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40 章

2025-03-22 08:24:34

兰宜命人看座上茶。

俞大奶奶行过礼后, 安然坐下了,再介绍身边的少女:这是我们二姑太太家的大姑娘, 闺名叫清芬。

唉, 是个可怜孩子,二姑太太三年前一场病去了,临闭眼前, 都在担心这孩子的终身, 怕她将来说不到好人家。

兰宜缓缓点头:嗯。

俞大奶奶见她不接话茬,并不放弃,又道:我们大爷是个心软的,就在二姑太太病榻前许诺,必定给芬丫头说一个不比她表姐差的婚事,姑太太才放心地闭了眼。

兰宜:哦, 你们有心了。

她有点不知说什么, 因为俞大奶奶的意思露的太明白了,清芬表妹的表姐能是谁, 自然是那位先王妃,她想装听不懂都难。

并且,她感觉到了俞大奶奶如此态度下的轻慢, 就也不想说场面话敷衍了。

说了沂王不在, 还送美送到她跟前来, 但凡把她放在眼里,办不出这样的事。

兰宜心道,前世俞家该不会就是类似的做派, 才得罪了新帝, 不得进封的吧。

她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不至于。

俞家本是京畿地区的普通军户, 长女选为亲王妃之后,俞家老爷才升为了亲军指挥使,是虚衔,能从朝廷领俸禄,但没有任何官面上的实权。

直到她重生,俞家的境况还是这样。

里面必定有别的问题,不然,怎么都该多点体面,别的不说,俞家老爷的虚衔总该往上动一动。

只我们有心没什么用。

俞大奶奶笑,打三个月前,芬丫头出了孝,家里老太太就发了话,把芬丫头接过来,说姑娘大了,可不能再耽误了,打发着全家帮忙留意。

我们也用心寻摸了,一时panpan半会,哪里有那么凑巧的呢?芬丫头这个品貌,夫人瞧见了,一等一的,她又是先王妃娘娘的亲表妹,要是许了那一般的人家,不说我们过意不去,先王妃娘娘和小王爷的面上也过不去呀。

兰宜往下看了一眼清芬表妹,确实是个美人,大约因才出了孝,眉间还有些悒悒不乐之色,俞大奶奶说了快两车话,她除了进来时问了安,一声也没再吭过,安静娴雅,与昨晚的扑阶美人是不同的风致。

她点头:嗯。

俞大奶奶话多也好,她就省得说话了。

俞大奶奶大喜,果然,这个沂王新纳的夫人因为来路不正,底气不足,对上正房娘家人话都不敢多说两句,眼下沂王不在,倒比在更好,先压着她把人收下,回头沂王即便不愿,也不好退了。

家里正愁着,就听说了王爷上京来的消息,俞大奶奶说的口干,喝了口茶,觉得入口清香,不由又喝了两口,接着道,从老太太起,家里都高兴得不得了,芬丫头也是,先王妃娘娘出嫁那时,她还小呢,都没见过王爷什么模样,只是后来听见王爷英明神武的名声,心里崇敬。

兰宜也喝茶,掩饰涌上的一点笑意。

后来沂王就藩到青州去了,许多年低调行事,作为青州本地人,就她所知,既不英明,也不神武,除了修道,几乎没存在感,不知一个小姑娘要到哪里去听说。

俞大奶奶没觉得自己说错了哪里,浑然不觉地瞄向身边的清芬表妹,目含催促与鼓励。

这丫头真是好福气,都当她守孝要耽搁了终身,谁知一出孝就能碰见这个巧宗儿,就算没有先王妃娘娘的贵命,能做个夫人也不错,把这些年淡掉的姻亲再续起来。

说实话,之前那一遭,她们就没沾着多大光,王妃刚嫁那两年没站稳脚跟,不敢伸手太照顾家里,等终于得子了,离得又远,没多久又病逝了,里外里一算,除了名头好听,几乎等于白出了个王妃。

清芬表妹低着头,由着俞大奶奶的目光在她脸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却是一声不响。

这丫头,性子腼腆,怕见生人。

俞大奶奶只好笑了,自己继续说,不过,这样才好呢,我瞧夫人也是安安静静的,她呀,正合给夫人作伴,不会像那些外头来的不知根底高低不懂的淘气。

夫人说是不是?算是图穷匕见了。

兰宜将目光从清芬表妹身上移开,实话实说:大奶奶的意思,我知道了。

只是我做不了主,等王爷回来再说吧。

俞大奶奶听这个好欺负的口气,哪肯放过,更加要把事情砸瓷实:不过是件小事,夫人有什么做不了主的?王爷身份贵重,只怕心里喜欢,口里也不好说的,夫人提前替他办了,王爷只有欢喜,更加看重夫人,再不会怪罪。

兰宜有点不耐烦,俞家送十个美人来,她也不在意,但她把话说清楚了,对方还装听不懂,还要纠缠,她就没那么好性子了:你怎么知道?你从前办过?或是先王妃办过?……俞大奶奶瞪大了眼睛。

她一下子没适应过来,这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月前京里传的那些沂王盛宠新纳夫人的话是真的,不然,一个来历不甚清白的再嫁妇人,纵有美貌,哪敢这般恣意。

为了打听那些话,俞家大爷特意费周折搭上了随同去青州传旨的一位张姓护卫,请他吃了顿上等酒席才套出了第一手消息。

据张姓护卫所说,新夫人好似西施再生,沂王就和那吴王差不多,纵得新夫人在沂王府呼风唤雨,摘星邀月,他不小心多看了新夫人一眼,沂王就醋意大发,派侍卫打了他十个大板子,打得他临走的时候都还瘸着腿——因为实在有些离谱,家里因此都没相信。

