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六那天,妈妈买菜回来,把一份报纸摊我面前。
明黄色的大标题,写着泰然行为不检 私下分身做伴游。
照片上,正是泰然挽着一个中年女士的手走出饭店,看那背影,分明是他母亲。
我拽着报纸骇笑,亏这小报纸哗众取宠,什么都写得出来。
秀姐最近胖了些,染了头发,那身姿气度,怎么看都只像个中年的富贵太太,一点也不像是个有那么大的儿子的妈。
我估计她看了这新闻,要开心上半天。
我把新闻念给爸爸听,他听了也笑,对妈妈说:看,人家做妈妈的,就可以被误解为女朋友。
妈妈立刻反驳:我不是年轻姑娘,你也不是壮小伙。
半辈子都过去了,我们就这么将就点吧!真快啊。
爸爸说,记得木莲刚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脸就梨子那么大,每到半夜定时哭,然后我们慌慌张张起来喂奶把尿。
妈妈笑,她从小就独立。
别的孩子头几天上托儿所都要哭,惟独她还玩得不愿回家。
还有,回了奶奶家,把他们养的小鸭子拿在手上玩,玩死好几只。
我大汗,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无道?你还特别霸道,看四表叔家的小表哥玩陀螺,就要抢来玩。
他不让,你就一脚将人家踹到水塘里。
三九天啊,害人家孩子感冒了,我们大人死命道歉。
我捂嘴巴笑,原来这招无敌鸳鸯腿是我发明的,李小龙都得付我版税!我隔了一天才联络到报社,为那条新闻澄清。
次日报纸出来,泰然又转身变成了大孝子。
花花世界花花人,多少真假,谁又能分?泰然终于回来了,当天就带着母亲和弟妹上我们家来。
两家人开开心心包饺子。
他瘦了些,皮肤晒成金棕色,说不出的性感。
挽起袖子揉面的时候,我看着面粉粘在他手臂上,忍不住伸手去拂了一下。
他像给刺了一样猛地把手锁了回去。
我怔了怔,他嘟囔道:你那手,简直冰死了!我一听,索性把手塞进他脖子里。
他丢下赶面棍,缩着脖子哇哇大叫,偏偏又不来扯我的手。
他转圈,我也跟着转,他跳脚,我也跳。
我们两个人在厨房里扑腾着,面粉飞得到处都是。
最后他终于发狠,拽着我转一圈,手臂箍住了我的脖子,在耳朵边喷着热气狠狠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为老不尊啊!别以为是我经济人就可以明目张胆吃我豆腐!放手,你这牛劲,弄疼我了!我在他怀里使劲扭,用力踩他的脚。
客厅里,妈妈在高声喊:你们两个回头闹,饺子皮不够了。
听着吧!我掰开他的手。
泰然那粘满面粉的大手就在那一刻拂了过来,有几分想古时候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妇女那样勾起我的下巴。
我呆呆地抬起头,浑身像给下了咒一定住,直直看着面前这张英气逼人、神采飞扬的脸。
忽然发现他长大了,成熟了许多许多,不但五官日渐明朗分明,眼里那曾经遮掩不住的傲气也沉积了下去。
少年已经成为过去,他现在是青年了。
泰然看着我傻乎乎的样子,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另一只手也拂上了我的脸。
我微微发颤,血往上涌。
他只是抹去了粘在我脸上的一片韭菜末儿。
饺子皮呢?饺子皮!泰萍忽然跑进厨房,我们两个便迅速分开。
泰萍聪明,视而不见,只顾着嚷嚷,说外面还差双筷子。
我就接着这个台阶爬下来,装模做样地咳了咳,拿了双筷子走出厨房。
爸爸那天非常高兴。
他以前和妈妈守在这屋子里,也是寂寞。
我若结婚生子了,他们也还有外孙带。
可现在这一点显然已经成了他此生的遗憾。
吃完饺子,又架起一桌麻将,看来今晚是要玩个痛快了。
泰然碰碰我的手,悄悄拉我进了书房。
门一合上,喧嚣给关在了外面。
他按着我的肩让我坐下来,自己拉来张椅子坐我对面。
看这架势,是要和我好好谈谈了。
你瘦了很多。
他说。
我摸摸脸,我爸病了。
他点头,看得出来,脸色不怎么好。
是肝癌。
我叹气。
什么?已经是晚期。
他握住我的手。
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手又凉又湿。
我絮絮道来:以前看小说里描述人强颜欢笑,觉得那不过是动动面皮,并不困难。
等到亲身经历,这才发现要笑得自然,也是门需要修炼的技巧。
以前说的话,开的玩笑,现在说来,全变了味道。
还有,即使是杀只鸡,也忍不住想到生与死的问题上去。
难怪顺治皇帝死了个心爱的妃子后就出家了。
我是觉得我不用点拨就悟了不少佛理。
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我,你要保重。
我看上去如丧家犬?虽不近,亦不远。
泰然,我柔声唤他,近似与撒娇一样,我一想到即将失去父亲,就觉得浑身疼痛,苦不堪言。
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表情无法控制,只有猛抓头发。
