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太阳向大地散发着最后的余光残照,将道路两边的树木都拖出斜长影子,泥土因为连日干燥变得松散,马蹄踏过就扬起灰蒙蒙的尘土,遮蔽了天日。
雷海城牵着缰绳,独自一人骑着马,沿山脚慢慢走。
为了旅途方便起见,他从京城出发时,便替自己涂黑了皮肤,粘上两撇小胡子,虽然化装手法拙劣,至少不会再被人认出跟画像里的定国王是同一人。
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正与天靖恶战不休的西岐国,他不想还没见到湛飞阳就因冷玄硬扣给他的头衔被西岐人当大敌对付。
不过,跟湛飞阳见面之后呢?……是从此留在西岐?还是再去哪里流浪?……渡过子元江后,这问题就一直在雷海城心头盘旋,令他无比迷茫。
在异界复活至今,求生和复仇几乎就是他全部的精神支柱。
然而当冷玄将象征着帝王无上威严的皇冠递到他面前,等着他接受的刹那,他却感觉说不出的空虚。
决不原谅冷玄!不过看冷玄当时的表情,他觉得再去报复那么一个接近穷途末路、四面楚歌的人已经没多大意义。
他跟自己说,那是因为他不屑再在冷玄身上花费心思。
可是几天来,他始终无法将临走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那个孤寂僵立的背影从记忆中抹去。
灵魂落到个少年体内,怎么连他的心也跟着变得幼稚起来了?雷海城苦笑。
远处,钟声隐隐在空山回响,庄严大气。
倦鸟剪翅飞翔,迎着暮色投入山林。
青黑色的庙宇自树梢挑出一角,飞翘的檐角下,铜铃清响,和着梵音低唱,肃穆深邈如另一个世界。
雷海城下马聆听了好一阵,牵起马匹走去那座小小庙宇,敲门投宿。
庙宇名叫浮生寺,规模不大,连住持在内也才十来个僧人。
修建的年份显然十分久远,墙身斑驳剥落,爬满藤蔓。
雷海城借宿的小院里,也长着几株老树,盘根错节,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大片夜空。
他吃过小沙弥送来的白粥,就来到院子里,仰望头顶那轮亮如银盘的圆月。
空山古刹,佛音轻飘,这种氛围下,再浮躁的心情也平静了。
他微笑着欣赏起自从来到这时空后没有真正欣赏过的月色。
雷檀樾,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杯清茶。
老树粗壮的枝干后,一个缓慢的声音向他发出邀请。
雷海城没有惊讶,踏进院子时,他就看到寺里的住持坐在树根制成的小桌边烹水煮茶。
正是因为不想打扰方外之人,他才站得远远的。
那就叨扰无印大师了。
他走到树根边,在住持面前坐了下来。
无印大师并不老,那张眉目清秀柔和的脸庞甚至可用俊雅来形容。
浑身透著书卷气,倘若忽略头顶九个香疤和素白僧衣,更似个饱读诗书的大儒。
雷海城初见无印大师时,也着实吃了一惊。
感觉主持都该是个七老八十白眉低垂的老头,像无印这样风度翩翩的实在罕见。
而且当雷海城拿出瑶光遗下的那对凤头珠钗要捐给寺里当香火钱时,在旁的僧人见他阔绰出手都目露喜色,无印却一句太贵重谢绝了。
结果雷海城不得不费了番口舌,说是自己一位朋友逝世前交代务必捐给寺庙行善,才让无印点了头。
瑶光的遗物,应该留给天靖。
只是捐香火钱还险遭碰壁,在他原来的时代绝对不可思议。
无印替雷海城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喝着,饮了大半杯才缓缓道:天靖和西岐开战以来,山门前除了天靖征战的军队和粮草车马经过,再无其他。
雷檀樾是几个月来唯一来投宿的客人。
雷海城猜不透无印跟他说这番话是什么用意,微扬眉,没作答。
无印微笑着,对雷海城摇了摇头:雷檀樾,西岐之行必有血光之灾,你还是回去吧。
……大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去西岐?雷海城笑着反问,心里却极为震惊。
无印不答,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雷海城留心仔细一看,才发现无印双眼的眼黑里竟各有两个瞳仁。
你不害怕吗?常人看到贫僧的双瞳,都会大呼小叫。
见雷海城不动声色,无印似乎很高兴地笑了笑。
这双眼睛,可以看到将来,檀樾信不信?雷海城信。
自己亲身经历过借尸还魂的离奇遭遇,多荒唐离谱的事情他都能接受。