俞大奶奶当时还心疼了一下那桌酒席钱。

谁能想到,张护卫居然没胡说啊。

俞大奶奶的脸颊被怼得热起来,同时心里又泛起了酸——家里的王妃娘娘还在世时,可没得这么对待过,多年前回京那次,郁郁寡欢的,在内室里关起门来,垂泪说沂王只好修道,总在高台静室独处,极少有夫妻之乐。

当时婆母半宽慰半教训了她,嫁予亲王门第,几辈子修来的运道,与寻常夫妻怎能一样,沂王不纳妾,不弄一屋子乌七八糟的气她,就比世上八成的男人都强了。

表嫂,王爷不在,我们先回去吧。

尴尬的一阵沉默中,清芬忽然站了起来。

俞大奶奶皱眉,眼神向她一剜:急的什么?安心坐着就是,咱们也不是外人,等王爷回来,你叫一声王爷姐夫,王爷也得答应着。

清芬垂在身前的两只手用力扣着,手指泛了白。

俞大奶奶伸手拖住她重新坐了下来。

她们要等,兰宜倒不介意,起身道:我身子不好,失陪一会。

见素,你招待好客人。

见素福身应是。

善时见茶水不多,去换了壶热茶来。

兰宜往里间走去,她想躺一躺,翠翠陪着她,替她脱鞋,小声嘀咕:夫人,我怎么瞧着那位姑娘好像不大愿意的样子。

兰宜点头,她也觉出来了。

我们别管,等王爷回来,他自去处置。

先王妃娘家的事,她怎么插手都不好。

翠翠懂这个道理,心下虽然有点忧虑,也不再开口。

堂屋中,俞大奶奶无事可做,不觉又喝下去两盅茶水。

然后她忍不住慢慢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见素看出来了:大奶奶请跟我来。

俞大奶奶松了口气,更坚定要把表妹送进王府的心——多有眼色的侍女,多好的日子呀。

她嘱咐清芬:你好生坐着,我去去就来。

见素领她去更衣。

堂屋只剩了清芬表妹、善时和两个守在门边的小丫头。

清芬抬起头来,左右张望一圈,目露彷徨,又站了起来。

善时上前:姑娘要更衣吗?清芬摇头,忽然松开衣角,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往东边次间走去。

那是兰宜先前进去的方位。

善时忙要拦阻:姑娘,你做什么?不得打扰夫人。

清芬不管不顾,加快步子往里冲去,两人在帘边纠缠,两个守门的小丫头呆了片刻,忙跑过来帮忙,清芬体形本没有每日下厨的善时结实,这一下再闯不进去,她目中涌上泪珠,衣衫微乱,无力地往下跪到在帘边:夫人,求夫人帮帮我,我不想进王府,我有自己想嫁的人……善时有点惊讶,指挥小丫头们停了手。

兰宜在炕上坐起身来,让翠翠去打起帘子。

清芬见到她露面,连叩了两下头,兰宜道:快扶起来。

翠翠和善时一起动手,将清芬架了起来,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裳。

清芬由她们动作,只是满目凄惶。

兰宜道:你不愿意,怎么不同你家里人说?我娘去了,我爹巴不得这样——清芬眼泪又掉下来,我说了不愿意,没人听我的,都只说我年轻不知好歹,可我怎么不知,先王妃娘娘回家时,穿戴得像天上仙人,但她一点都不高兴,说她嫁到了一个冰窖里,明是夫妻,一个月见不到王爷几面,见到了王爷也淡淡的,她要是多说了两句,王爷还不耐烦。

我那时还小,但我都记着,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住在一个空落落的大屋子里,再多的富贵首饰绫罗绸缎有什么用,有话只能说给自己听。

我想我的夫君知冷知热,我每天能见着他,我伤心了,他会哄我,给我带小零嘴儿;我闹性子了,他不着恼,还是陪着我;我说什么没意思的话,他都不厌烦我,还是憨厚地望着我笑……清芬开了口就说得停yihua不下来,她这些话大概憋了很久了,无人倾诉,以至于对着这里的陌生人越说越具体,快把她情郎的样子都勾勒出来了。

兰宜听得默然。

这样的少女痴梦,她未尝没有做过。

但是前世没有成真,今生也不再可能。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俞大奶奶回来了,她只听见了末尾两句,但自家事自家知,她大觉不妙,立时慌张来拖清芬,在家里都是跟你怎么说的,老太太为你操碎了心,我和你大表哥也为你豁出去脸面,你怎么就不懂事呢!你们都是为了自己,清芬声音颤抖,不是为了我。

善时将俞大奶奶推开:夫人在这里,有话说就是,别动手动脚的,惊到了夫人。

见素引路刚回,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翠翠套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见素明白了,也挡到前面,语气平静地道:俞大奶奶,你们的家务事,该在家里说清楚才是,闹到王府来,难道想要王爷给你们断官司吗?俞大奶奶矮了一截,她其实惧怕沂王——主要来自先王妃的转述,不然不会想趁着沂王不在先斩后奏把事情办了。

哎呀,这丫头犯糊涂,我说说她就好了。

见素正色道:这可不是小事,清芬姑娘既然心里有人,你们还送到王府来,欺瞒王爷,这是大不敬之罪。

俞大奶奶抖了一下,旋即道:你少吓唬我,芬丫头又没真的干出什么,你们新夫人还是二嫁来的呢,王爷不也照样收了。

侍女们都变了脸色。

不许你——大奶奶慎言——夫人面前,不得无礼——这一刻,侍女们都有了一种主辱臣死的怒意,异口同声地出言阻止,但都未盖过由外传来的一句沉沉话语。

本王的夫人如何,要你来指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