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一生最重视的东西无非两项, 一为自己的学生,二为自己的手稿,两者皆是他的心血,而齐承帝, 则简单粗暴地毁了他的心血。
齐承帝在王老先生心中, 那绝对是这世上第一昏君。
先有肱股之臣柳相爷被杀,后有文学大家王老先生被下狱……齐国读书人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既愤慨又无力, 王老先生的其他学生和一些颇有才名的读书人便组织全国学子,联名上书要求齐承帝释放王老先生。
齐承帝虽然昏庸,但也知道事情闹大了对自己没好处, 加上萧璇天天去他那儿闹, 齐承帝便借坡下驴,罢免了王老先生的官职, 放他出狱。
出狱后的王老先生第一时间写了篇痛骂齐承帝的檄文,气得齐承帝又想将人抓回来,还好萧璇对自己父皇的秉性早有所料,偷偷派人递了消息出去,令王老先生安全逃出了齐国。
王老先生离开齐国后, 便来了燕国, 王老先生经此一遭,对齐承帝可谓是恨之入骨,恨不能早日看他下台,正巧谢珩抛出橄榄枝,王老先生又一向欣赏谢珩, 便应谢珩之邀入了燕都, 虽未入朝为官, 但时不时开庐讲学,倒也为燕都吸引了不少青年才俊。
这燕都城内,认得萧璇、对齐国恨之入骨、说话又极有分量的,非王老先生莫属。
郑舒芸冷眼扫了萧璇一眼,心中浮现出一丝激动,若是有王老先生作证,那么,将谢珩扳倒一事,将顺利很多。
秦聪,好好劝劝你们陛下,事到如今,只有与哀家合作,才是活路。
等王老先生来,她便失去跟哀家合作的资格了。
郑舒芸对秦聪留下一句话,便和两个护卫一起离开了房间。
秦聪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萧璇也狼狈地跌倒在地,两人四目相对,萧璇没忍住笑了一声。
秦聪的眼珠子转动了下,半晌虚弱地问道:陛下为何要护谢珩?你又为何要害我?萧璇凉凉地问道。
她一旦承认自己的身份,便必死无疑,郑舒芸绝不可能留她的活口。
什么放她一条生路?她是傻子才会信她!秦聪的眼中浮现一丝愧疚,然而很快又被决绝覆盖,只有除掉谢珩,我齐国才有复国的指望,陛下既下不了手,老臣唯有助陛下一把。
复国?萧璇冷笑一声,一个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国家,复它作何?秦聪不说话了,事实上,他并无法理解萧璇的想法,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回归故土。
所以当他知道萧璇并无复国之心时,便果断地站到了太后那一边,甚至为了除掉谢珩,不惜以自己为饵,诱燕国太后来设局。
秦大人,我敬佩你一片忠心,不过,也仅止于此了,我不怪你,你也勿要怪我。
萧璇平静地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选择,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选了,便要承担后果,不能后悔。
秦聪一样,她也一样。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刚刚的护卫率先进来,将秦聪拖了下去,然后又有婢女将地砖上的血迹擦洗干净。
萧璇也被人扶起来,坐到了一把椅子上。
萧璇看向门外,漆黑的苍穹下,她只能看到一盏盏闪着烛光的灯笼,也不知是要引路的还是送人上路的。
这一刻的萧璇,觉得自己的心里异常平静,也许是知道死期将近,反而无所畏惧了。
她甚至还出神地想了会儿谢珩,今晚郑舒芸敢做如此大的动作,想来谢珩是出了燕都。
后日便是燕帝寿辰,谢珩不会缺席,那么,他最晚后日一早便能回来。
所以郑舒芸必定要在他回来前把他的罪名落实。
萧璇想了会儿,又甩了甩脑袋,将谢珩甩出脑海,心想:还想他做什么?让他们斗去好了,他看着也不像是会输的人。
只是可怜了她这个倒霉蛋。
就在这时,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萧璇竖耳听着,然后慢慢挺直了背,朝门外看去。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老人的背挺得笔直,脸色一如既往地严肃,萧璇看着这位悉心教导了自己半年、最后却被父皇百般折辱的老师,眼眶忍不住红了。
她垂了垂眸,移开了视线,在父皇杀他学生、毁他书稿而她却没能阻止的时候,她已经无颜再见这位老师了。
王老先生,如何?此女可是前齐女帝萧璇?郑舒芸从门外走了进来,略微有些迫切地问道。
