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段潇暮,颜婧儿回到奉阳街,才到门口,就看见顾景尘的马车停在那里。
而顾景尘就站在台阶上,望着她笑。
也不知是太阳晒得她头昏还是怎么的,她恍惚忆起三年前七夕的时候,彼时她从国子监跑回来想跟顾景尘一起过节,那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台阶上等她。
一转眼,三年过去,发生了许多事,也走了许多人,好像唯一不变的,是顾景尘还在这里。
还在她身边。
婧儿怎么了?顾景尘走过来:听说你去城外了?嗯,颜婧儿提着裙摆上台阶,说道:我去送段潇暮。
顾景尘想牵她的手,捞了个空,顿了片刻,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这段日子,颜婧儿都不怎么搭理他,难得今日肯主动跟他说句话,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太过招惹她生气。
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到院落门口。
颜婧儿突然停下,而后转身道:我已让嬷嬷准备好行李,打算明日就回泸县。
顾景尘心中无奈:婧儿还不肯原谅我?我已跟你解释过,顾景尘道:彼时计划极其突然,无时无刻不在变,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怕你担心,所以才瞒着你。
难道你瞒着我,我就不担心了?颜婧儿质问。
她身姿瘦弱纤细,昂起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碧玉耳珰在阳光下闪着墨绿晶莹的光,衬得她脸颊的皮肤如羊脂白玉一样细嫩。
顾景尘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喉结。
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好好亲一亲她了。
我错了,此事是我考虑不周。
短短几日,顾景尘就总结出一条人生至理经验——那就是无论何事,先认错,必定能让颜婧儿火气减两分。
果然,颜婧儿听了后,昂起的脖颈稍稍下压了点。
但还是没能给他好脸色。
她转身继续往卧室里走,进了屋子让婢女沏茶上来,心平气和地坐在椅子上跟顾景尘说话。
我回泸县并非是与你置气。
她说:家中宅子建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看看。
另外,父亲喜欢的海棠树我想亲手栽种,还有颜家在泸县的产业,曾经疏于打理,我这趟回去便好生规整一番。
你国子监的学业……我已修书与祭酒大人说明情况,学业我回泸县也不会落下,修道堂多以背书为主,至于讲学内容,届时等回京了再跟同窗讨教。
那我呢?顾景尘眼皮半敛,眸光带着点殷切,眼尾的笑意夹杂着几丝委屈。
……颜婧儿抬眼回视,多日没正眼瞧他,这一瞧,又忍不住心疼起来。
顾景尘忙于朝政,才几日功夫就瘦了许多,眼睑下微微泛青。
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问道:大人这几日又熬夜?婧儿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鬼才信他!颜婧儿虽然不理他,但他在百辉堂的事还是清楚的,毕竟相府中馈还是她打理。
顾景尘一日三餐吃什么,起居各样的事她都清楚。
顾景尘官复原职后,百辉堂比以往还要忙碌,尤其这节骨眼圣上又病倒,几乎所有事都压在了他这头。
百辉堂俨然成了个小小朝堂,六部的人进进出出没个停歇,有时议事议到半夜也常有。
许是看出她脸上的心疼和不忍,顾景尘挪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就这么牵起她的手,修长且分明的手指与她交握。
婧儿要去多久?顾景尘说:五月便是我们的婚期,眼下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颜婧儿没说话。
顾景尘道:这样,我知你挂念颜家诸事,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待我处理好上京这边的事,就过去接你如何?嗯?见她不吭声,顾景尘追问。