那大师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贫僧不能说太多,否则会遭天谴。
只能奉劝檀樾勿再前往西岐。
雷海城一晒。
西岐正与天靖恶战,即使沿途发生什么血光之灾也不见得奇怪。
听无印故弄玄虚,他微觉反感,但还是客气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提醒。
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准备回房睡觉。
无印静静道:雷檀樾,你莫以为贫僧诳你。
贫僧还知道,你本不属于这世界,这躯壳。
最后一句,像道闪电把雷海城击得全身为之一震,重新又坐了回去,满脸惊骇:大师,你莫非还能看回过去?无印的双瞳在圆月下流转着奇异光彩。
先有因,后有果。
没有过去,又哪有将来?雷檀樾,你的前世是个成年男子,死前被炸得支离破碎,灵魂进了一个刚咽气的少年体内,就是你现在的身子,贫僧说得可对?雷海城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先前一瞬间还怀疑无印是不是别有企图,想阻拦他去西岐。
但听无印说出他的死状,他确信,这僧人的双眼果真拥有异能――知道他借尸还魂的人本就寥寥无几,最关键的是,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前世是被炸死的。
他好一会才理清了思路,定定神,问无印:大师,那么我为何会偏偏投进这少年的躯壳,还受尽折辱?这是他一直以来最耿耿于怀的,命运既然要送他还魂,挑哪个死尸不好,为什么硬把他推进尘烟体内?他承认自己前世不是什么好人,杀过人、包庇轮奸犯,可在天靖宫中受的罪实在超出他所能忍受的底线。
那晚从太后口中,他也想象得到冷玄登基前多半在原太子和武言手里吃够苦头,所以才将他往死里凌虐。
他可以理解冷玄的报复,唯一想不通,凭什么尘烟闯下的祸,却要他来承担后果?无印笑笑:个中原因贫僧就说不上来了。
贫僧只知道世间事都逃不出染净因果。
人死本该如灯灭,既然你的魂魄破了轮回,也要附上这少年,必有缘由。
也许,你和他本来就是彼此的前世来生,因为尘缘未了才来应劫……什么染净因果,又什么前世来生的?雷海城越听越混乱,皱眉不语。
是贫僧多嘴,让檀樾添烦恼了……无印轻轻捻着沉香佛珠,离座而起,留下雷海城独对圆月当空。
听着隐约轻缓的诵经梵唱,雷海城在老树下怔怔坐了良久。
月光里,一只体型极大的彩蝶飞过院子围墙,远远绕在他身边翩然起舞。
蝶翼上分布着奇特的淡金花纹和朱红圆斑,飞舞间梦幻迷离。
翌日天微明,雷海城便告辞了无印大师,出发前往下一个城池庆申。
越近西疆战线,所经之处也越萧索。
天靖的百姓除了真正老弱病残又无亲人照应的还留在原地,大部分均已逃往内地避难。
雷海城一路途经的几座城池,都十室九空。
守城的兵力也严重不足,想必稍微精壮些的将士都被抽去了西线作战。
到了庆申城外,已过晌午。
坐骑连走几个时辰,打着响鼻疲态毕露。
雷海城望见附近路边有片果林,又有水源,便把马匹牵去喝水,自己在果树休憩。
清早在寺里吃的两碗薄粥早已消化,他摘了几枚果子,说不出名字,不过看到有些果子有虫蛀痕迹,应当无毒,清洗后慢慢咬着。
清甜的汁水入口生津,这种纯天然的味道在滥用农药和生长激素的现代很难品尝到。
不再去想复仇,再回头仔细看这个异世,其实还是有许多东西值得欣赏。
至少,这里的天空真的很蓝,空气也新鲜清爽……雷海城抱着膝盖,满足地叹口气,呼吸着风里的果香。
几只蝴蝶和蜜蜂在林间翻飞。
那只淡金双翼的大彩蝶赫然也在。
雷海城唇边的微笑渐渐消退了――从离开京城的那天起,他就发现,每天总能看到这只彩蝶。
最初他以为只是同个品种,没怎么放心上。
可是昨晚浮生寺里,他在树下静坐沉思,这只彩蝶也始终在他周围盘旋了许久。
他惊异地发觉,蝶翼上那两点朱红圆斑竟是人手点上去的朱漆。
一直,都是同一只蝴蝶,跟着他飞了数日……他冷冷看着彩蝶飞旋一阵后,朝来路飞去。
空旷的路中间,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甩着马尾慢慢行近。
骏马的四蹄,漆黑如墨。
马背上,男人一身淡青衣衫,越发显得容颜苍白清减。
白马附近的半空,也有只同样的彩蝶在上下飞舞。
他和冷玄,就静静地望着对方。
久久凝视后,冷玄终于先开口。
……雷海城,你若去西岐,你我恰好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