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翻滚着浓稠乌云, 狂风烈烈卷起地上尘土,不知谁家的巾帕没收好,被狂风卷进青空之上左摇右摆。
街上行人皆披上蓑衣准备归家, 却有一个中年郎中肩背药箱, 跟一个小厮逆着人潮疾步走在街上, 穿过小巷, 眨眼间便来到了忠勇侯府后门。
此时听荷院内,有两人端坐在正屋的太师椅上,一左一右隔着一张案几相顾无言。
天边墨色渐浓,隐隐有闪电一闪而逝。
廊下挂着的竹帘禁不住狂风侵袭,在风中乱晃,半掩着的房门被狂风吹得吱呀吱呀作响, 崔荷起身来到门边压好门窗。
风携裹着丝丝凉意吹拂到她面前, 身下裙摆不安地飞舞起来。
崔荷斜靠在门框上,回头瞥了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谢翎,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送走杜家的人后, 回到屋中又遣走伺候的丫鬟婢女,未等她开口,谢翎先声夺人,自己交代了一遍, 她才知道他们摔落悬崖时,他不小心磕碰到了脑袋。
当年谢翎救她, 是怕他爹因为失职而被罚, 这是出事当年,他亲口说的。
可即便是逞一时之勇, 就凭他单枪匹马敢追上来救她, 便足以让她心动。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一次的舍命相救,却是源于本能的爱意。
他的眼睛两次出事,都是因为她的缘故,萌生的愧疚密密麻麻布满了心头,想到他这些时日的早出晚归,全都是为了躲避自己,独自舔舐伤口等待愈合,她不忍再苛责他什么,只是更心疼了。
本来想去找个御医,谢翎却制止了她,他眼疾复发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两位长辈,他并不想让她们担心,对此,崔荷只得作罢。
廊下走进来一个郎中,汗流浃背的跟在银杏身后,绕过曲折的回廊,径直朝她走来,崔荷折身回屋,静候郎中进来。
郎中跨入正厅,看见屋中的两位贵人,忙跪下行礼,崔荷制止道:大夫不必多礼,先过来为我夫君诊治。
郎中走到谢翎身侧落座,一眼便认出了此人。
前段时日,有个俊朗的青年人来找他问诊,观其行止,器宇轩昂不似普通人,如今再见,方才知晓此人原来是忠勇侯谢翎。
谢大人可还记得在下,小人前段时日有幸为谢大人诊治过。
张郎中想多讨点赏,于是故意与谢翎拉近一下关系。
天色昏暗,屋内又没有掌灯,对于正常人来说,并不影响视物,但对谢翎来说,却极难分辨面前之人,听他说话口吻,谢翎大致猜到了对方是谁,他微微颔首道:有劳张郎中特意跑一趟了。
无妨,大人近来有按照我所说的敷药和服药吗?有。
劳烦谢大人给我检查一下。
张郎中站起身来到谢翎面前,按压着他的后脑勺患处,肿块已经消除了不少。
不知夫人可否为我点一盏灯。
崔荷忙去找烛台,不消片刻功夫便端来了,张郎中举着烛台靠近,谢翎不自觉闭上了双眼,似是极其畏惧光源。
张郎中面露难色,按理来说,只要按时服药,应该有些起色才是,但对方的视力似乎比第一次来的时候还要差。
每日三次服药,大人可有按时服用?有。
那热敷药物呢?谢翎却迟疑了,许久才缓缓答道:每日一次。
张郎中喟叹道:怎么能一次呢,内服和外敷需配合一起用才能发挥药用。
接下来再问,张郎中便知晓为何谢翎的眼疾越来越差。
不遵循医嘱,任性而为,哪怕是华佗再世,也难妙手回春。
待大夫为谢翎施针完毕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外面的雨不知何时下的,更不知何时停歇。
交代完事项后,张郎中背着药箱,被丫鬟领着从后门出去,他摸了摸胸口沉甸甸的收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红袖按照张郎中给的药房去小厨房准备生火煎药,徒留他们二人在屋里。
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在泥地里,疾风骤雨过后只剩下一片萧索寒凉,屋门还敞开着,凉风丝丝缕缕钻进居室里。
廊下灯笼晃动,投射到地上的影子也摇摆不定,崔荷看着那处怔楞了许久。
半晌回过神来,再看身侧的人,他方才解释时也是这般从容神色,只说是想忙完帝后大婚的事再告病假。
她恼谢翎不爱惜自己身体,更怨谢翎再次对她隐瞒受伤一事,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猜测谢翎之所以隐瞒这件事,是担心她会为此内疚。
盯了他一会,崔荷骤然起身,沉默着跨出屋门,往小厨房而去,想看看药煎好没有。
安静的屋内此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响,谢翎发现自郎中走后,崔荷就没有与自己说过一句话,他知道自己的隐瞒不报一定令崔荷很不高兴,但他摸不准崔荷的态度,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委屈了?夫人,可是怪我没有如实相告?话音落下许久,也无人应他,谢翎喉头不安的滚动了一下,又补充说道:这件事是我错了,往后哪怕伤了个手指头,我都与你说好不好?始终未得到回应,谢翎踌躇难安,他记得崔荷生气时也是这样,闷不做声坐在一旁,气鼓鼓的不管别人如何喊她,始终都不肯理人。
