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林嘉和杜姨娘坐在院子里打着络子纳凉。
林嘉将她问凌昭的问题和凌昭的回答告诉了杜姨娘。
只说是让桃子帮着问的。
杜姨娘到底多了吃了许多年的饭, 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说十二郎的资质就在那里,努努劲能上去,不努劲就上不去的意思。
十二郎努不努劲, 她道, 也不是九公子能管得了的。
说到底还是得看自己。
林嘉叹道:希望他肯努劲。
早日成熟, 早日娶妻,早点不再纠缠自己。
杜姨娘安慰他:爷们到了年纪,自然知道该努劲。
他若还是在原先的家里头,难说, 可在这尚书府里,你看哪个公子敢不努劲?林嘉道:姨娘念经的时候,帮十二公子也祈个福吧。
杜姨娘却道:还用你说。
十二郎虽非凌三爷亲生,承继的却是三爷的香火。
三爷以后香火旺不旺,都要靠他。
杜姨娘这半辈子, 感觉对她最好的人就是这位三爷了。
她常常念经为三爷祈福, 自然捎带着也要为十二郎祈一下。
林嘉看杜姨娘眼睛失了神,望着院子里的空气, 知她又在想念三爷。
她低下头去。
婚姻、感情什么的, 她不是很懂。
她内心里,既希望有那么一户殷实的人家、一个可靠的男子做她的归处, 又对将来有一天要去一个陌生的人家里生活感到微微的惶恐。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父母, 没有娘家,所以没有支撑从而没有底气。
不知道怎么地,凌昭清肃的身影就浮现在脑海。
林嘉犹豫了一下, 抬起头问杜姨娘:九公子老大年纪了, 怎么还没成婚呢?凌昭这个年纪, 别人家都生过四五个娃了。
他却还没定下婚事。
九公子的婚事哪是随便定的。
杜姨娘道,他这年纪多少人还在家里读书准备考试,他就已经做到了翰林院侍讲。
这将来迟早要做侍郎、尚书,入内阁的。
你可知道咱们夫人有多羡慕,夫人可不止一次说了,若有这样的儿子,便是公主、郡主的婆婆也做得。
林嘉始终忘不了被十二郎追到梅林纠缠的那个清晨,凌昭摆手让她过去。
她跑过去的时候凌昭好像根本没有看她,他看的是她背后来的方向。
但那时候她心里感到多么踏实、安心啊。
不管是谁——公主也好,郡主也好,或者什么书香世家、显贵门第的千金闺秀也好,若是嫁给了凌九郎,就能一辈子都拥有这种踏实、安心的感觉吧。
让人羡慕。
但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林嘉自哂一笑,低下头继续打络子。
世间事不管有多难,其实大多人都还达不到拼天赋的那个水平,大部分的事都还是在人力可及的范围内。
譬如林嘉得了好字帖,每日里得凌昭指点两个字、三个字,回到小院里再用心练习,她的字写得很明显地进步了。
七月二十七这日她去了梅林,凌昭看了她的字,第一次点了点头,称赞了一句:有进步。
林嘉的心就雀跃了起来。
凌昭看了眼她闪亮的眼睛,心情竟也跟着好起来。
明日我不过来,点心做好了桃子会过去拿,你也不必过来了。
他道。
林嘉脆生生应了:好。
又道:明天就要考了吗?凌昭道:正是。
林嘉道:我姨娘这些日子一直给十二公子烧香祈福来着,希望他能中。
凌昭瞥了她一眼,扯扯嘴角,端起了茶盏。
院试算什么。
当年县考,府考,院考三次末场,他都是案首,俗称小三元。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果真还是个小孩,虽然脸上冷着,其实心里也是骄傲的,并且抱着一定要大小三元都收在囊中,六元及第的想法。
乡试的时候遇到秦伯父主考,给他上了鲜活的一课。
做不成解元,别说六元及第,连三元及第都幻灭了。
那时候年纪还年轻,心里还忿忿,扭身就回了京城,想着定要考个状元证明自己。
皇帝又给他了上了第二课——只因为生得好看,所以点了探花。
状元的梦也破灭了。
但他也是从那时候才真正成熟了起来,才明白人生路上有许多事根本无法抵抗外力的强行改变,原来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在京城官场上磨砺,宫闱里行走,御前伴驾,更是看了太多的事,心真正地沉静下来。
再见到秦伯父,想起他当年的爱护之心,早已经没了忿忿,全是感谢之心。
但即便如今的凌昭已经全然成熟,再不会在意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也不能改变院考不过就是院考的事实——就是那么简单的两场考试。
考个八股与帖诗,再一个墨义,闭着眼睛写都能过。
十二郎若是过不了,都对不起林嘉……和她姨母。
在达不到拼天赋的程度上,人力就很重要。
十二郎好歹也先将林嘉放下,全心全力地拼院试。
毕竟他想要林嘉,就得先过院试,有这么大的驱动力,想不努力也很难了。
再一个便是有四房的九兄把他们几个压在水榭里日日指点。
