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醒来时,只觉神清气爽,头脑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清楚过。
对着榻边几个侍女发了下呆,随即回神,穿衣、着鞋。
摸到肋下新愈的疤痕,他微觉困惑。
瞧这愈合程度,距负伤应该有两个月了。
可是从梵夏到天靖京城,以他最初日夜兼程的速度,个把月怎么也该到了。
记忆,仿佛缺失了什么……他掐着眉心,脑海中最后一个清晰场面就是自己在进入天靖边境后的某个夜晚,因为眼前幻景重重、头痛欲裂,再也握不住缰绳,摔落马背。
之后一切,都变得破碎凌乱、模糊不清……不过如今不是考虑自己怎么来到天靖皇宫的时候,他千里迢迢赶回来,就是为了见冷玄。
从服饰他梳洗的侍女手里抽过条布带,随手扎起头发,便往外走。
侍女和侍卫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鉴,哪还敢让雷海城独自离去,想阻拦,却被雷海城冷冷一瞪吓退了脚步。
雷海城出了寝宫,略一辨明方位,朝开元宫走去。
明周对手中的水晶盒看了半天,终于咬咬牙,道:好。
抹去雷海城的所有记忆,虽然有些残忍,但总胜于雷海城仍记着父皇。
或许,这是个让雷海城正视他,喜欢上他的转机……冷玄面色早已是一团漠然,默默合上棺盖,拿起烛台往上走。
明周跟在他背后,知道冷玄放弃雷海城的决心后,他对冷玄的敌意也减弱许多。
此刻看着冷玄日益瘦削的肩背,突然忆起儿时骑在冷玄脖子上,两人一起放风筝的情形,纵然天性凉薄,心头也不由自主闪过丝愧疚,低唤了一声父皇后,却又无言以续。
怎么了,周儿?冷玄依然步履平稳地拾级而上,声音也平静如昔。
我……明周语塞,干咳两声想寻些话题,倒是想起了这两天尽挂念着雷海城的病情,还没处理全思国主之事。
是全思前国主托人陈情,说想回全思郡颐养天年。
父皇,你看……轻巧地翻过高墙,跃落院中。
几株寒梅令雷海城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这景致似曾相识,但记不清何时见过。
定了定神,忽然见绿郎飞快自偏殿走出,转入殿侧小屋。
神色匆忙,竟未留意到院中多了一人。
这小家伙,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雷海城皱了皱眉,闪身遁入阴冷昏暗的偏殿。
里面的摆设跟他离开那晚没有区别,只是不复见到那一地残破的人皮。
他一刀刀割碎人皮时,恐怕冷玄的心也同他一样,被凌迟得支离破碎……胸口又开始涨痛起来,他走到书桌边,看到自己的背影画像,正在咀嚼冷玄新题的那两行词里意味,隐约有说话声从地下传来――目光一掠,已发现靠墙大床的床板被掀开,正有一点烛光由弱到亮,从床底地道移将上来。
交谈声也逐渐响亮。
……既然全思郡臣民都已诚心归顺天靖,那再留着前国主也没用处,放他回去,反而多事。
周儿,你着人将他暗中处置了,对外宣称他病逝就是。
这,父皇,万一全思郡人鼓噪起来……当时留他一命,就为安定全思郡的人心。
如今大局已定,纵有人为前国主鸣不平,也于事无补。
况且,死一个前国主,也好让六郡知道,不服我天靖者,便得如此下场――雷海城听到这里,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抓住刚冒出肩膀的冷玄,将人硬拉上来,道:天靖国力已凌驾西岐风陵之上,再留着原千雪也没用,反而会生出变数,是不是?所以你就派人杀了他?!他忽然在此出现,冷玄父子都吃惊不小,再听到他满含杀气的质问,明周刷的白了脸。
使人歼杀原千雪、暗算雷海城并嫁祸父皇之前,他不是没想过雷海城会回来找冷玄当面对质,甚至连各种说辞都准备好了。
唯一没料到雷海城闯入宫时已经疯癫,省却他不少力气再布局。
眼下虽见雷海城眸光清澈,也不确定雷海城下一刻会不会又狂性大发,他求助地望向冷玄,心底暗暗叫苦。
冷玄也与明周一般心思,见明周面无血色,他左手将明周拉到自己身后,垂眸道:没错,是我。
