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之时比来时赶了许多,众人十日便赶了一半的路程,眼见九月初九已过,李霁亦迫不及待欲回京城。
心急归心急,李霁却至始至终将旅途是奸 情的温床这句话贯彻执行。
顾东旭头两日还故意对他爱理不理,李霁不恼,顾东旭不言,他也不语,笑眯眯地打着扇子在他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顾东旭下车解手,头一回,只见李霁站在他身旁,笑眯眯地学他做着一样的动作:啊,顾兄好巧啊,你也来解手?顾东旭一个哆嗦,险些尿在裤子上,黑着脸爬回了马车上。
待到停下歇息吃饭之时,顾东旭拎了袋干粮跳上树,坐在树枝上大快朵颐,顺便得意忘形地向李霁抛去藐视的眼神。
李霁抬头,冲着顾东旭灿烂一笑,端的叫他毛骨悚然,不由警惕道:你想干嘛?李霁但笑,勾勾手指召来二武兄弟耳语了两句,二武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人搂着他一侧腰际,跳上顾东旭所栖之枝。
那枝头骤然多了三人,猛地向下荡了荡,吓得顾东旭环住树干,脸色苍白:喂喂喂,会断的!李霁一脸自得地眺望远方:唔,视野开阔,果然胃中也开阔了不少,顾兄好兴致!咔嚓!顾东旭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提气欲施轻功,武火坏心眼地打出一枚石子,正磕在他膝弯上。
顾东旭腿一软,直直落下去,当下摔了个狗啃泥,扬起一阵巨大的土尘。
他灰溜溜地抬起头,却见李霁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幸灾乐祸地俯视着他:哎,看来胃口太开也不是好事……顾东旭欲哭无泪,灰头土脸地爬回车厢去了。
待众人预备出发,李霁钻入车厢中,刚将车帘放下来,只觉身后一股大力将他扯过去,转瞬已被压在了车厢的木板上。
不等他出声,顾东旭倾身压下来,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李霁吃痛,只觉一股尘土扑面而来。
他素有洁癖,已微微变了脸色,被呛得一阵喷嚏:阿啾……顾东旭爬起身,见自己一身土灰将李霁这白脸猫蹭成了花脸,不由哂笑,心情大好。
李霁拍掉了身上的灰,心情亦不错,也不与他计较,自将脸掩在折扇后窃笑。
顾东旭见他一乐,笑容顿时敛了,撇嘴冷哼了一声,闭目眼不见为净。
李霁越笑越高兴,竟是逐渐笑出了声。
顾东旭被他笑得肝火直烧,脸色愈发臭了。
是夜,顾东旭正假眠间,忽觉身旁有人轻手轻脚地躺下来,小心翼翼地向他身边靠来。
顾东旭勾起嘴角,翻身用胳膊将他搂住,李霁登时不动了。
顾东旭凑上去,在他耳根处吹了口热气,激得李霁微微颤栗。
他温声笑道:将衣服脱了。
眼下虽已入秋,然是年的气温迟迟不降,晚上睡时只须着一件薄薄的丝质亵衣,腰上掩一条薄毯。
李霁一怔:啊?顾东旭轻笑出声,齿贝咬上他的耳垂,轻轻厮磨:快脱了。
李霁犹豫了一阵,显然有些紧张。
他抖着手将衣扣解开,起身将亵衣放到一旁。
顾东旭伸手来回抚他的胫骨:下面也脱了。
李霁咬牙,心一横,果真将亵裤扒下,赤条条地在他身边躺下,紧紧阖上眼,随时准备英勇就义。
顾东旭窃笑,手指从他肩膀上一路下滑至小腹,暧昧地在小腹处打了个圈: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想必尝起来一定也十分可口……李霁被他挠得痒极欲笑,又因他暧昧的话语而耳根泛红,紧张的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东旭嘿嘿一笑,收回手翻了个身,背对着李霁呼呼大睡。
李霁:???第二日一早,顾东旭方睁开眼睛,就被一对充满了幽怨的熊猫眼吓了一跳。
李霁眼内杀机重重:你什么意思?顾东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见李霁一身白肉上红斑点点,不由大笑:哈哈哈,这里蚊子好多,嘿嘿,我猜你的血一定很好喝。
嘻嘻嘻嘻,昨天晚上果然没有蚊子叮我,睡得真舒服……李霁:……众人行了二十日,眼见再过一两天便可达到京城,不由都是心情大好,赶路的速度反倒慢了下来。
李霁目光虚看着远方,心中即有些期待,又有些不舍:就要到了么……顾东旭欲笑,心情却是雀跃不起,反倒有些惘然。
众人回程途经叶城,却见满目疮痍,毁塌的房屋弃瓦满地,却无人来清扫。
李霁眉心猛揪:皇上不是瓮中捉鳖……怎还会打成这样……顾东旭揭开车帘一看,亦是吃了一惊。
他道:打仗便是如此……哪有不流血的战争。
若不然,他又怎会轻易将密函交出去,只是不忍看生灵涂炭罢了。
众人不免唏嘘。
李霁道:既然此处没有南夏国之兵,想来皇上应是胜了。
顾东旭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钻回车厢之中。
越近京城,他便越想起徐溪月来,这一路他想的不多也不少,每每瞧见李霁万年如一日眉眼弯弯的笑容便想起他一回。
怎么办?顾东旭苦笑,靠在车厢中疲倦地阖上眼,什么都不愿去想,却偏偏脑中混乱不停,而然又什么也想不清楚。
明明已呼之欲出的念头又被他强压了下去。
到底做不出个决断来。
当夜众人不曾落宿,连夜马不停蹄地赶回京城去。
待行出了叶城,李霁命众人歇息,自己下车走了一阵,又钻回车厢中去。
顾东旭一直闷在车厢中未出。
两人在漆黑的厢中对视,静默了良久,仿佛空气都已凝滞不淌。
李霁突然紧紧握住顾东旭的手,顾东旭轻轻挣了挣,李霁不松,他便不动了。
李霁干涩地开口:……我喜欢你。
此话不是他第一次说,却是他头一回怀着凝重的心情正儿八经说出来。
他也不知究竟想求些什么,只觉得说出来大约会好受些。