我都给自己吓一跳,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孝顺的女儿。
他坐到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他说:我们要习惯着去失去。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从没听你这样说话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
我索性依偎进他怀里,安稳地闭上眼睛。
外面,爸爸正在高声叫:慢着!就缺这张三条!哈哈!胡了!这个年即将过去。
《烟花》的首映式热闹非凡。
我跟在泰然身后,由工作人员护送进场,一路上都是影迷们的尖叫声,撕破我的耳膜。
还有闪光灯,我最怕这玩意儿,专门出其不意时来那么一下子,迅猛无比,强烈刺激人的视觉神经。
我眼睛一花,落了队。
就那时,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将我扯到他身边,一直拽着我的手,直到进了休息室。
电影播放的时候,我一直挨着泰然静静坐着,紧握着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感觉得到他轻微的颤抖。
他一直看着场子里的观众,我就一直看着他的侧面。
在《烟花》那极其动听的原声音乐中,我浅浅地,舒心地笑,可惜紧张的他看不见。
灯光亮起,轰鸣的掌声和欢呼几乎掀翻了电影院的天棚,女生们抹着眼泪呼喊着泰然的名字。
他紧紧拥抱我一下,跟着张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灯下,站在万人之上,站在掌声顶端之时,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线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那年春暖时,父亲再次昏倒。
我知道,他这次进去,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明显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烧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药,只有吗啡能帮助到他。
有时疼得不清醒,会对我说:小莲,别管我,快去做功课。
俨然已经忘了我早毕业多年。
照医生的话说,他现在一肚子都是坏死的细胞。
我和他说话,凑得近了,能闻到一股异味。
让我叫苦的是,泰然现在正是大红的时候,广告和片约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
我是两头都要顾,累得像头牛。
给他新找了个助理小马,倒也勤快,可是我总是觉得不跟着他,始终不放心。
秀姐来医院看望我爸的时候,反复打量我,连声说不好。
问是哪里不好,她说我气色太糟糕,担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还笑,说她太小瞧了现代女性。
我们平时做弱不禁风样,一到关键时刻,豆腐身躯立刻变做钢筋。
潜力和爆发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尔也会来看望我爸。
我倒希望他别来。
他现在出门都要戴墨镜,来一次医院,就和领导来检查一样。
小护士们纷纷围在病房门口,双眼含盼,脉脉生辉。
他只来坐半晌,动手削个苹果递我手上,嘱咐我注意休息。
然后又匆匆走了。
自从有了小马以后,我见他的时候渐渐少了。
他留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离去时的背影。
高大,矫健,衣袂翻飞似一对翅膀。
看着看着就要飞上天去。
我们都拿我们所有的,换我们所没有的。
得失只有自己知道。
春雨绵绵,心情也日渐烦躁。
爸爸现在常常陷入昏迷,吃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
妈妈毕竟年纪也大了。
经不起这么操劳,很容易就疲惫。
这几个月下来,全家人都脱了型。
半夜里,雨打芭蕉叶,声声入心。
耳边仿佛依稀可闻丝竹声,妙曼不似人间。
父亲睡了大半天,这时才幽幽转醒,看到我还没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这样这么了得?我若是睡得着,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听雨?爸爸忽然说:我搜集的那几幅字画,你总看不上,说是赝品。
其实我早请人看了,张大千那幅是真迹。
