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风停,水已止,冷玄还站在原地,默然对着一潭无波湖水出神。
仍有水珠顺着他衣角往下滴。
雷海城脸色苍白地走到冷玄身前三尺处,看着冷玄青紫微肿的下颌。
冷玄也扭过头,他什么也没说,可眼底的深深凝视让雷海城有种心脏被扎刺的错觉。
……为什么?一切来得那么突兀震撼,雷海城怎么也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喜欢我?冷玄嘴唇微微上扬,像在笑,却又像为了要掩饰什么才刻意扯出个看似平淡的表情。
我若说得清为什么,也就不会让自己踏出这一步。
可我知道无论做什么,我都没办法让时光回到过去。
你我之间……注定没有结果。
他缓慢地阖上双眼,任月色洒遍惨淡容光,轻轻道:雷海城,如果不是你逼我,到死,我都不会说出来。
如果你觉得被我这种人喜欢是耻辱,就杀了我罢。
仰高脖子,轻缓悠长地呼出口气,也仿佛把积压在内心的苦恼彷徨都随着呼吸抛了出去――为什么会喜欢?这答案他自己也想知道,明明是一心要取他性命的心腹大患,在那个不堪的夜晚,无情地撕裂了他的身体,也将他身为帝王和男人的尊严彻底践踏到脚底。
他承受着雷海城纯粹的泄愤报复,心里不止一次发誓脱困后,一定要杀了雷海城。
然而想到自己之前施加在雷海城身上更卑劣百倍的折辱,他没有立场去憎恨。
那个带给他极度羞辱和疼痛的人,就是他从前的影子。
雷海城心底所有的憎恶、所有的怨气,他都懂。
即使被雷海城碎尸万段,那也是他欠雷海城的。
可他没想到,雷海城居然还会背着他逃避风陵将士的追杀。
悬身半山腰的那一刻,无天、无地,他眼里,只有雷海城的背影。
从出生到登上皇帝的宝座,从来都是他一个人面对宫闱里的无边黑暗,为自己拼出条生路。
再哀伤绝望,也没有人可倚靠。
那有着甜甜笑容的宫女可人,曾经闯进了他空白的世界,让他在无穷孤寂中动了心,决意呵护她一辈子,结果她却用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将他的心践踏得粉碎。
亲手杀死可人的那夜,他也埋葬掉了自己的心。
爱情对于他,变成了最奢侈无用的累赘。
站在高处不胜寒的权力巅峰,他比任何人都孤独,离所有人的距离也越来越遥远。
但此刻,他和雷海城相距如此之近。
雷海城用肩膀,在天地间为他撑开一片安身立命之地。
他明知雷海城救他只是为了将复仇的游戏玩得更久,可是尘封的心扉一经开启,便无法再轻易关闭。
发现自己那颗以为早对情感麻木的心会随着雷海城的喜怒哀乐而动时,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喜欢上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应他的人,如同自寻死路……这个认知,就像根尖锐的毒刺,插进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
每天,更深一点……冷玄仰天长叹,耳边除了他自己的叹息,就只有夏虫呢喃。
他睁眼,月如银钩,湖似明镜,一切都没有改变,惟独不见雷海城踪影。
就在冷玄闭目冥思的时候,雷海城悄然离开湖畔。
什么行囊都没拿,身上湿衣也没回房换,就这样出了十方城的守将府。
因为他半刻也不能再待在湖边,去面对冷玄。
他不是初涉人世未识情滋味的少年,他看得懂冷玄受伤的神情,当一切不愿去深究的东西都被捅破,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走,远离那个不该与之有任何交集的男人。
冷寿带着兵士刚在十方城内巡视了一圈回府,在大门口撞到雷海城,见他衣服头发都湿淋淋的,吃了一惊。
雷海城,你这是要去哪里?出去走走。
雷海城头也不回往前走。
他脸色白得异常,面无表情。
冷寿虽然担心他的伤势,也不敢贸然阻拦,只叫随行兵士让出匹马。
你腿上有伤,骑马方便些。
雷海城没有拒绝,只朝冷寿点了点头,上了马,慢慢驰去城门。
守城将士见是雷海城,只道王爷是要出城打探敌情,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打开了沉甸甸的城门。
深夜里,雷海城一人单骑奔行月光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牵着缰绳,任坐骑随意驰骋。