在他的高压之下,一点点不专心都会被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得后颈发凉,谁个还敢不努力?不用功?不专心?院试两场,正试和复试,七月底考,八月初才出案。
待复试也考完回到家里,让他们歇了半日,凌昭身边的飞蓬来通知他们第二日要把复试的题目文章都默出来交上去。
几个凌家子弟只好又爬起来,回想自己都写了什么,俱都默了出来。
第二日众人都聚集在凌老爷的书房里,连凌六爷都在,凌家凡在金陵的男人都聚齐了。
凌老爷、凌六爷、凌昭和十一郎、十四郎传看了十二郎、十三郎、十五郎和十六郎的文章。
待散去,凌昭去四房看望自己的母亲,四夫人也好奇问他:如何?凌昭道:十六郎差些,其他人没问题。
四夫人绽开了笑容:十六郎还小呢,他才是第一次参加院试。
凌昭点点头。
这个儿子话太少,有时候让四夫人颇头痛。
格外怀念四爷还在的日子,成亲二十多年两个人还天天有说不完的话,多么开心,唉。
凌昭看出了母亲的落寞,不由皱起眉头。
他并非不孝,四夫人是他亲娘,他自然是希望她能过得舒心快乐的。
只他这娘亲性子实在和他差了十万八千里,说不到一块去。
只能唤了南烛,把新抄的经文都拿过来给四夫人。
四夫人先拿起来的自然是凌昭亲自抄的。
每次看你的字,总不舍得捐。
她道。
佛经是不能烧的,这些手抄的经文供奉完了,便捐给寺庙,也是替四爷攒一份功德。
凌昭道:我多抄便是。
那你爹爹可高兴了。
四夫人道。
人死如灯灭。
凌昭赶回金陵的时候,四爷其实过身都已经一个多月了,如今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多少的哀伤也淡去了。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
四夫人如今常常陪伴凌老夫人,做了快三十年的婆媳了,如今反倒是她们婆媳关系最好的时光。
四夫人的日子从最初的悲痛欲绝,到如今也渐渐回到了正轨,面对儿子的时候,也能有笑容了。
四夫人翻了翻,忽然道:这个字不错,是你书房哪个丫头的?用的纸不好。
叫她们别在这上面抠索。
凌昭听到纸不好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是谁了。
接过来看了一眼,果然是林嘉的。
林嘉用的纸,没有他书房的人用的纸好,他一直都知道的。
只是林嘉一个三房的外姓人,好意为他的父亲抄写经文祈福,他怎能嫌弃人家的纸。
故而一直没说。
凌昭微一沉吟,道:以后不让她们自己乱用了,我自库房里取些纸派给她们。
四夫人一辈子都是有福气的人,从来没抠索过,道:不用你,我这里多的是。
你爹不在了,我也用不上。
拿去给你爹抄经文正好。
还有他攒的那些好纸一并都搬到你那里去吧。
他攒了二十张澄心堂呢,原就说留着给你……遂唤了丫鬟开库房去将四爷攒的那些好纸都取出来。
澄心堂纸百金难求。
凌昭手里也有,都是宫里御赐的。
不想凌四爷手里竟攒了这许多。
这两夫妻闲云野鹤的日子,过得又舒心又自在。
看着四夫人眼角的细纹,凌昭想起来,当年他中了秀才,祖父便送他去京城,那时候母亲的眼角皮肤光滑,哪有这些细纹。
那时候她十分不舍得他,又不敢违抗公公,只敢在背人处偷偷抱着他掉眼泪,眼睛都是红红的。
凌昭看着四夫人低头翻着那些手抄的经文,低低地絮语:等月底,再去给你爹做一场法事,你好好给他抄十份经,用金泥写在瓷青纸上。
封面封底找西长巷的刘驼子裱糊,他是你爹最爱用的裱糊匠……射进房间里的阳光都是温暖的。
他一颗在宫闱和官场上磨砺得冷硬的心忽然柔软了起来,内心里对母亲生出了一分愧疚,低声道:好。
四夫人顺口道:待会在我这边用饭吧。
他也道:好。
四夫人是个细腻的人,察觉出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凌昭低声问:中午吃什么?他的声音低而温柔,仿佛小时候那个可爱的小小少年又回到她身边了似的。
四夫人心头一酸,扭过脸去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转回头来报几样菜名。
她瞧了眼门口听唤的婢女,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中午有鸭汤,要不然你喝点?凌昭无语:我在为父亲茹素。
四夫人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有这个心就行了。
你爹不在乎的。
看凌昭不信,她鬼鬼祟祟地告诉儿子,你爹陪着你祖母礼佛的时候,都是我偷偷给他送肉的。
凌昭:……是的,凌昭知道这个事。
他那爹还把这事写进了手札里,感叹三天不食肉,浑身都没力气。
只凌昭不知道,原来偷偷送肉给他爹的帮凶,就是他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