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低声音问南烛:公子带着这个干吗?不知道。
南烛道, 一大早就交给我让我带着。
柿子又问:今天见到林姑娘没有?南烛莫名其妙:见到了啊,这不是点心都拿回来了吗?柿子问:公子见到林姑娘了吗?那没有。
南烛道,林姑娘还是跟往常一样, 不到公子这边来的, 怕扰了公子。
这可与桃子跟她说的不太一样啊。
正好桃子从书房里出来了, 柿子把盒子盖好还给南烛:快去吧。
南烛哒哒哒地奔书房去了。
桃子瞅着柿子神情异样,过来问:怎么了?柿子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跟她说了。
你瞧,八百年没动过的琉璃珠子, 昨日里才提了一回,今天就取出来了。
柿子道,公子这是打算干嘛?桃子是书房几个丫头里领头的, 直接便伸出手指头戳柿子的额头:公子想干什么, 要你管!管好你自己。
柿子攥住她手指, 低声道:我是想着,公子要真……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该提前与林姑娘交好一下?她用的是咱们, 但其实主要指的还是她自己。
她比桃子小, 桃子已经到了要配人的年纪了,基本上大家现在默认的就是将来柿子接替桃子的位置。
因为有这样的念想,不免就想得多了些。
桃子抽出手指用力戳了她一下:就你聪明是吧!无名无分地你想干嘛?咱们公子不娶妻啦?以后跟正头夫人跟前你还想不想得好了?公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公子没说让做的, 别多余瞎做。
柿子反过味过来了,吐吐舌头, 不敢再瞎想了。
南烛拿着东西进了书房。
鎏金的竹节香炉里, 袅袅飘散的是羯布罗香。
凌昭眉眼垂着, 伏案阅读。
南烛进去问:公子, 这些东西要收起来吗?凌昭眼睛也不抬一下,只道:放这吧。
南烛看了看,凌昭的书桌上东西颇多,但多而不乱,十分整齐。
他便小心地将林嘉抄的经文、练的字纸都放在桌子一角,再把装着琉璃珠的檀木盒压在上面,这才退了出去。
凌昭一直没管那些东西,任其堆在那里。
日头渐渐高了,书房里的冰盆也化了一大半了。
凌昭把手上的稿子放下、整理好,终于抬眼看了看桌角的东西。
看了一会儿,才伸手过去,先拿起了檀木盒子。
打开看了看,蓝色琉璃珠子晃动着,反着光,像宝石。
扣上盖子,收进了书桌的抽屉里,再拿起抄写经文的硬黄纸。
林嘉的字不仅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且看得出来她写得格外地用心。
想起来她严肃地告诉他,抄写经文之前都有认真地净过手熏过香,凌昭冷峻的眉眼终于柔和了一分。
再摊开她练字的纸看看,过了片刻,唤了南烛进来:朱砂墨,一点即可。
南烛麻利地滴水研磨,浅浅一点。
凌昭提笔蘸了红色墨汁,在林嘉练字的纸上圈圈点点。
批好了,南烛捧着吹干。
凌昭了顿了顿,又拉开了抽屉,重新拿出了檀木盒子,从里面取出来一颗琉璃珠子。
对着窗子看了看,透亮得近乎水晶了。
真好看,海西国的琉璃就是做得好看。
南烛赞完,又道,咦,这珠子没孔的?他虽然没见过这盒琉璃珠子。
但海西国的琉璃在京城颇受贵人青睐。
京城凌府凌昭的院子里,琉璃盏、琉璃花瓠都有的。
南烛也不会为一盒子琉璃珠大惊小怪,只是看到珠子没孔才惊奇一下。
没孔就不能穿珠串了,做不了手串、项链或者珠花,那就纯是用来把玩的。
其实当时买的时候,也有带孔的琉璃珠。
但凌昭当时还是个少年,对那些不感兴趣,特意选的没有孔的珠子。
他把手里那颗琉璃珠子放在桌子上,又取了一颗用手指弹出去,两颗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南烛还是小孩,顿时心痒痒:原来是这么玩的.凌昭想了想,收回去一颗,留了一颗给南烛:明天给林姑娘。
他平静地道:告诉她,字有进步,奖励她的。
就这样吧,前阵子不过是因为十二郎备考每天都在府里,才给了她特殊的待遇,日日许她入梅林。
如今生活回归正常了,她知情识趣,知道界线在哪里,这很好。
他们两个原也就该这样。
外姓男女,没有什么理由该日日相见的。
南烛应了声是,把琉璃珠子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心想,公子这是把林姑娘当成小孩哄呢。
他自然不知道,或许初见时,凌昭想起林嘉还常会想,这是个小姑娘。
可是现在,当他想起林嘉,脑子里已经下意识地将他们两人定性为外姓男女。
既是男女,又哪会是小孩子呢。
然而不止是南烛,其实连凌昭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点细微的变化。
反倒是把这事交待给了南烛之后,早晨淤塞在胸臆间那种不畅快的感觉消散了许多。
凌昭又想起来点心的事,交待南烛:点心日常还是只做我一个人的即可。
跟她说,需要额外做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她。
还有……他顿了顿道,谢谢她抄的经文。
九公子实在太客气了。
翌日清晨的梅林中,林嘉忙摆手,不必回回都道谢的。
我才要谢过九公子,还肯指点我写字。
对了!南烛掏荷包,公子让我把这个给姑娘,说姑娘的字有进步,这是奖励。
林嘉正想推辞,晨光里却见南烛掏出一颗圆滚滚的蓝色珠子,晶莹剔透的,顿时吓了一跳:这怎么使得,快收回去!这不是刚玉吗?南烛扑哧一笑:这哪是刚玉,是琉璃,海西国的琉璃。
林嘉讶然,忍不住接过来细看,冰凉剔透,实在很像是刚玉。