有些东西积压在心中,他不敢说出来,越积越多,待到想说的时候却已习惯了不说。
顾东旭不言,依旧沉默。
李霁等了良久,久到车外的侍卫歇够了,觉得应该上路了,车厢中的二人却依旧静得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
这样的压抑令两人连呼吸都不敢,生怕打破了什么。
顾东旭想笑着缓解尴尬,却笑不出来。
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角力,各自犟着。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终于沙哑地出声:我是个人渣。
两人的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光源。
李霁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嗯,我知道。
顾东旭干笑了两声:你知道什么?李霁不言。
顾东旭继续道:你知道我和徐溪月是什么关系么?李霁的手微微一颤,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顾东旭苦笑:我早就同你说了我是来寻夫的……你说,我又能说什么……李霁忽然想起数月之前,有一人跪在他面前谄笑,指天发誓:我若是说谎,老天让我心疼肺裂,肝肠寸断!心疼肺裂,肝肠寸断。
这报应竟是落到了自己头上……他眉心一揪,半晌后方才干涩地开口:你……你起先那样,连名字都是骗我的……我也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当你……如今我……却已是晚了。
这桩事说起来又不是顾东旭的错,并不是他来诱惑自己的。
他一遍一遍拒绝的也的确是不留情面。
若要怪便只怪李霁自己太贱,贺连眼巴巴地盼着,李霁却不愿拿青眼看他。
顾东旭对他恶言恶语,时常作弄,他反倒将那人放在心尖上取不下来了。
然而感情这桩事情,又极难去疏一疏,揪出个所以然来。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是下贱的?李霁明知该松开手,却犹犹豫豫松不开。
顾东旭欲将手抽出来,却迟疑着等了又等。
车厢外突然传来几声声响,将二人从隔离的世界里拽了回来。
大约是侍卫们等不及了,吵闹声一片。
然而细听又不大对,隐隐有刀出鞘之声,还有武冰的大喝:保护公子!李霁一惊,那松不开的手便松开了。
他揭起车帘向外看,却见车外多了几名黑衣人,正与侍卫打斗。
黑衣人目光瞥见车厢中探出的脑袋,放弃了缠斗的侍卫,向这边冲来。
顾东旭怔了怔,一把将李霁拉回车厢中摁倒:趴下!他自己惊慌失措地跳出车厢,大呼道:救命啊!快来护驾!黑衣人见他衣着华丽,果真向他冲了过来。
侍卫们正各自与人缠斗,听了惊呼声皆转头来看,见呼救的不过是李大人身边的小厮,俱松了口气,继续气定神闲地与面前人打斗。
顾东旭气得跳脚,怒骂道:一群吃里扒外的蠢货!一个黑衣人已提着刀逼了上来,顾东旭转身就跑,却又不敢施展轻功跑得太快,只堪堪与那黑衣人保持着距离,并时不时回过头去调戏他:哎呀呀~~救命啊,人家好怕怕!黑衣人眼角一阵抽搐,拼了全力追上去,却在每次堪堪要得手之时又被他逃脱了。
毕竟是皇家调 教出来的侍卫,起先因被突袭而吃了些亏,很快便又占了上风。
所幸来的刺客不过十几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将多数刺客放倒,只余一个几近抓狂的人追着顾东旭到处乱窜。
顾东旭跑得正酣,也忘了将那人引向人多的地方好尽快解决,只顾着自己上蹿下跳:哎哟哟,大哥你不要这么凶嘛,奴家怕怕~~死相~~你快一点,用力啊~啊~啊~快啊~~官人~~都叫你不要去怡红院浪费体力了,你都不能满足妾身了啦~~那刺客含血欲喷,已被他逗弄得晕头转向。
一群侍卫跟在后头穷追不舍,却也追不上。
只见夜色中一个红衣人身后拖着一个黑衣人,黑衣人身后又拖了一群人,正热热闹闹耍着猴戏。
李霁偷偷摸摸探出一个脑袋来,看得正兴起,喝彩道:往后跑,往后跑!只见从天而降一块大石头,朝着顾东旭脑袋上方砸去。
他吓了一跳,一个鹞子翻身躲开,箭一般弹出老远。
他身后的刺客被这天外飞石惊了一惊,动作凝滞了片刻,被身后扑上来的一众侍卫逮住,迅速掏出绳子将他捆了个结实。
顾东旭惊魂未平,仰头向上看,见那石头砸下之处的树上坐了个熟悉之人,插腰怒道:崔大饼子!你砸谁呢!崔少宴嘿嘿一笑,从树上跳下来:对不住,估计错误了。
不过也没错得太离谱嘛。
顾东旭摸了摸鼻子,火气稍减:老大,你怎么会在这?崔少宴道:我回了京城,一个人也不认识,又不知去哪,索性沿途回来找你。
顾东旭叹了口气:你见到溪月了没?武冰站在不远处,自他看见崔少宴从树上跳下来之后,心便被人紧紧攥了一下,定在原地盯着那人一眨也不眨,脚步再挪不动了。
崔少宴正欲回答,余光忽见不远处的草丛中寒光一现。
他一惊,却见武冰正呆呆地立在不远处失神,不及神智做出选择,身体已先扑了过去:快躲!!武冰一怔,却见崔少宴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奔至面前,将他扑倒在地,还不忘以手掌垫在他脑后,缓解了落地时的撞击,不算宽的肩膀将他严严实实罩在身下。
嗖——一支铁箭从草间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向着李霁的车厢飞去,被武火当空一剑斩落在地。
……方向离了武冰所立之地十万八千里。
崔少宴狼狈地爬起来,讪笑着摸了摸头:对不住,又估计错误了……武冰一脸震惊地躺在地上,一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崔少宴不放。
