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泡沫般的幻影逐渐在颜黛眼前浮现, 这位鲛人有着与颜黛如今模样相似的面庞。
曾经名为银色浪花的美丽鲛人如今双目没有半分亮光,大约是已经盲了,她的银发如苍白枯藻, 鱼身鳞片褪尽光泽,握着黯淡金珊瑚权杖的手腐烂扭曲, 伤口上还缠绕着缕缕魔气,而在她的身后,依稀可见连片凸起的沙堆。
她对颜黛的方向笑了笑,没有开口, 却有声音传到了颜黛耳侧:多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个结局,我很喜欢,它比我设想的救下潮族, 惩戒汐族的结局还要好, 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颜黛:……因为我想给他好好过一场生日?一场无忧无虑,只有幸福快乐的生日,为此,她必须要改变剧情的发展。
她对面的鲛人露出了些许错愕的神色, 随即这份错愕化成了一种似悲似喜的苦痛:原来只要这样就可以……若我那时也能这样想, 若我那时能够与他商量共同处理两族之事, 若两族那时真的能联手,一起处理魔气,大概也不至于会落得如今这样双双覆灭的结局吧。
颜黛抓到了一个词, 惊诧问道:双双覆灭?汐银:嗯, 在那一日后没多久,最初的神明苏醒带来的浊气将这整片海域都吞没, 我留下雪浪簇海心珠净化此地的怨气与亡魂, 带领剩余的族人们迁移向海的更深处, 但如今……只余这些坟冢,我从族长变成了守墓人。
外面的魔气越来越浓,不知我还能守这些墓守多久。
颜黛看着她手中黯淡的金色珊瑚权杖和身后寂静的坟冢,充满压迫的浓黑海水,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倒是汐银坦然道:这是我们一族的报应,我孤身守坟千年,是我罪有应得。
我能够在临死之前看到你为这里创造的结局,已经是我莫大的幸运了。
忽然间,真正的雪浪簇海心珠如有感应般从宝匣中飞出,穿过静止的海水与鲛纱,飘向汐银。
汐银隔空虚虚地摸了摸它,含笑道:当年我将你留下吸收净化怨气与亡魂,没想到你竟能生成秘境,吸引人族修者来帮你净化浊气,真是了不起,不愧是鲛人族的圣物,这些年辛苦你了。
然后她又望向颜黛,询问道:我想将雪浪簇海心珠,将这片已经净化得差不多的秘境托付给你,不知你是否愿意,保留这一场美梦?汐银的幻影正在逐渐消散,雪浪簇海心珠绕着这幻影转了三圈,而后落到了颜黛的手心中,分明是冰凉的珠子,可此刻颜黛捧着它竟感受到了滚烫,像是捧了一滴蕴了千年遗憾悔恨的热泪。
鲛人落泪为珠,说不定这颗珍珠本就是谁的泪。
这份剧情中的升级道具,比她想象中的沉重了太多。
颜黛认真许诺道:我会好好保管它的。
已经面容模糊的汐银对她笑了笑:多谢,你成为它的新主人,我也就能放心了。
另外,祝你的那位朋友生辰快乐,你们彼此的感情与信任,正是解开这宿命牢笼的关键钥匙,真令我羡慕……随着汐银的幻影彻底消散,周围的时间恢复流动,海浪重新流动,然后扭曲变形,最终化为泡沫消散。
颜黛感觉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中的她看到了那段千年前的往事:魔气的四溢,汐族族长的决定,少族长的妥协,刺向爱人的匕首,然后是一族覆灭,一族流亡。
在千年后,两族各自的终末之地成为相隔茫茫大海的秘境与坟冢。
在这千年间,秘境偶尔会在处理不了太多魔气和怨气时开启。
大部分来秘境挑战的修者都跟随了宿命,来不及或者想不出办法来化解这血色的一日,最后直面不断涌出的魔气与怨气,帮秘境完成净化。
少部分修者能够扭转部分宿命,但总要有至少一族受损的。
直到颜黛出现,两族第一次实现握手言和,一些沉淀已久的怨气第一次化解消散。
充满哀怨的亡灵们在秘境中轮回已久,终于等来了一场美梦。
……云有澜从突然结束的秘境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颜黛,幸好她就在他的身侧,这让他终于放下了心。
仙盟的人在调查秘境怎么突然消失了,云有澜懒得管,他守着迟迟未醒的颜黛,先是用他掌握的医术给她诊断了一番,确定她平安无事,只是睡着了,然后他便带着她和拾月派的另外两人先行通过传送阵回了天越山。
张山和李时还没回过神意识到秘境中都发生了什么,云有澜让两人先去给长老报平安,他则带着颜黛回到了瀑布西侧的小院。
