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搀着雷海城回到寝宫,将值守的侍女和侍卫训斥了一顿,叫人撤了桌上冷掉的早膳,重新布上热的粥点。
雷海城回来的途中倒十分安静。
食物上桌后,他也懂得自己拿筷子吃了几块饼,突然放下晚筷,目光居然清澈许多,有些疑惑地道:我刚才是不是去了哪里?我好象见到他了……他神智有所清醒,明周当然高兴,可听雷海城又在谈起冷玄,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心里又酸又苦,强自挤出个笑容。
哪有,是我跟你在花园里走了一走散步而已,除了我,你什么人也没见到――不对!那个人不是你!雷海城坚持己见,转眼却又用力敲着自己脑门,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他是谁?……明周看他又开始发作,忙拿出那瓶解药春眠,半哄半灌喂雷海城喝了几口。
不多时,雷海城果然昏沉沉地睡去。
把雷海城扶上卧榻安顿好,明周叫进侍卫统领,下了一道让那人莫名其妙的旨意――日落之前,屠尽宫中所有犬只。
春眠的效果似乎不错,雷海城直到翌日午后仍在安稳沉睡,中间偶尔有醒来,转动着眼睛想说什么,但敌不过药力,很快又睡着。
明周下朝后就直奔回寝宫,问过侍女知道雷海城没再做噩梦,他放心不少,召来太医,正叫他们为雷海城开些调养身体的药膳方子,绿郎突来求见,说奉了主人之命请明周务必过去晤面。
明周对这个天靖出征西岐时从坎离城救回的异族素无好感,碍于冷玄藏身开元宫无人照料,他便顺了冷玄的意,留下绿郎伺候冷玄起居。
经昨天一闹,他压根就不想再涉足冷玄处,但听绿郎说得慎重,沉吟之后,还是随绿郎来到开元宫。
冬日虽然明媚,偏殿里依旧阴冷,白天也点了蜡烛。
冷玄正背对着他坐在书桌旁,左手执笔而书。
听见明周脚步声走近身后,他没回头,仍不紧不慢地写着字。
……父皇,找我来,有什么训示?等了半天都不听冷玄开口,明周只好先打破压抑的沉寂。
冷玄终于写完最后一划,搁下笔,静静道:周儿,到父皇身边来。
明周略一迟疑,走到书桌边。
自从登基大典那晚与冷玄撕破脸面后,他再也不愿像儿时那样靠近冷玄邀宠撒娇。
此刻站得极近,竟有些不自在,沉默着找不到什么话题。
目光落在书桌上平摊着的一幅画卷。
寥寥几笔水墨,勾勒出一个男子背影。
他一下就认出那是雷海城。
画边,还有两行略显歪扭的字迹――问世间 情为何物看天下 谁主沉浮两行字,墨痕犹湿。
他看着字画,冷玄却在看他。
半晌,抬手去摸明周的脸。
周儿,这半年你又长高了……明周下意识地一侧头,冷玄摸了个空,手僵在空中。
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冷玄慢慢地垂下手,转首对着跳跃的烛焰出了好一阵神,才道:你长大了,不再需要父皇了。
他低声笑了一笑,继而幽幽吁出口长气,语气里已经听不出丝毫伤感,淡然道:他现在,怎样了?尽管没有指名道姓,明周却知道冷玄问的是谁,点头道:海城现在很好。
昨天服了药,睡得很安稳。
照这情形慢慢调养,毒性总能消解。
冷玄不语,左手在画卷背影上抚摩许久,最终移开。
如果他永远都不能彻底清醒过来呢?永远都不再是你原来印象中的那个雷海城,你是否也能照顾他一辈子?周儿,你回答我。
他问的非常认真,明周一怔后,眉宇间泛起薄怒,父皇,你以为我对海城是一时兴起?……我知道你现在确实对他执着,可一辈子的事情谁能预料……冷玄声音越来越低,站起身,看着明周愠怒神色,他改口道:父皇有样东西要给你看,跟我来。
走到床边掀起被褥床板,下面竟露出个洞口。
他取了书桌上的烛台,先走了下去。
明周从不知道父皇床下居然有这玄机,惊异不定,但还是跟着冷玄走下地洞。
数十级的石梯深入地下,通往一间丈许见方的石室。
四壁萧然无物,正中却停放着具巨大的黑木棺。
幽暗摇晃的烛光里,瞧着有几分诡异阴森。
父皇,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明周终究沉不住气,脸色微变。
冷玄放下烛台,推开了棺盖,一阵珠光宝气立刻将石室照得无比亮堂。
明周好一会才适应了刺眼的光亮,看清棺中铺满了厚厚一层珍珠、珊瑚、各色美玉、打造得精美绝伦的钗环镯子……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罕见宝物。
珠宝上,躺着具骨骼纤细的骷髅。
包裹骷髅的绸缎宫装上也同样镶满了各种宝石。
冷玄凝望着骷髅,脸上有追忆、有伤怀、有怜惜,还有更多明周看不懂的表情。
父皇,这是……?你的娘亲。
冷玄平静无波地道:你小时侯,总追问我娘亲去了哪里。
我告诉你她病死了,其实,她是被我杀死的。
他看着明周震惊之色,笑容苦涩:周儿,你可知道,年少时,我有多喜欢你娘亲,喜欢到恨不得把心都挖了出来给她,可最后,是我亲手杀了她。
仰头长叹:我如今,不想再让我喜欢的人因为我受任何伤害。
周儿,你做得到么?明周面色阴晴变幻,却也明白了冷玄带他来此的用意,肃容道:父皇,你尽可放心,我是绝不可能去害海城的。
在他心目中,派人刺雷海城那一刀,是为了将雷海城从冷玄的情网里救出来,自然不算伤害。
看了看冷玄,他缓缓道:父皇,昨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
其实只要你不再出现,海城就不会再受伤害。
冷玄如被人狠抽了一鞭子,浑身剧颤,用力扶住棺木边缘,手指都捏得发了白才让呼吸平缓下来,父皇知道,所以今天才要你过来。
今后,父皇永远都不会再跟他见面,你也别再让他接近开元宫。
斩钉截铁的语调令明周意识到冷玄是真的下定决心要与雷海城了断,他嘴角忍不住露出得胜的微笑。
一口气说出从昨天就思考至今朝的话,心脏也已麻木,萎缩……反而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彷徨……原来心死,就是这种滋味……冷玄茫然笑,弯腰从骷髅的宫装中取出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盒子。
盒子里装满了无色透明的水,一棵几寸高的植物正在水里载浮载沉。
植株虽小,却根茎枝叶俱全,顶端甚至还开着朵米粒般的绯红小花。
是什么?明周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冷玄双眸沉黑,宛如深不见底的古井。
移神草。
起死回生,夺魂移神。
但凡有一息尚存,服下此草即可痊愈回天。
只不过,此人也将遗忘前尘往事,变得如白纸一张。
周儿,不论原九重那药方究竟是真是假,雷海城只要吃了移神草,就不用再受梦蛰折磨,却也不会再记得任何人,包括你――你可舍得将你们过往种种都一笔勾销?冷玄目注满脸苍白的明周,将盒子交到明周手上。
想让他彻底忘记父皇,只有这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