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夫人收到凌昭梅林赏雪的邀请, 简直又惊又喜,心想刚才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地开窍了?是不是他爹给白日梦里指点了?她兴冲冲套上羽纱银丝面的花青色鹤氅,扶着桃子的手就直奔梅林空地去了。
若说赏雪, 最该穿大红羽缎的大衣裳, 在雪景里超好看的。
可惜四爷不在了,她那些大红的衣裳都穿不了了。
待到了那里一看, 梅花香雪, 水青地白, 湖面有烟气笼着。
光华耀人的青年在水边支起了钓竿, 空地上支起了茶炉。
乍一看,仿佛当年四爷还康健的时候,完美地复刻了当时场景。
四夫人乍一见, 不由鼻子一酸。
待走近,转了一圈, 纳闷:炉子呢?凌昭莫名, 朝茶炉支支下巴:那不是。
不是。
四夫人问,烤肉炉子呢?看着凌昭诧异的眼神, 四夫人沉默了一下, 睁圆了眼睛:你不是叫我来吃烤鱼的?凌昭:…………我说叫人捞上来烤好了跟屋里吃就行了, 就你爹抽风,非要在雪地里吃。
四夫人抱着手炉坐在儿子身边, 絮絮叨叨地给凌昭讲古,天冷死了, 我才不去水边坐, 我就围着茶炉暖和着, 看他在水边装名士的范儿。
后来太冷, 他也装不下去了,流着鼻涕过来抢我的手炉。
四夫人对四爷狂开嘲讽,笑死。
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到底还是让婆子用兜网抄上来的。
她说,但你爹烤鱼的手艺没话说,他是真会烤,婆子小厮都不如他。
你别说,冰天雪地里,烫了热酒吃着烤鱼,的确别有风味。
她怀念道,冬日冰湖里的鱼,肉也是真的鲜美,不是夏日里能比的。
这一点他说的倒没错。
先前和老夫人她们分开的路上,她就想起了这些,馋虫勾起来了。
可又想到傻儿子死死板板地在茹素呢,要与他说,少不得要被他哔哔,还要被他用那种眼神盯着。
四夫人便悻悻放弃,只叹一句那是个(吃烤鱼/肉的)好地方,与他岔路分了手。
儿子忽然又来请,说是梅林赏雪。
四夫人还以为他开窍了,淌着口水一路就来了。
谁知道来了只有钓竿和茶炉,别说香喷喷的烤鱼了,连烤架都没有。
她这儿子的名士范儿比他爹还能装,再努努力,能追上他三伯母了!凌昭捏了捏眉心。
以后他再不会轻易相信父亲的文字了——溢美太过,完全失真!他写祖父骂他焚琴煮鹤之辈,他还委屈。
现在凌昭知道,祖父这评语来得是有根据的。
母子俩这边围炉闲话,那边婆子已经用兜网抄了条大肥鱼上来,小厮也已经把烤架支了起来,一应调料物品都准备齐全了。
就等把鱼收拾好,就可以烤了。
仆妇小厮围绕,便先前没准备,一声令下,也能迅速地准备齐全。
凌昭虽不吃,四夫人却可以吃。
她既想,便顺了她。
四夫人很高兴,有点找回丈夫还在时的感觉了。
她细细地给凌昭讲烤鱼的手法——她虽然从不下厨实操,但精于美食,理论上的东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凌昭听得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东西上,只碍于这是亲娘,没办法只能听着。
只他忽然耳尖动了动,倏地转头,问:那边是不是有人?因是邀请四夫人来赏雪,桃子柿子李子,书房的有头脸的丫头全出动了,都过来伺候。
他这话是对桃子说的。
桃子心领神会,当即快步过去了四夫人担心地道:谁啊,不会是你三伯母吧?在梅林里烤肉吃,是三夫人笑话四夫人的一个陈年老梗了。
当然不是,是凌昭一直记挂的那个人。
桃子很快回来禀报:是林姑娘,在跟飞蓬说话呢。
果然,凌昭原就想着下雪了她会不会一次次来察看有没有开花,果然是让他料中了。
四夫人迷糊了一下,困惑道:哪个林姑娘?咱们府里有姓林的姑娘?不是有姓肖的吗?前阵子刚发嫁了。
算是老太太的人。
凌昭不便回答,桃子眼明心亮,答道:林姑娘的姨母,是三房的杜姨娘。
四夫人恍然:哦,三房那个小姑娘啊。
三房是有这么一个人,四夫人隐约还能记得,只没怎么见过。
小姑娘自不会往四房去,也不会在园子里瞎转悠。
四夫人见她的次数,比见自己公公的次数都少。
叫过来给我看看。
她说。
人闲,就爱生事。
以前府里最闲的是三夫人,如今最闲的是四夫人和凌九郎。
四夫人想起来以前见过那小姑娘一两次,生得特别可爱。
要不是生得这么可爱,四夫人也根本不会记得三房还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想着,既然撞上了,就想再看看那个可爱的孩子。
桃子拿眼睛看凌昭。
凌昭微微颔首。
桃子便转身去了。
不一会儿便将林嘉领进来。
四夫人正跟凌昭说:我见过那孩子,生得可爱。
听着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想看看那个可爱的孩子,哪知道桃子领进来一个身形已经基本长成的少女。
雪反着光将她的脸映得晶莹氤氲,眸子湿润清亮。
肩膀单薄,腰身纤细。
冬日里穿得厚,很少有人还能有这种纤细感了。
