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车,又有更多人涌了上去。
火车上永远拥挤无比,明珍听说出了站,还有人沿铁路扒火车的,只为了省几个铜钿和逃避日伪军日益森严的盘查。
日子其实是日渐难过了起来,可是城里的富豪贵绅,仍然舞照跳戏照听茶照喝,走马章台,歌舞升平。
城里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贱买贵卖,囤积居奇。
明珍随外祖父柳直进出,看见了,不免义愤填膺,可是却被外祖父按住肩膀,拦了下来。
回到家中,柳直屏退左右,与明珍在书房中长谈。
明珍,外公晓得,你看了,心中愤懑。
可是,这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柳直痛心疾首,我们柳家,只能做到不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却无法改变现今的形势。
明珍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语。
如今国难当头,有人却趁机大发不义之财,陷穷苦百姓于水深火热,外公看了,心中也充满义愤。
可是,倘使一个国家,不能自主自强,被外敌侵略,而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举国之哀,举国之耻。
我们柳家,原有资本救国之热忱,奈何袁贼复辟,军阀混战,柳家的救国之心不得不蛰伏。
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只怕也丝毫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将是灭门之灾。
柳直摸摸外孙女乌黑油亮的头发,我们只能——曲线救国。
柳直压低了声音,在明珍耳边轻轻说,明珍你切不可冲动,逞一时之勇,而将性命白白搭了进去。
只有活着,才能为祖国出力,你明白了么?明珍点了点头。
那之后,柳直再未同明珍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明珍已经隐约知道,外祖父的无所作为,正是隐忍着,为了今后的某个时刻,为家国效力。
明珍紧了紧颈上的围巾,朝出站的剪票口走去。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听从外祖父的言传身教,为外祖父和父母分忧。
走到剪票出口,剪票员已经认得明珍,接过车票与通行证,验过票,放明珍出站。
柳小姐一路走好。
谢谢。
明珍向剪票员道了谢,出了火车站,走上芜城的街道。
芜城是徽州仅次于徽城的大城镇,火车站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商家。
有衣衫破旧但总算还干净的小孩儿,胸前挎着一个扁木盒子,盒盖揭开,里头装着香烟,有国产的一品香小乔玉堂春等等,价格便宜,自然也有原产英国的大亨哈达门一类价格昂贵的香烟,甚至还有女士抽的薄荷香烟赫然出现在盒子里。
小孩子看见稍微打扮齐整的乘客自火车站里出来,便捧着木头盒子上前兜售,偶有生意做成,便向买烟的客人说不少吉祥的好话。
也不乏小女孩儿拎着花篮兜售鲜花,嘴里一遍遍嘟囔先生小姐买枝花罢。
明珍每次见,都心生恻隐,可是外祖父同父亲一早便交代过她,钱财不可露白,更加不可轻易心软,只要她向一个孩子买了花或者他们兜售的东西,就会有许多孩子涌过来,其中更不乏被帮派控制的小偷儿。
明珍看着那些衣着褴褛单薄的孩子,心中再不忍,也只能强自瞥开眼去,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忽然有人自背后拍了拍明珍的肩膀。
明珍回过头去,大惊。
只见殊良笑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站在明珍身后。
殊良,你怎么来了?!明珍不是不惊讶的,今天不是你祖父寿辰么?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殊良微笑,我想同明珍在一起啊,既然你不能来陪我,那我来陪你好了。
明珍看见殊良一脸无辜的微笑,只得叹息,殊良,我是出来办事的,并不是出来游玩,带着你不方便。
你赶紧回去,今天你祖父寿辰,家里找不着你要着急的。
殊良只管学明珍,将两手插在藏蓝色齐膝大衣的口袋里,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否则我不走。
明珍瞪着殊良,殊良也瞪着明珍。
良久,明珍妥协地微微长叹。
倘使押着殊良回徽城去,自己再过来,一来一回,一天就过去了,这帐款只怕是送不成了,没办法,只能让他跟着。
殊良见了,几乎当街欢呼起来。
明珍赶紧从衣袋里抽出手,一把拉住殊良,一手堵住殊良的嘴巴,将殊良拖到路边店铺的遮阳蓬下,才放下手来。
说好了,你既然跟也跟来了,我也不让你回去,可是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能乱走乱看,更不能乱说话。
