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玉出蓝田 > 第六章

第六章

2025-03-29 00:36:24

河边的垂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如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黄莺楼这几年来越发兴旺,门面都改建了几次,更加金碧辉煌,这都是靠着台柱蓝小玉赚进的大把银子。

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绝伦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艺琴技,风靡了整个京城。

蓝小玉最特殊的一点,是她的淡然气质。

管你主公贵人、贩夫走卒,上门的客人都一视同仁,花再多的银子也未必能换来佳人一笑。

奇怪的是,她这样淡漠的态度,反而让爱慕者为之疯狂,每个人都想博得她的别眼看待,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散尽家财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来喝点莲子羹,特地为你炖的。

你喜欢蜜露,这上头可是加了董公子前两日送来的官方蜜露,快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兰姨。

她淡淡应了,接过瓷碗。

不只对待裙下之臣,就算对待黄莺楼的众人,蓝小玉也是这样的态度。

有礼温和,但疏离淡然,再也没人看她发过脾气,使过性子。

那个娇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场缠绵经月的风寒重病之后,突然消失了。

她一夕之间长大,简直……像是第二个梅姐。

梅姐不住在黄莺楼了。

几年前便已迁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简出,专心礼佛。

久而久之,黄莺楼的众人都渐渐淡忘了这个人。

蓝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

但她绝口不提也不问,像是从来没有梅姐这个琴师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话,就休息吧。

兰姨体贴地对蓝小玉说:晚一点的客人就让云彤去招呼——蓝小玉弯了弯嘴角。

这表面上是体贴,但实际上她很清楚,代表着晚一点的客人并不重要;要是贵客临门,兰姨才不会这么说呢。

在兰姨的眼中,只有银子最要紧,只要蓝小玉一天能帮黄莺楼赚进大笔银子,兰姨就会像这般客气又殷勤地捧着她一天。

没事的,我先梳个头、化个妆,一会儿就下去。

她淡淡说。

兰姨满意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窗前独坐。

这儿本来是梅姐的套间,梅姐走了之后,蓝小玉就搬了进来。

她常常开了窗对着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仿佛一幅画似的。

后头有轻微声响,一个丫头提着镜箱过来,熟练地打开架好,摆出了胭脂水粉要帮蓝小玉化妆、梳头。

不用了,让我坐一会儿吧。

她轻轻说。

她确实不用整妆,脸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惊人;一匹黑缎般的长发盘得漂漂亮亮,一丝不乱。

丫头轻轻叹了口气,把粉扑又收回镜箱。

叹什么气呢?蓝小玉看了一眼丫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得下去唱曲儿、陪喝酒、陪笑好几个时辰呢,我都没叹气了,紫音,你叹什么?丫头紫音比了几个手势,要她如果累了就别下楼。

蓝小玉嫣然一笑。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

只不过有时觉得,丫头的命还比我好一点——这个丫头其实是哑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几个手势。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着我,我该知足了。

她淡淡说。

慵懒起身,指点丫头:帮我把琴备好,我就下去了。

等会儿是什么客人?丫头板起脸,做出捋胡子的样子,左手掌一摊,好似在看一本书。

老头子吗?那轻松多了,他们爱听文绉绉的,说不准还有已填了词要我唱,很好打发的。

蓝小玉轻笑。

不论词填得多坏,她永远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艺,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词听起来都有如天籁。

至于内容写得如何缠绵悱恻、大诉衷情、赞美仰慕,她从来没看进去过。

唱的是风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脱,从不往心里去了。

下了楼,远远就听见待客花厅里那爽朗的谈笑声。

显然酒过三巡,客人们都有些醉意了。

她略略提起裙摆,跨进厅里——众人抬起头,谈笑声骤然停了,全都屏息看着貌美绝伦的她出场。

蓝小玉一脚很习惯,自在聘婷地走了进去。

公子们万福。

她优雅行了个礼,一一向客人们招呼:刘尚书、秦大人、柳大人、程公子——真是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众人不绝口地盛赞起来。

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说的没错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轻男子的肩,一面热心地对蓝小玉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城覆命的羊公子,他在穷乡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儿个特地带他来见见世面!沉静的美丽黑眸望向他,淡红的樱唇一弯,羊公子,幸会了。

那个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貌,唱起曲儿来,还是犹如天籁。

该强的地方动人心魄,该弱的地方虽如游丝,字字清楚;转折、停顿全恰到好处,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

听她表演一回,仿佛吃了仙丹妙药,全身舒畅。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娇俏味道全没了,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静静坐在角落聆听。

