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天还是好好的, 不多时天空又阴起来,绅毅带着护卫护着姚静檀一路出了山海县,一行人马于阴雨天色中疾驰。
奔了许久, 绅毅倒是觉着无妨,只怕是姚静檀一个姑娘家吃不消,于是在风中大吼道:三姑娘,已经出了山海县的地界了, 歇口气再走吧!绅毅的声音夹着破碎的风声传到她耳畔来, 自晨起便赶路,这会的确是累了, 她勒住缰绳, 马前蹄跃起,嘶鸣一声终停在原处打转。
她回望早已看不到的山海县,转头朝绅毅说道:也好, 大家也累了,喘口气再走吧。
又行了不久,停在一处茶寮,这种茶寮并不少见, 为了方便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客商。
今日天气阴沉, 原本此处生意不好,可他们来之后便显得满满登登。
一口茶还未来得及喝上,向鹿鸣似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去翻素日里常带在身上的布袋,不禁低噫一声。
怎么了?可是什么东西丢了?姚静檀问道。
我有东西忘在山海县了, 他将布袋收好重新挂在身上, 我得回去取一趟。
回去?都走出来这么远了, 怎么还回去?姚静檀眨眨眼, 回想着这一路走来路程可不算短,是什么东西?很重要吗?向鹿鸣一时未答上来,却怔看了她的双目片刻,而后郑重道:是,很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端起茶碗来猛喝了两大口,而后站起身来,我定要回去一趟,你们先走不必等我,我稍晚一些再同你们汇合。
那你小心些。
姚静檀侧身叮嘱道。
向鹿鸣那头应着,转头便翻身上马,调转马头朝来时方向奔去。
听着马蹄声彻底不见了之后,姚静檀才将目光收回,有些放心不下。
山海县的下一站是玉台城,亦是孟砚泓其中一处宅院所在之地,一行人傍晚才落脚,到时天便落了细雨如丝,无风,却将院落四处打湿。
几乎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日,姚静檀这会儿累的腿肚子打转。
院中树叶上的雨水积的久了便汇成一两大滴落在地面上,她在前堂坐着,却总也不见人来。
无论是向鹿鸣还是孟砚泓,都未归来。
她心沉静不下,干脆撑了伞到大门口去等。
门前宽绰,偶得见一两个撑伞的行人避着水坑匆匆走过。
姚静檀收了伞杵在一旁,自己则靠在檐下时不时的东张西望,不知等了多久,有马蹄声自巷口传来,姚静檀眼前一亮,忙撑了伞跑下石阶。
巷口有一人身影骑马而来,行的很慢,这会儿天无月亮灯火又不亮,姚静檀怎么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见一人一马,那身影又与向鹿鸣有几分相似,她便慢踱了两步朝前行去,问了声:是向鹿鸣吗?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眼花,姚静檀好似看到马背上的人肩头一颤,并未应声,马儿仍旧以之前的步调朝这边行来。
行至姚静檀面前,那人有些费力的翻身下马,而后才又有几声杂乱的疾蹄跟上来。
自他下马的那一刻姚静檀便看清了,来人并非是向鹿鸣,而是孟砚泓。
蒙蒙细雨打在她头顶的油纸伞上发出扰人的响声,她觉着正朝她靠近的人有些不对劲,眼神不对,脸色似也不对,脸色苍白的异常,湿发凌乱贴在额侧,身上的衣袍都已经湿透,正正贴在身上。
你......姚静檀话还未讲出,便见孟砚泓已经来到了眼前,此时的他垂着眼皮怔望着她,手臂颤颤巍巍抬起,指尖儿才触碰到她的脸颊,便有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传来。
你这是怎么了?她目珠侧移,眼角睨了他正蹭在自己脸蛋上的指尖儿,话才问出口,便见孟砚泓整个身子就像坍塌了一般朝她倒来。
哎哎!为了架住他,姚静檀手里的油纸伞随之落地,她力量不足以将人整个接住,他整个身子朝下坠去,姚静檀也被他带的滑落下来。
身后几人忙跑过来将人扶起,一路送到朱色门中。
姚静檀自地上爬起来,衣裙已经湿了大半,她大步跟着迈入门中,见着出来接应的人乱成一团,已将孟砚泓架回了卧房中。
这会儿她正站在灯下,血腥气仍在她鼻尖萦绕不散,她下意识的抬起双手,只见染了满手的血色,她心头一惊,这血......这血是孟砚泓身上的......提了裙角入门来,卧房中站了许多人,她见过的,或是她没见过的。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看看情况,正值张进宝自床榻前挤出来,险些与姚静檀撞在一处,此时张进宝手里正拿着被血染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纱带,刺的姚静檀眼珠子一疼。
