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后悔死了!早知道过来的是凌九郎,她怎么也不可能让他看到自己坐在树上!太不像样子了!她本就拧着身子,慌张之下失去重心,一下子歪了下去。
这斜斜横伸的枝干并不不高,这么掉下去大概不会受伤……但一定会跌得很难看!林嘉在跌下去的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幸而!后背和肩膀被什么硬硬的东西拦了一下!林嘉顺势反身抱住那一根横伸的东西,脚先落了地,人也站住了,没有趴在地上吃泥。
林嘉脚下踩实了,懵懵地一抬头,对上的是凌九郎一张冷淡的脸。
再定睛一看,自己抱住的是什么?吓,凌九郎的手臂为什么这么硬?凌昭并没有张手去扶林嘉,他只是握着拳,把手臂直直伸出去,拦住了林嘉的跌势,让她有物可扶,有力可借。
林嘉反应过来,忙松开手后撤。
因为太慌张,这后撤的一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蹦的。
凌昭收回手臂,负在身后,移开视线望着身侧的梅枝,淡淡地道:在突发情况中,即便一时无法解决眼前的事件,也要尽量保持冷静的姿态面对。
才算丢人没丢到家。
正慌张弯腰整理裙摆的林嘉顿了顿,扑啦啦几下把裙摆拍平,站直了,两只手互相攥紧,深深地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来,屈膝福身:九公子。
凌昭这才把头转回来,看了她一眼,觉得十分满意。
这是一个十分受教的女孩子。
上次教她运气发声的时候就发现了。
受教的人总会让人愿意多指点一二,遇到那种你明明提前给他讲过了,他才只听进五六分的,譬如十二郎,就叫人十分懒得再搭理。
凌昭扫视了一下四周,问:这边会有人过来吗?林嘉一愣,指了一个方向,照实回答:偶尔有去那边采花的。
凌昭原本光风霁月,想着自己过来和林嘉说两句话就完事回去的。
没想到意外发生了肢体接触,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心态成熟,于他眼里,林嘉自然还是个小姑娘。
于十二郎这样的少年眼里,林嘉已经是个可以被求偶的少女。
于旁人譬如仆妇婢女眼里,大抵也是这样。
与林嘉说话若被人看到,他是没关系,对林嘉不好。
所以他加问了这样一句,待知道真的会有人偶尔经过,他改了主意,对林嘉道:你跟我来。
倘若是旁的男子这般,先问会不会有人,再叫林嘉跟他走,林嘉极可能拔脚就跑了。
但这是凌九郎,这是昨日这个时间帮她拦下了十二郎的凌九郎。
林嘉虽心中微感忐忑,还是低低地道了声是,过去伸手从树杈上端起了食盒。
端下来换了只手提着。
跟着走了两步,凌昭转身看了她一眼,忽然折回来,弯腰要把食盒接过去。
林嘉忙握紧,道:九公子,我提得动。
凌昭原没想过要替旁人拿东西。
他身边长随、小厮、婢女跟惯了,通常都是仆婢们做这种事。
只正巧回头,看到林嘉提着食盒,不由一怔。
点心果子不沉,食盒本身却有些分量。
虽只能看见她的手腕,却能想象得出她细胳膊细腿的模样。
弱不胜风四个字不期然地就浮上了心头。
其实也不至于。
林嘉的眼睛肤色都是看得出来的健康,但纤弱实则是一种姿态,并非是健康状况。
有人天生便是这样,有人不是这样刻意想装成这样。
凌昭一直觉得,无论是天生的还是刻意的,都是他不喜欢的。
但当他不假思索地便弯腰握住林嘉手里食盒的提手,听见林嘉低低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却意识到自己以往的自我认知可能是有着些微的偏差的。
但这也没什么,有些人就是对了眼缘,易生好感。
很正常。
他不在意地道:我来。
林嘉根本不敢让他这般屈尊,但他显然没打算放手,林嘉更不敢跟他争夺。
林嘉一直都是一个非常识时务的人。
她便赶紧松开了手,道:有劳九公子。
凌昭连客气话都懒得说,只支支下巴,便提着食盒转身往北边那片空地去。
林嘉紧步跟上了。
南烛正在烧水,抬头见到凌昭自己提着食盒踏进空地,不由一愣。
站起来要去接,又见到跟在凌昭身后踏入空地的林嘉,更愣了。
刚才凌昭叫他烧水,自己离开,他还奇怪公子做什么去呢?这怎么把林姑娘带进来了?脑子转动着,身体已经习惯使然地过去要接过食盒。
凌昭却没给他,反而道:去旁边看着点,有人过来知会一声。
凌昭若与人谈重要的事,也会让人在书房外守着,以防被偷听或者被打扰。
南烛会意,收了手机灵地离开,把这片空地留给了凌昭和林嘉。
林嘉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微微垂下头。
果然,凌昭把食盒放在大石上,转身坐下,问:你和十二郎,怎么回事?林嘉看着草地,轻声道:我以前和姨母住在三房,与十二公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因此相识。
后来我们年纪都渐长,三夫人觉得不合适,令我和姨母搬到府院西边的排院。
平日十二公子上学的时候,我才会过去给三夫人请安。