四名侍卫冲出去,迅速将那草丛中之人拿下。
方才活着被制伏的黑衣人统统牙关一咬,纷纷偏过头倒下去了。
李霁咋舌:牙上绑了毒药?那躲在草间的黑衣人被武火一把拽掉了面罩,顾东旭一怔:是你!李霁端详了他半晌,只见他目光怨毒,正磨牙霍霍地盯着自己。
……看来这人牙关中没藏毒药。
李霁疑惑地望向顾东旭道:你认得?顾东旭面色凝重:他是周俊臣身边之人。
那黑衣人正是曲英。
顾东旭走到李霁身边,蹙眉看着曲英:周俊臣派你来的?只见曲英继续磨牙,仿佛正酝酿着什么。
顾东旭一怔:牙中藏的不是毒药,莫非是……曲英突然张嘴,嘴中果飞出一块银色之物,在月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芒。
顾东旭想也不想,下意识地挡在李霁身前,大吼道:小心暗器!!!嗒——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地射中顾东旭胸膛,在月下泛着银色的水光,缓缓顺着衣服向下淌。
顾东旭:……李霁笑得打跌,五官憋得扭曲变形,却没这么好的兴致拿扇子去挡,捂着肚子道:周,周俊臣派你来的?他,哈哈,他如今怎样了?曲英目光怨毒,咬牙切齿道:狗皇帝的走狗!你别以为周大人被关进牢中你们就可猖狂!朝中满是周大人的势力,小皇帝早已是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不出两日就会将你们千刀万剐!李霁嘿嘿一笑:本官是狗皇帝的走狗,你是狗官的走狗,又有什么分别?如今已快九月底了,你家大人被捉应该不止两日了罢?曲宁怒目而视。
李霁这才想起从怀中掏出扇子,风度翩翩地扇了扇:唔,捆起来,带回京城交给皇上处置。
曲英冷冷一笑,齿关一用力,只见满口鲜血溢出,亦偏头倒了下去。
李霁一惊:这个也带了毒药?武火摇头,等着武冰开口,自己好接茬。
……武冰依旧躺在地上,显然还未回魂。
顾东旭善解人意地开口:应该不是。
看他模样,大概是……武火:咬舌。
李霁恍然大悟,惋惜地摇了摇头:算了。
出发吧。
那边武冰总算回了魂,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神色纠结地看着崔少宴:……为什么?崔少宴被他的目光骇的腿肚发软,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真的是估计错误。
要不你也扑倒我一回,算扯平?武冰蹙眉。
远处的侍卫已纷纷上了马,唤起二人来。
崔少宴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逃过去,哧溜一下钻进了车厢。
李霁正拿着帕子温柔地替顾东旭擦去身上那水迹,乍一见那不速之客,顿时不悦地黑了脸。
崔少宴哪里管他,神色疲倦,倒头就往顾东旭腿上躺: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你让我躺会。
顾东旭看了李霁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我不想说。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然而不说,该懂的人自然会懂。
李霁悠悠叹了口气,疲倦地阖起眼,将头靠上车壁。
一夜再无话。
终章众人总算行至京城。
楚元秋将战场控制在叶城,挡在京城之外,故叶城虽一派颓然萧瑟之景,京中却并未受多大影响。
李霁要进宫述职,顾东旭要徐溪月的消息,李霁答应一并为他带来。
进了宫,李霁觉宫中气氛诡异,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劲来。
钱献多公公出来接他,小声嘀咕道:李大人,你好好劝劝皇上罢……哎……一口气叹得满是神伤。
李霁微诧:皇上怎么了?钱公公摇头:皇上他……唉,唉,唉……他又叹了三口气,李霁不悦,正嫌他故意吊着人胃口,却见钱献多神经兮兮地凑上来,附着他耳朵悄声道:皇上最近,精神不大对劲……李霁一怔,停下了脚步:怎么?两人已行至御书房门口,钱公公欲言又止,叹出第五口气:李大人进去了就知道……他推开门,李霁一只脚跨了进去,又踩着狗屎一般迅速弹了回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房中人:你……皇上?!两月不见,楚元秋形容消瘦了不少,眼下显有两道黑痕,正闭目养神。
他听见动静,迷茫地睁开眼,费了一阵工夫眼睛才有了聚焦,瞧清眼前人,浅笑道:阿霁,你回来了。
李霁也是看了一阵才认出御书房中服齐边粗疏白麻衣之人乃是楚元秋,当下大怔:什么人薨了?钱献多眼见又要叹气,生生忍住了:大人进去罢。
李霁进了御书房,钱公公在外将门阖上,终于叹出了第六口气。
楚元秋所服乃是齐衰,五衰中第二等。
李霁震惊之余,脑中皇室宗亲的名单过了一遍:楚元秋父母早亡,兄弟多早殇,唯一活着的楚元春被封去了偏僻之地做了个勤王。
楚元秋素与兄弟不合,天子可不服丧,而他既然服了,便说明是他心甘情愿想服,那便不该是楚元春。
楚元秋垂下眼,双目无神地盯着手中把玩的绿色琴穗:夫为妻,服丧一年……李霁这才发觉龙案边搁了一柄执仗。
他噎了一下:夫为妻?!是哪位后宫佳人?楚元秋望着琴穗的眼中满是柔情:朕的皇后。
李霁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钱公公说皇上精神有些问题。
他嘴角抽搐:皇上何曾立过皇后?楚元秋不答,将手中的琴穗放到一旁,终于抬眼看他:回来了便向朕说一下云州的境况吧。
