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2025-03-22 07:45:18

皇帝比两年前记忆中瘦了许多, 也显得苍老了。

可能病人就是比寻常人更容易老去。

凌昭只看了皇帝一眼,就低下头去。

眼眶有些发热。

因谁看见皇帝,都清楚地知道, 这个人的时间不多了。

回来了。

皇帝说。

皇帝说话的速度缓慢, 问了问凌昭在金陵的生活,问了问他父亲的手札。

皇帝道:其实是很好的日子,对吧。

原觉得不是正道, 凌昭道,但我读了两年,渐渐觉得,其实人生也不止一条路。

读书出仕的确是正道没错, 也并不意味着旁的路就不好、不对。

皇帝看了看着个年轻人:熙臣,你变了。

凌昭道:臣以前太年轻了。

皇帝点点头,许久, 他道:我羡慕你父亲的日子。

他道:我若是不做皇帝, 或许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别人也只会觉得,这个皇子可怜,不会觉得,这个皇帝无用。

凌昭叩首下去:陛下。

皇帝道:他们都觉得我不行,没有人肯在我身上下注。

都只想让我熬死太后,再苟延残喘到太子成年。

仿佛我这一生, 就这么点作用。

陛下万勿自轻!凌昭重重叩首,额头磕在手背上,如今北疆平定, 徐侯镇国, 三卫归附, 此万世之业。

陛下之名,流芳万代。

你错了。

皇帝道,史书会说,那都是太后的功绩。

不管她做了什么,最后她还是把江山还给了我们李家人,史书就承认她是一代贤后。

没有人会记得我。

少年们开始读史的时候,翻到我这一页,便直接跳过,道一声:无趣。

熙臣。

皇帝道,我也想青史留名啊。

他道:你信里说的那件事,回去上个疏吧。

别学他们藏着掖着,都只肯留给太子。

你和太子都还年轻,有一辈子的时间,有做不完的大事。

也分给我一件吧。

凌昭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动作很快,但皇帝依然看到了他眼中漫过的水光。

凌昭低下头去,伸手入袖管,抽出了一份奏折:臣,未敢藏私。

皇帝的眼眶热了。

內侍过去接过来,奉给皇帝。

皇帝打开奏折,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熙臣,我记得你十一岁就杀过匪人?是。

你的字,怎又带着杀意了。

臣以为,凡做事,当从开始便抱着必杀的心,见血的胆,方有成事的可能。

若瞻前顾后,既怕杀人,又怕毁誉,不如不做。

你说的对。

皇帝说,这事一定要招人骂的。

太子还年轻,正适合我替他做。

皇帝竟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欢畅。

骂名,也是名。

愚民之毁,于陛下如鸿毛。

有识之士自会知道这是于国有益的。

凌昭道,一时之毁,怎抵得史笔犀利,剖拳拳之心,留清白百世。

皇帝点头,却又道:你知道,她这样一个人,为何如此信佛吗?凌昭抬眼凝视。

皇帝道:说是她十岁那年,有个大和尚为她看相,说她是,人上人。

说她之上,再无旁人。

她信了,一直信。

凌昭道:不过江湖骗子,骗钱罢了。

皇帝大笑。

我常常看着她想,她这样一个人,竟被,竟被那些僧尼哄得团团转。

真天下第一可笑。

皇帝笑得咳嗽起来。

內侍忙为他拍背,又喝水。

待气顺了,皇帝摆摆手,內侍退到一边。

皇帝道:来人,起诏。

小内侍便去唤了当值的翰林来。

翰林动作麻利,纸铺开,笔蘸墨,凝神等着皇帝的谕示。

皇帝道:着凌昭凌熙臣,进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左庶子比左谕德还高一级,正五品了。

正常的情况下,詹事府庶子、谕德都常用来给翰林官转迁。

眼下的情况,就是在给太子物色他未来的朝廷了。

翰林院的同僚羡慕地看了凌昭一眼。

凌昭再拜:臣,领旨谢恩。

待凌昭退下,皇帝又拿起那本奏折,细细看。

凌昭丁忧在家,除了为亡父编纂文集,还炮制了这份《论佛寺疏》,后世常又称——《灭佛书》。

太后执政期间最为人诟病的其实不是杨元之流的权阉,因每代皇帝,都必用权阉。

太后最让人诟病的地方是她过于崇信佛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后的信仰导致大周遍地佛寺。

大量的青壮男子不事生产,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并且不向朝廷纳税。

在一些小地方,乡镇县里,百姓愚昧,信大和尚如信佛祖。

一些高僧、大德裹挟着民意,公然干涉官员政务,包庇罪人,践踏刑罚律例。

后世记载这位病弱的皇帝,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小小地爆了出了一点光彩——关闭大量佛寺,驱逐僧侣,由朝廷控制度牒发布权,收回土地,并剥夺了包括佛道在内的任何宗教的免税和免罪的权利。

