子?凌昭立刻明白了:那根?嗯,林嘉道,那根。
还能是哪根呢,自然就是她及笄的时候,凌昭赠的那根。
那根簪子被杜姨娘戏称为树杈子,但林嘉一看就喜欢。
她也能猜到那根簪子应该不比金银簪子便宜。
只她还想不到到底有多贵重。
本就是出自大匠师之手,又是古物,传了好几代,价值可比她嫁妆里那十亩水田了。
簪形宛若天然造化。
凌昭为她选簪子的时候,看到这一根,便想到当初第一眼,他将她误当作梅精雪灵。
便选了这一根给她。
没关系。
凌昭道,再去拿就是。
又要折腾一趟,真是。
她喃喃道,我这两天,总糊涂。
便是凌昭,想起前日晚上的事都还在后怕。
何况她是当事之人,还杀伤了那样一个对她有邪念的成年男人。
精神上怎能不被冲击。
糊涂都是好的,有些女子可能就缓不过来,疯了的也不是没有。
且名声受损,被规训得迂腐一些的,一时想不开可能就不活了。
他这两天,都使桃子盯着她,便是恐她想不开。
凌昭听着她这样低低呢喃,都心痛。
他抽走了她发间的金簪。
鸦青柔顺的长发便垂泄下来。
林嘉扭头看他。
凌昭用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拔下自己发髻上的玉簪,将她的长发重新绾起。
那种东西多的是,他说,不必挂念。
林嘉颤了颤,唰唰地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按了手印,递给他:签完了,你快走。
别来了,求你了。
她低声道,我真的怕。
孤男寡女为什么不能共处一室,的确是有道理的。
林嘉如今已知人事,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凌昭手心的温度。
真的怕极了。
凌昭没办法,叹气:知道了,我走了。
他道:若无事,便不过来了,你照顾好自己。
过几日,把小宁儿给你送来。
林嘉道:快走。
凌昭拿走了鲁班锁里的玉锁片:我拿回去拓一下。
数次回眸,终还是走了。
和离书上有了男女双方的签字画押,还差个中人见证。
凌昭选了曾荣。
曾荣得知事情,吃惊不小,有点不能信,咋舌:这、这才多久?就……曾家只是林嘉出嫁的门面,四房借的壳而已。
跟林嘉还没有来得及处出感情来,但也为那姑娘感到惋惜。
婚姻坎坷,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是最大的磨难了。
因世间就是这样,女子的一生荣辱好坏,都被捆在了男子身上。
凌昭道:他生意好起来,被人盯上了,做了局坑他,不稀奇。
曾荣以前是替四夫人管事的,见识不少,道:是,这样的就是倒霉,凡被盯上的,几没有逃得了的。
你意志薄弱,便诱你去赌,你好色,便在青楼掏空你的钱,你爱读书好风雅,也可以作假古物故意让你打碎仙人跳,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曾荣作为中人签字画押,和离书生效。
自此,张安与林嘉,再不是夫妻。
曾荣问:她人呢?凌昭道:已经救出来安置了,这事不要跟我母亲说了,免得她担心。
实际上林嘉嫁了之后,四夫人便也没再过问她了。
四夫人对她的关注终究还是因为凌昭。
当她嫁了的那一刻,四夫人便觉得她和凌昭的事已经结束了。
曾荣答应了。
凌昭回到府里,去了四夫人那里,问:我小时候的东西还留着呢吗?四夫人问:什么东西?凌昭道:各种东西。
时人讲究留很多东西。
指甲、乳牙,留头时剪掉的头发等等。
小时候的襁褓、肚兜,有条件的都会留。
四夫人:留着呢……吧?她扭头看向自己的妈妈。
这些事指望她有什么用,还是得指望管事妈妈。
果然妈妈门清,笑道:都留着呢。
凌昭道:我想看看我小时候的东西。
妈妈道:好几大箱呢,寿官想看什么?凌昭自然不肯说,只道:我的东西,都送到我那里去吧。
待几大只箱子送过来,凌昭好一通翻检,果然找到了自己小时候戴过的玉锁片。
也有长命百岁的吉祥语,也有家族的印记。
凌昭露出了微笑。
簪环首饰便再贵重,也就是那样,花钱就能得的物件罢了。
怎比得上这小锁,曾贴身佩戴过好几年,且按照风俗,这里面等于是寄了命。
虽有拾人牙慧的嫌疑,但凌昭还是决定,要把他自己的玉锁,也送给林嘉。
他将林嘉娘亲那片玉锁上的印记拓了下来,给京城侍郎府的管事写了封信,让他去打听。
找得到当然好,找不到就当是命。
只不能就这么不找,这不符合凌昭的作风。
只凌昭不知道,就在他为着张家和林嘉的事忙碌的这几日,有两个东厂的番子到了应天府的地界。
他们前往的第一个地方,是陵县下辖的一个小镇附近的一个村子。
村子里有几户人家姓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