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能理解七叔爷对野人观的憧憬和感情, 甚至可以说是一辈子的遗憾。
但你的梦想不能压在别人头上,让别人以牺牲自我为前提去替你实现。
而且最让她不能接受的就是这种理直气壮觉得别人就应该怎样怎样的站着说话不要疼的态度。
考虑到老人的年纪,阮卿还是克制了语气, 尽量不那么尖刻。
她回怼:七爷爷你要这么说,那就赶紧去跟徐县长说取消掉这个开发项目。
要不然就对不起老梅沟村的祖宗了。
七叔爷:啥?我是照七爷爷你这个逻辑推的。
照你的逻辑, 那老梅沟村搞什么开发呀。
你们开发了,富裕了,变得和城里人一样了, 那不就失去现在这种田园乡间的模样了吗?阮卿说。
你要是觉得廿七就活该守着没水没电没网络的破道观过一辈子,那同理,是不是老梅沟村就该穷着?就该一辈子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就没资格想要去争取更好的生活?七叔爷被噎住了。
反驳不了。
是呀,廿七还这么年轻呢。
凭啥就要在山里过一辈子?凭啥不能去看飞机看高铁看3D电影看高楼大厦?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
留在村里的男人, 最年轻的都三十五六了。
没有更年轻的了,更年轻的都出山去大城市去了。
那, 那野人观就这么不要了?七叔爷声音都哽咽了。
好弱啊,太不经怼了。
阮卿无奈揉揉额角:以后要开发了,收归道协了,人家道协自然会派人来接手管理啊。
七叔爷说:那他们能好好守着师父的墓吗?阮卿说:那肯定的呀。
师父们的生平事迹, 也是这个景区的主题卖点啊, 那必须得好好打理才行啊。
她又转向青华:是吧,青华师父。
青华点头:等开发好了,我们就会派人过来。
七叔爷又问:那多久开发好?阮祥云说:这样的项目,一到两年吧。
一年没人住,老房子就会出各种毛病。
土坟风淋雨晒, 就会受损。
所以为什么年年都要给祖先上坟呢, 要添新土,才能维持住形状。
七叔爷对廿七说:那你, 再等两年?阮卿怼完之后觉得七叔爷战斗力不行,她本来已经消气了,这一句,又把她给激怒了!七爷爷!没有你这样的!她发怒,人一辈子有几个两年啊?人生的二十年代也就只有十年,再待两年,他都得三十了吧?你知道蹉跎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就是像你这样写的!要把人家对象困在山里两年,这恋爱还怎么谈啊?阮卿为着廿七的事生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阮祥云其实也很希望廿七能留下。
但他脑子没有他爹那么轴,知道是去是留是人家自己的意愿,你不可能去绑着人家留下。
他忙劝:卿卿,卿卿,别生气,别生气。
你七爷爷就是那么一说,不当真。
阮卿觉得这老人是拎不清。
什么当不得真,他就是当真的。
她一时生气,脱口而出:七爷爷你要是真那么向往野人观,你自己去啊!七叔爷愣住。
现在又不是从前找不到地方那时候了,现在你知道道观在哪了吧。
你不知道就看手机定位,就算山里没有路也可以给你导方向,不会迷路。
她说,现在那院子门都没锁,房子没人住,廿七呢,今天他就会跟我走。
你们也都知道了,他现在是我男朋友,他说了他都听我的。
那我就替他授权给七爷爷你,在道协没派人来接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入住。
你可以在里面吃在里面睡,你爱过那种烧木柴喝溪水睡硬炕的日子,请便!但是请你不要想着把廿七这么年轻一个人困在那种地方。
那,不,行——!看她真生气了,这一下连廿七都过来劝:莫生气了,老人家随便说说。
这是族亲,疏不间亲,他不能让阮卿因为他的缘故跟族亲真的生分。
他生活的时代对族的重视远大于现代。
他作为杀手组织买来的孤儿,自己从未拥有过亲族,内心里已经将阮卿的亲族视为自己的亲族,十分珍惜。
青华道长也打圆场:老人家别担心。
等以后那房子都得修葺,道友们的坟茔也会好好修。
阮祥云也头大:爹,你别馋和了。
他本来也是听廿七说都听阮卿的,所以想跟阮卿好好谈谈,看能不能从阮卿这边下手通过她说服廿七以后跟景区合作。
住不住在这里没关系,做个代言,打出武功高深的古观传人这样的招牌就行。
结果,他还没开口,他爹先把人阮卿先给惹发脾气了。
唉。
爹,爹,你去泡脚,泡脚。
他推着七叔爷往外边去,凤英给你烧了热水泡脚。
你泡泡,舒服点。
道观的事有道协,你别瞎操心了。
七叔爷愣愣地任他推着走,临到门口,忽然嘟嘟囔囔了一句什么,垂着头出去了。
处理完爹,阮祥云转身回来。