明珍表情严肃,这芜城不比徽城,在徽城,纪家也算是有头面的,日伪军好歹也会卖纪家几分薄面。
可是在芜城,谁也不会因为他姓纪就予以通融。
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有什么事儿,都由我来处理,晓得了么?殊良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的心,这才稍微安了安,领着殊良往前走。
柳家的纺织厂并没有设在芜城城里,而是出了城,大约三里路的一个镇子上。
明珍一向是步行过去的,并不叫黄包车。
外公柳直说了,她一个小姑娘,乘黄包车出去,万一到偏僻地方,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明珍万万不是对手,被抢走了钱是小事,如果人受了伤害,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明珍一直都是走得去的。
可是殊良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平日里家中都有司机接送,即便偶尔不用家里的车接送,他也会骑脚踏车,或者索性叫一辆黄包车。
走了没有多远,还没出芜城,殊良已经叫累。
明珍,等一等,我走不动了。
殊良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腿,明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罢,我实在走不动了。
明珍拨开大衣袖子,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是中午时分,倘使现在停下休息,要等下午才能到工厂,等将货款送到,一一发放到工人手里,恐怕都要晚上了。
殊良是绝没有可能赶在他祖父寿宴前赶回去的。
可是,不让殊良休息,以他这样磨磨蹭蹭的速度,怕是到晚上也不能赶到工厂了。
明珍连叹息的力气也无,对殊良说,你让我想一想。
思来想去,明珍也不敢随便找个地方给殊良休息,最后,明珍有了主意。
我给你找间客栈,开一间房间,你在屋里休息,我自己去厂里送货款。
你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你听见了没有?!殊良点头,表示听见了。
走罢。
明珍掉转方向,朝城内走。
有走了一会儿,明珍停在一间柳记绸布店门前。
不是要去客栈么?怎么到这儿来了?殊良轻轻拉了拉明珍的衣袖。
明珍瞪了殊良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想住客栈就住的么?要在当地找一个保人,由保人出具保证金和保证书,客栈才会收我们。
你擅自去客栈开房,客栈是不敢将房间开给你,否则政府军搜查的时候,查出点问题来,他们是要担责任的。
殊良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明珍眼前,对不起,明珍,我不知道。
以后别这么冒失了。
明珍伸手,拍拍殊良的头,我先找地方把你安置了,你在房间里看看报纸,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两人找到柳记绸布店的大掌柜的,大掌柜的自然认识明珍,一路笑着迎上来,大小姐来了,怎不叫人通知一声?我好着人去接。
不用麻烦掌柜的。
我想给朋友开一间房间,让他休息一会儿,想请许掌柜为我们做个保人。
没问题。
许掌柜一口应承,跟店里的伙计交代了一声,就同了明珍殊良一起去附近的客栈,做了保人,交了保证金,为殊良开了一间上房。
请大小姐和您的朋友好好休息,倘使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客栈的伙计来说一声。
谢谢许掌柜。
送走了许掌柜,明珍又下楼,给世钊买了大公报同故事画本,另叫了一些店心,一并带给殊良。
你在房间里等我,除了我,谁敲门也不要开。
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明珍想了想,又问,你身上有钱么?殊良点了点头,把钱分开来放,上衣口袋一些,裤袋一些,鞋里也放一些。
明珍叮嘱道。
殊良点头,骇笑。
明珍伸手点一点殊良额角,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才好。
哦。
殊良受教。
那我走了。
明珍重又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和手套,拉开门,准备走出去。
明珍。
殊良忽然又出声叫住明珍。
怎么?明珍回过头,望着站在房间里,穿一件灰色青年装同色裤子,已经长高长大的少年。
早去早回。
少年向明珍微笑,眉眼弯弯。
我知道了。
明珍倏忽便软下心来,仿佛又见到那个胖胖矮矮的小男孩儿,扯着她的袖子管,说,我要和明珍在一起。
只是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徽州城里,为了找不见了踪影殊良,纪家几乎已经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