在等她醒来时,他联系了身在魔域的本体,兴致勃勃地把他的珍珠手链展示给他看:快看,我收到的生日礼物,她送的!千里之外,云无澜将视线从密文写成的情报上移开,借着自己的另一双眼睛,望向那条光泽柔美的淡蓝色珍珠手链。
……她知道?他眸光微闪,指尖抬了抬又旋即落下,有些用力地按在案几上,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不但知道,还给了我礼物,她亲手做的。
云有澜得意洋洋地道,他只给云无澜看了一眼,就吝啬地把手链收了起来,对他挥了挥手,好了,这边没你的事了,你去忙吧。
云无澜似乎没有生气,只是轻笑了一下,语调懒懒地道:那你就好好珍惜剩下这半年时间吧。
……半年?什么半年?云有澜愣住,云无澜慢条斯理地道:半年是大约,实际还不到半年,她就会彻底离开这里。
他像是手握一把锐利的剑,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地剖开一颗心脏,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不到半年……?云有澜握紧了掌心中的珍珠手链,难以置信地问道,她要去哪里?另一边沉默了片刻,他本体的声音才再度传来,语调平静地对他道:你最好不要知道答案。
我当然得知道答案,她要去哪?云有澜说完,又坚定道,不管她去哪,我都要一起去。
你去不了的,那是我们无法抵达的地方。
对面的声音越平静,云有澜的心揪得越紧,他太清楚本体现在这个德性了,心眼比网孔多,心机比海沟深,还一贯会演。
但当他真正什么也不演,只是尽力维持平静的语气时,那就说明事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你不会是嫉妒疯了才说出这种话来气我吧?云有澜故意激他,云无澜微笑着答道:对,气你的,你大可不必当真。
然后就切断了联系。
云有澜僵坐在颜黛平时练二胡常坐的小凳子上,脑海中疯狂消化吸收本体方才没忍住透露出的信息。
他能感觉到,本体原本没打算跟他提起这两件事的,大概是今天他把本体刺激狠了,本体才打破了原有的计划……可这几句话背后的意味,云有澜想通了,但一点都不想接受。
她会离开,就在半年之内,去到他和本体都到达不了的地方?云有澜抬头望向还在昏睡中的颜黛,目光中交织着茫然,不解,委屈,无措……能不走吗?还会再回来吗?还能再与你相遇吗?他想问,心底却已经有了模糊的答案。
能让本体讳莫如深的,恐怕对应这几个问题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要想法子将她留下来,他想起她喜欢吃红烧镜花鱼,喜欢桃花酥,喜欢元宝……如果他每天都给她做她喜欢吃的,送给她很多很多元宝,就像她书房和床头贴着的一亿那么多,她会留下吗?若是她仍然无法留下呢?他能想到的这些,难道与她相处时间更久,更熟悉她的本体会想不到吗?云有澜终于意识到本体这段时间究竟在躲什么——在躲一场注定无法改变的分离。
他攥紧了手,忍不住再次联系本体,问道:她到底要去哪里?隔了好一会,对面才传来答复,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世界之外。
云有澜愣了一下,坚决道:那我也要去!云无澜:你去不得。
云有澜反问:为何我去不得?别问了。
另一侧的声音平静中带了些疲倦,那是会毁掉你全部认知的答案。
哦?也就是说,你觉得少年时期的你扛不住这个答案?云有澜没有任何犹豫地道,我要知道答案,我要把命运抓在自己的手中,不用你替我保护我。
命运?命运,哈哈哈哈——另一侧突然传来一串长笑,如呢喃如叩问如惊雷乍响划破天际的两个字,深深地印在云有澜的心口上。
你以为你算什么?我算什么,这个世界又算什么?……颜黛醒来后,她发现云有澜似乎有些变化,不是外貌上的,而像是心境上的?让她来形容的话,就像是四月初生的嫩芽,忽然挨了场九月的霜。
然而无论颜黛怎么追问,他都只道没事,最多神色复杂深沉地望她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颜黛:……云无澜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云有澜总算有了点反应,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不对,我是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颜黛:除了他,还有谁能这么突然又深刻地影响你,改变你?只有本就是一体的自己罢了。