只见王老先生蹙了蹙眉,开口道:此女确实肖似萧璇,不过,却并不是她。
此言一出,郑舒芸和萧璇心头都是一跳,郑舒芸按捺不住地追问道:不是她?您可看清了?自然看清了,老朽年纪虽大,眼神倒还没到不好使的地步。
王老先生说道,那萧璇做过我半年的学生,我难道还会认错不成?萧璇的睫毛微颤,她努力控制着自己,才能不落下泪来。
那个平日里对撒谎的学生严词苛责、总是训诫她不得妄言的王太傅,有朝一日竟能为了她一本正经地撒谎,萧璇又想笑,又想哭。
郑舒芸不敢不给王老先生面子,只好委婉道:今夜有人向哀家告密,说前齐女帝潜入燕都,欲在寿宴行刺皇上,先生您再仔细看看,若此女不是萧璇,只怕萧璇此刻正潜藏在其他地方。
莫说萧璇已然以身殉国,就算她没死,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绝无可能行刺皇上,太后多虑了。
王老先生说道,而且萧璇左眼下方有颗泪痣,此女却没有,想必是有人利用前齐余孽做文章,还请太后明察,莫中了旁人圈套才是。
郑舒芸听了,心中微微一凛,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萧璇的脸,她左眼下的皮肤白皙光滑,确实没有泪痣。
郑舒芸的心沉了下去,王老先生对齐国皇室的怨恨世人皆知,他没有理由维护萧璇,要么,是萧璇令人去了那颗泪痣,要么,就是有人想借她的手除掉谢珩。
郑舒芸敛了敛神色,对王老先生道:深夜还要叨扰王老先生走这一趟,哀家深感内疚,这便差人送老先生回府。
只是今晚之事,还请先生代为保密。
太后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老朽明白。
王老先生点了点头,便再未看萧璇一眼,走了出去。
王老先生德高望重,他虽受谢珩所邀来到燕都,但与谢珩却并不曾有过私交,他亦不参加朝堂之事,不愿卷入朝堂风波,只专心授课和写稿,更重要的是,此人极是重诺,是一言九鼎之人,这也是郑舒芸敢请他来的原因。
不过,郑舒芸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王老先生虽然看不上齐国皇室,对齐承帝更是恨之入骨,可萧璇在他心中,却是不一样的。
王老先生一上马车,便对仆人道:去请卢照到我府上,就说我有题目考他。
仆人领命而去,而此时的卢照,刚和崔广去金屋巷潇洒了一番,才回府歇下,就听王老先生找他,他立刻洗漱更衣,跟着王府的仆人匆匆过去了。
卢照虽是个风流公子,但论才学,在燕都却颇排得上名号,两年前拜入王老先生门下,深得王老先生之心,如今已是王老先生在燕都最信任的学生。
卢照一进王府,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神色立时便收得干干净净,严肃正经的模样与金屋巷中那潇洒浪荡的公子哥儿一比,仿佛换了一个人。
王老先生正在书房等着卢照,他看着案几上的书稿微微出神,那书稿上的字迹娟秀中不失风骨,正是萧璇的字迹。
当年他最重要的手稿被齐承帝焚毁,那是他呕心沥血所写,尚未印刷成册,世间仅此一部,那时的他眼睁睁看着齐承帝焚毁了他的手稿,一口心头血喷出来,差点就没熬过来。
后来即便出狱了,他也一直郁郁寡欢。
直到萧璇连夜送来消息,让人带他离开齐都,跟着消息一并送来的,还有一部无比熟悉的手稿,只不过,那不是当初那份,而是萧璇默写下来的。
那部手稿,因着还未精简过,足有几十万字,他身为手稿的主人,都无法精准地还原,而萧璇,只在空余时帮他整理过几回,便将那几十万字一字不差地全部默写了出来,纵使他知道他这个女学生,记忆力奇好,堪称过目不忘,但他也从不曾想过,她能为他还原那份手稿。
那绝不是一句过目不忘便可轻巧带过的,也绝非一朝一夕便可完成。
那是一个学生对老师,最真诚贵重的心意。
那份沉甸甸的手稿落到王老先生手中时,头发花白、历尽风波却傲骨犹存的老人,第一次落下了热泪,他回头,看了眼齐都中那最高大却也最腐朽的宫殿,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为那宫墙中仍保有赤忱之心却一眼能看到结局的学生。
自此,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齐国,再不曾回去。
齐国女帝自杀殉国的消息传到燕都时,燕国子民都为这堪称历史性的胜利欢欣鼓舞,那一日,整个燕都城里,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在书房里怔怔地坐着,案几上就摊着那堆书稿,一日未曾进食。
萧璇的结局,他早有所料,亦知自己无法挽回。
