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5-03-22 07:45:17

桃子不知道凌昭是怎么回事, 晨练回来沐浴完,只突兀地问了她两个不相干的问题,便垂着眼眸不再说话。

那骨节分明、带着笔茧的修长手指缓缓地轻叩桌面, 一下一下地, 弄得桃子不由得跟着这节奏屏住了呼吸。

许久,凌昭缓缓抬起眼。

把我的……说了半句却戛然而止。

似这种节庆日子里的菜肴份例都是有定量的。

凌昭虽然茹素, 但厨房也会准备他的份例。

他尽可以不用, 到时候赏给下人们,大家俱都体面。

类似的情况都是这么操作的。

谁得了赏, 谁没有赏,就是下人们之间的较量了,大家都会盯着。

凌昭有心将自己那份秋蟹给林嘉, 却不想被厨房或者四夫人的人窥探到。

家族聚居的深宅大院这一点特别讨厌, 就是有些事很难完全避开别人的耳目。

这种事很难避免, 别说普通家宅, 就是宫闱里都杜绝不了。

宫闱里甚至更过分, 甚至已经不是扫听,而是窥探和窃听了。

凌昭在宫闱行走多年,遂养成了话少的习惯。

既然无法避免, 那就干脆绕开内院。

凌昭改口:……不, 叫季白来见我。

桃子匆匆去了。

过了晌午, 才歇过了午觉的时间,南烛就抱着竹篓去拍排院的门, 见到杜姨娘一脸可爱笑容地问候, 只道:桃子姐让我给林姑娘送来的。

篓子里几只蟹又肥又美。

林嘉从屋里出来时, 杜姨娘正在拿冬瓜糖给南烛吃。

南烛半边腮帮子鼓着, 跟林嘉笑着打招呼:桃子姐叫我给姑娘送来的……现在林嘉早就明白了, 所谓桃子让如何如何的,都是凌昭让的。

她忙哦了一声,道:帮我谢谢桃子姐。

南烛笑着应了。

南烛走了,杜姨娘跟林嘉说:桃子姑娘可真体面。

恰如凌昭所想,三夫人日常里不会克扣杜姨娘,但她却管不到大厨房。

大厨房是后宅的油水重地,自成一派利益体系,谁个能扣,谁个不能扣,厨娘们心里门清。

杜姨娘这种,自然就属于能扣的群体了。

像这种节庆日子不经三房的手,由大厨房直接分过来的东西,量少了、体积小了、质量差了之类的,她早就习惯了。

看这个头大得,跟主子们的差不多了。

她高兴地说,大丫鬟当真是体面呀。

桃子俏丽干练,言谈举止不卑不亢地,一看就是得信重的大丫鬟。

规矩上来说,大丫鬟的份例是要低姨娘一等的。

但规矩和份例都是死的,人是活的。

杜姨娘守寡,她也就只有份例了。

受宠的大丫鬟却有主人给的各种打赏。

而后者的价值很可能远超前者。

所以受宠的大丫鬟比不受宠的姨娘体面,也是常态。

正感慨,隔壁的肖晴娘这时候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在干嘛呢?刚才那小孩谁呀?她扫听,之前好像也见他来过?嚯,你们这螃蟹好大!也是府里分的吗?王婆子是想将篓子提进厨房里的,还是被肖晴娘看见了。

肖晴娘这等能住在府里的亲朋故旧,就比住在凌府后巷的那些强了许多。

至少是关系更亲近些,或者是更被照顾些。

肖晴娘和她的母亲弟弟也是自己开伙的,凌府也是按月给一份米粮。

且她家这份米粮的标准就高于林嘉。

林嘉是按着凌府后巷的标准走的,毕竟她不是凌家人的亲戚,也不是故旧,终究只是妾的亲戚,但她们又比不上杜姨娘,杜姨娘是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妾室,享受妾室的份例。