那我呢?利用完了,所以你也派人杀我?雷海城紧盯冷玄,声音冷硬得如同冰水里浸过的刀刃。
……?昨天并没有听冷寿提到此事,冷玄愕然,随后省悟必是自己儿子捣的鬼,转头看明周。
明周心虚地别过头,不敢与冷玄目光对视。
雷海城双眼一直在冷玄父子脸上逡巡,见此情景更笃信自己归天靖途中推测,将明周从冷玄背后一把拖到跟前。
孙七和谢十三,其实是奉了你的命令,对不对?他问得轻柔,字里行间却带着无法忽略的冷冽,明周低着头,根本没勇气去看雷海城的表情。
为什么?……证实了自己的想法,雷海城只有痛心。
你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我爱上你? 你为什么总是不懂――够了!明周蓦地放声大吼,抬眼尽是泪痕,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永远什么都不懂。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会难过、也会嫉妒,被人拒绝了也会伤心,啊?!――牢牢抓住雷海城衣袖,眼泪不住往下掉。
海城,你受刑遭罪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我恨自己无能,救不了你。
登基大典上,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有足够的权势可以保护你,可你呢?父皇一句话就能把你逼走,我怎么哭,怎么求你留下来,你都不愿意,你根本连正眼都没看过我……积压经年的委屈一朝释放,他号啕大哭。
雷海城僵立着,任明周眼泪鼻涕糊满了他袖子,终于缓缓道:孙七刺我那一刀,我可以不跟你算。
可是,你不该杀原千雪……想到那只自万均巨石缝隙间探出的手,他双目尽赤,夺过冷玄手里烛台,抖落已将燃尽的蜡烛,明晃晃的银签直刺明周右眼。
明周大叫一声,吓得全身冰冷,竟忘了动弹。
眼前陡然发黑,却是一人迅速挡在他身前――银签噗地刺中冷玄左肩。
你!雷海城急忙顿住手,可银签已入肉寸半,血顺着银签拔离之势流出,冷玄袖子立时湿了大半。
父,父皇……明周惊魂初定,颤悠悠想去扶冷玄,却被雷海城推开。
雷海城冷着脸,扶着冷玄坐到椅子里,将袖口衣服撕成数条,准备替冷玄包扎伤口。
冷玄冷汗顺颊流淌,仍勉强露出个苦笑。
雷海城,周儿还小,做错什么,也是我没有管教好他,你不要伤他。
要算帐,就找我好了。
面对这样的冷玄,雷海城再有万般不甘,也不得不暂且将明周抛开一边。
褪落冷玄左肩衣物,见到尚有一大片皮开肉绽的啃咬伤口,勃然色变。
这是什么人咬的?冷玄知道蒙混不了,再度苦笑:是你昨天咬的。
雷海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不知道啊?……冷玄涩然无语。
即使自己做过什么都不知道,雷海城意识最深处却依然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啖肉饮血,咬个粉碎……明周见旁低声道:你昨天梦蛰发作得厉害,认不出人,咬伤了父皇。
后来我给你服了梦蛰的解药春眠,你才好了些。
春眠?雷海城记得公子雪带他去西岐途中,给他喝的那一小瓶药汁便是春眠。
但那药只能镇神安睡,并不能真正解毒,更不可能令他一觉过后,神智大清……一点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中浮沉,他目光闪动,突然凑上冷玄被银签刺破的伤口,吸了一大口血。
微微闭上眼帘,似乎在品尝血味,须臾低笑起来。
海城?!明周瞧得毛骨悚然,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雷海城睁眸,对上冷玄淡淡疑惑的眼神,我终于知道了,梦蛰的解药很简单,就是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