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
盈盈笑语,淙淙流水,由明月楼和怡红院合办大型歌舞剧的野台,特地搭在桥边。
洛阳王每年的生日必与民同欢,依循往例,不是由明月楼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们献艺。
今年两家同时被钦点,只得暂时放下宿怨,接受皇恩披泽,绞尽脑汁合力编排新的舞曲。
晨曦苍茫,柳絮微醺,从子夜一刻起,表演节目便开始。
野台上舞姿轻盈的舞女们,脚踝系着铃铛,伴着铮朗的琴声,脆耳幽长旖旎。
两家花馆一左一右,都有人站在高处,迎风洒着香料的碎屑与花瓣,以满天花雨的手法,营造空气间的香味和花落缤纷的美感。
这舞曲,不只满足野台下城民的视觉、听觉、嗅觉,尚且有味觉,好几位花娘来来回回发送着由王府送出来庆生的如意糕点。
绿酒一杯歌一递,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数十歌妓齐唱着冯延已的《长命女》。
歌声响彻云霄、传遍大街小巷,直达王府中,一幅歌舞升平,人间难得几回畅意瑰漫。
嗝!怡红院二楼,斜卧榻上的雪衫姑娘重重打了一个酒嗝。
她脸戴着面具,鼻子以上的面部都被遮住,只露出了嫣唇和少许欺霜赛雪似的娇嫩肌肤,半截身子攀着栏杆,看着底下那些舞衣似锦。
哎,桃花姑娘,秦嬷嬷要你别喝那么多酒。
怡红院里的姑娘小波连忙上前劝着,这秦嬷嬷有交代,千万别让风姚花醉着,风桃花要是醉着了,她的皮就要被剥了!为什么不喝?李清照姑娘也很爱喝呢!风桃花姿态撩人地微倾着玉枕,云袖底下的纤纤素手高举酒樽,将酒倒进微张的杏里。
她脸上戴着的面具,是有次看木偶戏时兴起的主意,这样她也省去工夫,不用再贴那黏黏痒痒的假面皮,而且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怡红院有个丑八怪风桃花,大家都觉得她这么做是正确的,比较不会吓着别人。
李清照是谁?明月楼的姑娘?小波不解地问着。
呆子!就是你每天唱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感感、作那首声声慢的女词人。
酒樽里的酒没了,风桃花随手一丢,小波花容失色地连忙将它接住。
桃花姑娘,这酒樽挺稀有的呢!听说是剑神特地送给你,你为什么丢了?才来怡红院没几个月的小波,一直摸不透风桃花在这里的地位,觉得她是一位谜透了的人物。
风桃花既不是花魁,却比花魁更大牌,不用接客就能吃香喝辣,还有下女服侍她,连秦嬷嬷也不太敢得罪她!就拿现在来说,大伙儿为了帮洛阳王庆祝生日而忙得团团转的同时,她大姑娘却浑身慵懒得像只波斯猫,好不惬意地置身事外。
莫说没人责怪,更没有人来惊动她。
你见过剑神?风桃花半媚半邪地问,黑亮亮的眼,直沁人心。
那肯定没见过。
小波摇头。
那你怎么敢讲是他送的?怡红院里的其他姊姊都这样说。
说到这,小波就敢拍胸脯保证,桃花姑娘,剑神张大侠和你是什么关系?死丫头!我要你别让她喝这么多酒,你居然还让她喝得脸红通通!倏地一声开骂,在门外的秦嬷嬷已经飙到小波面前,捏着她腰间的肉,旋了又旋,转了又转,让小波直喊疼。
嬷嬷饶命,我……劝不住呀!没用的家伙!养你真是浪费了米。
秦嬷嬷朝小波啐了一声,转身堆满笑脸移步到风桃花跟前,小辣子,咱刚刚左眼皮跳。
秦嬷嬷见风桃花一双玉臂只管攀着栏杆,一双眼只管瞟着外边看着底下的舞女,完全不搭理她,竟也不生气。
她笑了一笑,挨到风桃花身边坐着,并且环着风桃花的肩,你说这准不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我才左眼皮跳,方才洛阳王就来了呢!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风桃花开门见山地通。
够爽快!就洛阳王点你跳《绿腰》。
秦嬷嬷道。
不要。
风桃花没二话,一口回绝。
她才不管对方是公侯将相,她的《绿腰》不是人人可看!你这又何必!难道《绿腰》只舞给张狂看?打六年前狂小子到华山拜师求艺,第三年回来了那一次,你舞了一曲,惊动整个京城,洛阳王无缘得见,已经连求三年啦!秦嬷嬷软语。