肖晴娘看到这么肥美的螃蟹,以为是的杜姨娘的份例。

在这府里做个姨娘,也能过得比她好。

杜姨娘避过了不答,只笑着问:你们也有吧?刚才有人送来了。

肖晴娘道,没你们的大。

她说着,眼睛落到了林嘉的裙子上,移不开了:嘉嘉,你这是……刚玉?那四颗琉璃珠已经全弄好,做成了禁步,系在了腰间,沉沉垂着压着裙面。

阳光好的时候,能在裙面上打出水波似的光。

这么大颗要真是刚玉的话,可得多贵重。

林嘉决定把琉璃珠做成饰品的时候就想到了会被肖晴娘看到。

她拨了拨琉璃珠,笑道:你真敢想,是琉璃。

闻听是琉璃,肖晴娘才松了口气,走过去捞起来细瞧:琉璃能这么透啊?林嘉道:再透也是琉璃,而且还没孔,都穿不了丝绳,费我姨母好大力气勾了这样的丝网。

虽然这么听着宛然是在说这琉璃珠子不值钱,可肖晴娘拿在手里,嘿了一声想放下,却觉得怎么这么好看呢?竟放不下。

这哪来的?她道,也是十二娘给的吗?十二娘给的那个琉璃手串也瞒不过她,早被她看到了。

但那东西来路光明正大,倒不必遮掩。

而凌昭给的琉璃珠子,林嘉早有腹稿,流畅回答道:不是,是我帮一个姐姐抄佛经她给的谢礼。

原也是她得的赏,主人家小时候玩过的,现在不要了的。

她们这些寄人篱下之人,或多或少地手里有些活计,赚些微薄银钱贴补家用。

说帮人抄经文,听起来也很正常。

肖晴娘也知道三房经常也是要经文供奉的,以为林嘉说的一位姐姐是三房的丫头,便信了,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道:姨娘手可真巧。

她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吃了点干果,与林嘉、杜姨娘闲聊了一会儿,她弟弟过来喊她:娘叫你回去帮忙。