三姑娘......张进宝红着眼唤了她一声。
他这是怎么了?伤了?姚静檀抬手虚指了前方。
是伤了,伤的还不轻,张进宝喉咙一哽,三皇子他将你送出山海县后便带着人折返回李家,谁知在那里遇上一群蒙面人,三皇子带的人手不多,那群人下手又狠,三皇子他中了一刀......我们护着三皇子自李府逃出来,简单的包扎了伤口后他便急着来玉台城......看着自己染了满手的血,再看张进宝手里的那一抹厚重的腥红,姚静檀终于明白他白日里为何说他若是死在山海县云云。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给张进宝让出路来,先好好给他看伤吧,我稍后再过来。
三姑娘!张进宝上前一步,小人斗胆说一句,若是三姑娘在,三皇子便能安心了。
现在人这么多,这么乱,我在这里插不上手,我还是......话音未落,便听绅毅像是见了救星似的在院中叫喊:向先生回来了!向鹿鸣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懂医术的,虽现在只知他日后会去大理寺,并未知晓其会担的职位,可众人皆已经以‘向先生’称呼他。
不多时,见着向鹿鸣一身湿气的奔入房中,第一眼便见着门口的姚静檀,身上的罗裙被血色沾染,脸上也有几抹,向鹿鸣脸色一白,你怎么了?受伤了?我没有,是孟砚泓伤了!她抬手指向里处。
向先生你回来就好了,你快来看看三皇子,他后背中了一刀,这会儿人已经晕死过去了!顾不得许多,张进宝将人往床榻那头拉扯。
你当真没事?向鹿鸣一边被拉扯着,一边还对这边念念不舍。
我当真没事!她重重点头。
见她答的笃定,向鹿鸣将目光收回来到榻前,众人一见他便自行让了出路。
这会儿床榻上的人趴着,气若游丝,隐隐可见背脊起浮,刀口不宽,却很深,肉已经翻了出来,正在后心处。
这受伤之处,就连向鹿鸣都倒吸一口凉气。
孟砚泓也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似听到许多人说话声,但说的什么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雨中他满心欢喜的回来,他看见了姚静檀撑着伞朝他走来......那一刻他万分欣喜,她是不是放心不下,她在门口等他等了许久了吧......哪知,她一张嘴,叫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她等的,不是他。
也正是那一个瞬间,一直支撑他的东西一下子就塌了。
姚静檀......后背的伤疼的厉害,孟砚泓闭着眼,却唤出了这个名字。
正在帮他清理伤口的向鹿名听的一清二楚,手指尖儿顿了片刻。
......姚静檀回房换了衣裙又洗了脸,再回到孟砚泓的卧房门前时里头的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了出去,申毅守在门口,见了姚静檀微微颔首,给她让出路来。
她轻步上前,正瞧见向鹿鸣在盆架前洗手,手上的血迹已将盆中的水染的变了色。
他听见脚步声,便抬眼望去,正好和姚静檀的目光对在一处。
你来了。
他低声道。
他怎么样了?姚静檀指了榻里的人问道。
刀口不浅,好在未伤及要害,先前他们给他包扎的也算不错,可是自山海县奔波回来失血有些多,可能需要养上一阵子。
听到此处,姚静檀也是松了一口气。
向先生,你才回来还没歇下便给三皇子医伤,身上还湿着,我命人取了干净衣裳过来,您先换上,免得一会儿着凉了。
张进宝倒是体贴,这会儿已经命人捧了干净衣裳入门。
也好,有劳了。
向鹿鸣擦干手上的水渍,便伸手去脱身上的外袍,哪知衣带才解,便有东西自怀中应声而落,正砸在他的脚面上。
姚静檀低头看去,正是他那本青竹皮的册子。
向鹿鸣扫了姚静檀一眼便忙将册子捡起来,似怕被人看到一般直往里衣里塞,显得整个人有些慌乱。
就算是从前也未见他拿这东西这般宝贝,今日是怎么了?姚静檀心下有些奇怪。
你今日回去寻的东西,可找到了?她这时才想起来问。
找到了。
向鹿鸣随手拿起干净的衣袍套在身上,适时的将青竹皮的册子藏在衣袖里。
那就好。
她点点头,仍未察觉向鹿鸣因心虚而微红的耳根。
若是从前,这册子落下也便落下,可如今不同,这册子里有她亲手画的笔迹,与他写的小楷挤在一处,向鹿鸣舍不得就这么丢了。
......孟砚泓伤口不浅,又淋了雨,伤口才包好不久人便烧了起来,第二次换药的时候姚静檀也在床榻边瞧着,这次她是真真的看到了他的伤口。
比她想的还要吓人,主要是皮肉都翻出来了,才换上的纱布被染的透透的。
