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晃肩,从太后环抱里脱身,坐到椅子里,用冷漠的眼神阻止了太后还想过来抱他的举动。
武言是你的儿子?太后惊愕地睁大了明眸,颤声道:你,你怎么这么问?难道飘音那丫头说得都是真的?你真把从前的事给忘了?你是我的言儿啊!以前的事,我没有印象。
雷海城悠闲地玩着茶盏。
看情形,冷玄和冷寿并没有将他借尸还魂的事情告诉太后,他也没必要去跟个不相关的女人解释自己的来历。
既然最初用失忆从飘音口中套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现在也就顺水推舟,让这个自称武言母亲的女人以为他遗忘过去好了。
但如果尘烟真是太后的儿子,那太后明知尘烟被侍卫们恣意凌辱,居然不及时相救,这样的母亲,令雷海城的背脊也泛起寒意。
都是冷玄,把你害得连我也不认识了。
太后眼圈发红,想再抱住雷海城又被少年目中漠然所慑,踌躇着不敢上前,只得在雷海城对面坐下。
拿丝绸帕子抹了眼泪,勉强绽开点微笑。
言儿,娘亲没骗你。
你确实是我的小儿子,因为出生时国师替你占卜过,说你命格奇特,不该生在皇家,只能在宫外找个僻静所在,少见人,少出门,才能长大。
要是硬把你留在宫里抚养,必定夭折。
你父皇和我商量过后,对外宣布刚出世的小王子早夭,暗中把你托付给武丞相家养育。
你的名字言,也是你父皇为你起的,盼望你能像国师预言那样,在宫外平安长大。
竟然又来这种老掉牙的电视剧情节,雷海城皱起眉头――如此说来,上次在澜王府刺杀冷玄后,冷寿有意放他离开,之后又送来箭毒解药,都有了答案。
子元江上,想来也是冷寿意图活捉他,送回太后身边。
明知他不是武言,还数度救他,怕他死了惹太后伤心。
这澜王倒确实对太后痴情得紧。
不过,这样的话,冷玄跟武言不就成了异母兄弟?想到自己曾跟和这个身体有血缘的人发生过有悖人伦的肉体关系,他的脸色多少变得难看起来。
太后以为雷海城的阴沉表情是引她而起,绞着帕子局促不安。
言儿,我知道你一直都恨爹娘把你交给别人去养,还总不准你外出游玩,可爹娘都是为了你活得平安。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只要叫武丞相来跟娘亲说一声,娘亲从来没有不依你的。
七岁那年,你大吵大闹了好几天,非要进宫找麈哥哥玩,娘亲也求你父皇答应了让你入宫当太子陪读。
要不是你自己跟麈儿太顽皮,把冷玄折磨得死去活来,你父皇也不会――你说什么折磨冷玄?雷海城旋转着茶盏的手突然一顿。
听太后絮絮叨叨地数落那些陈年烂芝麻,他已经不耐烦地想走人了,最后那句话却勾起了他的精神。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你父皇那天回来后气得不得了,说,说你和麈儿两个小畜生竟然那样整自己的兄长,两个都该死。
虽然事隔多年,但太后忆起那日苍皇暴怒神情,仍心有余悸。
娘亲也劝不上,只能看着你被送回武家,连麈儿也给你父皇狠狠责罚了一通。
她美丽的眼睛泛起层憎恶:你父皇他向来最疼你们两兄弟,一定是冷玄在背地里做的手脚,害你们受罚。
我早知道他是个祸害,几次劝你父皇杀了他,可不知道他给你父皇灌了什么迷汤,你父皇非但不杀他,还对他越来越信任。
结果你父皇一归天,那祸害就对麈儿下毒手,硬给你哥哥灌毒……麈,麈儿他死的时候七孔流血……她全身发抖,哧地撕破了手里帕子,恨意使她那张绝色的面容也扭曲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雷海城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宫里的争权夺位,本来就是你死我亡,没什么好抱怨的。
何况,那太子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武家被满门抄斩后,你就收留了我,要我去刺杀冷玄为你的麈儿报仇?他略带讥诮地挑高眉,一般人,已经死了一个儿子,断不会再叫另一个去送命。
这太后却让武言去弑君,他实在怀疑,太后对武言究竟有多少母子情谊?不,不是!太后极力摇头,哀怨地看着雷海城。
娘亲已经失去了麈儿,怎么舍得再失去你?可你就是不听娘亲和寿皇叔的劝,说一定要亲手杀了冷玄那祸害,替麈儿报仇,把该属于麈儿和你的皇位抢回来。
娘亲怎么说,你都不听,我只好瞒着澜王,物色了几个太子党的旧人为你筹划……可,可你后来失了手,被那祸害拷打折磨得不成样子。
言儿,你不知道娘亲心里有多难受,可如果我去跟冷玄求情,他那样精明,万一查出你是我的儿子,肯定会杀掉你以绝后患的。
娘亲只好忍着等机会救你。
雷海城耐着性子,总算听太后唠叨完。
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想把这个女人连同那些出谋划策的人臭骂一顿!一群疯子!以为冷玄是那么容易就能对付的?尤其是太后,要不是她对武言纵容惯了,武言也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入宫行刺,也就不会害他一还魂,就受那种非人待遇!可是转念一想,倘若武言没有被侍卫折磨到不堪忍受咬舌自尽,他也无法利用武言的躯壳还魂。