冷一杓子,热一杓了,他热我冷,就让他求。
风桃花不疾不徐地道,伸手接住自空中飘下的花瓣,凑近唇边再将之轻轻吹开。
你以为怡红院是皇帝的储秀宫,他动不得?我们是沙子打不了墙,你再回绝下去,不只怡红院要关门大吉,也会祸及你姊姊。
若是能,秦嬷嬷也不会来求风桃花。
偏偏风桃花是个天生舞材,就算没正式学舞,终日耳濡目染之下,竟然舞艺惊人。
就连瞎玩嬉闹的舞着,怡红院上上下下的姑娘也没人能比得过,连她也看得目炫神迷。
他想看你跳舞,自然保你无事。
至于桃芸,可不一定。
你不是说过姊姊艳名远播,难道他不想得到姊姊的芳心?男人要的是女人的身体,谁会和咱们谈心?桃芸早就是他的人,面对再美的人,男人也会有玩腻的一天。
小桃子,我说真的,你别让他们两人交恶,桃芸对他是动了真心。
秦老鸨为了不得罪洛阳王霍樊南,把风桃芸交代不许对风桃花说的事全盘托出。
我没听姊姊说过这些事。
风桃花不是不知道洛阳王已是风桃芸的入幕之宾,她有所不知的是,风桃芸对一个权势如天、不可掌握的男人动了真心。
桃芸就是不要你担心。
她这么处处替你设想,你就为她一次。
再说,听彩绢说,关明月前阵子收到张狂的信,他可能今天返回京城。
当真?风桃花倏地站起,语气大振。
哎哟哟,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真怀疑你这几年怎没投奔到明月楼?秦嬷嬷见状,夸张地嚷着。
数一数指头,这风桃花今年也十八了,年纪不小,犯春心是自然的事,就不知怎会看上那个张狂。
他可没领这情!矜持罗!风桃花眉开眼笑地甩手肘轻轻撞了秦嬷嬷一下,那态度吊儿郎当,令人摸不透她心底到底怎么想。
我的大姑娘,时间不多了,你要去哪里?秦嬷嬷看风桃花终于莲步轻摇地离开卧榻,忙问道。
换舞衣,舞《绿腰》。
风桃花回答得很干脆。
张狂要回来……纵使他可能不会看见,她也有起舞的心情。
谢天谢地!我的姑奶奶,你总算肯了!我去告诉洛阳王这天大的好消息!小波,桃花不喜欢人家帮她更衣,等她换好,赶紧带她下来!临走前,秦嬷嬷不忘将重责大任交给小波。
※※※※※※※※※《绿腰》是唐、宋乐舞大曲名,属唐软舞类,又名《六么》、《录七》、《乐世》。
舞者必须穿长袖窄襟舞衣,动作以舞袖为主,藉着优美的身段和肢体语言,演绎刹那间芳华。
此曲难在节奏慢时,舞姿要轻盈柔美似水,犹如诉不尽的衷情低回;当节奏由慢入快时,舞姿的飘逸敏捷,宛如被命运拨弄的鸿雁惊飞。
风桃花一曲舞毕,台下的人看得如痴如醉,尤其她脸上戴着面具,更添了一股浪漫神秘。
刹那间,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接着响起如雷掌声。
好!好呀……全城都这么喊着。
风挑花眯笑着退下舞台,立即被心情看来非常好的秦嬷嬷拉住袖子,小辣子,你舞得棒呆了!洛阳王要你去陪酒。
切,说我玉体欠安。
风桃花轻巧地挣脱秦嬷嬷的钳制。
这……秦嬷嬷显得为难。
嬷嬷,她是姊姊的男人,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知道怎么做对大伙最好。
我要是知道怎么做就好了,他是洛阳王呀!秦嬷嬷扬声叹道。
风桃花留下秦嬷嬷在身后叫爹叫娘,就是不理会,匆匆地快步离去。
方才她将水袖扬向天际时,见有个人影在她房里——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儿!回至闺房,她的呼息几乎静止。
她没看走眼,张狂此时正站在她的房内,临窗伫立。
他又长高了,肤色呈现古铜,体格也更加健壮结实。
但是,他那宽朗丰满的额头,飞扬的眉毛,晶亮如星的眼眸,俊挺如削的隆鼻,红润的菱角嘴,一如往昔。
如果真要说他和以往有何不同,那就是他双眸之中的神采,比过去更加清澈明亮;那纤细柔弱的气质,也因为练武的关系,变得更有男子气概,成为相貌堂堂的弱冠少年。
回来了,也不来打招呼一声!风桃花突地觉得心跳异快。
一别五年……不,中间他们见了一次面,从上次见面至今已两年多余。
刚刚你在跳舞。
一句话,淡淡化开她的戏谑。
其实他现在正做的事,不就是和她打招呼?风桃花总会把不对的事,用着理所当然的态度弄成是她对,她想说这个世界是黑的,这世界便是黑的。
而他,也不再介意地纠正她的语气。
