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2025-03-29 02:59:38

生命里某样珍贵的东西仿佛被打烂了,他甚至听到自己胸腔里响起碎裂的声音……他慢慢拿起酒杯,不是那晚两人共酌时喝的奶酒,而是色泽深红。

紧紧握着杯子,雷海城一字一句轻声问:为什么要杀我?湛飞阳还在斟酒的手顿在了半空,薄唇抿成一直线,什么也不回答。

你早知道自己的坐骑上藏有毒物,却把马送给我,呵!昨晚看到我没死,还出现你面前,你一定很失望吧?雷海城兀自轻轻地一个人在说,心里的裂缝也越扩越大。

以为湛飞阳会辩解,期盼绿郎所说的都是谎言,可是湛飞阳缄口不言,脸上的神色已经明明白白告诉雷海城,他猜测的全是事实。

幻想就忽然破灭了……内心深处的伤楚像下了水的石头,一直往下沉,沉到雷海城自己也无法再感觉的地方,眼眸一片沉黑。

是因为我的身份?对!湛飞阳出乎意料地开口,手恢复了动作,继续缓缓向自己的杯子注着酒水,直等酒水快溢出杯口,他才放下酒壶,抬眼望向雷海城。

褐棕色的眸子,依旧温柔。

你是天靖的定国王爷,是一人震慑住风陵数万兵马的大英雄,是给风陵传授农耕演算的奇士,更是天靖和风陵两国皇帝都竞相招揽笼络的人。

海城,也许你自己还不清楚,雷海城这三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那我告诉你,连我西岐皇帝都说,若得雷海城,当能夺天下――雷海城断然否决。

天下局势不是凭任何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转的。

况且,那些知识只是后人的智慧,不属于我。

湛飞阳笑笑:海城,我知道你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可我国皇帝不会理睬这些。

他要的,是可以助西岐开疆辟土一统天下的利器,如果这柄利器不能为西岐所用,宁可毁之,也不能让它落到别国手中。

所以,你就奉命游说我,不成便要杀我?雷海城双眸如两点漆黑的冰晶,毫无温度地瞄着杯中酒。

湛飞阳,可惜我没能如你所愿,死在毒物吻下。

那你现在想怎么除掉我,好向你的皇帝交差?湛飞阳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内心也波动得十分激烈。

海城,你一定对我这个朋友失望透顶,可是我也逼不得已。

我不能背叛西岐,我在西岐,还有父母、亲人和上千族人,我不能让他们因为我受牵连。

海城,你知不知道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一边高兴,一边有多难过?倘若你永远都不出现,我就不用逼自己做出选择,我们,还能是最好的朋友。

他颤抖着握紧酒壶,极力呼吸让情绪稳定下来,涩然一笑,举起了酒杯。

现在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相信了。

海城,看在我们结拜一场的情分上,干了这杯,我自会给你个交代。

仰脖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见雷海城面前仍是满满的一杯,未动分毫,湛飞阳长叹,靠在椅背上不再出声,眼神痛楚。

雷海城终于拿起杯子,笑声令他自己都觉得冷。

湛飞阳,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没办法来指责你。

不过事到如今,你还想利用结拜的情义来骗我喝下这杯毒酒吗?用力一捏,酒杯在手里啵地破碎。

你我之间,有如此杯,从此恩断义绝。

他望着湛飞阳微微颤抖的苍白嘴唇,面无表情地起身,拿出匕首,大步朝房门走去。

他知道门外处处设伏,然而此刻一股无法以笔墨形容的愤懑正在胸臆间横冲直撞,让他久经训练的神经也几近失控,想狠狠摧毁身旁一切。

第一次敞开心怀,愿意去接受去信任一段友情,结果却――海城,外面有埋伏,别出去!身后衣衫掠风,湛飞阳抢上来挡在雷海城面前。

滚!他眼皮也不抬,握着匕首的手飞快挥出。

唔……压抑的叫声饱含疼痛。

湛飞阳弯着腰,紧抓住雷海城手腕,而锋利的匕首已有大半没入湛飞阳左肋。

雷海城的手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动摇。

为什么不躲开?湛飞阳吃力地抬起头,微微扬起嘴角,似乎想对雷海城笑,几道细长的黑色血线却从他嘴里、鼻孔里流了下来。

你?!雷海城震惊地松开匕首,后退两步,脑海里霎时一片茫然,见湛飞阳使劲捂着伤口,挣扎着坐回椅子里。

从指缝里渗出的血,也是暗黑色的。

雷海城陡然明白过来,浑身都战栗着,声音也在颤抖:你喝的,才是毒酒?湛飞阳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一些,终于堆积出一个微笑:我,我说过,会给你个交代的……海城,给了你那匹马之后,我就后悔得不得了……我没法再,再对你下手,只能自己死。