虽然她就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久别重逢,她连眉儿都没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厅内热闹极了,全是朝廷里年轻的官员,还不算是大富大贵,但是个个意气风发,在美人儿面前更是力图表现,高谈阔论。

照说羊大任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但话不多的他,却俨然是众人的中心,今儿个也是特地为他接风来的。

真不容易……五年就让蔺县起死回生……听说蔺县现在掌握了前线所有军报、铺盖原料供应——钱可赚得多了,还是独占,真行——漫无边际的赞美在厅里飘荡,配上美酒佳肴,很快的,这些青年才俊个个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着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

和当年那个带点傻气的的书呆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蓝小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依然解语花一般闲闲抚琴轻唱,不打扰爷儿们大声谈笑,却又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终于,客人们一个个醉了,让随从、家仆等人接走,夜夜渐深了。

蓝小玉今夜工作完毕,垂着眼眸正要起身离去时,突地,被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嗓音给叫住。

羊大任没有离开,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小玉姑娘,请留步。

闻言,她只有长睫颤了颤。

他有这么高大吗?蓝小玉恍惚想着。

五官自是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的肤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宽了,深色长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壮了不少。

当年的他还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男子。

本来俊秀斯文的轮廓更深刻了,一双浓眉下,眼神却还是很温柔,定定看着她。

突然之间,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连丫头都不见踪影。

羊公子还没走嘛?蓝小玉轻问道:可有什么吩咐?吩咐不敢当。

他笑了笑,只是想问问,小玉姑娘可否赏脸,坐下来陪我喝杯酒,叙叙旧?他今晚喝得还不够多吗?蓝小玉瞟他一眼。

只见他眼神极清醒澄澈,毫无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样子?不知为何,许久这个说法, 让她眼眸闪了闪,嘴角又弯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寻味的笑意。

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笑都不是在真笑,只是弯了弯嘴儿而已。

芳唇微启,吐出如银铃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许有所不知,小玉只献唱,不喝酒的。

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请兰姨安排!不,我只想跟你聊聊。

他凝视着她玉雕般的小脸,坚定道。

又是一阵凝滞。

蓝小玉终于抬起眼,正面迎视他灼然的目光。

要叙旧?要喝酒?好我陪,可要一百两银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吗?如此优美的嗓音,语调像唱歌一样,说出的挑衅话语却像箭一样伤人,深深刺进羊大任胸口。

他硬是撑住,微微一笑。

一百两是吗?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只见羊大任静静地从衣襟里拿出银子——还不是碎银,而是一锭货真价实的银元宝,大约就是一百两左右——搁在桌上。

请坐吧,小玉姑娘。

他甚至亲手帮她斟好了酒,搁在她面前。

蓝小玉僵了僵。

但话已经说出口,骑虎难下,她也只好重新坐下。

说是要叙旧,两人却是对坐无语。

油灯的灯芯跳动着,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摇晃晃。

终于,羊大任开口了。

好久没上京城,都忘了这儿有多繁华了,挺不习惯的。

他笑笑说。

嗯。

黄莺楼生意挺不错吧?门面越发豪华了。

她缓缓颔首。

兰姨可好?今晚还没见到她,还是一样容光照人吗?托福。

而说到荣光……他端起了酒杯,从杯子上缘看着她,含笑说:小玉姑娘多年不见,出落得越来越美了。

谢谢羊公子。

她浅笑谢过。

照理说她是在也该开口寒喧两句,问问他这几年近况如何,但是蓝小玉却没有开口,始终只静静盯着面前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个有双灵动美眸、未语先笑、叽叽呱呱的小姑娘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美得惊人,却也矜持疏离的京城名伎。

对她冷然态度,羊大任也不以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轻啜了一口,优闲问道:美是真美,不过……唱的曲儿,怎么退步了呢?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记回马枪,蓝小玉罕见的一惊。

随即,更罕见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以为他是谁?何况,他懂什么?京城第一歌伎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她这几年来专注练艺,从无一天荒废——等等,可别中了他的计。

他一定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激怒她的。

她蓝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姑娘了。

所以当下只是嫣然一笑,放下只轻碰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

是这样吗?多谢羊公子指教。

看来小玉真该回去好好反省,多练练琴才是。

我是说——她不再听他多说,莲步轻移,迳自往厅门走。

门一开,把在外头等着要进来收拾的丫头给吓了一跳。

白蓉,你们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楼去了。

丫头们对蓝小玉的行径早已习惯,一经交代,便赶忙进来准备招呼客人。

厅里只剩下羊公子一人了。

人家可是当红的年轻地方官,居然独自坐在花厅里,而且——羊公子!怎么在喝残酒呢?丫头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收拾,连茶叶冷了……要用什么点心?要不要吃点东西——没关系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话虽这样说,羊大任还是怡然端坐,没急着走。