但今夜,他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还能试着挽救自己的学生。
学生卢照,见过老师。
这时,卢照熟门熟路地走进王老先生的书房,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不知老师今日要考学生什么题目?王老先生回过神,他看向卢照,站起身道:今日,我不考你,我要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卢照一听,立刻拱手道:老师言重了!您与学生之间,哪里需要用到‘求’这一字?不论老师要学生做什么,学生都愿为老师赴汤蹈火。
王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今日我要你所做之事,实在是为难于你,有可能还会牵连你卢家,你若是不愿,我亦不会怪你,此乃人之常情。
卢照想要开口反驳,王老先生摆摆手,道:你先听我说完。
卢照只好耐心听着。
今夜,太后请我去认一个人。
王老先生道:是前齐女帝萧璇。
卢照一惊,萧璇不是死了吗?如今看来,她并未死,不过落到太后手上,离死也不远了。
老师想救萧璇?卢照是个聪明人,立刻便猜到了。
王老先生点头,他将手中的手稿递给卢照,道:你从前问过我这部手稿是谁所写,我一直不曾告诉你,其实,这是齐承帝焚毁我手稿后,萧璇为我默写出来的。
卢照看着那手稿,道:学生已猜到了,毕竟老师门下,只收过萧璇这一个女弟子。
王老先生微微笑了一下,我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随后,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递给卢照,正色道:此二人住在胡申坊二十三号,你拿着我的信物去找他们,告诉他们,只要帮我救出萧璇,便算还了我的恩情,天涯海角,望他们自由。
卢照看了眼上面的名字,一个是赵寻山,一个是杜七娘,还有张纸上写着萧璇被困的地址,卢照挑了挑眉,那地址眼熟得很,就在离金屋巷不远的地方,是个闲置许久的空宅。
前些时日崔广得了个美人,又不想带回家,便想着给那美人置个宅子,他就看中了那空宅,闲着无事,他便叫上卢照,一起去看那宅子,结果却听说宅子已出手,崔广没办法,只好买了旁边的一套小宅子。
这可真是巧了。
卢照正想着,王老先生又递给卢照一张画像,这画像中的女子便是萧璇,将它一并交给那二人。
卢照低头看了眼画像,画中女子面容清丽无双,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娇俏活泼,仿佛能从画中走出来。
他心中微微一动,早闻齐国女帝天生丽质,倒没想到是这般绝色。
他二人武功虽高,可光凭他们,也无法单独救出萧璇,所以为师希望你可以帮忙引走太后以及那院中护卫。
王老先生继续说道,只是,如我所言,此事凶险,你若是不愿,为师绝不会怪你。
老师说得哪里话?萧璇既是老师的学生,自然便算是我的师姐,师姐有难,做师弟的,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卢照立刻义正言辞地说道,救人重要,学生先行告退!卢照朝王老先生行了一礼,便匆匆退了下去。
搁在平时,卢照自然没有如此热忱,不过他对王老先生是发自内心地敬重,老师不是会求人之人,此番求到他头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老师。
更何况即便是前齐余孽,何时轮到太后插手了?这谢珩前脚刚走,太后的手竟就直接伸出宫了?这萧璇若是落在太后手上,保不齐要出什么幺蛾子,没准要对付的就是谢珩!坊间虽传言太后对谢珩情深义重,但他卢照可不信这玩意儿,莫说是深宫之中,就连他卢府,他都没见着情深义重这玩意儿!卢照一边想一边往外走。
阿珩啊阿珩,我此番也算是为了你出手,若是暴露了,你可别见死不救!宅院之中,郑舒芸刚送走王竟成,便又疾步来到萧璇所在的房间。
此时的萧璇已经收敛了自己所有的情绪,如雕塑一般,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郑舒芸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道: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萧璇,但从此刻起,你就必须是萧璇。
萧璇抬起头,看着郑舒芸眼中那难以掩藏的野心及焦急,她想,今夜,她必须要就范,如此,明天上朝时,才能趁谢珩不在直接给他定罪。
