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儿童节,泰然小朋友满二十岁。
我现在却早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
而他呢,他甚至还不能结婚。
酒足饭饱了,泰然去洗碗,我剃着牙齿坐在阳台上吹风。
这个都市的夏季已经来临,潮湿闷热,汽车尾气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
公交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腻的。
不下雨,太阳也只是那么暧昧地在云层里露个脸。
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导演身先士卒地满场跑,我是助理,总不能不跟着。
一天下来,累得像头牛。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家,吃饭睡觉都是一个人。
我不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
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天我死在里面,恐怕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好了点,我多了个去处,泰然这里目前是任由我进出的。
我躺在椅子里,瞌上眼睛,昏昏欲睡。
我想我今天是喝多了。
泰然和我讲了许多笑话,很多是片场里的,很多是那些和他合作的明星的。
我听得起劲,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屋子里飘出音乐声。
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现在泰然懂的都比我多。
然后我闻到了花香。
有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膀上。
我伸手覆上他的,问: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小时候?猜对了。
这个小子,越来越懂女人心思了。
小时候的什么?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男生,在这样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栀子花,隔着栅栏献给你。
我回头看他,你别演戏了,做编剧吧。
他笑,在这朦胧夜色里,温柔,英俊,迷人。
他把一朵栀子花别在我的头上。
我说,快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谢谢她为你受的苦。
我也要谢谢你。
他说,谢谢你无偿地为我做了那么多。
先别急着谢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一点点酒精就让我失去了平衡,慢慢构思你的答谢词,等到将来站在领奖台的灯光下的时候,再流利地背出来。
泰然问:木莲姐,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吧?我?为什么不?我笑起来,我不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生癌。
我要靠你挣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踢都踢不开我。
我觉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
压力大了吧,总得适应那样的生活。
我又坐了下来。
还记得当初了那李导演吗?就是老拍许少文马屁的那个。
那个老货?他不喜欢他。
对!我说,今天碰到他。
他这一年来混得不怎么样,和我说,想靠现在手上的这部片子重振雄风。
他说他找到了赞助商,但是钱不多。
所以有些配角需要找新人。
泰然眼睛里的酒气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我。
我问:你不介意和这个老货再次合作吧?他笑:我还没到选导演的地步。
李导还记得泰然。
我那天有空,陪着泰然去试镜,李导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同我说:你还在带着他?我说:没什么带不带的。
都已经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顾着点。
这个孩子,他说泰然,长得是俊,有特色。
最适合演智慧型坏人。
我说。
李导点点头。
那片子叫《情天》。
泰然应试的角色戏份虽然不重,但出场机会多多。
有钱人家的养子,帮着养父做黑道生意。
小姐和男主角谈恋爱的空挡他才出来搞点破坏。
最后养父要干掉男主角,他却放那对恋人走了。
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女主角。
自从多年前他混身是伤倒在雨里,是她给他撑起一把小雨伞时。
他爱上了她。
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
不能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拥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愿就这么默默爱她到老。
泰然静静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唇,那总是容易显得冷酷的嘴唇,眼睛里却有万丈温柔。
压抑的,痛苦地,注视着傍边的一处。
那里站着他此生最爱的人,他却永远不能拥抱她。
火车开动,白烟弥漫的月台,穿黑西装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隐若现。
最后还是没有低头,还是那么冷傲地站着,用最后的尊严支撑着。
转过身去,又恢复昔日的阴冷,眯着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去实施下一个计划。
李导演很满意,他说: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梦里都在找那双眸子。
随后我和泰然都忙起来了。
他拍戏,我是因为父亲进了医院。
父亲身体不适有阵子了,一直不肯去医院。
现在照片出来,肝上长了一颗瘤子,我和妈妈都吓一大跳。
医学已经这么发达,现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绝症。
要是有个万一,我想都不敢想。
妈妈有点神经质,遇事总是紧张,以前大事都有父亲做主,现在这种场面,她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
我顶着风请长假,搬回家里。
一边安抚她,一边去照顾爸爸。
这么个大热天,病房的空调气若游丝,这样的医院住着,没病都要生出病来。
我豁出去一口气,把老人转到独立病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以清静地好好休息。
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医生仁心仁术,也许就是运气。
我总觉得这家医院不大靠得住,医生手术前说得那么严重,结果波澜不惊地就渡过了。
弄得像是骗人,从凹凸镜里看东西。
妈妈说:你还要怎么样?非要医生说你爸的病没救?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我都要白血球过多。
我从大碗里拣着桑葚,吃得舌头和手指头都是紫的。
这时手机响了,是泰然。
我接过来,听他在那边说:木莲姐,我演不下去了。
我跳起来,撞翻了装桑葚的碗,紫红色的果实滚了一地。
妈妈也给我吓了一大跳。
出什么事了?我冷冷地问。
他说:是我的错。
我做不到他们要求的。
他们要求你什么?戏才开拍呢,难道改剧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镜还是学猪学狗?他在那边不说话。
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沮丧,浓浓的惆怅。
我感觉得到。
等我赶到片场的时候,泰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李导老大不高兴,正在找助理的麻烦,把那个小姑娘使得团团转,欲哭无泪。
他就是这样,小男人,有点才华,就自我充气到爆炸。
我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从前。
我把助理支开,问李导:怎么了?泰然和我说他演不下去了。
李导忿忿道:还能怎么?那个小子,吃了点甜头就开始耍大牌了!不会吧。
我惊讶。
泰然其他的不论,谦虚谨慎是没话说的。
李导指着剧本给我看,这一幕,要他对父亲抒发敬爱,演个大孝子。
这么容易的戏,他却摸不准感觉。
不过说他几句,他就闹脾气了。
你说他什么?不过说他父亲的事。
你认识他爸?我大吃一惊。