长臂伸了过去,把不属于他的那杯、只碰了碰柔软芳唇的酒杯给拿过来。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回到他在京里的住处——是吏部早已帮他安排好的——都已经过了一更,夜深人静了,但府里还没有熄灯,有人在等他回来,果然,小厮在门口迎接,提着灯笼帮他照路。

穿过前院,走上长廊,便见一个身形窈窕,腰腹之间却有些圆润的女子身影迎了上来。

碧青,你还没睡?羊大任一见,便温和地责备道:不是说了要你别等门吗?都怀着身孕了,还刚从蔺县一路长途奔波进京,怎么不多休息?来的可不就是当年随他南下的碧青。

此刻已经有着四个月的身孕,还坚持要随他一道回来。

只见她已做妇人打扮,一脸关切地问:大人去了黄莺楼吗?见到……见到小玉姑娘没有?羊大任笑了笑,点头。

那她现在可好?是胖了,瘦了?还是一样好看嘛?碧青急急问:你们见了面……可有……好好叙旧?叙旧是有的。

羊大任只简单回答,小玉现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黄莺楼又大又气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听了,脸色黯淡下来。

可是……碧青,没脸回去见小玉姑娘。

当年……当年,七王爷、兰姨连同碧青自己,联手让他多了个丫头随行。

而羊大任是答应了碧青的,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真的没有生气。

岁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过去了。

当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会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吗?大人,是她这么说的?自然不是,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

回想蓝小玉今夜突然见着了他,却自始至终那个水波不惊、犹如老僧入定的模样,羊大任在心里暗自想着,她大概连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么会在乎当年碧青做了什么?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心底还是突然一抽。

他设想过他们重遇的景况,猜想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愤怒、也许怨恨、也许有眼泪、有责备、也许会教他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就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平静淡漠样。

那样的态度,伤人最深。

但是,他只对碧青安抚道:没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毕竟他也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说出口的少年读书人了。

不管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烦恼,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不过是个读书人,年纪又轻,铁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选了蔺县去当官。

蔺县不过就是个穷苦地方。

多年前水患之后,壮汉、年轻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还有山贼流窜,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当官的没人想去那儿。

没想到,在这个年轻书生县令到任之后,短短几年内,研发了以蔺车混织的布料,又轻又暖又坚固,比起金丝棉、皮革等价昂又笨重的材质来说,实惠又实用,军队、旅商、乃至于贩夫走卒,莫不争相选购。

还有,蔺县出产的蔺纸也成了抢手货,纸张坚韧又漂亮,写起字来圆润光滑,又不易褪色,连宫里各处都大量订购,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偏偏这些全都要靠蔺县出产的特殊蔺草,以及生长在蔺县的人们巧手编织制造。

这一切,还恰恰好都掌握在那个看似斯文的羊县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厉害,不管是有再艰难的困境、再大的买卖、再多的繁琐事儿在脑子里绕,他永远微笑以对,客客气气,从从容容的解决难题。

大人,碧青只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么能放心?碧青苦恼地说着,眼眶儿也红了。

她也都二十一了,还没有归宿,依然待在黄莺楼,这怎么成呢?下半辈子做什么打算——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赚的银子,可能三辈子都花不完,你担心什么?何况我不是说了吗,她看起来挺好的。

你就别再烦了,多操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轻按在腹部,算是听进去了。

不过她还是抬起头,满怀希望的对羊大任说:大人,您会再去黄莺楼看小玉吧?会吧?羊大任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劝走了忧心忡忡的孕妇,羊大任独自回到房中,只见下人们手脚麻利,寝房、铺盖都已经整理好了。

他随身带的衣物、书籍也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套间外头连着书房,架上的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齐备。

他缓缓走了过去。

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轻轻抚过。

几年来事必躬亲,让他的手不再像是读书人般的白净,粗硬了不少之外,还结了茧。

抚过桌巾时,还稍稍磨勾起上头已经有些褪色的精绣花样。

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

羊大人的随从都知道,书房里一定要铺上这张桌巾,就算已经洗得有些陈旧了,也一样。

连出远门也要带着。

桌巾来历没有人知道,就连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

羊大人是很和气的,有问必答,毫无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问起这件事的话,他总是笑着不多说。

羊大任凭窗伫立,一阵清凉夜风拂过。

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河边,天籁般美妙的歌声随风飘来,洗涤了他烦躁茫然的心情。

但睁开眼,往日欢笑甜蜜便烟消云散,他又回到当下,黑夜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多少个夜都是这样度过,如今——如今,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