颜婧儿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感受到从他手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良久,才淡淡应了声好。
次日,颜婧儿就带着婢女和嬷嬷回了泸县,泸县离上京也不算远,走水路约莫五日便可到达。
回到故土,颜婧儿近乡情怯,尤其是站在颜家的大门口,她愣愣地盯着上头的门头看了半晌。
门头新修过,但匾额上的字还是一如从前,那是父亲的笔墨,简简单单的颜府两个字,温和不张扬,就如父亲的性子一样。
自从家中失火后,她离开泸县就再没回来过,这一晃便是快四年时间。
此时此刻,站在大门口,脚步有千斤重,竟不敢抬脚进门。
这是颜婧儿?这时,一道声音将她拉出回忆。
魏婶。
颜婧儿转身朝妇人行了一礼。
哎呀,居然真的是你,你都长这么大啦!魏婶笑得和蔼,亲热地上前拉她的手:我以前听说你去上京投奔亲戚了,还想着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哟,没想到,今日就突然见到了,跟做梦似的。
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颜婧儿:婧儿长得愈发标志了,眉眼几乎跟你母亲一样,你一个人回来的?嗯。
颜婧儿点头,视线注意到魏婶旁边站着的年轻男子,觉得眼熟。
魏婶指着他,笑着说道:这是你魏二哥,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还经常一起玩耍,今年刚中了举,这趟特地回乡来看我。
颜婧儿顿时记起来了,福身行了一礼:原来是魏二哥。
魏二公子斯文儒雅,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他端正地回了个礼。
瞧见颜婧儿身后的马车行李,问道:婧儿妹妹可要帮忙?颜婧儿摇头:多谢魏二哥,车上有小厮。
魏二公子点点头。
婧儿还未吃饭吧?快来婶子家吃,昨日婶子让人宰了头猪……母亲,魏二公子无奈道:婧儿妹妹才来,路途辛苦,你且让她先回家中稍作歇息。
瞧我,都忘了这个,那你好生歇息,晚些来婶子家吃茶。
多谢魏婶。
颜婧儿点头,又福了福身,目送她们入了隔壁的大门。
姑娘家中的邻居很是和善。
甄嬷嬷走过来说道。
见到曾经的乡里令居们,亲切感油然而生,仿佛又回到从前在家中的时光。
颜婧儿转身再次看向大门,说道:让他们把行李卸下来吧,我们进去。
重回家中,颜婧儿几乎时刻都将自己投入进忙碌之中。
新建好的正屋,屋顶的瓦片她曾攀上去盖过,园子中的花圃,她也曾施肥过,家中一草一木,她皆是用心打理。
还有父亲的字画,全部一一整理放入柜中,以及房屋中哪里摆放什么家具,家具是什么样的雕花,她都照着记忆画图纸命人打造。
她将父母兄长们的牌位从万寿寺接了回来,郑重地请进颜家祠堂中。
颜婧儿认认真真地上了柱香,在祠堂里待了半天,再出来,看见甄嬷嬷一脸忧心的模样,她淡笑了下。
我知你们都在担忧我,她说:但大可不必,我已不是当初离开泸县的那个小丫头。
她面庞映着晨光,带着股暖意,说话时眸子里也闪烁着星辉。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我父母喜欢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往后我也会如此,好生过下去。
她说道:颜家有我在,颜家就还在,就该如寻常人家一样,欢欢喜喜地过日子。
姑娘说的是。
这一番话倒是把甄嬷嬷说得哽咽了。
颜婧儿好笑:嬷嬷这些日子也辛苦了,我还要出门一趟,嬷嬷莫再跟着,回去歇息吧。
姑娘还要去哪?我家在街市上还有几家铺子,都是营生了多年的,是我父母的心血,我想去赎回来好生打理。
但是…甄嬷嬷迟疑了下,说道:前几日大人来信说,估计今日到泸县,姑娘不若等大人来了再去。
他要来就来,颜婧儿说:我手上的事不能因他耽搁。
颜婧儿回屋子拾掇了遍,然后就带着稔冬出门,但才出门口就遇到隔壁的魏家二公子。
他似乎在这徘徊了许久,见颜婧儿出来,神色还怔了下。
魏二哥?颜婧儿问:魏二哥是来找我的?魏二公子上前作揖:冒昧打扰婧儿妹妹,实在惭愧,只不过……不过什么?我明日就要回书院,今日…今日…魏二公子平日里颇为洒脱的人,这会儿居然有点紧张起来,以至于没发现颜婧儿视线一直瞧着他身后。
顾景尘来得不巧,刚下马车,就看见颜家大门口的这一幕。