昨日,我没打算过去的。
昨日南烛拎了食盒回来,的确是说了一嘴,说林姑娘今日不采梅露,已经回去了。
紧跟着林嘉就仓皇闯进了空地……可知她所言非虚。
凌昭微微颔首,道:坐。
林嘉于是坐在了昨日十二郎坐过的石头上,比十二郎还紧张不安。
泥炉上小壶里的水微沸,凌昭提起来,问她:你沏茶的手艺是谁教的?林嘉本以为他还要继续追问昨日的事,不想他话题跳跃这么大,只得顺着他的话题道:是我姨母。
顿了顿,又道:也没有特别教过,只饮茶的时候顺道说一嘴罢了。
茶是世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品茶则是士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林嘉沏茶的手艺实在很一般,凌昭觉得是那位姨娘没有用心教她。
他揭开茶壶的盖子往壶中注水,垂眸道:看着。
林嘉赶紧定睛细看。
水流凌空而下,并不急。
要缓不要急,水要渐入。
凌昭温了壶又换了杯子,温杯亦然。
水汽蒸腾,白烟袅袅。
林嘉掌握了要义之后,便忍不住飞快地睃了凌昭一眼。
他眉形修长,垂着眼睫,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信服感。
凌昭开始放茶叶了,林嘉忙凝神屏气认真学。
最重要的是对水的热度的控制和浸泡的时长。
凌昭说。
其实杜姨娘以前也说过,但她没特别郑重说,林嘉也没特别用心学。
毕竟水是府里的井水,茶叶是份例里的普通茶叶,不过是个解渴的东西罢了。
从前杜姨娘伺候三爷自然用的是上好的茶叶,但自三爷去后,杜姨娘再摸不到那些好茶叶了,也觉得林嘉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尝到那些好茶叶的。
泡出来的茶,能解渴就行,不必讲究。
以我饮茶的习惯,你心里默数三十息即可。
凌昭道,水若沸腾太过,浸泡时间太长,都会把茶烫老捂老,汤色浓混不清亮,香气闷钝不醇正。
浓混闷钝,林嘉心想,那不就是那日里她给凌九郎泡的茶吗。
好在林嘉在三房别的没练出来,这脸皮虽然称不上唾面自干,但一定程度的难堪还是可以承受的。
当下便一低头。
凌昭瞥了她一眼。
待茶沏好,香气四溢,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林嘉微微倾身谢过了,才端起杯子。
那香气清冽,汤色清澈,果然和她那日泡得很不一样。
尝一口,味道淳厚,过了两息,都是回甘,没有一丝涩的味道。
当真是好茶。
正想细品,却听凌昭握着茶盏缓缓道:十二郎虽是过继过来的,对我们凌家来说也与旁的儿郎一般无异的。
将来三房由他来继承,并不是一个空壳子,三房的资产都会给他。
寻常人家女儿,与十二郎做妾,以我们凌家的家世,也不算辱没了……林嘉愣住,抬起头来。
凌昭也抬起眼,直视着这女孩子。
他看起来非常有耐心,等着林嘉的回应。
但他的神情并没有说媒的意思。
林嘉明白了。
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咬了咬唇:十二公子前程锦绣,我愿他早得功名,姻缘美满,妻妾满堂。
也愿三夫人康健长寿,平安多福。
我姨母立了佛龛,待我回去,定为他们二位祈福。
愿意为十二郎祈福,不愿意给他做妾么?凌昭凝视了林嘉片刻,吹了吹杯中的热气,道:你还小,或许没想过,这于你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做妾这个事,杜姨娘也提过的。
那时候,因为三夫人不喜,杜姨娘悄悄告诫她离十二郎远一些。
除非你想做妾。
她说。
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凝视着林嘉,目光与此时的凌昭十分相似。
他们都在审视她,或者说试探她。
这话一出,林嘉那能扛得住许多难堪的面皮也泛起了微红,这却是着急生气而起的。
九公子,我没有这个想法。
她抿唇道。
说这话的时候,竟还记得用凌昭教她的气声法吐气发声,声音竟比刚才还洪亮了几分。
凌昭只注视着她不说话。
林嘉知道,得给凌昭一个合理的解释。
否则的话,以世人的眼光来看,她给十二郎做妾,对一个无父无母又没有嫁妆的孤女来说,竟真的是个不错的出路。
不选这条路,反倒不合理了。
林嘉抿了抿唇。
当初杜姨娘试探她的时候,她只仗着年纪小糊弄过去了。
如今在凌昭面前,糊弄不过去,得说实话。
是我娘。
她低声道,我娘一再地嘱咐我,不可以做妾。
我娘带着我来到凌府的时候,三爷已经不在了。
姨母每日里只穿得十分老气素淡。
可有一次她收拾箱子,我看到了许多好料子的鲜亮衣衫。
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很羡慕,就与娘亲说了。
她的娘亲,在杜姨娘看不到的地方,握着她的小手谆谆告诫——不要羡慕你姨母。
你,不可以给人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