刚玉常见红、蓝二色。
三夫人因为守寡,从前的红宝首饰都不戴了,她现在的首饰多是青玉、白玉、祖母绿和蓝色刚玉。
她有个特别喜欢的蓝色刚玉的戒子,衬得她手背特别白皙,因此常戴。
林嘉见过挺多次的,此时举起手中珠子抬着头对着晨光细看,还是不信:琉璃怎能这么通透?她又看南烛:你定是骗我。
这我不能收。
南烛要笑死了。
真的不骗姑娘,这真是琉璃。
他道,海西国的琉璃。
林嘉听到海西国琉璃,微怔,随即道:瞎说,我前天才得了十二娘的一挂手串,是八公子给十二娘、十三娘的,也是海西国的琉璃,那也没这么透,你看。
说着,她微扯袖筒,露出一点手腕。
反正南烛还是小孩,给他看见也无妨。
好看!南烛从小在内院行走,与丫鬟们打交道,嘴上像抹了蜜,姑娘戴这个真好看!但这样的不算是精品。
他又理所当然地道,海西国琉璃在京城很受欢迎,全透的才是其中精品。
有些世代簪缨的勋贵人家,用来嵌窗格,不用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屋里屋外呢。
林嘉听到京城两个字,眼睛一亮,道:我知道,我听人说过的。
琉璃有颜色,光打进来,屋子里流光溢彩地。
林嘉还记得呢,小时候娘亲常给她讲京城的繁华,讲贵人府里的精致。
阳光从那嵌了琉璃片的窗格里打进来,就染了颜色。
贵人坐在榻上迎着光,雪白的脸庞上也染了颜色。
贵人美极了,贵人的娘亲年轻的时候也很美。
美人才能生出美人。
讲到这里的时候,娘亲停下来,温柔地摸林嘉的脸:【我们嘉嘉也生得美。
】咦,没有孔的?林嘉才发现这珠子没有孔。
这是我们公子以前年少时买着玩的。
南烛笑嘻嘻地说,姑娘拿着玩就是了。
就可惜不能穿成珠串了。
琉璃不同于玉石,拿去穿孔的话,匠人如果手艺不好,极易碎的。
要是有孔就好了,九公子给的,她想穿上丝绳挂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都好的。
同对十二娘一样,林嘉听到是凌昭年少时买着的玩的,又只这一颗,虽然看起来透净亮泽得极像刚玉,可它终究不是刚玉。
终究不是珠宝,只是个玩意。
林嘉眉眼都笑得弯起来:那我就偏了九公子的东西,小哥帮我跟九公子说声多谢。
收下了这颗琉璃珠子。
凌昭看到南烛回来了。
从前南烛生好小炉,做上水,出去从林嘉手里接点心盒子,再回来,凌昭早已经习惯了。
从前,都平静无波。
今日,他剑锋刺出,抬眼看到南烛回来,心中却微起波澜。
她收下了那颗琉璃珠子了吗?她是不是很开心?她喜欢透明的东西,他给的琉璃珠够透明了吧。
论起透明度,碧玺、水晶和刚玉都排得上号,他并非送不起,却不该送、不适合送。
琉璃不贵,却正适合她。
凌昭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摒除出脑海,让自己专心地走完这一趟剑式。
等练完,过去收了剑,喝了杯茶,捻起一块点心,才问南烛:给她了吗?给了,林姑娘收下了。
南烛把几张纸摆上,这是林姑娘新写的字,请公子指教的。
凌昭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新写的字,问:她收到珠子可高兴?高兴!还叫我跟公子道谢。
南烛道,前日里十二姑娘送了一串琉璃手串给她,今日里公子又送给林姑娘珠子,林姑娘怎么能不高兴。
凌昭顿住,抬起眼:十二娘送了琉璃手串给她?是,也是海西国的琉璃呢,虽然没有公子的琉璃珠透亮,但林姑娘生得好白,手腕又细细的,戴着可好看啦。
南烛!凌昭的语气凌厉起来,姑娘家的形貌是你能议论的吗?这些日子丁忧在金陵,凌昭的生活变得悠闲,连带身边人也不像在京城那样绷着了。
凌昭这一喝,吓得南烛膝盖一软:不是我、我,是……想说是林姑娘主动让让他看的,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公子最讨厌身边人没有担当、找借口推卸责任了,忙改口认错:小的错了,请公子责罚。
凌昭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年纪小,后宅的人看你是孩子,故不设防。
但你长大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到时候,这些事回想起来,于你于她们,都不是好事。
男子在内宅行走,有许多忌讳。
僮儿混得好的,将来离开书房都要做公子身边的长随甚至于管事。
季白就是这么出头的。
关于内宅的忌讳,季白哥哥明明跟他耳提面命了许多次了,怎么就忘了?那自然是因为林姑娘不是主家姑娘,甚至不是主家亲戚,所以他内心里下意识地将她看轻了,将她与桃子、柿子她们看作一样的了,便没有那么的尊重。
南烛冷汗涔涔,噗通跪下:小的知错了!凌昭沉声道:待会自己去季白那里领罚。
南烛微微松了口气,低头:是。
凌昭不再理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看林嘉的字。
只心中有种不痛快——你想做的事,叫人抢先了一步的那种不痛快。
发不出去,又堵得不舒服。
十二娘见过几面,大概是因为父母长兄不在身边的缘故,比旁的妹妹看起来更端庄沉稳些。
她会送琉璃手串给林嘉,自然是为十三娘的琉璃手串累得林嘉踩水的事做找补。
她做的当然是对的,既尽到了姐姐的责任,行事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凌昭咬了口点心含在嘴里,很久才咽下去,压下心里的不通畅,沉声给了十二娘肯定:十二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