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和五年前并没有多大改变,变的只有外在。
她身子抽高,显出婀娜的身段,《绿腰》也舞得更出神人化。
有什么关系?就算我在洗澡,你也能闯进来。
况且我跳舞、你耍剑,我们可以合一出剑舞。
风桃花不甚在意地道,依旧不改她说话的风格。
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张狂微拎着眉。
我讲的是真心话。
风桃花笑着坐下来,看来有人外表变得更高壮,心智仍是没变,还是那么在意世俗的道德标准。
你这么拘束,张狂这名字,应该给我用才是。
你说,以后我要别人喊我张夫人怎么样?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家,别老说些有的没的。
怪了,我就爱说些有的没的。
随你!我也管不着。
给你拍拍手,有自知之明。
风桃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他要不要,张狂摇首。
我来不是和你练舌头,是来告诉你,我已经真正成为剑神。
这几年来,每一年他都会前去和剑神挑战,前四年他皆败,就在昨夜,他和剑神大战好几回合之后,胜负终于揭晓。
依剑神输了就是输了、觉得再也担不起这个盛名的性子看来,相信过不了多久,江湖上就会盛传新的剑神是他张狂。
他不爱名,但他必须要有这个名.因为他不想欠风桃花。
这些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摆脱和她的牵连。
只有逐一完成她三个条件,他的愿望才能达成,之后,他就能迎娶风桃芸。
风桃花噗哧笑了声,笑软了腰。
她没问张狂怎么成为剑神,那不重要;过瘾的是,那种身为女人,能把男人操控在手掌心的能力!她甚至一点也不在乎他花费多少努力和辛苦才站稳今日的地位,她的脑袋相当清楚,她在乎的是自己。
她自私自利,如果这个男人不能取悦于她,那她今天也没必要为他特地舞了一曲《绿腰》。
你笑什么?见风桃花笑得花枝乱颤,张狂心情就不好,这让他想起他们初见时,她是如何牙尖嘴利。
他依旧觉得五年前她活该讨那顿打,没人治她,她长大后,就像她方才说的,他的名字应该给她用比较适当。
你晓得什么是练舌头?风桃花眼神收不住笑,突然玩笑心起,娇挪至张狂身旁,一双玉臂像青蛇般环住他的颈项,娇懒地微侧着首,深情万种地用鼻尖触碰他的颊低吟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唇贴着唇,舌头伸进对方的嘴里,这才是练舌头。
想不想试上一试?她怎能这么胆大妄为、忝不知耻?张狂一愣的瞬间,风桃花已把唇映贴在他的唇上,结结实实地。
凝神之下,她雪亮的黑瞳正对准着他如星的跟眸。
风桃花云颊快速染上一抹飞霞,她缓缓闭上眼,带着三分微醺,全凭感觉地吸吮他柔软的唇瓣,害羞而又狂野,贪恋而且鲁莽。
张狂倏地推开她,落荒而逃地消逝于黑夜之中。
风桃花扶桌撑住自己,一手捂着唇。
她吻他了!吻了剑神!她的唇畔溢出笑,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
他奶奶的,真该为自己胆大妄为的勇气好好鼓掌!※※※※※※※※※那是他的初吻!风桃花那女人怎么可以夺走它?就算他早非童子之身,但他仍想保留它给风桃芸。
但现在没有了,不只没有,而且……太可怕了!风桃花究竟是怎样办到的?就算他的唇洗上千次,仍能感受到她的香软,让他内心一片茫然。
剑神心中不该有疑惑,剑神应该万事皆了然于心——张狂在黑夜中捻亮了灯,看着镜子里的他是否着了魔?但他却看见风桃花在朝着他旖旎低笑……他肯定疯了!刻苦地学武练剑那么多年,他都没走火入魔……这一切应该都是成为剑神的诅咒。
他曾经听说过,被他打败了的那个剑神是个情痴。
他也想成为情痴——为了风桃芸,但他现在脑子里的女人不是她,此时此际,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的人和风桃芸只差一个字——风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