向鹿鸣特制药粉厚厚一层洒上去,半睡半醒的人疼的闷吭了两声,向鹿鸣的手很轻,将药粉细细洒上去,姚静檀在他指缝中瞧见了孟砚泓后背的旧伤。
不同于此次的刀伤形状,那伤是棱形一处,看起来像是羽箭所致,正与他的新伤挨的不远。
姚静檀猛然记起,当初听说他在栾城受了伤,想来便是这了。
是为了郑蓉琴而伤的。
一想到此,姚静檀忍不住冷笑一声,而后垂下眼皮,不再去瞧他。
从前的未婚夫,不曾对她的事上过心,不曾同她讲过甜言,从未给过她一次真挚或是热烈,却能为旁的女人受伤。
说他不爱郑蓉琴,谁信?当初自己的男人为旁的女人受伤,自己却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一时连姚静檀也不知该不该笑话曾经的自己。
她脚步慢慢朝后退去,才想走开,却被向鹿鸣叫住,静檀,帮我搭把手!他专心换药,根本没有察觉一旁姚静檀此时的丝丝情绪波动。
姚静檀无奈,只能弯身下去帮他将纱布按在孟砚泓的背后伤处,纱布整缠了两圈儿,向鹿鸣去整理药箱,姚静檀将纱布又加固了一分,一切弄好后她起身要走,哪知手腕一下子被人扯住,掌心滚烫异常,烫人的温度传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别走......榻上的人这会儿脸白的像是一张纸,趴在床榻上闭着眼,从齿间挤出两个字。
孟砚泓看起来身子虚,可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减。
听说他这会儿发着烧,姚静檀只当他烧糊涂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头,哪知这人即便是在病中也这般有力,长手就像是一只枷锁,将她手腕子掐的牢牢的。
别走......他仍旧没有睁眼,声音却比方才大了些,嗓子哑得如同破锣,却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
姚静檀脱身不得,只能站在脚踏上与他僵持着。
听到身后有异响,向鹿鸣回过头来,正瞧见这一幕,姚静檀的手被孟砚泓拉住。
他心头一颤,已经不能再刻意忽略二人关系或是非同寻常这一想法。
被向鹿鸣瞧见,姚静檀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的笑了笑,他这是烧糊涂了,手边有什么便抓什么,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再走。
好。
向鹿鸣嘴唇轻抿,朝她点头一笑。
出了门,申毅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亦浅笑。
廊下行走几步,他脚步便顿住,犹豫了片刻回过身去,此刻他很想问问申毅或是张进宝关于姚静檀与孟砚泓的事,可思来想去,他们都是孟砚泓的人,说法上或会更加偏向孟砚泓一方,想到此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是等到有合适的机会再问吧。
他如是想。
......窗外的细雨终于停了,夜中空挂了月亮出来,透过白色的纱窗,姚静檀抬眸便瞥见一轮胧月,被雨水浇洗过,似看起来更干净了。
她指尖抠着裙上的绣花,身子朝一侧轻轻挪动了一下,在这里坐了半晌,只觉得腰酸背痛。
她无奈垂眼,瞧着自己仍被孟砚泓紧攥的手,指缝里都闷出了细汗,她试量了几次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可都是徒劳。
这会儿她实再是忍不住了,不耐烦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孟砚泓你有完没完,你是装的吧你!那头人没动静。
这会儿他脸朝外,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唇色苍白,脸颊却透着异样的红。
病倒是真病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不省人事还是假的。
他宽长的眼尾也泛着红色,细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眉头微微拧起,高挺的鼻梁也连带着时而微皱两下。
无疑他这张脸是当年哄了姚静檀最大的利器,公子世无双,一个那样俊美的少年如若天降救了她的命。
那个少年如今退了稚气终成了沉稳能干的男人,却也再不属于她了。
她偶尔会想,若当初她没有遇到孟砚泓,许是她现在早不知嫁给了京中的哪家公子,有二姐和二姐夫做例,她定然也会挑着捡着嫁一个对她体贴入微的好郎君。