我不感兴趣,真真假假也就那么回事了。
那宋瓷瓶儿,也是真的。
这些都值不少钱。
想不到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我最珍爱的宝贝,也就是你。
爸……他叹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孙了。
我哽咽。
爸爸又转而睡去。
我轻轻起来,走到室外,透口气。
春夜回寒,又加上下雨,凉风一阵阵袭来,冷得我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打喷嚏。
都这样了,却怎么都不想进屋子里去。
那里面全是一团死气,阴沉沉、昏暗暗的。
静止、憋闷、没有半点生气。
我父就要在这样的气息中离开这个人世,告别一切痛苦。
一时忍不住,我拨通了泰然的电话。
这是半夜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没,我这样会不会打搅他休息。
我都有半个月没好好看过他了,现在是那么想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感觉。
仿佛瞬间就帮我卸下千斤重担。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泰然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
我轻笑着说:怎么没睡?睡了怎么接你电话?他也笑,你在医院?伯父怎么样?老样子,没有更好。
你呢?也是老样子,你给我安排了那么多活,累死我!我似乎听到电话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不由问:有人在家?哦,泰安今天过来睡。
泰然打了个呵欠,木莲,现在是凌晨一点。
我急忙说:对不起,你休息吧。
挂了电话。
一阵风过来,又打了一个喷嚏。
隔天是大晴天,明亮又温暖,我却感冒了。
爸爸见这天气好,精神也比以往好了许多。
我要推他去院子里,他还坚持要用脚走。
我扶他到院子里坐下。
他和几个同龄病人聊了起来,我就借这空挡跑出去买张报纸。
书报亭挤着几个刚放学的女学生,围成一堆说着什么。
我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说:杨亦敏算什么东西,装清纯!泰然怎么会和这样的女人同居?大清早地从他家走出来,也不遮掩,真不要脸!狐狸精!我抢一步过去,抓起一份娱乐报。
迎面一张照片正是杨亦敏走出泰然公寓的楼下,前面正拉开车门的半个身子正是泰然。
我立刻合上报纸,连标题都不敢看。
静了三秒,掏出手机,立刻给泰然打电话。
他手机关机,家里也没人。
我这时已经出了一身汗,立刻给小马打。
小马说他没和泰然在一起,也联络不上他。
我气急败坏道:给我找,找到了,要他立刻来找我!简直是!这时候了居然闹失踪!莫非是真见不得人?别说群众容易被煽动,即使我这等熟人,看到那种场面,也控制不了胡思乱想。
昨天打电话时听到的那声异响,分明是个女声。
他不认,我也装做不知道。
安慰自己,也安抚他人。
可我只骗了自己几个小时。
我把报纸揉得皱成一团。
回到医院里,爸爸立刻看出端倪,问我: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么难看?我敷衍他说:拍摄不顺利而已。
他安慰我:戒焦戒躁,方能成大事。
我弯腰去扶他。
没想浑身的力气瞬间流泻而去,手不住发抖,腰和腿使不出一点力气,硬是扶了几次都扶不起来。
爸爸也急了,直问我: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就是明天要死了,你也用不着慌成这样啊!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这是他病以来。
第一听他说到死。
在知道父亲患病的时候,在看着他日益病重昏迷的时候,都不曾留出的泪水,在那瞬间疯狂地涌了出来。
我怔怔看着豆大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脚下的水泥地上。
爸爸不住唤我:小莲?丫头!我摇摇头,一咬牙,憋住一口气,再次用力站起来。
这次却是相当轻松。
在我站起的瞬间,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轻松地不可思议。
是泰然。
他架着父亲的另一只手臂把他扶了起来。
我看着这个像从地上冒出来一样的家伙发呆。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对我点点头,扶着父亲往楼里走去。
他们走出十米远,我才回过神,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