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闻风奏报, 可既然敢开口,那定然是已经有了把握。
他将前因后果徐徐说来, 逻辑紧凑严密, 环环相扣,让人挑不出问题。
饶国公张耀才身无官职,寻常朝会自是没有他的人影的。
可这会儿太子一党的人却都有些沉不住气。
我大晋刑律有言, 饲养私兵过千, 处流刑,饶国公如此作为, 于自家山林私庄之中大肆培养军士, 定然图谋不轨,请陛下详查。
那御史弯腰肃声道。
这件事太过重大, 寻常人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若是属实, 担心会被打成同党。
朝堂之上一时安静。
查。
秦枕寒如是说。
御林军何在?他扬声道。
护佑在天子身侧的周士英立即上前, 跪在玉阶之下。
封禁饶国公府, 不许进出。
臣,领命。
周士英沉声应道, 话罢退出大殿, 点起军士,直奔饶国公府。
御林军铁骑次街上奔过,诸人退避,都忍不住心惊的看着那些人的背影。
这些身穿铠甲的人寻常百姓还是认得的,他们平常都守卫皇城, 上一次这般大肆在城中出现, 还是去岁陛下遇刺, 查抄那几个侯爵府邸的时候。
这次又是怎么了?老爷!护卫匆匆进了书房, 低声道。
都退下去,何事?饶国公张耀才先喝一声,而后低声问。
属下探知道,前两日靖安侯率领一队右卫离京,去向不知。
下属立即回答。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饶国公府已经彻底和靖安侯府结了仇,张耀才这些时日一直命人盯着靖安侯,自然也就发现,自从前日起,直到今天靖安侯都没有露面。
离京?张耀才立即皱了皱眉。
五军卫护卫玉京,掌管的人都是天子一等一的心腹,绝不会贸然行事,既然离京,定然是收了他的命令。
发生什么了?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安,张耀才想了想问,你确定老二真的死了?下属不懂他为何这样问,立即点头,说,狱卒将人扔到乱葬岗之后,属下是仔细看过的,的的确确是二老爷。
说到这里,他垂下眼避开,不由心寒。
那可是饶国公的亲生儿子,被毒死被扔去乱葬岗,他竟然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命人收敛。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他这位主人……张耀才皱眉,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那陈氏等人可还安分?自从回了京,陈氏母子等人便被安置在了饶国公府一处偏僻的院落里,他一直让盯着。
安分,二夫人一直呆在院中,半步都不曾离开。
那人立即说,很是信心十足。
在这饶国公府,谁能离开他们的视线。
正想着,关起的书房门被人匆匆敲响。
进来。
张耀才心中的不妙忽然更强。
老爷,二夫人和几位公子小姐都不见了。
来人说。
先头来的属下难忍惊怒,不可置信的说,怎么会不见了,你们不是盯着吗?属下也不知,只是发现二夫人有段时间没露面,这才发现人不见了。
这人很是惊慌的说。
闭嘴!张耀才一拍桌子。
两人立即噤声。
晚了,我们饶国公府要完了。
书房安静下来,张耀才顿时觉得死寂,喃喃道。
两人一惊,却很快明白了缘由。
身为府上的二老爷,张世奇还是知道许多饶国公府的隐秘的,他死了还好,可要是没死……你去安排,带上府上六岁以下的孩子,逃吧,能逃出哪个,就看造化了。
张耀才坐下,方才还精神矍铄的人,仿佛顿时就苍老了下来。
老爷,那您呢?两人都是府上的死士,闻言立即说。
去,莫要耽搁。
张耀才冷硬催促。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下去,不多时,就带着府上十多位小主子,悄无声息的从饶国公府各个门口混了出去。
来了。
候在公府外的一众内卫都笑了,悄然跟了上去。
斩草要除根,这是内卫的铁律之一。
阿大,张耀才道。
主子。
一个灰衣身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弯腰候在书房之中,恭敬的说。
你去准备着,等到乱起,就按照之前的打算,带杰儿从密道逃走。
张耀才吩咐。
阿大应诺,转身离开。
书房又恢复了安静,过了一会儿,张耀才又是一声,阿五。
又一个灰衣身影出现,却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低着头。
去吧,护好他。
早在天子上位后,张耀才就一直在做准备。
他一边不死心,一边却又明白,依着这个外孙的心性,是不会放过他的。
所以,他准备了很多后手。
被唤做阿五的人垂了低头,也没说话,转身走了。
父亲,到底怎么了?死士的动作很隐秘,却瞒不过府上的诸个主子,一时间都到了书房处。
废物!张耀才一直竭力忍住后悔。
他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他后悔当初小瞧了秦枕寒,竟然让他走到了今天。
等看见几个儿子,他立时忍不住了,反手拿起桌上的镇纸就扔了过去。
张耀才积威日久,那人也不敢躲,乖乖的站在那儿挨了这一下。
旁边的几个有些幸灾乐祸,但心中却越发的沉重。
他们明白,能让自家老谋深算的父亲失态至此,定然发生了大事。
老二可能还活着。
