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许少文的时候,我惊觉他老了。
在电视上还不怎么看得出来,等面对面,脸上的每根皱纹都在眼里放大,加上眼睛里的血丝和没有剃干净的胡子,整个人像个欠了赌债的潦倒新中年。
别说是偶像明星,连普通白领都比他称头。
很奇怪,他不是还正红吗?上一届的金鼎奖的最佳男主角就是他。
私下怎么会不修边幅到这地步?女主角叫王紫霏,是个半红不黑的小偶像。
大概是没和许少文这等大明星合作过,高度期待和兴奋下,看到这么一个歪歪扭扭的人,来不及收拾脸上的震惊和失望,笑容讪讪的。
泰然悄悄凑到我耳朵边,开始八卦:你看那王紫霏。
小畅告诉我,说她本名叫王家姝,女字旁的那个姝。
这名字不挺不错的,怎么改成现在这个酒家女的名字?这个人,说他成熟,偏偏有些时候又幼稚地让人又爱又恨。
我推推他,笑:你看不顺眼?你将来生个女儿还可以叫太子妃呢!快去和她联络一下感情,到时候导演一声令下,你就得立刻爱上她。
泰然和王紫霏搭话去了。
这次的这部片子叫《七月物语》,校园爱情故事。
他在里面演一个王子样的学长,举手投足都要有一股书卷气质,玻璃眼睛后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最后看破红尘,半隐居到海边做个画家,成日思念着女主角过日子,也是那种有洋房、美酒和狗的公子哥儿。
如此不食人间烟火,才谓之偶像剧。
高中辍学的泰然几乎已经遗忘了学校的感觉,他的记忆里充满的是跌打和机油味。
邻里夫妻的叫骂和小贩的吆喝早就取代了朗朗读书声。
他是个敬业的演员,不论接了什么角色,功课都一定要做足。
于是专门抽了两个礼拜去大学里读补习班,学外语,感受校园气氛。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没下课。
我站在靠后门的窗户外静静望过去,看他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做笔记,垂下来的刘海遮着半张脸。
造型说说他头发长点好看,便留起了发,现在也到肩膀了。
他今天穿的运动衣,有个红色的勾。
以前他还穿着那件陈旧的校服的时候,是没有条件坐在大学教室里的。
这样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其实他这个年纪本该像这样坐在学堂里无忧无虑地读书的,是生活耽误了他。
如果给他一个机会,让他选择是读书还是继续演戏,他会选什么?有几个女生站在我旁边的窗户往里面望,指指点点。
那里,第三排左边第五个就是。
天,真的是他,本人比电视上的帅多了!你又来花痴了。
我花痴?是谁拉着我冲过来看泰然的?你们小声点。
啊!他的头转过来了!她们声音太大了点,老师和学生都惊动了。
泰然回头看到我,对我点头笑笑,又转回去继续听课。
女孩子们兴奋地低声笑。
终于熬到下课,泰然收拾了书本跑出来。
我问他:饿不饿?他猛点头。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你们学校怎么样?我很久都没有吃食堂了。
他笑,饿了什么都好吃。
我们一人一份青椒肉丝炒面,坐在闹哄哄的学校食堂里吃得不亦乐乎。
学生从旁边走过,就回头看他,别的桌的学生也扭头过来看他。
我拿筷子戳戳他,笑,你现在是个小名人了。
他羞赧地笑,银幕上那么冷酷无情的人,私下总是露出这种傻气的笑。
他看看周围,说:以前退学的时候,在教务处办完手续,一个人走出校园,背后穿来阵阵读书声。
我那时在想,这辈子会不会再也没办法回到课堂了。
那现在想不想回学校?我问,你现在要愿意,也是可以回去的。
我没教过书,但也痛恨孩子失学。
也许你多读点书,就不会这么辛苦。
做什么事不辛苦?他说。
昨天回家,我妈把我爸生前的东西整理出来,正式交给我。
我又把他的老片子重温了一遍。
我到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沉浮的时候才能够心平气和地去面对他。
他是有才气的人,时不待他,不是他的错。
