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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2025-03-29 03:53:49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病危通知书已经发下来了。

妈妈六神无主地坐在急救室外。

我惊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已是满头花白头发。

好像我那一觉,睡过了一年。

心力憔悴。

泰然陪着妈妈坐着,一脸镇定。

我看他下巴上青青的,八成是一早起床就跑来医院。

他告诉我:突然出现心肺衰竭,抢救了有一阵子了。

打你电话,你要不就不接,要不就关机。

我听得出他话语中的不满,非常惭愧,我睡着了。

妈妈抓着我的手问我:会没事吧?是不是?我既不是医生又不是天神,我怎么会知道,我自己都还焦急如焚。

妈妈却不停追问,非要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好像托我的金口玉言,说不死,爸爸便会长命百岁。

偏偏我潜意识里有个大不敬的想法,爸爸若能在昏迷中早点离开,脱离肉体用无止境的痛苦折磨,未尝不是件好事。

但这想法是万万说不得的。

我大脑空白,一片茫然,恍惚中回到了小时候。

妈妈带我上街,指着商店招牌上的英文单词要我认。

我大为紧张,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单词,却一个都认不出来。

妈妈便大声嗟叹,斥责我愚笨不用功。

以后一有压力大时,就常做认单词的梦,单词插了翅膀一样从眼前飞过,全不认识,急得一脸一身汗。

此刻我便有这种感觉,声带僵住,无法振动,欲言又止。

泰然过来握住妈妈的手,代我坚定地回答:一定会没事的,医生向来喜欢夸大。

妈妈稍微松了口气。

我感激地看泰然一眼。

他安慰似的笑了笑,把手放我肩上。

我微微松了下来。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出来说:暂时是救回来了,但是病人身体已经相当虚弱,家属做好准备吧。

何用他说,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爸爸曾经和我说过,棺材木,他最喜欢香山檀,质地好,流芳百世。

在这里火化里,带回老家,放进棺材埋在祖坟里。

一切从简。

病床上,他戴着氧气罩,浑身插满管子,仪器上的小红点代表着他的生命。

我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应该还有时间和我们说再见的。

泰然扶着我,说:也许他早在平时里就说了。

的确。

爸爸平日里絮絮交代这些那些,又念佛,说他这一辈子行了不少善,狱官不会为难他。

我陪着妈妈去庙里拜佛。

我是泛神论者,对这些怪里乱神,信三分,敬五分。

这次十足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木鱼声声中,心渐渐澄静下来。

十仗红软,沉沉浮浮,最后不过化做一掊灰,一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停留在何处。

妈妈与老方丈谈话。

泰然和我不懂佛门的理论,怕贻笑大方,便到处走走。

寺里有一株高大的梨树,花季已过,现在正是满树翠绿的叶子。

我仰着头,星星点点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固执地一直看,直到流出泪水。

泰然一直定定地站在我身后,空气一样安静。

我回过头看他,他就对我笑笑。

我把脚下的石子踢到他脚下。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说:一切都会过去。

你还有我。

我伸出手,大力拥住他,像大海里抱住一根浮木一样。

父亲手术后第二天醒了过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和妈妈,又睡了去。

本来妈妈还指望他说句话,可是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到喉咙里一阵咕隆。

妈妈焦急地拉我的衣服,你说你爸不会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吧?他都没话和我说了?我说:他还能对你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孝顺你。