所以他都跟你说了什么?颜黛眉头微蹙,她有些不太理解,云无澜制作出只继承他少年记忆的云有澜,目的之一应该是为了让这个单纯开朗的他能够替如今的他圆满一些遗憾吧?但为何又突然毁掉了他的这份无忧无虑,他到底跟他说了什么?然而云有澜只望着她,神色复杂地叹道:本体太狡猾了。
然后什么都不肯说。
日子一天天推进,转眼就到了人间的春节,修仙者们不但不过这凡俗的节日,还要去帮忙保护欢度节日的凡人们的安全,防止魔修在这重要的日子里捣乱。
人数较少的拾月派再次全员出动——除了还在闭关的颜霜,个别出外勤的弟子和坐镇天越山的掌门本人。
颜黛和云有澜被分配到了最需要警惕的冠琼城城门的位置,这里人来人往,最容易有魔修混进来。
然而两人到了之后,等巡逻的城卫军走过去时,云有澜却对颜黛道:不用太紧张,今晚不会有魔修来这的。
颜黛:嗯?你怎么知道?因为,现在天下的魔修都归我的本体管了,他不让魔修来,哪个敢来?云有澜抱着胳膊斜倚在城墙上,说话时的慵懒语气不复往日开朗,倒是更像云无澜了。
原来如此,他已经当上魔尊了么?难怪最近各地的魔修侵袭事件好像少了许多。
颜黛趴在城墙上,看着冠琼城中繁华热闹的连片灯火,在深紫夜幕中绽放的各色鹿形烟花,如点点萤火般飞向空中白玉盘的天灯……她忽然心生一计,让来送热饺子的城主府管家取来两个天灯。
城主府管家很快就送来了两个精巧的天灯,上面绘着一站一卧遥遥相望的两只鹿。
颜黛从天灯中取出纸条,又要来了笔墨,对云有澜道:有什么心愿的话不如写在这上面,或许神明看到后会帮你实现的。
云有澜望着天灯沉默,将颜黛递给他的笔握了许久也没有提笔落字。
他抬起头,视线穿透飘摇的雪花,望着颜黛的眼睛,虔诚谦卑道:我的愿望神明帮不了我,只有你能帮我,阿黛,你能别走么?他尾音轻颤,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么短的一个请求。
然而渐渐的,他目光中最后的火星却在颜黛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来。
我明白了。
颜黛听到他的叹息,正想着要怎么安慰他,却听他道:那剩下的半年,我就陪着阿黛好好完成任务。
我希望阿黛能一直顺顺利利的。
本体那个胆小鬼既然不敢来见你,那我就替他完成任务。
在城墙的转角处,飘落的雪花依稀勾勒出了一个人形。
云无澜挑起眉梢:怎么一过来,就听到有人在说他坏话呢?但是他没有出声,只是听他那急需紧紧皮的少年替身又道:只要阿黛不要忘记我们就好,哪怕我们只是虚假的书中人……可是在你们身上,我已经分不出来虚假与真实的界限,你们身上,哪里有半点虚假呢?颜黛望着云有澜,只是这样站在他的身边,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就算小太阳这些时日遇到了些阴雨,但他还是那轮暖融融的小太阳,哪怕被告知了这方世界的真相,他还是想要帮她完成任务,她也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在我眼中,你们和这方世界都是真实的,我找不出你们与真实世界的不同。
在除夕的大鹿小鹿团圆鹿情侣鹿等各种鹿形烟花燃亮夜幕时,颜黛伸手拂去身前之人肩上的薄雪,望着他,和某处城墙角笑了笑:新年快乐,两位小云,我相信你们是真实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这么惊艳难得的人,这么宝贵的经历,她怎么舍得忘却呢?倒不如说,想忘记都难,这短短的一年将是她余生珍藏的回忆。
嗯!新年快乐!某轮小太阳再次被点亮,而城墙角处的某人微微睁大眼睛:他很确信,她方才向这里看了一眼,她说,在她眼中,他们亦是真实存在的,她说永远都不会忘记……只有我不能留下这一件事,很抱歉,但是我的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团聚。
那我们就让剩下的半年时间,每天都开心度过,不要留下任何遗憾。
春节过后,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的春天很快来临,而五年一届的嘉玉州大比,也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