李霁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到琴穗,迷茫了片刻,忽然大惊:这是……临湘的!他……楚元秋疲惫地阖上眼,打断道:说罢。
李霁又惊又疑,见楚元秋不愿答,也只得将思绪扯回来,掏出佘安的认罪书递上去,并将在云州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楚元秋草草将认罪书看了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玄妙来,却见李霁还呈了一份有云州诸官签名的证词。
他沉吟道:你许了他什么?李霁道:忠远侯保爵,朝廷减征铁,云州百姓安居乐业。
楚元秋颌首:你怎么看江猷此人?李霁嘴角一挑,冷笑道:江猷必除。
楚元秋微微挑眉,显是十分赞同。
他道:怎么除?李霁指了指那张认罪书与证词:此墨乃是臣以海螵蛸研为细末调和其中,六月之后字迹自会消退。
楚元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忠远侯一爵留着……只是不再姓江罢了。
如此倒也不算李霁毁诺。
楚元秋自然不会问空余联名的纸上该写些什么。
李霁道:臣……托皇上救的人呢?楚元秋疑惑道:什么人?李霁一怔,心中暗道不好。
便是那被周俊臣捉去的人,名唤徐溪月。
楚元秋微微蹙眉:可是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李霁颌首。
正是。
楚元秋垂下眼,又拿起案上那枚琴穗抚弄:……死了。
周俊臣关了人,原先曾打过一顿,也没从他口中撬出些什么来,还晓得关起来留待后看。
每日喂两口水,丢两个馒头进去,只想留着他多活几日已是那人白赚来的了。
待顾东旭找上门来,周俊臣一门心思都放到了顾东旭与李霁身上,不曾想后院中关着的那人曾被他重伤,却不曾遣医来治,伤口感染,早已是奄奄一息。
一口气强撑了好几日,等送饭的下人发觉馒头已堆了好几个却无人来吃的时候,尸体早已凉透了。
周俊臣哪里会在意一条人命,只是头疼若顾东旭吵着要见人,该拿什么借口拖延他。
等李霁与顾东旭出了京,楚元秋慢慢着手将朝中周氏根脉拔出,周俊臣暴跳如雷,从探子处得了个消息,便出府向花香楼去了。
周俊臣指名要见柳若檀,花香楼的老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将柳若檀领了出来。
周俊臣原先常宿宫中,竟是一眼便将这数年未见、已由稚嫩少年长成清峻佳人之人认了出来:柳临湘?!他冷笑:难怪皇上好几回易容乔装跑到这倌馆来,原是插了你这枚棋子。
周俊臣命柳若檀为他奏琴,待唱到几回秋去,春日近之时,骤然站起来将他连人带琴掀倒在地,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可是在暗喻勤王早晚将取代皇上?也不等他申辩,周俊臣从侍卫处夺了佩刀来,一刀刀向他身上招呼,仿佛每一刀都籍他的身子将痛传至楚元秋处,一腔怒火泄了爽利。
周俊臣是小人,更是个无脑的小人,办事心狠手辣,心眼小如针孔。
楚元秋未如他预料一般震怒,甚至宫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只称皇上饮食起居照常,除子时起来呕吐了一番急召太医诊治外,并无异常。
若无这桩事情,或许日后楚元秋念在父皇的面子上,也不至恨到判了他凌迟三千六百刀的极刑,死后还将他鞭尸七七四十九日。
周俊臣从未将人命放在眼中,手段毒辣,报应到了自己头上,大约也是曾料到过的。
李霁愁容满面地出了宫,走到顾东旭落脚的客栈前却是踌躇不前,竟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鼓起勇气进去。
顾东旭见他独身而返,眼中失落不掩:……他人呢?李霁垂着眼不敢看他,支吾了许久方才开口:……死了……出乎意料的是,顾东旭并无什么激烈的起伏,反倒是崔少宴先跳了起来,双目赤红地欲扑上去:你说什么……?!他还未靠近李霁,却被武冰一个箭步上前,拦了下来。
事到如今,崔少宴哪里管拦在面前的人是谁,只觉耳中嗡鸣不断,绝不相信方才李霁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是那二字。
他一脚踹翻了桌子,目眦尽裂地瞪着李霁,一字一顿道:不。
可。
能。
即便心中早已想过的事情,由别人简简单单说出来,却也是决计接受不了。
兄弟三人偷偷摸摸蹲在房上,揭瓦偷窥两位师父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只过了一个时辰。
再眨一眨眼,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
顾东旭平静地仿佛在说无关之人,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霁:再说一遍。
李霁只觉喉头如灌石灰,干涩火辣,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顾东旭与崔少宴未哭,他的鼻子却已发酸了。
李霁用力捏住内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死了!顾东旭依旧无甚神情,点点头:尸体呢?崔少宴弯下身,恸哭失声。
李霁带众人去到刑部,将徐溪月的遗物领了出来,只有一件破了洞沾血的青色道袍与一枚木簪子。
顾东旭垂着眼接过来,依旧是那句:尸体呢?李霁心绪混乱如麻,抓来刑部的官员问了,木然地回话道:埋了……顾东旭面无表情:埋哪了?李霁眩晕欲倒,强打起精神领着众人来到京外一处小山丘。
徐溪月的骨灰埋在底下,还有好心人为他立了一块石碑。
