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人就是我杀的,无关是好人还是恶人。
他转过身来, 面向姚静檀,背不觉朝栏杆倚去。
这件事若是旁人真的查起来,你就将那三个人在闵州做过的恶事都说出来,说不定事情会有转圜的余地!姚静檀低叹一声, 心口的噎疼还未咽下, 只顾帮他想法子。
记得从前她会缠着孟砚泓同她讲说一些案子,里头不是没有过例子, 虽伤人, 可情有可原,杀伤的是罪大恶极之人,罪或可降一等, 从前有人同我说过,说如果杀的是恶人的话,还会有机会的......对面人平静笑笑,摇摇头, 难得以一种舒缓之意椅在栏杆之上, 当年的事早就无从查证,谁又能证明他们真的有罪,况且此事关乎官府,真彻查下来会牵连出许多人,你觉得他们会让旁人查的出来吗?起初很难, 出了这些事之后我夜不能寐, 每日都在疑神疑鬼, 可今日不会了, 我将一些都说出来后便觉从未感到如此轻松过,京城也好,大理寺也好,都是自小我梦寐以求之所,虽然短暂的可怜,但我知足了。
他一顿,目光在姚静檀脸上流连,露出愧色,唯有一件事我深觉对不住你。
姚静檀眼色微怔,掏空脑子也想不出他究竟何时对不起过自己。
之前我想娶你这件事,是我自私了,我以为一切大定,我甚至忘了我自己是谁,也忘了实则这些东西都不是我的,这件是是我做错了。
实则这些她根本不曾介意过,姚静檀摇摇头,又是两泪眼泪落下来,声线哽咽,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想一想吗?静檀,我不想逃了,对面人身子摆正,仍是轻浅笑笑,就像姚静檀与他初遇那次,我真的累了。
现在她连眼都不敢眨,因为眨了就会有泪落下来,那你想怎样?姚静檀知道现在自己脑子不清楚,她知黑明白,也知杀人就要抵命,可她此时什么也不想顾什么也不想管,哪怕会受人唾骂她也要说,你逃吧,趁着现在还没有东窗事发,你还有机会,今天的事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头脑晃动,头上的碎玉步摇也跟着晃动,发出阵阵声响,很是好听。
逃吗?他难道没想过吗?可是天下之下,真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如他所说,他累了,真的累了。
身心交瘁,再无半分力气可挣扎,亦是他内心不乐意挣扎。
我若真的就此一去不回,你当他们不会找上你吗?静檀,我真的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我说过,虽然短暂,可我自幼时想要的东西都得到了,我很知足,京城繁华我见识了,大理寺我来过了,还有......还有遇上此生钟爱的女子,我什么都有了。
你可知道,若是东窗事发,以孟砚泓的性子他会如何?若真的让他查到,你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姚静檀上前一步,仍想劝阻,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只想让他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
沉默良久,那头才终又开口:他早就知道了。
什么!姚静檀以为自己听错了,耳畔忽而有风吹过。
他肯定的点头,昨日三皇子已经找过我了。
当夜孟砚泓修书一封约他于大理寺后门相见,开门见山将所有证据摆在他面前,从闵州到芒州,从芒州又到京城,桩桩件件,比他想的还要精细。
也正是如此,他方知原来孟砚泓的手段究竟有多高明,他若是想查一个人,犹如探囊取物。
说起来也是他自己本身错漏百出,本来就是一张包不住火的纸张,露馅只是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证据摆在眼前,他从未想过狡辩,本来已经死了心,等着孟砚泓来拿人,怎知孟砚泓下一刻便掏了一物递到他面前。
双手接过,展开,有官印的文书,上头写着一个陌生的人名与履历详细。
这是?他不明所以看向对面的人。
孟砚泓面上的神色永远都是泰然自若,上头的人名你看好了,只要你乐意,你便能成为他,改名换姓,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生活。
当时他的神色与姚静檀方才的表情一模一样,甚至分不清是自己幻听还是孟砚泓发了疯。
可向鹿鸣也好,纸上之人也罢,他终是不愿再顶着旁人的名字活了。
上头的这个人在这之前是不存在的,你若用了,他便是你,你就是他,并非是你又顶替了谁,目光犀利,孟砚泓的一双眼似能看透人心,的确,他若想给谁换个清清白白的身份轻而易举,至于那三个人的事,我也有能力抚平。
三皇子为何帮我?他捏着文书问道。
孟砚泓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沉默片刻才道:算不得帮你,只不过比旁人早些知道真相,你并不无辜,却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