四夫人本是笑着转头的,然后嘴巴便合不拢了。
凌昭便知道,他娘开始犯病了。
他亲爹在手札里抱怨过很多次他亲娘这个看人只看脸,不辩忠奸,分不清好坏人的毛病。
果然,四夫人冲林嘉招手:过来,快过来让我瞧瞧,真不是雪精梅灵化了人形么?桃子低下头努力憋住笑。
她很小就认识四夫人,跟着凌昭离开金陵许多年,这位夫人年岁是长了,性情却一点都没变。
林嘉跟四夫人没见过几面,但她对四夫人也不陌生。
杜姨娘十分喜欢八卦的,讲过许多三夫人、四夫人之间的不对付和笑料。
四夫人虽没怎么接触过,却早在林嘉心里已经有了十分鲜明立体的形象。
后来结识了凌昭,四夫人又多了一重身份——她是九公子的娘啊。
林嘉先天地就对她有股亲近感。
她上前,又没有太靠前,蹲身行礼:见过夫人。
四夫人继续招手:过来,过来,上前来,让我看清楚些。
林嘉便只好上前了。
四夫人仔细打量她一番,惊叹:真是有苗不愁长,忽悠悠地,就长这么大了。
见她还抱着一只罐子,一双白玉似的手冻得有点红,显然不是来悠闲赏雪的。
四夫人心疼小姑娘,问:天寒地冻的,这是来做什么?林嘉道:是来采集梅雪的。
因北边的都还没开花,我就想看看南边阳光多的地方开没开,没想到夫人在这边,扰了夫人雅兴,还望夫人见谅。
其实根本不算惊扰到,因为林嘉还没踏入空地就先遇到了飞蓬。
今天伺候的人多,飞蓬小孩够不着上前,他就在外围瞎溜达。
林嘉往这边来,他正撅着屁股搁那堆雪人呢。
林嘉唤了他一声,两人说起话来。
明明声音也不算高,跟空地还隔着老梅树呢,怎地就被里面的人听到了?没开呢,没开呢。
四夫人摸了摸少女的手,这么凉,怎也不知道穿个大衣裳。
大衣裳指的是鹤氅、斗篷、披风一类的外套。
像四夫人身上穿的就是。
保暖。
林嘉其实觉得还可以。
她身上穿的比甲是银鼠皮的,不过毛在里面,外面看不出来,容易被当做普通的夹袄。
皮子的保暖性,还远胜过棉花和丝绵呢。
但四夫人这一句简直说出了凌昭的心声。
只那种大衣裳,实在不是谁都有的。
若给了林嘉,实在太扎眼了,所以他给的是银鼠皮。
不如裘皮、狐狸皮名贵,却是普通皮料子里既轻且暖的好选择。
却听林嘉笑说:还好,动一动就不冷了。
四夫人问:来采雪?是给我三嫂吗?是。
林嘉小心回答,给三夫人烹茶用的。
梅林这些老梅树的花期就这一季,只有冬天里才能采到枝头花雪,不能错过。
四夫人没说话,抿嘴一笑。
凌昭就在一旁看着。
四夫人这一笑,神奇地几乎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极轻微地动了一动,神情微妙难言。
她明明一个字都没有说,可凌昭耳边就是听见她蔑笑着已经把三夫人狠狠地讥讽了一通。
神奇。
没开呢,我们从那边过来的,都没开呢。
四夫人道,放心吧,不用过去了。
林嘉道:今日若不开,大概明日也该开了。
往年都这样。
四夫人一听便知道,这孩子不是第 一回做这种事了。
想想她的身份,妾室的外甥女……很可以理解。
又慈祥地问了问林嘉的年纪,她道:快回去吧,手都冻红了。
林嘉对她和凌昭福身告退。
从始到终没和凌昭说一句话。
凌昭亦然,只端坐,不跟林嘉对一个眼神。
有些事,只能是小秘密。
虽他们自己坦荡磊落,终究不宜让旁的人窥见。
徒生是非。
待林嘉走了,四夫人还在感叹:我们府里竟有这么好看的孩子,我竟不知道。
又遗憾:可惜了。
可惜是三房的,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她喜欢得紧,却不方便亲近。
抬眼却看见儿子垂着眸不说话。
她莫名:怎么了?凌昭道:我去京城前,父亲曾批过我‘何不食肉糜’,我当时不服气的。
后来去了京城见得多了,懂的多了,才知道父亲说的对。
四夫人顶烦他们这种兜圈子说话的方式了。
官场上的人都这样。
四爷辞官之前,她见过很多,特腻味。
你要说什么,说就是。
她没好气地道。
凌昭顿了顿,道:刚才母亲问她怎不穿件大衣裳,她没直接回答。
作为男子,凌昭关照林嘉的确有许多的不方便,若是有一位有身份有年纪的女性能帮帮她,就方便太多了。
刚才四夫人与林嘉说话的时候,凌昭想到了这一点。
四夫人啐他:你才何不食肉糜。
我做过多少善事,你都不知道。
凌昭微微一笑:冬日里施粥,给卖身葬父的姑娘赎身,给孝子的母亲出了棺材丧葬的银子,还有资助了寄居庙里少年郎读书……父亲都录下来了。
四夫人得意:瞧吧,我说了。
凌昭道:我瞧着你喜欢那小姑娘,怎地不赏她点什么就让她走了?嗐,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有大衣裳。
四夫人道,我刚才想过来着,但想想她是三房的,算了。
不招那闲气。
原来如此,也是。
凌昭端起茶,三伯母性情细腻多伤,我们不要惹她,避开她锋芒就是了。
四夫人不乐意了:说得跟我惧她似的。
我不过嫌麻烦罢了。
三夫人哔哔歪歪的,就很烦。
比凌昭还烦。
不过是你父亲说,三嫂是孀居妇人,我们不好与她置气,能让就让,免得旁人说我们欺负寡妇……咦,等一下,我如今也是寡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