那时京中有多少人心慕于她呢,光传到耳朵里的就不知几个,更别提不知道的那些。
可是她一头闷在孟砚泓身上,恰巧,孟砚泓是最不在意她的那个。
从前也算是骄傲的官宦女子,却在孟砚泓这里尊严尽失。
她是恨的。
恨不得掐死他。
不知那头的人是不是有感,竟在此时睁了眼,眼里的血丝布了一层,强撑着眼皮望着她。
亦不知神智是否清明。
你醒了?方才想到二人过往越想越气,这会儿问出的话还是咬着牙问的。
孟砚泓没应声,唇角却显见的勾了一下,静檀......他低唤了一声。
既你已经醒了,便将我松开吧,我都在这靠了快一晚上了!他手上的力道未松,反而更紧了些,别走。
孟砚泓,你该不会是在演苦肉计吧,她一顿,我可不吃这套,你快将我松开,要不然我把你爪子剁掉!孟砚泓此刻虽是睁着眼,但是脑子还不算清醒,不仅不晓得今时何日,甚至忘了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再是未婚夫妻关系,只知道睁眼见了姚静檀便觉欢喜,是怎么也舍不得她走了。
静檀,他眼皮沉重的眨了一下,脑子里乱成一团,好像许久没见过她了一般,我很想你......这种话你还是对旁的姑娘说吧,我现在不大吃你这套了。
她很用力的掰了他的手指,一边身子俯下,语重心长,孟砚泓,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不是清醒,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等回了京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和你的心上人该成亲就成亲,该生子就生子,我祝你们和和美美一生一世。
从前是我不对,我不该缠着你,现在我知道错了,你不要再报复我了,退亲的事是我先提的,你可能觉着我驳了你三皇子的颜面,我随你打随你骂,只要你肯放了我就好!这一番话下来,就好像是热火中的淋头雨,一下子将迷惘中的人浇醒了许多,床榻上的人眼睛比方才睁大了些,眼也好似更红了些。
他在那里独自品了她这些话许久,好似脑筋才终于清醒了一些。
如今他们不是从前了。
孟砚泓并未撒开抓着姚静檀的手,反而似怕她跑了一般抓的更紧了,强忍着背上袭来的阵阵伤痛,他撑着另一只胳膊竟挺起身来。
姚静檀的目光顺着他的起身而一点一点高抬,继而自己也挺直起腰来,视线与他平齐。
身后的伤口因他不顾一切的挪动坐起又绷开,血正一点一点透过纱布。
这回他才回想起自己归来时的那一幕,姚静檀撑着伞等在门口,嘴里唤的是向鹿鸣。
一切都是真实的!先前他脑子不清,半梦半醒的间隙还能骗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会儿终彻底清醒了。
身后纱布包得住伤口,却止不住顺着脊背流下来的一条血痕。
姚静檀,他的脸色难看的要命,比起之前的苍白,眼底又透了几分浮绿,你心里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变成向鹿鸣了吗?你有毛病?又胡言乱语什么?孟砚泓现在这般,她还是有些怕的。
你今日一直在等他......是不是?他强忍着背后的疼痛,身子微微前探,这会儿血已经流到了被褥上,染了腥红的一片,可比起心里的痛,背上的算不得什么,见回来的是我,你失望了吧.......他疼的额头已经出了一层的冷汗,话未说完,孟砚泓整个人朝后倒去,重重砸在床榻之上,一直掐在姚静檀手腕上的力道也一下子松去,姚静檀见状吓的下意识捂了唇齿,忙起身朝外跑去。
院子里四处掌了灯,一下子又忙乱起来,姚静檀望着自他房中里出外进的人,一下子心慌的不行。
这叫什么事儿啊,她在廊下抱着廊住跺脚暗想。
眼下瞧着四周昏暗,她觉着这地方她真是再多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脑子里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她脚步悄然退回房间,收拾了一些随身细软趁乱跑了出去,趁着月色摸到了后门处,才将后门打开,便见不知哪里来的两道黑影正跃在她的眼前。
她吓的整个人一个激灵,还以为撞了鬼,好在及时扶住了门框,若不然非要一头栽倒不可。
三姑娘要去哪儿?其中一个黑影开口说话了。
姚静檀惊魂未定,想不到山海县有人日夜盯着他,连到了玉台城也有人盯着她。
我哪也不去!她没好气的退回到门里,重重的将角门关上。
作者有话说: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