顾东旭一言不发,跪下来以手刨地,李霁蹙眉拦住他:你做什么?顾东旭冷冷道:挖出来,带回陈阳镇。
崔少宴紧咬着下唇,扑上来随他一起挖。
绛色的泥地沾了双手的血,被染成玄黑。
李霁不忍看,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几乎凝滞。
挖了一阵,崔少宴起身拾来两根较粗的木棍,继续刨了起来。
明明是最熟练的事情,眼下做着却是无力至极。
两人刨了好一阵,总算露出泥下一个棕色的瓦罐。
顾东旭将瓦罐捧了出来,用衣摆仔细擦去罐上的泥土,递到崔少宴怀中:师兄,你替我将他带回去。
崔少宴与李霁俱是一怔:你……顾东旭松了手,转头就像那石碑上磕去。
李霁眼疾手快,将自己的手垫了上去。
嗵的一声闷响。
顾东旭怀了必死之心,用的力道原是极大的,被李霁的手挡下大半,额角亦磕在石上,当下血流不止。
李霁的手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指骨磕断了几根,疼得几欲昏厥。
崔少宴反应过来,将骨灰坛放到一半,用肘弯夹住他的脖子,将他扑倒在地:你这狗 日的畜生!你跟老子一起回去!跪在师父面前谢罪!老子将他带回去?只要你敢死,老子势必先你一步到达阎王殿!你给我走着看!顾东旭偏过头,一言不发。
崔少宴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顾东旭身子微弓,依旧咬牙不吭声。
崔少宴依旧不解气,一拳往他右脸招呼过去,几乎使尽了一身气力。
顾东旭被打得眼冒金星,右颊迅速肿了起来,牙齿磕破了皮肉,吐出一口血水来。
崔少宴还欲打,李霁已扭过头,泪流不止。
连武冰武火亦不忍再看下去。
大约是这两拳打通了他身体某一闭塞的关节,顾东旭一脸的淡漠终于撑不下去,眉心揪到一起,眼泪汹涌如注。
他捂住脸,弓起身子,痛哭哀嚎声响彻山谷,在空旷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当夜,哭晕了的顾东旭被崔少宴背回客栈,崔少宴自己去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而归。
他满面通红,身形摇摇晃晃,在客栈外的柳树下遇到了正望月发呆的武冰。
武冰看见他,也不知是该躲开,或是该上前质问。
然而崔少宴这副悲痛的模样与他比起来,竟是将他心中的疼痛衬的弱了。
崔少宴打了个酒嗝,笑意盈盈地迈着醉步走上前:冰美人儿~~武冰怔了怔,已是许久未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崔少宴的腿打着颤,脚步囫囵,走的步子太过了,将武冰撞得一个踉跄。
武冰扶住他,眉心紧蹙。
崔少宴嬉笑道:美人儿~~你骗我的对不对?武冰心酸不已,干涩地开口:从来都只有……你骗我。
崔少宴板起脸,不悦道: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武冰嗤笑,眼睛转向一旁,盯着路面的石子:你说你喜欢我。
崔少宴表情又松了下来,涎着脸凑上去:喜欢喜欢,我自然是真的喜欢你,恨不得日日将你搂在怀中。
他故作娇嗔:你可知你那时候中了毒,我急得心肝都疼了,恨不得将你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来……那时候我待你,可有半点不周到?武冰心中一软:可你……嘿嘿。
崔少宴赖笑了两声:冰美人儿~~我只是没有说过,我会只喜欢你一个……武冰骤然被一瓢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呼吸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攥成拳,一字一顿道:你不要以为你会难过,我的心就不会伤!崔少宴醉眼朦胧,将唇凑上去欲吻他:这几天可想煞我了……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懂也不信,会有天长地久、非卿不可的感情。
武冰一拳击在他胃部,登时将崔少宴打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吐的昏天暗地,涕泗横流。
武冰还不解气,但见他偏头倒在秽物中,泪流不止,又不忍再做什么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话说完,背过身离开了。
第二日,崔少宴与顾东旭醒来后将行装打点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将徐溪月的骨灰坛裹在行囊之中。
他让李霁将四蛋子牵了出来,要一并带回陈阳镇去。
李霁的手被厚厚的纱布裹着,痛的钻心,倒缓解了其他情绪。
他垂下眼:不如我将赤……五卜子也给你。
顾东旭摇头,淡然道:不必了。
四蛋子既是我带来的,自然由我带回去。
京城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想留下。
李霁心中一阵钝痛。
他送二人出了京,始终垂着眼。
顾东旭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走了。
他提起马缰欲挥下,却被李霁突然伸手拽住:你还会回来么?顾东旭嘴角牵了牵:回?陈阳镇才是我的故乡,我自然要回那里去。
李霁阖上眼,努力不让泪水留下来。
他哽咽道:我……喜欢你……顾东旭不言。
两人僵了一阵,顾东旭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却见李霁已拾整好心情,强扯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顾兄,我等你三年。