他微微伸出一只手,柔和的目光里写满乞求:海城,能靠近点吗?我想再抱,抱一下你……咳……他一直在笑,气息渐渐弱了。

雷海城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像中了魔一样定在那里,直到发现湛飞阳的眼神越来越涣散,才蓦然惊醒,拖着沉重如坠铅的双腿走到湛飞阳面前,半弯着腰,让湛飞阳等待良久的手不用费力抬高就可以摸到他的脸庞。

在他脸上流连轻抚的手掌,冷得似从冰水里打捞上来。

雷海城抓住湛飞阳的手,嘶哑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可以替你去救你的父母亲人族人,甚至杀了西岐皇帝也行,不让他再来威胁你……一根手指轻轻横在他嘴唇上,阻止他继续说。

海城,我跟你不一样,我是西岐人,永远……都不能背叛……有你说这番话,已经足够了。

可惜,我没力气再抱抱你……指尖依恋地在雷海城颤栗却仍然红润漂亮的唇瓣上摩挲着,湛飞阳满足地从心底呼出口气,慢慢垂下了眼帘。

外面有伏兵,从,从书柜后的地道走……那是他留给雷海城的最后一句话。

冰冷的手掌从雷海城手里滑落,湛飞阳的眼耳口鼻,都流出黑血。

雷海城还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死死地看着湛飞阳灰败扭曲的面庞。

这个魁梧宛如雄狮,总是用调侃的、火热的、爱慕的眼光追逐他的男人,就这样死了?……他不信。

即使再也听不到湛飞阳的呼吸心跳,他仍拒绝相信。

良久,西沉的斜阳残照透过窗纸爬上桌椅,雷海城终于直起背脊,走去床边用力一推那看似沉甸甸的大书柜――一个与人齐高的入口呈现眼前,地道蜿蜒伸展,通向无名幽暗。

雷海城转身,对湛飞阳凝视半晌,拔出尚插在湛飞阳左肋下的匕首,尸身已冷却多时,匕首抽离,只带出几点血。

他细心地用衣袖为湛飞阳抹干净脸上凝固的血迹,静静看着男人嘴角微笑,伸手背起了男人沉重的身躯,用腰带将尸身牢牢绑缚住。

……我们,一起走……这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湛飞阳不是抱怨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吗?那么这次,他绝不能再扔下湛飞阳一个人。

地道狭窄,却很长,沿着平缓的坡度倾斜向上。

借着火折子的光焰,两侧石壁的苔藓闪着青森森的光,头顶不时有水滴落,但雷海城一下也没有抬手去抹,只是机械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踩在地道浅浅积水里,溅起水花。

湛飞阳,你真傻。

你明知道,我对你不是那种感情,为什么还要为我把命赔上呢?你真的很傻……他就一直很温柔地跟背后的湛飞阳说着话。

声音在地道里回荡,嗡嗡地,像快要哭出来。

他怎么可能哭呢?在孤儿院里长大的他,就算被人用最恶毒的话骂,被人欺负得再狠,他也从来不哭,只用拳头为自己讨回尊严。

之后苛刻的特种训练更让他将眼泪归为懦弱的标记。

那些滑过脸庞的,都只是头顶滴下的水而已……地势逐渐高,前方通道隐隐透进的光线盖过了火折子的亮度,还有风挟着新鲜空气灌入地道。

转过最后一个弯,他朝着露出初升银白月光的地道口走去,仰着脸,让风将脸上的水迹吹干。

就快到尽头了。

可失去了异世里最好的朋友,没了心灵深处那份寄托,他究竟还要在孤独寂寞里漂泊多久才是尽头?……雷海城深深闭上了眼睛,品尝着弥漫在周围的死寂,蓦地,停住了脚步。

除了他自己,附近,还有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