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2025-03-29 02:59:38

雷海城漠然看着冷玄,吃完手头最后一个果子,一声口哨叫回自己的马匹,上了马不紧不慢往前走。

当复仇已经变得索然无味,冷玄做什么,也已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他不想去深究冷玄究竟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能让彩蝶来跟踪他,更不想知道冷玄是否真的要去西岐,还是因为没有放弃说服他的念头,与他同行找机会继续游说。

抛开仇恨,他跟冷玄其实并无交集,不值得他再为此人浪费光阴。

也许,当冷玄是陌路人,彻底无视这个男人,才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他听到冷玄驾着白马跟在他身后尺许,没理会。

冷玄似乎也知道雷海城绝不会主动理睬他,只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不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雷海城,你还记不记得,你入宫找我那晚,我书房里烧的薰香?雷海城目光一闪,那种香味虽然沁人心脾,但十分淡郁……冷玄仰头,看着彩蝶在两人头顶上方飞来飞去,微笑:薰香和这对蝴蝶都是年前密华使节进贡的。

这薰香提炼自好几种花草,闻着淡雅,却有个最大的神奇之处,只需在点燃薰香的地方停留片刻,香味便会渗进人头发肌肤,多日都不会消失。

染上这香味的人自己闻不出来,只有这种蝴蝶对这香味最是灵敏,相隔数里仍能找到香源。

就算你改了装扮,也没用。

昆虫对某种气味有特殊辨别能力很寻常,所以听完冷玄解释,雷海城倒不惊奇。

惟有眼神阴暗了一些――难怪那晚他进入冷玄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见不到附近有任何侍卫宫人。

那些人一定都被冷玄事先遣走,以免沾上薰香,让蝴蝶无从跟踪……他再一次认识到冷玄的心机,心头微微颤栗。

早明白冷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但自从云潼关擒获冷玄后,冷玄就始终落在下风,雷海城未免起了轻敌之心。

然后此刻,他忽然觉得,如果两人真正争斗起来,最后的胜利并不一定属于他。

冷冷回头,给了冷玄一个满含警告的眼神,他用力一振缰绳,马匹撒开四蹄,奔向庆申的城墙。

白马墨蹄翻飞,紧跟不舍,前后冲过了城门,甩下正待上前盘查的年迈城官对着满天尘土干瞪眼。

被人跟随左右的感觉并不舒坦,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彻底漠视冷玄,雷海城也就将之当成空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该吃东西的时候就吃,该锻炼身体的时候就锻炼。

这时候,冷玄也下了马不再赶路,在离开雷海城几米远的地方自己休憩,大多数时间都望着天空出神。

甚至每次雷海城一觉醒来,总看见冷玄坐在将熄灭的火堆边,左手握着树枝在灰烬里边画着山形地势,边沉思。

雷海城只是淡淡一瞥,便移开目光。

他相信,天靖与西岐的战事定然已到凶险关头,所以冷玄才会亲自赶去坐镇。

至于冷玄以帝王之躯,居然孤身一人前往,多半是受了那次卢长义谋反的教训。

与其拖上侍卫随从大张旗鼓地开赴西疆,被西岐人得了风声,不如悄然前往,造成天靖皇帝仍驻守京城的假象,压住各种蠢蠢欲动的暗势力。

无论如何,雷海城也不得不佩服冷玄的胆略。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到第六天午后,离天靖西疆最后一座大城池十方城仅有里许路程时,冷玄从怀里掏出只短笛模样的哨子用力吹响。

尖锐的声音顷刻响遍四野。

道路被烈日晒得热气蒸腾,马蹄踏地发出的单调节奏里,不多时便加进了其他声响。

路前方黄土飞扬,几十匹骏马疾奔而来。

为首的男人身披黄金锁子战甲,正是冷寿。

原本保养得法的俊美面容因连月征战黝黑了许多。

众人见到冷玄,均大喜过望,落马跪拜。

寿皇叔不必多礼。

冷玄也下了马,扶起冷寿。

皇上,你怎么就只带了一个侍……?冷寿惊问,却见雷海城依然大咧咧地坐在马上,怎么看都不像冷玄的随从,硬生生将个卫字咽回肚里。

又对雷海城双眼仔细端详,又惊又喜:你是雷海城!见被识破,雷海城干脆把两撇假胡子给撕了下来。

冷寿身后的将士中有不少人认得雷海城,无不喜道:原来定国王爷也来了!有定国王,我们这次一定能打退西岐了。

雷海城在云潼关前独闯风陵大军的英勇早传遍天靖,尤其曾参与云潼关一役的将士调派西线后,更在天靖军中大加吹嘘。

众人见他来到,顿时士气大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我不是什么王爷。

雷海城见此情形,倘若跟众人一起进城,铁定会被天靖将士当成来为天靖作战的。

他勒转马匹,朝城门边的小山坡驶去。

众将士尽皆愕然。

冷寿向冷玄投以询问的眼神。

冷玄摇摇头:寿皇叔,回城再说。

深夜,星光万点,照着十方城。

山脊背风处的平地上,篝火烧得正旺,不时有几点火星子随着轻爆的树枝飞出。

雷海城转动着手里树枝,上面穿的山猪被火烤得金黄,油脂滴进火里,肉香披鼻。

他的眼睛却没看食物,反盯着夜空。

那只双翼有朱漆斑点的彩蝶还在附近徘徊不去。

他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头。

路上已经天天洗澡洗头发,还是除不掉那股薰香味,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自然褪去。