我想,若我是你,手段只会更狠辣一些,也可以说,那些人根本不可能有活着来到京城的机会。
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到底是来京之前就做好了顶替的准备,还是因为姚知远入狱一事才下定决心顶替?孟砚泓竟能问及此,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见他犹豫,孟砚泓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说话并不遮掩,全部都在他预料之中,果然是因为姚家。
曾经这个问题孟砚泓想过不止一次,后来他却想到谢言真初来京城时一直都住在旁处,连渔阳侯府的大门前都不曾踏足,他若有心想要顶替,难道不应该连滚带爬的奔去认亲吗?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还只字未提。
因此到后来此事传扬开来才让众亦包括他在内的人一片哗然。
他从未贪恋过渔阳侯府的荣华富贵,雍容盛名。
这个你拿好,明日就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
知他对姚静檀的心思,却唯独这一次孟砚泓对他没有半分醋意。
谢言真经历的心酸过往自小养尊处优之人无法体会,也唯这一次,孟砚泓动了恻隐之心。
可笑的是竟是对昔日情敌。
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真真切切的将他同孟砚泓的谈话说给自己听,却怎么都想不到孟砚泓竟然能给旁人留出退路。
他哪里是给人留活路的人?不过此时在姚静檀看来,这正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拥有一个新的身份,一切还可以重头开始。
他还算是办了点人该干的事。
姚静檀心里默念,很快又觉出哪里不对劲,他说让你今天离开,可是都这个时辰了……显然她有些焦灼,比当事人还要焦灼许多。
嗯,的确是今天,他一顿,又斟酌片刻才笑道,不过我不急,我只是想再好好看看你。
好好看看,哪怕到了忘川岸奈何桥也绝对不会忘。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姚静檀哭着问:若是你离了京城,今天是不是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未回答,而是将头别过,看着满城灯火,恰好那光闪动掩了他眼底的润色。
还会再见的吧。
一定会。
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不乐意让她听到。
静檀,他忽然又正过身,面朝她,背对灯火,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一字一顿郑重说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谢言真。
谢言真,她咬字清楚重复一遍,重重点头,我记下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见她点头,谢言真终唇角露出满足的笑意。
这是他头一次用自己真实模样面对他心爱的女子。
此刻他不是向鹿鸣,不是那个在南亭书院辛苦捱日子的穷书生。
他是自己,他只是谢言真。
步伐朝后退去两步,脚跟抵在栏杆尽头,这人世间于他终再无瓜葛与拖欠。
他坐于危栏之上,带着对来世的那么点儿期翼与渴盼于七层高的重阳楼之上仰面下坠。
身子坠落之际,他看到天上满目的星光灿然,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还有风中夹着姚静檀的尖叫声。
抱歉,静檀,吓到你了,哪怕在生命尽头处,仍自私的想要与你最后道别。
你很好,只是我谢言真不配。
若我是真的向鹿鸣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只听咣的一声巨响——谢言真坠落在地。
他几乎听到自己满身骨骼碎落之音。
这肮脏的人间他来了一遭,却也曾碰见过美好。
一生足矣。
身上充斥着血腥气,他躺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什么都听不到,亦感受不到周遭人群的凌乱与尖叫声。
他唯独能看到重阳楼之上的那个姑娘正为他流泪。
静檀……静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呐喊。
她一定会听到的,他如是想。
如何了?有大理寺的人匆忙围在谢言真的身旁蹲下一探究竟。
其中有一人伸出手指探上鼻底,在察觉到一丝气息也无之后叹气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