不料,阮卿客气地说:祥云叔,借你们家客厅用一下,我们和青华道长谈谈事。
阮祥云:……明明刚才他坐下旁听,阮卿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
现在居然下逐客令了。
都怪他爹瞎掺和!阮祥云郁闷地出去,跟七叔爷凑在一起泡脚。
上山下山的走了许多路,泡泡脚舒服。
七叔爷问:你咋也出来了?阮祥云心想,那还不是你害的,我本来可以待在里面的。
他说:阮卿他们和道协谈事哩。
七叔爷说:谈啥?那不就是谈道观的事?阮祥云说:是啊,谈道观转让的事。
七叔爷着急:那你咋还出来了!没个大人在,俩孩子不得叫老滑头给坑了啊!七叔爷总觉得廿七随随便便就把道观送给别人了,除了有阮卿丫头片子勾动小道士凡心之外,肯定也得有道协的牛鼻子老道煽风点火的因素在里面。
要不然怎么是他得了道观呢。
你看一个事最后谁得便宜,谁就是那个瞎叽咕捣鬼的。
七叔爷着急着慌就要赶紧擦干脚去帮着掌眼,别叫孩子们被坑了。
阮祥云把他拉住了:你别掺和了。
阮卿怎么也是个大学生,不比你有学问?小廿……也不是省油的灯。
搁七叔爷心里,他反正是没见过谈判桌上的情形,就觉得廿七就是个小傻子。
又没定力,又头脑简单。
他非想去。
你去!阮祥云也恼了,到时候叫阮卿把你个老头子轰出来,没脸了,别说我没拦你。
七叔爷一僵,最终悻悻地又把脚放回热水里。
添了一回热水,到水凉了的时候,里面三个人才出来。
阮祥云和七叔爷就眼巴巴看着。
阮卿和青华道长握手:那就拜托道长了。
廿七瞥了青华一眼。
青华飞快地抽手:好说,到时候咱们再联系?好。
阮卿说,开车小心。
大家一起送了青华,道协的车子也离开了老梅沟。
七叔爷凑过来问:都谈啥了?阮卿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七叔爷也没真的做什么伤害她和廿七的事,不过是价值观的冲突以及老人家有点自己带着遗憾的执拗。
她说:就是道观转让的事。
七叔爷说:可别被坑了。
阮卿嘴角抽抽。
其实,她一直觉得是他们在坑道协。
野人观早就没人了,本来就该是道协的。
青华道长挺厚道的,他直言了如果项目落定,政府会有拨款。
他会帮廿七争取他该得的。
阮卿也不敢推辞太过,怕露马脚,只能答应了。
她安慰七叔爷说:没事,到时候签合同我会找律师把关的,不会让廿七被坑。
城里人办事有章法,还要请律师啥的。
七叔爷一听,也知道自己见识有限,帮不上什么忙,偃旗息鼓了。
阮卿说:那个什么,七爷爷,那我就……带廿七走了哈。
七叔爷一惊:现在就走?对。
阮卿说,办身份证还有好多手续呢,得正式拍个证件照什么的,还有你看他这个形象,也得打理一下。
我带他到县城那边去。
七叔爷嘴唇颤颤,问:还回来吗?有那么一瞬阮卿有点后悔怼他了。
先前阮祥云把七叔爷从客厅推出去的时候,他嘟嘟囔囔的,阮卿听不清也听不懂。
但廿七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他说:他们心不诚,都是为了钱。
的确他希望的对廿七来说是不公平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这两天出现的所有人中,要论起对野人观、对皂角师父最赤诚的,非七叔爷莫属。
阮卿硬着头皮说:嗯,要是有事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可老梅沟村能有什么事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些什么合同啊项目啊都可以在县城去谈。
重要的人都在县里和市里。
也就是说廿七这一走,或许就不会回来了。
七叔爷抹抹眼睛,跺跺脚:知道了,走吧。
去外边多看看,长长见识。
原本计划一天搞定的事,后来野马脱缰,在老梅沟村折腾了四天。
阮卿和廿七,终于离开了老梅沟村。
她不知道,在大家都挤在村口欢送她的时候,七叔爷抬头看看天色,低头估量了一下自己在山里的速度,毅然转身回家,收拾了衣服鞋子米面腊肉盐巴调料,想了想,又取了些种子,家里的猪崽塞了一只进箩筐。
趁着儿子媳妇都去送阮卿了,他开上家里的三蹦子,决然地朝着山里出发了。
年轻人还有值得期待的未来,不能在山里虚度青春。
那没关系,他老了。
老伴儿早就蹬腿儿了,儿子壮年有为,孙子已读大学。
他在外面没什么挂念的了。
而且阮卿说得对,不止廿七这样的年轻人,人要是有机会,都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人想出山入世看红尘。
有人想入山扫坟守古观。
师父啊,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