太后是想要刑讯逼供?萧璇笑了一下,屈打成招,生怕旁人看不出来?她的眼神是平静的、了然的、不屑的,郑舒芸被萧璇看得浑身不自在,刚刚她还觉得自己被旁人当了刀,此刻,却又觉得眼前这个定是真正的萧璇,那颗泪痣,想必是被她去了,王竟成年老眼花,又两年多没见她了,她的容貌有了些许变化也不足为奇。
不然,一个卑贱的妾室,如何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郑舒芸攥了攥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不,哀家怎会如此愚蠢?你若是萧璇,便该知道,深宫之中,多的是让人看不出的手段。
哀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毫发无伤地与哀家合作,亦或者,领教过哀家的手段后,求着与哀家合作。
我非萧璇,如何与太后合作?萧璇仍是笑。
既如此,便莫怪哀家没给你机会!郑舒芸沉下脸色,道:来人,将她拖下去!很快,萧璇便被人拖到了一处阴暗的地牢之中,地牢简陋,还带着泥腥味,似是刚修建不久。
萧璇被扔进其中一间房,墙上挂着不少阴森森的还带血的刑具,一看就能让人毛骨悚人。
萧璇的瞳孔缩了缩,光是看着那些刑具,她就已经双腿发软了,她这辈子没受过什么苦遭过什么痛,说不怕那绝对是假的,她刚刚嘴硬,也完全是靠一股气支撑着。
她完全可以听郑舒芸的,避免自己遭受这些皮肉之苦,可是,她就是不想让她们得逞!不想让郑舒芸得逞!也不想让卫氏得逞!凭什么她就该是一颗用来构陷他人的棋子?!凭什么她的生死要被这些人支配?!她就算要死,也要坦坦荡荡地死,绝不要成为旁人阴谋诡计的垫脚石!然而萧璇骨气是有了,却终归还是肉.体凡胎,而且还是特别身娇体弱、细皮嫩肉那种,所以当第一根又长又细的钢针顺着指甲缝隙戳进她的肉里时,她就忍不住尖叫出声,那声音凄惨得能够刺穿人的耳膜。
郑舒芸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站着,见状忍不住露出个笑容,如何?可后悔了?后悔了说一声,哀家自然会免了你的刑罚。
萧璇痛得眼角都飚出了眼泪,但她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于是她抬头看向郑舒芸,故意道:谢大人爱我入骨,太后有本事便杀了我!不然,今日太后加诸于我身上的,他日,谢大人定会为我加倍讨回来!这话自然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罢了,事实上,她完全想象不出谢珩会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大概会愤怒、也会有些伤心,可让他杀太后,那应当是不能的。
嘴贱的后果就是——又一根钢针以更快地速度刺进了她的指甲缝里。
一根接一根,很快,十根纤细的手指上就插满了钢针。
萧璇已然痛到话也说不出来了,她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淋漓,十根手指痛到几欲麻木,这是她这辈子经历过最痛的极刑,她本以为她会撑不下去,然而痛到极致后,她就发现,也不过如此了,再痛,也就是这样了。
萧璇很想为自己鼓个掌,她这一生,最厉害的时候,非此刻莫属。
铁骨铮铮这四个字,她觉得她也能用上一用。
于是,在郑舒芸再次问她要不要配合时,痛到麻木的她竟还能露出一个笑来,她只说了两个字,我呸!萧璇,你莫要不识好歹!郑舒芸气得铁青了脸。
萧璇已经懒得搭理她了,她如今已经受了酷刑,这时候若是再反口去与郑舒芸合作,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看来这针刑是治不了你了。
郑舒芸沉着脸道,换水刑!郑舒芸一声令下,立刻便有人上来,将萧璇绑到一张倾斜的长凳上,头朝下,脚朝上,萧璇已是浑身脱力,只能任人摆布。
很快,一张湿布巾便被盖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口鼻被遮住,空气立刻便被隔绝开来,萧璇情不自禁地张口呼吸,可这时候,又有人将一大桶水朝她的脸上泼了下来,大量的水透过布巾灌入她的嘴里,萧璇立时便产生一种窒息感,她仿佛溺水了,胸腔似乎被一只手扼住,只能呼气不能吸气。
无边的恐惧蔓延开来,比那十根钢针刺进指甲缝还要令她恐惧,她的身子微微痉挛,意识亦逐渐昏沉……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