顾东旭眉心猛地一揪:……不必。
李霁笑着松开手:你只消记得……顾东旭不等他说完,一踢骡腹,口中高喝一声,已骑着四蛋子驶了出去。
崔少宴阖上眼,又悠悠睁开,淡淡看了李霁一眼。
这眼神中已没了防备。
他蹬了蹬马腹,扬起一阵尘土,追着顾东旭离开了。
李霁在城下立了良久,武冰武火缓缓从远处走上前:公子……李霁从袖中掏出折扇,笑眯眯地展开: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原来说的是这等意境,我今日……话到一半,却未再说下去。
武冰张了张嘴,亦是说不出话来。
李霁悠悠叹了口气,将扇子一拢:回去罢。
谁人行在旷野间,触目即是土黄,眼前却恍然晃过一个艳红的身影,灿若六月的石榴。
他眨了眨眼,红影染了天边的灰蓝,又成了明晃晃的绿色,像是春日的江南案。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离别经年,离愁可曾消?李霁坐在柳树下,柳枝又抽了新芽,今年绿了又要黄,来年还会再绿。
武冰板了张板凳坐在他身旁,倚靠着柳树,抬手捻下一枚嫩芽:公子……若是三年等不到他,如何是好?李霁挥开折扇,横在枝下。
一阵风吹过,落下的柳叶便呈在他的扇面上。
以前,我曾折过一枚纸心赠出去。
便是纸做的,心送出了了,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李霁将扇一挥,扬起一阵叶雨。
他笑着摇头,懒懒地靠上太妃椅,故作苦恼道:伤脑筋呐……若是如此,本公子也只好……再等他三年罢……----------------------------------正文完----------------------------番外之 一曲寒衣凭谁寄李太傅谱了一首曲子,起名《寒衣调》,只教了独子李霁、皇子楚元秋二人。
是时楚元秋的侍童柳临湘在一旁侍奉,便偷师学会了。
李霁、楚元秋、柳临湘三人之中,柳临湘却是最通音律的一人。
一曲寒衣弹得百转千回,愁煞人肠。
甚至连李太傅听了,也要自叹弗如。
楚元秋在旁人面前懦弱怕事,心底却是个极度好胜的少年,每日入夜后苦练不已,只求博得太傅一声称赞。
然而当他自以为成了火候之时,只消柳临湘随意拨两下琴弦,他一身扬扬自得的气焰便都被浇灭了。
楚元秋身为堂堂三皇子,七岁时被众人推下池塘险些淹死,八九岁时连宫女太监都对他不恭不敬,母不受宠父皇不喜,处处遭人排挤,致使其为人城府极深,在宫中众人面前喜怒不显于色,而到了李霁与柳临湘这一对竹马之交面前则成了喜怒无常。
高兴了,恨不得与你血肉相融;不高兴了,什么难听的话违心的话也都曾斥过骂过。
然而李霁与柳临湘知其是压抑太过,且楚元秋对他们确是倾心相交。
能得天家之人这样一份感情,虽是荣幸,却也沉重不堪。
柳临湘是侍童,李霁是侍读,虽说三人时常腻在一起,到底有个亲疏远近。
李霁是太傅之子,结交者众多,尽管是陪三皇子读书,与宫中其他诸位皇子的关系亦不错——至少表面上总是笑吟吟地客套着。
而柳临湘见的、听的、陪着的,都只有一个楚元秋。
这小小侍童胆子却不小,十一岁便调戏起了皇子,卖弄着自学偷学来的一点点诗才,写了一首欢情诗,起名为《湘水知秋》,将秋描写成了一名羞涩闺女。
楚元秋大怒,气匆匆地找来李霁商量,两个毛头小子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半天,终于商量出个办法来。
楚元秋回赠了柳临湘一枚亲手编的绿色琴穗。
小临湘收下之后对着烛光照了一夜,实在没看出里头有什么玄机,只好去请教元秋皇子。
小元秋得意洋洋:琴穗此物颇有讲究,佛家黄,道家玄,才子红,佳人绿。
小临湘:……两个幼稚的少年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李霁叼了根狗尾巴草无趣地蹲在一旁:吵什么吵什么,临湘连个琴都没有,琴穗别在腰上?一语惊醒梦中人,楚元秋眼睛一亮,决定开始亲手斫琴。
楚元秋支使宫人去取上好桐木,小太监恹恹地应了,却只随意寻来一条潮腐不堪的梧桐木。
楚元秋表面上未说些什么,却躲起来挥着那条梧桐木猛砸宫柱,直将那条木头砸得稀烂。
最后还是李霁想办法弄来了一条良木,又捎了其余凌杂物进宫,这才解决了制琴之材的问题。
三名少年皆未做过木活,李霁从家中寻来一本《斫琴指南》,三人照着上面一点点做起来,足足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才将琴斫成。
期间三人俱是弄了一手的伤,柳临湘捧着楚元秋的手既是心疼又是担忧:若让宫人看见了,可如何交代……楚元秋淡然地收回手:无妨。
便是断了指头,怕也没什么人在意。
三人为木琴上弦,宫弦八十一丝、商弦七十二丝、角弦六十四丝、徵弦五十四丝、羽弦四十八丝,皆是比照标准来的。
楚元秋数丝数的心烦意乱:三十五、三十六……临湘窃笑,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指着树上数道:十六、十七、十八……哇,那里有十八只麻雀!楚元秋:十九、二十、二十……他将琴弦狠狠一扔,暴走地扑上去掐柳临湘的脖子:你个小混账……今天给哥哥我数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丝来,少一条就给我少吃一顿饭!临湘眨眨眼,两手捧起一大把琴丝,递到楚元秋面前:九千九百九十九条,一条也不少。
楚元秋冷眼看之。
临湘再度无辜地眨眨眼,浅笑道:不信你数。
楚元秋:……费了许多时日与功夫,总算将配琴穗的琴制了出来,楚元秋道:就叫秋湘琴罢。