你才过半百,起码还可以再活三十年。

若是改嫁,那正合他的意思,有人接替他照顾你。

妈妈一听,忽然哭起来,我都这把年纪了,没了他我一个人怎么办?跟我过呗!你将来要结婚养孩子啊!真是的。

我跺脚,难道你不打算帮我带孩子?妈妈回过神,抹干眼泪,是!我得帮你带孩子。

现在年轻人不会做事,我得跟着你。

隔日,泰然一家过来探望。

爸爸依旧沉睡,秀姐炖的鸡汤最后让妈妈喝了。

她是过来人,知道怎么安慰妈妈,当初泰然他爸走的时候,我比你更苦。

我自己又没工作,家里只剩一点点积蓄,三个孩子都小。

丧事办完了,我们也一穷二白了。

你看你家木莲多有出息多孝顺。

安慰人的好办法之一,就是给对方诉说更大的痛苦。

妈妈半晌不出声,忽然说:父母媒妁,也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了。

我转过脸。

玻璃墙的倒影里,已是一脸泪水。

感冒好了吗?泰然问。

都没去注意了。

我说。

他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不放心,还是去请医生看看,似乎有些发烧。

大概是太激动了。

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倒下。

我笑了一下,你不说还有你的吗?是。

他握我的手,有我陪你。

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要向我询问,以我马首是瞻的大男孩了。

他现在是个独立的,有能力承担一切的男人。

小毛毛虫晾干翅膀,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蝴蝶。

我很荣幸在他这转变的过程中一直在旁边观看。

我的烧一直没褪,到了次日傍晚已经近38度,咳嗽不止,浑身乏力。

我又不敢惊动妈妈,自己悄悄去门诊挂号,拿了点药,顺便买了份粥回来。

正在盛碗,忽然听到微弱的声音,唤我:小莲……我的手一抖,勺子落在桌子上。

爸爸睁开了眼睛,神情清醒了不少,吐字也清晰:好香啊,是什么?是皮蛋瘦肉粥。

妈妈连忙答。

爸爸看着我,说:光喝粥怎么行?你现在那么瘦。

我猛点头。

爸爸又说:总要结婚的,再拖就不好找对象了。

我一直点头。

他对妈妈说:你就跟着女儿过,多出去走走。

妈妈哭起来。

爸爸静了半晌,忽然又说:小莲高考填志愿的事,由着她吧。

服装设计也好,编导也好,学出来都是一门本事。

我心里一痛。

只有老父还记得他的小女儿当初声声说要做服装设计师,结果为了心上人学了劳什子中看不中用的编导,钱赚不少,但是始终空虚。

他关怀我。

那之后,他就没再说话。

次日凌晨的时候,他便走了。

我扶着妈妈看着护士把他推进太平间,回过头,泰然急冲冲跑过来。

我看着他一步步跑近,那画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强撑着的一口气,这才放心地吐了出来。

泰然立刻从我手里接过妈妈。

我头昏脑胀,怎么回到家的都不清楚。

下车那时天刚大亮,街上长长两排路灯瞬间全部熄灭,金色的阳光转眼照耀在大地上。

这才发现人间已经是春末了,花正开在最灿烂的时节里。

人死灯灭,灯灭了,黎明也来到了。

妈妈这时候反而很冷静了,叹口气,说了句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独自回房间休息。

我看泰然下巴上的胡渣,想他凌晨爬起来跑医院也辛苦,对他说:你今天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了。

他不肯,我留下来,也许能用得上。

我笑笑,不勉强他,那我去和我妈挤一张床,你睡我房间。

你还在发烧?兴许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他伸手摸我额头,我只觉得他的手冰凉凉的。

他收回手,立刻穿上外套,我们回医院去,你这温度不正常。

不用了,吃点药就好了。

我实在不想再回那地方。

但是泰然不依,拉起我就往门口走。

我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直直往下跪去。

一双手即使伸出来,挽住我下滑的身子,再打横将我抱了起来。

泰然……我喃喃。

他在我耳边说:没事,我们立刻去医院!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半昏迷中,身子轻地仿佛漂浮在母腹中的羊水里,外界的一切声音与我绝缘,只感觉到一个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有力的心脏跳动。

记得我还读中学时,一次发高烧,爸爸背着我去医院。

那天奇冷,风刮在人脸上和刀割一样。

爸爸口里呼出的白气成了一小片雾,蒙了我的眼睛。

我给震动摇醒,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泰然背上,他那双劳动过而温暖有力的手托着我。