干脆杀了蝴蝶!他捡了块边缘有锋利切口的薄石片,紧盯蝴蝶飞行的轨迹,突地扔出石片。

瞄准的却不是蝴蝶,而是身后左侧――啊――男人一声低叫,捧着被擦破皮的脑门,在雷海城冷淡的注视下狼狈地走了过来。

是澜王冷寿,脱下了白天的战甲,身着软袍。

他拿巾子抹干净额头血迹,在雷海城对面坐下才苦笑:你下手不能轻点么?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

你不是还好端端站着?就是在扔出石片的瞬间,看清了男人阴影里的面孔,雷海城才改变了手上力道。

不然石片擦过的将是咽喉。

他用匕首将山猪切成小块,铺在之前洗干净的树叶上,淡淡道:如果你是来替冷玄做说客的,就免开尊口。

你放心,是我自己想见你。

冷寿自顾自抓起块山猪肉放入口中大嚼,边赞边叹:言儿那孩子,是永远也不会给自己弄东西吃的。

他吃完肉,目注雷海城:我听皇上说,你之前已经跟你娘亲见过面。

是武言的娘亲。

雷海城冷冷纠正他。

冷寿尴尬地一咳:我见到你的模样,总会想到言儿,得罪了。

那你也该知道我跟武言的关系了?雷海城一愣:你们不就是叔侄?突然间,忆起冷寿曾对他做过的亲昵举动,当时他还以为这男人跟尘烟有什么肉体上的特殊关系,眼下看来,完全想错了。

他其实,是你……儿子?我就猜她不会跟你说这些。

算了,反正言儿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意思。

冷寿长长叹息,语气里虽然装得轻松,眉宇间却尽是痛楚。

雷海城慢慢吃着肉:你不为武言报仇么?冷寿闭目半晌,才睁眸,缓缓道:倘若害死言儿的是其他任何一人,我都必定将那人碎尸万段,替言儿偿命。

可那人是冷玄,我不能杀他。

他长身而起,凝望深夜长空。

天靖诸多王子中,只有冷玄堪当帝王之才。

我别无选择。

况且,以言儿往日施加给冷玄的折磨,言儿他是……咎由自取。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特别慢,特别沉,仿佛经过了内心无数挣扎才挤出喉咙。

雷海城动容。

身为父亲,竟然说自己儿子被人折磨至死是咎由自取,那武言生前所作所为可想而知。

冷寿缄默了一阵,才回头道:雷海城,你陪我走走可好?雷海城本想回绝,不过看到冷寿眼底不自知流泻而出的哀求,他点了下头。

拴好坐骑,两人徒步登上山坡最高处,就着星月冷辉俯视大地。

山峦形如半环,将十方城环抱在内。

山峦外围是片宽广茂密的树林。

再往西,两座城池南北相对,隔着山峦,与十方城呈欹角之形。

三座城池内,都灯火犹明。

冷寿指点着那两座城池:那两城本属我天靖国土。

两年前天靖攻打西岐失利,结果将两城割让给西岐求和。

雷海城淡淡看了眼:西岐军队若从两城出发,由南北绕过山峦围攻,十方城根本抵挡不住。

没错。

开战最初,我军确实打了西岐一个措手不及,收复北边的城池坎离,可惜没半月就被对方狼营主帅率兵夺回。

之后西岐全力攻打十方,至今,我手下已经折了数万兵马,几天前刚与西岐约定暂停休养。

冷寿眼梢皱纹里刻满忧虑。

十方若失陷,我天靖西疆恐怕不复多久,均将落入西岐人手中。

狼营主帅?雷海城心头一喜,却依然不动声色。

对冷寿的担忧微耸肩,不以为然。

战争本来就靠实力说话。

战端是由你们天靖先挑起的,即使落败,天靖也只能承担这后果。

冷寿面色倏变,明显被雷海城的话触到了痛处,但随后苦笑:你也认定我天靖必败?想套他的话?雷海城斜睨冷寿。

后者摇头笑叹:雷海城,你无须多虑。

今晚我来找你,不是想借什么父子情分来拉拢你。

只想劝你别再去西岐。

实话告诉你,冷玄若留不住你这定国王爷,必杀你而后快。

也许他现在还不会对你动手,但将来一定会。

他缓缓道:我听说你在云潼关前曾擒过冷玄,或许你会觉得他不足为虑。

可是我了解他,为求达到目的,冷玄比谁都能忍。

他可以隐忍十多年,制造最合适的时机,让先皇注意到他,进而赏识他。

甚至可以再忍十几年,才将自己痛恨的人和知道他过去的人一一铲除……用力一拍雷海城肩膀:好了,看你眉头皱的,我不多罗嗦了。

雷海城,多谢你肯听我唠叨半天。

言尽于此,万事你自己小心。

微微一笑,沿着来路飘然下山。

转身前再度瞥了雷海城一眼,目光温柔,更带着令雷海城哭笑不得的慈爱。

他不反对在异世体验一下前世没享受过的父爱究竟是什么滋味,可被个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当儿子看待,实在够尴尬。

山风拂体,脚边,彩蝶的影子仍在婆娑起舞。

想起冷寿临走前的忠告,雷海城冷冷勾起了嘴角。

一颗小石子划过半空,将头顶飞舞的彩蝶击落,随即一脚轻轻地,碾上。

树林里枝叶繁密,几乎看不到任何星月光芒,雷海城借着匕首刀锋反射出的微弱亮光,在林子里小心穿行着。

既然西岐大军是以那两座城池为基地与天靖打持久战,那么主持此次战局的人也必然住在城中。

湛飞阳!当树林外的满天星光照落一人一马时,雷海城望着坎离城墙高高飘扬的大旗,露出了微笑。

火光里,旗帜上巨大的狼头图案獠牙龇张,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