只要远远地离开十方城就好……尽管已近夏季,边塞夜半的风依然寒冷强劲,湿透的衣服被大风吹过,像冰片贴在了身上,手脚却开始发热,脑门更昏沉沉的,隐隐涨痛。
发烧了……雷海城摸着滚烫的额头,四下张望。
刚才无意识纵马奔跑,此刻竟置身一片山岭脚下。
周围林木稀疏,十分荒凉,偶尔还听到几声狼叫。
遥望前方,远处一条河流闪着银暗光芒,静静流淌。
他记得,从湛飞阳卧室的地道出来后,他就是在这附近遇上西岐伏兵血战一场的。
难怪有几头狼在不远处巡回,估计还在寻觅西岐兵士的残骸为食。
从这里,应该能绕过坎离城,进入西岐境内。
不过如今,他最需要好好休息,等退了烧,周身伤势愈合了,再去西岐。
饿狼的眼睛,像碧绿的鬼火,在夜色中幽幽发亮。
雷海城忍着越来越严重的晕眩感,望见左近有片丈许高的背风岩石,赶着马匹过去。
怀里的火折子早被浸湿,无法生火,他从附近搬了些石块在身边围成半人高的壁垒,万一饿狼来袭,也能稍事抵御。
靠在岩石上闭目假寐。
脑海里万念纷沓,哪里睡得着?好几处伤口之前浸泡了水,痛痒起来,周身的热度也在不断上升。
他支住重得快抬不起的脑袋,微微喘息着――嗷――――刺耳的狼嚎近在咫尺,令人浑身鸡皮直立。
雷海城一凝神,已见到几点绿光在石块外围游离,雪白的狼牙滴着涎水。
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匕首,入袖抓了个空,才想起匕首已经被他沉入湖底。
雷海城反手从地上抓起把沙砾,振臂挥出,正中两头狼只眼珠。
狼只被打瞎了眼睛,更是扑腾着尖声嚎叫,狂态大发。
雷海城勉力打起精神,站起身与狼只对峙。
就听车轮辘辘,一辆马车由远及近。
这深更半夜,又是荒山野岭,会是什么人?m雷海城警觉地眯起眸子。
驾车之人似乎也听到了狼嚎,点起火把。
火焰在大风里跳动着,照亮了驾车人清秀的脸。
相隔还有十来步远,雷海城仍一眼认了出来,脱口道:公子雪?!稍一分神,竟没看见那两头狼只攀上了石围,等鼻端闻到股腥风,两头饿狼一上一下朝他猛扑过来。
钩索缠上一头饿狼颈项,双手一勒,狼头扑通掉地,脖子断口里鲜血直飙。
可下面受伤的那条腿却慢了一拍,被狼只锋利的前爪撕破了裤脚。
小心!冷冷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雷海城暗藏鞋尖的铁刺还没有踢到狼只,一只细长的手掌已横过他面前,扑哧插入狼腹。
纤瘦的五指全部没入狼只皮肉,直至指根。
狼只狂嚎着蹬了两下腿便气绝。
缓缓地从狼身抽回手,鲜血就从五个深深的手指孔里喷出,溅上那人素净的衣衫下摆。
那人蹙了下眉,拿丝巾抹净满手狼血,才看住雷海城的腿。
你的腿受了伤?他的语调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再关切的问候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冷冷的,跟他的目光一样冷淡。
雷海城已经呆住。
在此时此地见到本该在洛水逍遥的公子雪已不可思议,再看公子雪浮光掠影般的身法……跟公子雪对视片刻,雷海城终于苦笑:你果然会武功。
呵,又是一个刻意隐瞒欺骗的朋友……也许是看到了雷海城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哀伤笑容,公子雪眼中的冷漠略微起了波澜:雷海城,有些事,你不知道比较好,我才瞒着你。
我也没有打探别人秘密的兴趣。
雷海城摇着头,收起钩索,正视公子雪:我只想问你,为什么要杀死王寨主?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要你下那样的毒手?公子雪目光幽冷也盯住雷海城,半晌才冷冷道:他没有得罪我,只怪他运气不好。
至于理由,你没必要知道。
碰到这么个不可理喻的人,雷海城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阵低哑的咳嗽从马车的车厢里传出来。
男人的声音,咳得非常辛苦,夹杂着剧烈的喘息,仿佛要把心和肺都咳出来。
雷海城越听越惊讶,虽然咳嗽声不大,可他确信自己很熟悉这个嗓音――又一阵猛咳后,车厢里的男人终是止住咳嗽,喘着气。
公子雪,你怎么下了马车?声线失去了往昔银子般的冷硬质感,却仍不失优雅。
御焰燎?!雷海城震惊。
那被瑶光一剑穿胸的风陵皇,竟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