柳临湘笑得见牙不见眼,两枚酒窝甜甜地颤了颤,挑眉道:何不叫湘秋琴?楚元秋脸色一冷,向他龇牙。
小李霁委屈不已:喂喂喂,明明伦家也有出力好不好,东西都是伦家弄来的,好歹也要叫霁秋湘嘛!柳临湘捂嘴窃笑,双眸盈盈似水:好罢,就叫秋湘琴罢……楚元秋冷哼:这还差不多。
李霁绞着手帕泪奔了:喂喂喂!你们欺负伦家,呜……柳临湘试弹了秋湘琴,其音色厚重却失了亮透,上中下三准音色略失均匀,显然做得并不如何令人满意。
楚元秋亦听了出来,不由惋惜地摇头:要不……再斫一柄?有了此番经验,应能做得更好。
李霁撇嘴:嘁,谁叫你们取名秋湘琴,叫霁秋湘的话就好了嘛!柳临湘梨涡微陷,摇头道:重要的并非琴,而是弹琴之人。
钟子期赏的乃是俞伯牙,却非伯牙之琴。
所谓知己,知的是人,而非琴。
他架好了琴,指如清风般抚弄,弹得依旧是一曲《寒衣调》。
温婉的琴声自指间流淌,撩拨秋风点秋枝,转瞬落叶纷飞,一曲秋意萧瑟。
楚元秋与李霁俱是听得痴了。
小皇子不愿认却也只得认了,这世上有天赋二字,便是自己如何苦练也抵不过他轻轻松松地一拨。
到底是人定胜天,还是天意弄人?自己弹不出,那人若只为自己弹的话,却也不错。
楚元秋每日习完了功课都要听柳临湘以秋湘琴弹一曲《寒衣调》。
明明是一样的曲调,竟能叫他弹出不一样的情感来。
若是楚元秋当日疲惫不堪,则曲调温婉舒缓,令人松弛神往;若是楚元秋当日又受了气,则曲如山间清泉,缓缓洗去心头的阴霾;若是楚元秋当日心情不错,则曲如林间翠鸟,令人更入佳境。
一曲寒衣,竟是数年不腻。
如此过了几年,三人俱长到十四五的年纪,眉目已各成风韵。
李霁生得俊,柳临湘则生得秀,楚元秋相貌平平,独一双峻长的眼睛教人过目难忘。
柳临湘那秀极了的眉目自成一画,常常教二人看得痴了愣了,如被摄去了魂魄。
楚元秋神情惘然:嫂子与你一比,倒成了胭脂俗粉……他口中的嫂子乃是太子妃林俏,林尚书之女,据说乃是京城第一美人。
柳临湘咯咯一笑,将下巴搁在楚元秋肩上:那你就不要找胭脂俗粉了,娶我做你的皇妃……楚元秋脸一板:胡闹!柳临湘将下巴在他颈窝间蹭了蹭:临湘最喜欢元秋了……柳临湘在他身边呆得久了,竟是越来越放肆,无人的时候连一声三皇子也不愿称呼,行为举止亦是无尊卑之别。
楚元秋常笑斥他恃宠而骄。
楚元秋强压下欲翘的嘴角,撇嘴道:嘁,本皇子只喜欢楚笙堂兄……柳临湘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未语。
而后有一日,命运的曲调峰回路转,唱罢了青山耸立,竟来了一个急转直下,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因太子楚元春行事太过狠毒,屡次惹得皇帝不满,决定改立储君。
礼部尚书周俊臣力荐皇三子楚元秋,朝上舌战群儒,态度极为强势。
皇帝头疼不已,当场退朝,决定日后再议。
然而断了三日的早朝,于第四日皇帝突然宣布废嫡立幼,皇三子楚元秋正式立为储君。
朝堂上下一片鼎沸。
皇长子与皇次子在朝中各有一派势力,一个是皇后之子,一个是贵妃之子,原就是平分秋色的。
如今废了长子,如何也该轮到次子,谁知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楚元秋之母原是民女,在朝中毫无势力,即便被一路升至昭仪,却因性格软弱而依旧没什么人愿意巴结搭理。
楚元秋没有舅家的关系,年纪又小,朝中素来只听闻太子党和二皇子党,从没听过有什么人是三皇子党。
若要说有,头一个便是周俊臣了。
之后皇上将楚元秋召到寝宫来,态度依旧是清冷而疏远,只说了一句话:你以后当记得,是谁给了你今朝。
楚元秋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地跪谢:儿臣定当铭记。
然而当了皇太子,事情却原没有这般简单。
政事上的问题皇帝都一一替他解决,肃清障碍、结立党派、扶植势力,不过短短三个月,楚元秋与皇长子、皇次子在朝中已可平分秋色。
然而这三个月间,两次被刺客袭击,狩猎骑的马被人喂了药,着手参与调查的案件被人搅的一团乱,皇三子派屡屡遭挫。
皇帝仿佛没瞧见楚元秋处理政务的不力一般,更努力地替他扶植党羽建立势力,几乎将自己的老本统统砸了进去,很快打击的皇长子派与皇二子派毫无还手之力。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
直到有一日,楚元秋的乳娘赠来一盒点心。
此乳娘自幼疼爱楚元秋,是宫中难得不见风使舵之人,因此在皇三子处亦有些特权,近寝宫时无需搜身,送来的食物也无需查毒。
楚元秋见了精致的点心,心中本是高兴,然因疲累而无甚胃口,遂让乳娘放在一旁,稍后再吃。
乳娘脸色有一瞬的古怪,笑得无比谄媚:尝一尝罢,莫辜负了奴婢一片心意。
柳临湘自在惯了,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点心盒放到一旁,径自拿起一块欲往嘴中放。
乳娘脸色大变,突然扑上前,从盒底抽出一枚匕首来,照着楚元秋心口捅去。
楚元秋大惊失色,四处躲闪,却依旧被刺伤了胳膊。
柳临湘扑上前,一掌击落她手中匕首,将那乳娘反扣双臂压下。
宫外的侍卫听闻了动静,冲进来将人捆住带走了。
柳临湘松了口气,去看楚元秋伤势,却见他眼中阴郁更胜以往。
有些东西,再消不退了。
而后一年中周俊臣频频升迁,官至中书令。
因李太傅为人正直,周俊臣素与李太傅不合,升任中书令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涉计诬陷李太傅,逼得他辞官归隐,半年之后因忧心成疾而薨与家中。
李霁远在乡中,给楚元秋寄了一封信,偌大的纸上只写了周俊臣三字,纸从中间被人撕成两瓣。
楚元秋接了信,笑得好不阴狠,将只着了周俊臣三字的信纸撕成八瓣,回寄了过去。