李导不解,为什么不认识,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当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时的泰修远?李导白我一眼,觉得我做人太糊涂,和人家认识那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后。
我的天,我的老天,他居然是泰修远的儿子!我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放学就回家赶作业,为的就是准时收看《烽火恩仇》。
我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贴纸,从报纸上剪下他的新闻贴在笔记本里。
我做梦都梦见他。
原来泰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难怪他那么漂亮,难怪他那么天资聪慧。
我就说遗传的力量是惊人的。
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问李导:既然知道他是泰修远的儿子,你原来怎么那么对待他?李导是势利人中的势利人,鄙视我,觉得我傻里傻气的,他泰修远拍完烽火恩仇以后,就没再见他演什么好片子,早早退出演艺圈,早早就得病死了。
他儿子又不打他的招牌。
我怎么知道他是想自己独立闯荡,还是以父亲为耻辱啊?这个老东西。
我在心里骂。
人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比谁活得更长。
老而不死,给子孙诅咒的多了去了,他必定就会是其中一个。
我抓起手袋就往外走。
他喊住我问:你去哪里?当然是去找人。
也好。
他说,刚才投资商也在,都看到了。
他很不高兴,要我换人。
我如雷轰顶。
换人?这才开拍,还来得及。
他们改变主意了,好像想捧个新人……这怎么行!我跳起来,牛脾气开始发作,说换就换,有没有一点信用。
错了,改就是。
既然要捧新人,那当初干吗要签别人。
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拿人瞎折腾吗?李导急忙拉住我,阿莲。
你听我说。
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庄先生在现场都看得一清二楚。
钱是他的,怎么花是他的事。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
那只手汗腻腻的,我觉得恶心。
我并没有急着去找泰然。
我先去找了那位庄先生。
庄氏毕竟是大公司,员工素质一流。
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问我是否有预约。
我当然是没有的。
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跑到这里,像是闯进了大观园,怎么可能会和高层有联系。
我于是骗她,说我是李导的助手小赵,有急事找。
真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庄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我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害怕起来。
我一定是给气疯了,居然就这样跑上门去找人家理论。
我是谁?我连泰然的经济人都不是。
难道我能和庄老板说我是泰然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还有人家,看看这气派的大门,看看这整洁的走廊,还有这高雅的红地毯。
我穿着小T恤和牛仔裤迈出电梯,旁边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就照射出我的寒酸。
我就这样跑过来找人家谈判了。
我这几年职业生涯怕是白过了,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活到了哪里去。
就在我自惭形秽又后悔卤莽的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小姐走过来,问:是不是赵小姐?庄先生在等您。
我硬着头皮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宽大整洁的办公室。
设施非常简单,光线充足,有一面电视墙。
一个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对我客气地伸出手,说:庄朴园,幸会。
我看清他。
我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显得年轻些,但依旧成熟英俊。
我还知道他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太太是名画家,岳父曾是他合伙人。
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么亲切随和,一点都没有架子。
他非常自然地微笑着,接待我和接待朋友一样。
木莲。
我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指头还是给桑葚染的紫色。
他挑挑眉毛,问:你不是姓赵?我汗颜,是我孟浪了,庄先生请不要介意。
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书端来咖啡,我们坐下来谈。
他记性很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子。
我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他那样的相貌和气质,要人忽略似乎很难。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帅小伙子也曾经满身机油味道在修车厂打工?我一杯咖啡下肚,镇定了下来,庄先生,我听李导演说,您决定换掉他。
是有这个打算。
他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有投资影视业。
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对方为我们公司这一季的产品做广告。
我说:庄先生,我可否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
我们非常喜欢这个角色,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
泰然只是一时的孩子气,他绝对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的。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木小姐,你认为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吗?要命。
庄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现在花金钱和我讨论人生哲理。
是或否,他怎么不一口气给我一个决定。
我只有同他委蛇,我是认为,给一个机会只是举手之劳,却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他依旧笑,深不可测的,木小姐这么肯定他会红?是!我豁出去了。
为的什么?因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这个刻薄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调皮地说:不,我会占卜,水晶球告诉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庄朴园呵呵笑着站起来。
这个老家伙,日理万机的,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和我磨牙。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张牌,同我说:那你来占卜看看,这是什么牌。
我还能怎么样?我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说:方块六。
庄朴园按下牌,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
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继续把戏拍下去。
这算不算奇迹?我站起来。
他已经转过身去,回到桌子那边,准备继续处理文件。
我忽然问:庄先生,挂那里的那幅画,是不是乔治亚?艾琪芙的真迹?他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是的。
你也喜欢她。
是。
我说,她的花朵大而艳丽,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他笑了笑。
我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