往屋里喊了许久也不见回声,难不成出去了?谢翎起身去寻她,黑夜里看不清楚方向,摸索着走到门边,秋风带着阵阵凉意,屋檐瓦砾上有滴答水声,原来雨水又淅淅沥沥落下。
丫鬟们早就被遣走了,院子里如今除了雨声,只有一片寂静。
谢翎站在廊檐下许久,望着虚空夜色出神,耳边忽传来一阵细碎铃声,由远及近,极有节奏韵律,像是挂在腰间,锁在腕上发出的银铃响声。
你怎么出来了?是崔荷。
谢翎垂眸看她,哑声说道:我以为你生气了。
从他低沉缓慢的语气中,崔荷听出了些许委屈,抬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睛,他正定定地望向眼前的自己,若不是知道他看不见,真会被他认真看人的样子唬到。
我没生气,只是去厨房看看煎好药没有。
崔荷软声解释,伸手拉过谢翎,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他往屋里带去。
察觉向来火气大的男人此刻手掌冰凉,也不知道他在廊下等了多久,崔荷责备道:天气渐凉,秋衣得找出来换上了。
一串铃声从两人交握的衣袖间传出,谢翎低头,顺着她细滑的手腕摸上了那串铃铛,指腹抚过铃铛上复杂华丽的纹路,就连铃铛的数量也一如当初。
怎么你还留着它。
崔荷心里千回百转,最终也只是咬着唇,细声解释道:怕你找不着我。
谢翎却闷声笑了起来,她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十一岁那年他救崔荷失明后,崔荷为报恩,日日来府上照顾他,本来他就对罪魁祸首心怀怨恨,因此对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但崔荷脸皮比城墙还厚,风雨无阻,那时他心高气傲,不肯接受崔荷把他当做残废一样悉心照顾的好意,于是他们吵了一架。
原以为崔荷不会再来,她却戴着一串铃铛到他面前耀武扬威。
从今天起,当你听到这串铃铛的声音,就知道本郡主要来了。
刁蛮任性,肆意而为,丝毫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
起初,他把铃铛声当做一个信号,每逢听到都会特意寻个地方躲起来,时间一长,他所有可以躲藏的地方都被崔荷摸了个透,他干脆就不躲了,既来之则安之。
幸好崔荷往后收敛了些,没再插手他的事,那串铃铛也在他复明之后消失了。
她今日重新戴上银铃,他竟半点不觉得生厌,只觉得有趣极了,拨弄着她腕间的铃铛,一如往昔般清脆悦耳,他握紧崔荷的手,认真说道:那夫人戴好,铃声一响,我便知道你在哪儿。
回屋后不久,红袖端来了煎好的汤药,谢翎趁热喝下,崔荷捣鼓了一会纱布,然后亲自替他敷上药膏,白色的绸布紧紧缠绕在他眼睛之上,无边的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一片虚空之中,耳边传来的悦耳铃声,令他感到无比安心,连日来奔走忙碌的疲惫渐渐消散。
夜里崔荷上榻歇息,小心翼翼的绕开谢翎躺到自己那一侧,刚拉上被子盖好,便被人从身后搂抱进怀里,他贴得紧,浑身散发着的热量将她周身烘得暖洋洋的,崔荷小声问道:怎的还没睡?等你。
谢翎一直没睡着,听着屋里的铃声,猜测崔荷在做些什么,慢的时候在翻书,快的时候在刺绣缝补。
崔荷翻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他眼上的绸布已经拆下,清洗干净后,凑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味,崔荷抚摸着谢翎眼睛,说道:大夫说,让你少些劳累,帝后大婚还剩两日,结束之后,你必须告假回来休息。
好,我答应你。
谢翎亲吻着崔荷的皓腕,微微敞开的袖口飘着淡雅的茉莉香气,唇舌蜿蜒留下一道温热的吻痕,潜入衣袖深处,寻找暗香盈袖的根源。
想到今日崔荷抱着谦哥儿时流露出的温柔,谢翎心头生出一片火热,他忽然说道: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孩子?正昏昏欲睡的崔荷蓦地惊醒,她菱唇微张,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出来的话后来都被谢翎堵在了嘴里咽进了肚子里,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用身体力行告诉她什么时候才有。
被翻红浪之际,崔荷悄悄将枕头垫在了自己腰下。
崔荷刚做完这一番小动作,便被谢翎发现,谢翎疑惑问道:垫个枕头做什么?眼看着他要抽出去,崔荷制止道:表嫂说……说垫个软枕容易怀上。
她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谢翎还不知晓表嫂今日与崔荷探讨过闺房之术,还以为是妯娌之间的闲聊。
崔荷本不欲解释,但是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如实相告了,黑暗之中,崔荷看不见谢翎眼里透露出的狭促笑意,他提着她的腰将她颠倒了个上下,趴伏在她后背上,亲吻她热烫的耳尖,哑声道:表嫂话糙理不糙,往后可多跟嫂子闲聊,回来再与我探讨一番。
寂静的夜里,唯有那一声声清脆的银铃声萦绕于黄粱之上,时快时慢,时响时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