我回顾他一生,像夏天的烟火,短暂地一瞬,其实什么都经历过了。
生命嘛,要不就瞬间爆炸,要不就默默燃烧,没有多的选择。
你教我那么多,我最记得的就是不要记着成名,要打好基础。
我回忆起以前,笑,你现在知道张爱玲是谁了吧?他裂嘴,天下写小说的女人那么多,干吗那么推崇她?多看点书总是没错的。
我记得她说过,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我像长辈一样点点头,你长进了。
对了,知道唐彬吗?那个给我预言不会成气候的家伙?我记得他已经同原来那个女朋友分手了。
我倒是挺喜欢他女朋友的。
他本来是和我竞争角色的,可是初试就给刷下去了。
现在他演女配角的好友。
就是常说冷笑话,总给人做背景的那个?我瞪大眼睛,我想他一定恨你。
这有什么?我也很恨许少文!他答到。
《七月物语》正式开拍,南方的梅雨季节也在这个时候来临。
没有一天不下雨,淅淅沥沥的,像是没有尽头。
清晨醒来,花落了一地。
到处都是湿的,洗的衣服必须烘了才能干。
我读书时落下的轻微风湿犯了,膝盖常常不舒服,有时候疼得厉害了,泰然会帮我捶。
我觉得这样不大好,再说我的毛病只是偶尔的。
可是推了几次,他却始终坚持,我也就由他服侍了。
那时候我会帮着他练习台词。
他是这么严肃认真的一个人,念个台词都相当入戏,弄得我每次都心惊胆战的,因为他的眼神太过认真。
念到情话绵绵处,声音格外低沉且温柔,亲切贴烫,字字嵌进心里。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眼睛就特别黑,特别亮,深深的,非常动人。
我是早就知道他含着笑的眼神可以温柔地杀死人的,但我一直都是远观,从来没有切身亲临。
再说我又实在不是演戏的料,此刻陪他练习,站在他面前,稍微看他入状况的一脸笑意,就紧张地手脚盗汗。
有一种魅力称之为摄魂。
只听他近乎呢喃地说:我总在黄昏想起你。
就是现在这种感觉,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我呆了呆,才照着剧本念:想我什么?我的笨拙丝毫影响不了他发挥他的演技。
他笑了一下,说:想我又有一整天没有见到你,不知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笑,遇见了哪些人,经历了些什么事?我终于忍受不住,把剧本一扔,捧腹笑:这什么烂剧本?肉麻死了!他撅了撅嘴,我倒觉得这段还好,想一个人,不就是想些琐碎的事?太变态了。
我笑骂,把胳膊伸给他看,你看我这鸡皮疙瘩。
他便就着这个姿势抓着我的手凑近看。
他的体温比我的要高,抓着我的手腕的地方烫烫的,像箍了一个环。
他的整个人都挨得极近,头就在我的脸侧,但又和我微妙地保持着细微的距离。
也许就是这短短的不到两厘米的距离,让我忽然觉得微微窒息。
手腕的温度一直传达到脸上,我呆呆站着,看着他的侧面。
那雕刻出来一般英俊的侧面,这张当初让我惊艳许久的脸。
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他忽然直起身来,松开了我的手。
好了,我们继续练习吧。
他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说,我们开始念到哪里了?哦!小容,请你相信我……我没有接下去。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
怎么了?腿又疼了?泰然放下剧本看我,要蹲下来看我的腿。
我按下他的手,对他笑笑,没什么,忽然困了。
他莞尔,也是,不早了。
那我先回去了。
他拿起外套,往大门走去。
我看着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背后的时候,忽然开口喊他:泰然!他回过头,什么事?我定了三秒,说:小心开车。
他笑笑,摸摸下巴,带上门走了。
脚步声沉沉的,渐渐远去。
我重重地倒在沙发里,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