婧儿妹妹,魏二公子鼓起勇气说道:其实小时候我就觉得婧儿妹妹乖巧可人,如今再次相逢,兴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我…魏二哥想说什么?婧儿妹妹,魏二公子真诚道:不知你可曾婚配。
不远处就是顾景尘,被他瞧了这样一幕,颜婧儿很是不自在,她面颊有些烫,略停顿了下,斟酌着要如何回绝魏二公子。
但如此一来,魏二公子却瞧误会了去,以为颜婧儿害羞,他上前一步笑道:婧儿妹妹若是不嫌弃……魏二哥,颜婧儿退一步,说道:多谢魏二哥这些日子帮忙,我感激不尽,实不相瞒……我已有婚约了。
魏二公子惊诧:是何人?怎的没听婧儿妹妹说起过?他抬眼,见颜婧儿愣愣地看着身后,视线也顺着转过去:那位公子…婧儿妹妹认得?顾景尘掀袍,信步走过去,拱手道:不巧,婧儿的未婚夫婿正是在下。
…哦。
魏二公子如何心情复杂地离开,颜婧儿已经没心思去管,她这会儿对于顾景尘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有些愣神。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顾景尘唇角含着笑,盯着人看了许久,才柔声道:再不来,我的婧儿就要跟别人走了。
……颜婧儿还没想好要怎么搭理他,不冷不热瞥了他一眼,转身进门。
顾景尘是带着聘礼来的,连同颜婧儿准备好的嫁妆也一起带来了。
这倒是令颜婧儿没想到,按顾景尘的意思是说,既然颜家建好,那就让她从颜家出嫁,他要风风光光地将她娶回京城。
如此安排,实在是暖到了人的心窝子里,颜婧儿都忍不住对他态度软和了许多。
但颜婧儿此前没过多准备,突然要从颜家出嫁,许多事紧赶慢赶也累得够呛。
所幸有街坊邻居们一同帮忙,魏婶子虽然遗憾颜婧儿没能成为自家儿媳妇,但见她如今有了这么好的姻缘,也为她高兴。
她自告奋勇充当颜婧儿的长辈,将颜婧儿的婚事接过去,与甄嬷嬷一起,两人有商有量地把事情张罗起来。
与此同时,颜婧儿派人传信到大槐村,奶娘得知她要从颜家出嫁,也欢欢喜喜地赶过来。
故人再聚,难免惹得人伤怀,颜婧儿倒还好,奶娘却是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的小姐终于要出嫁了,老爷夫人在天上看到定会高兴!我就知道小姐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就知道!她说。
五月十六,大吉,宜嫁娶。
泸县是个富庶的县城,不乏有钱有势的人家,泸县百姓们各样的婚嫁排场都见识过,可独独今年的这一场盛大的迎亲,令所有泸县百姓们多年都难以忘怀。
这是上京的贵人来迎亲,是大塑的第一丞相顾大人娶妻,声势浩大,堪比过节。
泸县百姓们纷纷跑出街头来观看,长长的街道上撒满了喜钱彩果,舞狮的、敲锣的、载歌载舞的,光是这些迎亲的队伍都从头望不到尾。
老远地就听到一阵惊呼声,等缓缓靠近了,众人才明白,原来都是在惊呼那一抬抬的嫁妆。
嫁妆箱子都是黄花梨木的,系着红绸,上头的锁都是镶金打造。
有人感叹:十里红妆恐怕不过如此吧。
这不止十里红妆,你瞧瞧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人……天呐,那就是顾丞相?居然这么年轻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俊的新郎官!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绕了大半个泸县,最后停在颜家门口。
鞭炮轰鸣,喜庆震天,红绸高挂,欢声笑语中,一对璧人携手款款出门。
拜天,启良缘。
拜地,连理枝。
对拜,鸾凤和鸣,白头偕老。
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顾景尘定定地望着人。
颜婧儿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娇叱道:顾景尘,你傻了?嗯。
顾景尘笑:我夫人今日很好看。
颜婧儿面臊,脸颊晕起一道绯红,她缓缓抬头与他对望,温柔描绘他欢喜的眉眼。
俏皮道:我夫君今日也极好看。
顾景尘莞尔。
他生来就孑然一身,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那便是眼前之人。
踽踽独行二十载,遇她,是他此生之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