车水马龙中,他背着我在疾走。

怎么了?我还有点力气说话。

上班高峰期,恒昌桥到南十子路都赌上了,车给卡在中间。

我走路还快点。

他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流,我在发烧,更觉得他的脸又凉又湿。

我的脸也湿湿的,那是因为落泪。

他说话算数,这一切都有他,他能照顾好我。

那一刻忽然很想吻吻他,但实在没力气,只好又昏昏睡去,任由这个人带我到天涯海角。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上,那时只觉得通体舒畅,前所未有的轻松。

扭过头去,看到泰然合衣睡在沙发上,缩着身子。

他那么高大,挤那张小沙发,可真难为他了。

我走下床,拿了被子,轻轻给他盖上。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

你下床了?已经没事了。

我笑。

你那是肺炎,你知道吗?他瞪我。

我捏捏他的脸。

侧睡的原因,一边脸上压出许多褶子来。

谢谢你。

我说,我高估自己了,没你我真撑不下去。

他抓住我捏他脸的手,你的诚意就是掐我的脸?我一笑,低下头吻他。

他的身子僵住。

这个有诚意了吧?我问。

木莲……我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低头凝视他,你可以笑我,但我没法再把感情掩盖住。

我想我喜欢你……希望没给你带来困惑……他弹跳起来,猛地抱住我,力气之大,速度之迅猛,险些让我岔了气,要说的话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我终于做了件向往多年而从来没有机会实现的事,就是把脸埋在异性宽厚的胸膛里,听他的心跳。

这一行为描述起来罗曼蒂克地近乎肉麻,没想具体操作起来,其间滋味真是奇妙无穷。

我听到泰然说:原来这样抱你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么简单暧昧的一句情话,却让我的半边脸和耳朵顿时热辣辣起来。

泰然低下头,嘴唇压了过来。

我的某些天才似乎就在那瞬间被激发出来,立刻伸手挽着他的脖子。

长长一吻结束,他喘着气,连声说:我低估你了!是我低估你了!我莞尔,你不知道我垂涎你有多久了。

早在潜意识里将所有亲密动作排练过无数遍。

他搂我坐沙发上,轻声说:还好终于没有失去你。

每一句情话都是动人的。

门锁一声响,妈妈忽然推门进来。

我们连忙分开。

妈妈踯躅了一步,什么也没说。

我只感觉她的目光在我和泰然脸上来回扫了那么几转,已经把一切都看透彻了。

父亲火化了,装在一个白瓷罐子里,将由我和妈妈送回老家安葬。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借口买东西,和泰然在楼下匆匆见了一面。

我笑:这月黑风高夜,我们俩像作贼。

幸好躲躲藏藏的情侣不止我们一对。

男未婚,女未嫁,我们的交往符合一切法律和人伦道德。

我始终是你经济人,这对你的工作会造成影响。

有你在旁边,我更能做出好成绩。

杨亦敏怎么办?啊!泰然拍额头,那都是你的错!我戳他的胸膛,祸是谁惹出来的?他连忙接住我的手,顺势拉进怀里。

我环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胸膛上许久,险些睡着。

最后是草丛里窜出一只猫,把我们惊动了。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怀抱。

叹气,这才几天,就这么沉溺,以后还了得。

怕要给他牵着鼻子走,叫我向东,便不敢往西。

泰然似乎听到我心声一样,说到:真不想放开你。

过去那么多年,对你太尊敬,只牵过你的手而已。

我摇头得回去了,我妈会起疑心。

干脆告诉她好了。

我爸才去世,过阵子说的好。

他的眼神柔和,我尊重你的决定。

(OK,大跃进啊!历史性的突破。

不过泰然的好日子快过到头了。

说回来,用第一人称写亲热戏,还真不习惯啊。

毕竟要考虑到木莲现在的心态,不可能像开头那样轻松放肆地对泰然流口水。

)刷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