虽然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实际的执行过程绵延了好几年。

在当时,亦发生了许多流血的冲突。

信众的诅咒和谩骂再寻常不过。

但后世承认,这道灭佛令使得当时的朝廷收回了大量的土地,大量的青壮劳力回归土地。

使任何神权都居于皇权之下,巩固了朝廷的权威。

读史者也情不自禁地假设:若给他一具健康身体,这个皇帝是否也能成为一代明君?凌昭出了宫,时间尚早,还是上午,阳光明亮着。

凌昭上了马:季白,她在哪?季白道:在兴盛胡同。

凌昭问:咱们的宅子在哪?季白道:在成方胡同。

他道:俱都在金城坊。

凌昭便笑了。

因这两处地方在同一个坊里,实在离得很近。

季白会办事。

如今公事解决了,该解决私事了。

他一扯缰绳:走,去兴盛胡同。

兴盛胡同的林府,林太嫔正和林嘉说孩子的事。

如今林嘉养了三个男孩,两个女孩,都记在了杜兰名下。

林太嫔在与她商量:等过两年,再寻几个。

都岔开年纪,一茬一茬的。

寻上三四拨,这几个也该嫁娶生孩子了。

他们生了孩子,咱们就有了家生子。

自家从小养的才最忠心,强于半路来的。

她道:你自己,也该过继个身世清白的孩子。

看看你姐妹里谁的仪宾有妾,生了庶子过继给你。

以后继承你这一份家业。

咱们再厚着脸皮去陛下和太子殿下那里求一求,便镇国中尉、辅国中尉求不到,给个奉国中尉也行啊。

总好过庶子什么也轮不到。

林太嫔说的,都是封给宗室子弟的衔。

奉国中尉是最低一等了,宗室六世孙以后,就都封为奉国中尉,不再世代降等。

意思是奉国中尉之子,都可袭奉国中尉,不分长子次子。

也就是说,世世代代都是奉国中尉,都有禄米,饿不死。

这其实都是给宗室子弟的,但宗室女们也会去为自己的孩子求,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都铁饭碗呢,通常跟皇帝关系近的,也能求得到。

只再怎样,宗室女也不可能给庶子求封。

林嘉虽是宗室出女,不算是皇室的人了,但她和太子、太子妃走得近,若为嗣子去求,最低等的奉国中尉应该还是求得到的。

林嘉道:这个以后再说,不急。

林太嫔道:你也得有香火呀。

林太嫔是先帝的妃嫔,以后入皇陵,自有皇家香火可以享用。

就连宫娥杜兰,如今也有了。

她便得操心林嘉的香火了。

林嘉嗔道:我还年轻呢,过两年再想这个。

林嘉的确年轻,林太嫔便不催她了。

因最好的,还是能自己有亲生的孩子。

林嘉这样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一段好姻缘呢。

林太嫔也不强求她一定要嫁,只既然还年轻,就有许多希望,不必一头磕死了非要怎样怎样。

命运之无常,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老天要怎样,跟着走便是。

林嘉换了话题:待陛下身体再好些,咱们就出去玩。

原是计划着夏日里要带林太嫔去玉泉山避避暑的,谁知道皇帝就病了。

林嘉身份不够,给皇帝探病这种事根本就轮不到她。

但她们两个人都深受皇恩,便闭门不出,在家里茹素抄经为皇帝祈福。

皇帝挺过来了,实在令人欣喜。

林太嫔却道:别乱跑,那什么国的使团不是还在呢嘛。

疏勒国。

林嘉道,干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宗室女,也不是在室女。

我嫁过人的。

疏勒国使团入京,适逢皇帝病重,便搁置了。

但大家已经都知道,疏勒王庭这次来的是二王子。

二王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二王子的血统高于大王子,是王庭的继承人。

这一次,二王子到大周来,是想给他自己娶个公主作妻子。

西疆三十六国,都以娶大周公主为荣。

纵然他们也知道,娶可能只是宗室女甚至可能是宫女,也愿意。

消息传开,宗室女们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门,唯恐成了被选中的那个。

林嘉这里倒不受影响,因与她来往的姐妹都是嫁了人的。

已婚的跟已婚的来往,未婚的和未婚的一起玩。

便在同一个宴会上,已婚未婚也是分作两堆的。

嫁人是一道分水岭,虽然宗室女不至于像旁的女子那样嫁人犹如二次投胎那么严重,但便是郡主,嫁了人之后也终究是跟从前过的日子不一样了。

林嘉这些表姐妹以前都曾在马球上场潇洒过,嫁了人之后,便也只能做观众席上喝彩的贵妇,看未嫁的妹妹、侄女们潇洒。

林太嫔道:番邦之人哪懂什么礼数,见你好看,将你当街抢去怎么办?便咱们将你抢回来,也可能受辱受伤。

林嘉惊悚:在京师他们敢这么做吗?林太嫔道:我就是说说。

吓唬小孩。

林嘉嗔她。

有婢女进来:县主,有客到访。

林嘉不想林太嫔知道凌昭的事,嘱咐过婢女,但凡季白来,不要在林太嫔跟前提起,只说有客就行了。

她闻言,心中有数,必是季白来了。

算算日子,凌昭应该在半路上,快到京城了吧?林嘉想着,迈进了正堂。

谁知,竟不是季白。

那人身长玉立,着着一身青色的官员常服,革带束着劲腰,负手而立。

林嘉怔住。

那人转过身来。

林嘉第一次看到他穿官服的样子,屏住了呼吸。

清隽收敛了去,温润掩藏了去。

像是呼应着京城这名利场,他整个人都锋利了起来。

却在见到她的一刹,眉眼都柔和了。

道别也没一声,便离开。

凌熙臣走到林嘉面前,害我担心许久。

他叹息一声。

竟不知你如此冷硬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