只是失态了一瞬,张耀才就恢复了冷静后说。
屋内一静。
二弟,还活着?最终,饶国公世子艰难的说,虽然是疑问,却几乎与肯定无疑了。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张耀才深吸一口气,一一扫过眼前的孩子,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
当今恨了他这些年,只是他一直小心谨慎才没被他抓到把柄,这一次,他岂会放弃。
想到这里,张耀才也难免苦笑一声,谁知道当年那个中了药,被驱逐出京,连个封地都不给只是送去猎场被驻军看着,与流放无异的废太子会有今天。
他聪明一世,就瞎了这么一回眼,就落了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逃吧,你们各自想办法,能逃出几个,就几个。
张耀才说。
他年纪大了,逃不动了,但他也不觉得自己这些儿子能逃,如今只看家中的这些小辈,能不能留下一丝血脉。
爹,那您怎么办?世子立即问,满脸关切。
其他几个子嗣也不落于其后,立即发问。
他们手中无人,能逃到哪儿去,倒是老爷子手握大权多年,有狡猾多端,手中不知道都掌握着些什么,若是跟着他,说不定能博一条生路。
看着自己这个时候还在不停算计的儿子们,张耀才逐渐面无表情。
时间不多了,要尽快!还不快去!他伸手展开笔墨,拿起了笔。
一群儿子看他这样,心中焦灼决定放弃,转身一个急匆匆的就准备离去。
报,老爷,咱们府被御林军围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管家连滚带爬的冲进书房。
几个人立即僵住。
还是晚了。
张耀才叹了口气,说,回去吧,回去最后再聚一聚。
爹,还有办法的,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世子转身扑在桌前,满眼期望的说,您可是陛下的亲祖父,他身上流着我们张家的血,他不会,不会……他说不下去了。
再没有人比张家更清楚,他们与当今的关系如何了。
分明是皇帝的外家,可在当今登上皇位这些年,张家上下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
可他怎么甘心,他可是饶国公的世子,以后的饶国公,大把的荣华富贵近在眼前,如今却要烟消云散,这里面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了。
张耀才手中一顿,笔尖的墨便滴在了白纸上。
棋差一招,徒叹奈何……外面院中哀戚声响起,下人来往的脚步声匆匆,呼吸声都变得急促,无形的担忧紧张连着这个素来威严安静的院落都受到了影响。
府中女眷一个个慌乱的不成样子,不知道自己会迎来什么下场。
大厦将倾,她们又会何去何从?凤仪宫中摆着新鲜的果子,弥漫着酸甜的味道。
自从一次曦光闻见这个味道觉得很舒服后,殿中就整日摆着,稍微不新鲜了,就会换掉。
你不高兴?榻上,曦光坐在秦枕寒怀中看着他。
并未。
秦枕寒说,揽住了她的腰。
曦光伸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看着,嘟囔道,你这可不是高兴的样子。
刚才秦枕寒回来她就觉得有些不对,似乎很生气。
但谁会惹他?怎么了?曦光说,上前亲了亲他,想要哄哄他。
秦枕寒没什么,只是想起了饶国公,便也跟着想起了那段无力的过往。
十四岁的秦枕寒聪慧过人,在皇城中生活十几年,他自问已经见多了尔虞我诈,但他没想到,给了他最深刻的教训的,竟然是他的外祖家。
他的生母早逝,是张家庇佑他长大,后来张家送入宫的美人成功诞下皇嗣,当时那个姨母还笑着对他说,殿下,这是你的弟弟。
秦枕寒以及不记得那个所谓弟弟的模样了,但他记得自己后来的愤怒。
有了那个弟弟没多久,他就中了药,朝臣上书请求废黜太子。
彼时,他还不曾怀疑张家,直到向饶国公求助被拒绝,他被废黜,被流放。
在后来的一日日一夜夜,他才想明白。
原来,在那个孩子出生后,他就被放弃了。
张家不想要一个聪慧过人,手腕强硬的太子,他们想要维持荣华富贵,想要把持皇权,野心勃勃觊觎帝位。
怎么会愿意让他上位,破坏这样大好的局面。
谁能想到,如今心思深沉,铁血强硬的皇帝,当初还有那样抱着可笑希望的时候。
秦枕寒不想和曦光说起他曾经的过往,只是笑了笑,说,饶国公将被处置,朕难免有些失态,没想到这都被曦光发现了。
曦光忍不住笑,带着些许得意。
她或许弄不清别人的想法情绪,但她对秦枕寒却越来越熟悉了,只是看一眼,就能感觉到他大概的喜怒。
饶国公?他们对你不好是吗?曦光问。
为什么这么说?秦枕寒低头看着她,眼带笑意。
这些年他冷落饶国公府,一开始众人尚且还记得饶国公府当初的所作所为,但世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时日长久了,便觉得他太过斤斤计较,刻薄寡恩,连着血脉相连的外祖家都如此对待,让人心寒。
但,秦枕寒心中的杀意从不曾淡下过。
他就是要计较,就是要让饶国公府生不如死。
曦光不知道这些,很是认真的说,你这么好,既然惹了你不高兴,那肯定是他们不好。
秦枕寒顿时就笑了。
曦光,你这是在偏袒朕。
他说,语气温柔极了。
不问对错,不问是非,也不问缘由,只是为他而已。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