这才走了。

杜姨娘还跟林嘉道:虎官儿这个头窜得真快。

虎官儿就是肖晴娘的弟弟,他也在凌家的族学里附学,跟十二郎等人是同窗。

林嘉道:再长就赶上我了。

杜姨娘道:咱们准备开工吧。

几个人言笑晏晏地撸袖子系围裙,开始做祭月用的点心果子。

隔着一道墙,肖晴娘回来帮忙。

今日中秋,凌府给了节礼,也有螃蟹,也有杜姨娘她们那里没有的菊花酒。

毕竟肖晴娘一家不是凌家人,不必守孝。

府里按着正经走礼送的东西,也算样样齐全。

肖晴娘的母亲肖氏喊她回来也是帮忙做祭月用的点心果子。

府里给的螃蟹先泡在水缸里。

肖晴娘系上围裙,道:隔壁的螃蟹可大了,这么大。

她还比划了一下。

吹牛。

肖氏笑骂,这么大的得是各房正经主子才用的上的。

隔壁的,能轮到她?肖家虽然败落,可从前也过过好日子。

肖氏也曾经是主母,现在让她和个妾室比邻而居,她膈应好久了。

穷和身份是两回事。

商人巨贾再富有,见到穷官也得跪。

人穷只是一时的,忍一时艰苦,让儿子好好努力博取功名就是了。

没了身份才是真正的跌落。

没吹牛,是真的 。

肖晴娘坚持道。

怎地现在就送过来了。

肖氏觉得不对,多问了句,生的熟的?当然是生的,活的,还会动呢。

肖晴娘道。

肖氏的手顿了顿。

隔壁与她们是不一样的,虽也有独立的小灶房,但她们其实是凌府的人,伙食是走大厨房的。

并不像肖家母子三人,是自己开伙。

杜姨娘份例里的螃蟹,应该是厨房做熟了晚上才送过来的。

或许是她们自己花钱买的。

肖氏猜测说。

隔壁的杜姨娘姨甥两个虽然日常里也做些活计托人送到外面贩卖,但杜姨娘其实是有月银的。

她一个月有二两的月银,府里还按四季给她衣裳料子,日常里有胭脂水粉、茶叶、熏香、点心,夏日里有瓜果,冬日里有炭火。

一墙之隔的两个院子比起来,杜姨娘的日子常叫肖晴娘羡慕。

其实杜姨娘的份例,富养她那个外甥女绰绰有余了。

但肖氏冷眼瞅着,林嘉过得虽不寒酸但也不奢侈。

杜姨娘显然没有在她身上花很多钱,她们甚至也和她这边一样,时常做些小活计赚些银钱。

肖氏猜想,杜姨娘可能是把钱都攒起来留着养老,或者是给外甥女攒嫁妆。

到底是哪一种,端看她的心有多善了。

但不管怎么样,有凌府的供养,隔壁院子的日子过得是比这边好的。

当初,六夫人说也给我们月银,老太太都同意了,娘就不该推掉的。

肖晴娘嘟囔说。

觉得她娘委实假清高了。

肖氏用力地揉面,冷声道:咱们孤儿寡母,借着凌府求个存身之地,只是为着不受人欺。

可不是来讨吃讨喝来了。

别丢你爹的脸。

肖晴娘垂下头去。

肖氏手里其实还薄有资财的,都是从如狼似虎的族人口中保全下来的。

当初为着丈夫治病家财就散去了一半,丈夫死了,凶狠的族人为吃绝户差点弄死了虎官儿。

田地房产保不住,她带着女儿、儿子和一些细软奔逃投奔了凌府,因一点故旧关系受凌府庇护。

手里虽还有钱,但得考虑女儿出嫁、儿子还没长大和未来读书的花销。

肖氏一直过得很节俭。

但即便如此,也只肯接受凌府一份接济的米粮,多一点不肯再要了。

连凌府要给的小丫头也不要,一应生活都自己动手。

老夫人赞过她的风骨。

四时年节或者好日子,府里都会打发人送节礼过来。

儿子虎官从懂事起就过这样的生活,倒习惯了。

女儿晴娘却还记得从前的好日子,总是摆脱不出来。

肖氏看了一眼肖晴娘,训斥道:隔壁过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妾。

我们岂能与她一般。

她发怒,肖晴娘便不敢再嘟囔,闷着声给她打下手。

只干了一会儿,忽然道:刚才来给隔壁送螃蟹的,是个小厮。

她也是才想到,故而说出来。

肖氏皱眉:怎么会是小厮?杜姨娘若是自己掏钱买食材,都是委托厨房的人或者门子上的人。

不管哪个,在内宅里,她一个做姨娘的能接触到的不是丫鬟就是婆子,全是妇道人家。

内院里也有小厮,都是年岁小还不必避嫌的孩子,多是公子、老爷们的书童、跟班,在内院里跑腿、传话的。

真的是小厮,比虎官还小点。

肖晴娘道,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肖氏撇撇嘴:是三房十二郎身边那个吧?虽然杜姨娘百般捂着,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二郎又不止纠缠骚扰过林嘉一回两回,肖氏就住在隔壁,多少是知道了一些。

不是,三房十二郎那个僮儿我认识。

肖晴娘肯定地说,这个不是十二郎的那个。

一时母女俩都没说话。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肖氏哼了一声,冷声道:你以后少往隔壁去。

不要被她们带坏了名声。

我们家可是正经人家。

肖晴娘不敢再说话,可心里总还是想着林嘉那边。

娘说那个杜姨娘省着钱呢,没怎么在林嘉身上花钱,可就这样,林嘉吃用都还是比她好。

她辛苦做的女红拿去赚钱,都花在弟弟身上了。

是是是,家里翻身都要靠虎官儿,以后她嫁了要全靠虎官儿给她撑腰——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可就凭现在这样子,她能嫁个什么人家?嫁个寒酸秀才,每日里灰头土脸地上灶刷锅吗?小时候父亲还在时呼奴使婢的美好日子好像上辈子的事了。

肖晴娘心里涌上了无限的委屈难过,低下头去不让母亲发现自己眼中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