罢了!他这无神论者,此刻也不由信服有些东西冥冥中或许早有定数。
伸个懒腰,站起身。
故事听完了,他也不想再在这看似华丽堂皇实则充满阴谋陷阱的宫中逗留。
多停留一刻,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就让他胸口更压抑一分。
言儿,你,你要去哪里?太后见雷海城要走,愕然追上抓住他袖子,却被雷海城轻轻甩开,淡然道:我是雷海城,不是你的儿子武言。
娘亲说了半天,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太后失望之极,转眼又精神一振。
言儿,你不是一心想夺回皇位吗?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啊!冷玄已经封你为王了,澜王也说言儿你一身好本事,没人再能害得了你。
你不如尽快将身份公诸天下,娘亲再想法子找大臣们向冷玄逼宫,让他退位给你。
等你当了皇帝,你想怎么宰割那个折磨的祸害都行。
她越说越兴奋,眼底的怨毒也越来越浓。
他怎么拷打你的,你一样样还给他。
也要让他尝尝被人灌毒的滋味,不,不,那样死太便宜他了。
最好把他折磨到剩最后一口气再坑了他。
要不……雷海城不想再听她手舞足蹈地幻想种种杀人方法,大步走出殿外,砰地甩上两扇殿门,将太后的呼唤隔断身后。
一路快步离开了太后的寝宫,出了月洞门,他仰天长呼吸。
东方苍溟已透出薄曦,天色干净,近乎透明,云絮轻缓飘浮变幻着。
冷玄就伫立在门外的桅子花树下,目光飘渺地凝望着前方。
露水将他的头发打得微湿,沾着头顶上空飘零吹落的花瓣,临近暮春的颓唐。
晨风拂起发丝,耳根后的肌肤,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跳动的血管……雷海城静静看着,那种接近病态的白色在他眼里,竟有种莫名的情欲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月夜里,冷玄苍白泛青又沾染殷红血迹的身体……告诉过自己别再记住那个荒唐夜晚的!他把视线从冷玄耳颈后移开。
冷冷问:你早就知道尘烟是太后的儿子?冷玄仍凝视着前方,似乎那空气里有他看不够的东西。
澜王府,听到她那样叫你言儿,我就怀疑了……雷海城很想问冷玄,为什么在云潼关被他擒获后不将这层关系说出,但想想即便冷玄说了,也不会动摇他复仇的决心。
况且委实不欲将那个夜晚再扯进话题,他背靠着墙壁抱起了双臂,讥笑道:难怪你一直说尘烟若活着,绝不愿见天靖灭亡,因为他也是天靖的王子。
呵,不过,你知道太后都说了些什么?……要你留下来,逼宫夺位,杀了我?冷玄出人意料地低笑,转头,眼神明亮,似已将一切都看通透。
想报复我,就别错过这机会。
有太后承认你的身份,你想将我掀下皇帝宝座易如反掌。
你在教我纂位?雷海城眯起了眸子,不无嘲讽。
你就不怕天靖的基业落入外人手里?冷玄缓缓道:冷言的身体怎么能说是外人呢?天靖落在你手中,强过沦为西岐和风陵的属地百倍。
而且,我相信你如果接掌了天靖,绝对有能力保住天靖不受外敌侵犯。
他正视雷海城,慢慢摘下了自己八宝青玉腾龙冠。
拿去吧!然后杀了我,活埋也好,凌迟也好,无所谓。
我死后,你就不必再为复仇的事情烦恼了。
我别无牵挂,只有周儿少不更事,日后若有得罪你的地方,请你无论如何都留他性命。
玉冠托到了雷海城面前,他瞪着冷玄。
男人脸上解脱似的微笑,让他知道,冷玄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这场报复的游戏,竟然要由冷玄先拉下帷幕?这个曾带给他万般耻辱,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终于在他无尽头的复仇阴影和内忧外患里选择了逃避,甘愿用死亡来为一切画上句号。
他算是彻底赢了么?……冷冷地,冷冷地看着冷玄,他蓦然挥袖,打掉了冷玄手中的腾龙冠。
青玉坠落地面卵石小径,片片碎开。
我没兴趣。
他从冷玄身边擦肩而过,扬长离去。
听着脚步声最终消失在自己的听觉世界里,冷玄依然没有动弹。
左手也仍旧维持着伸在半空的姿势,仿佛想抓住点什么,可环绕在他周围的,只有清晨冰凉的空气。
红日破晓,街市上人潮熙攘。
雷海城戴着遮住了大半面孔的风帽,茫然随着自己脚步游荡。
他说不清楚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但自宫中出来后,只觉得突然失去了方向。
冷玄到此地步,已经激不起他半点复仇的欲望。
对着长空万里深深吸进一口气。
前方一个熟稔的身影倏地闯入视野。
大腹便便的中年员外,满脸和气生财的笑容,正跟街边成衣铺子里的老板娘嗑牙。
是湛飞阳的绸缎庄老板刘富。
他看着圆滚滚的刘富,脑海里浮出来的却是湛飞阳,用带点调侃的褐棕色眸子望着他笑……雷海城嘴角不自知地微微弯起弧度。
瞬间,想见湛飞阳的强烈冲动占据了全部思绪。
记忆里,那个家伙留给他的总是豪爽笑容,不用他费心费神去应付没完没了的阴谋诡计。
现在的他,迫切需要找个知心朋友来畅饮一番,彻底放松心情。
决定了,去西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