不久以后,皇帝驾崩,楚元秋登基。
当夜,他放纵无度地饮酒,吐得肝胆俱裂,被宫人抬回寝宫。
柳临湘心疼地将他抱上龙塌:元秋……楚元秋猛地睁开眼,双目赤红,双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你叫朕什么?!柳临湘眉目紧锁,被他卡得面色通红,淡然道:无论你是皇子……还是皇上……对临湘而言都一样。
楚元秋松开手,将他搂到榻上来,像个孩子一般将头埋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体内有酒作祟,难免就要发生些什么。
两人间也不知是谁先起得头,你扒我的龙袍,我撕你的亵衣,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蛇般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楚元秋到底是饮酒过量,浑身没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柳临湘翻压在身下。
临湘笑搂着他,牙齿含着他的耳珠轻轻厮磨:这次让我来,好不好?楚元秋神智紊乱,含糊地嗯了一声,反手搂着他,呢喃道:临湘……柳临湘细致地在他身下动着,吻了吻他的唇。
楚元秋道:我喜欢你……这一句喜欢,之前他从未说过,之后却再无机会说了。
第二日一早,楚元秋头疼欲裂地醒来,只觉浑身酸疼,身后肿胀的难受不已。
他揭开被子,见床上血迹点点,又依稀回忆起昨夜的片段,登时龙颜大怒。
那暗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双眼,瞬间在体内燃起一把火,心中不断叫嚣着二字:杀人……杀人……柳临湘朦朦胧胧醒来,凉凉的嘴唇贴着楚元秋的颈侧吻了吻,微笑着抬眼看他,却被他眼中的杀意惊住,笑容渐渐敛了起来。
楚元秋眯起眼,目露寒光地打量着柳临湘,嘴角微微勾起:朕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好看……柳临湘怔住。
楚元秋两指捏住他的下颌,用力扳起来,疼得他微微蹙眉。
父皇后宫佳丽数百,一个也不如你……你这张脸,应更教男人销魂才是……临湘心头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楚元秋。
楚元秋冷笑:你既喜欢朕,那就该为朕做些什么尽忠才是!柳临湘自小处在深宫之中,止一些太监宫女认得,因先帝不常去楚元秋那,故先帝也不记得这三皇子的侍童究竟生得是什么模样,更莫提朝中百官。
楚元秋强压下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愫,将他踹倒在地,恶狠狠地捏着他的下巴:你既然喜欢男人,朕就满足你……他将柳临湘安插到花香楼中,假名柳若檀,暗中派人为他抬高身价,在京中扬名,专接朝中大员的生意。
柳若檀伊始自杀过几次,又被人救回来,这样才换得楚元秋的些微温情:临湘……朕在宫中日日夜夜想着你……三年,三年之内,周俊臣一死,朕就接你回宫……凡是由柳临湘探出罪证的官员,楚元秋皆施以极刑,罪不至死的也都尽数处死,另朝中上下大震,周俊臣这才觉出这名少年皇帝早已不是他鼓掌之中的麻雀了。
登上了枝头,就已是凤凰。
他时常乔装改扮前去花香楼,有时柳临湘屋中有客,他便悄悄坐在房门口,听着屋中□之声,心疼如刀剐火烧。
然而这种疼痛又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
疼得多了,应就不会再疼了。
两年之后,柳临湘在花香楼被周俊臣乱刀砍死,终年十九。
李霁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柳临湘的尸体被储放于后宫冰窖之中,遂不顾宫人的阻拦,硬闯御书房。
身着素服的楚元秋眼皮微掀,看了他一眼:阿霁。
李霁胸口起伏不定,显是已知事情缘由。
他怒道:皇上要为何不将他入土为安?楚元秋耸肩:等朕驾崩之后,他陪朕一起入棺。
李霁深吸了一口气,讥讽道:皇上是嫌他两年等的还不够么?三五十年,或者最好是春秋万载?楚元秋淡然看着他不语。
李霁红了眼眶,哽咽道:皇上真以为存得住这么久?人死了终将要腐的……楚元秋极浅一笑:那就烧了,朕不介意抱着骨灰坛子下葬。
话说到此处已极。
李霁一阵晕眩,不由想起许多年前三名少年斫完了琴,争着弹了起来。
柳临湘霸着琴不放,奏了一曲寒衣调,在最后一句词时拨断了扎得太紧的琴弦。
他悠悠叹了口气,抑扬顿挫地将词念了出来:一曲寒衣凭谁寄……楚元秋笑着将外袍解了下来,披到他身上:何必要凭谁?就由你亲手,为我弹奏……番外之 惟恨当年不惜玉二十八年前,当时的皇后因忌惮衎王势力,唯恐太子年尚幼、皇帝体弱多病而被夺权,遂设计陷害小叔子,假造罪证,诬了他一个与南夏国私通勾结的叛国之罪,投下牢去了。
一年之后查证此事为衎王门客所为,楚衎从狱中放出,贬为庶民,家财尽数被抄。
此后不足半年,楚衎在家中突然暴毙,七窍流血而亡。
一双龙凤子女亦被人下了毒,口吐白沫,面色铁青。
楚衎失势后树倒猢狲散,只有一名老管家感旧时恩情,时常接济照料他们。
时值这名管家来送冬衣,见了这等情景不由大惊,忙上前探几人鼻息。
楚衎尸身已凉,一双儿女尚余一口气在。
老管家连忙将这一双童子抱了回去,灌粪水令二人将毒物吐出来。
奈何七岁的女儿毒已入肺腑,终究不治身亡了。
五岁的小儿中毒尚浅,吐出大半毒物,又服了许多药剂,总算捞回来一命。
老管家将楚衎的尸体收了,并将先前楚衎赠予他的有凤来仪图当做陪葬,与小女儿一并埋了。
老管家姓周,年长无子,将楚臣改名周俊臣,对外人称是自己的侄子,却将他当做亲生儿子来养。
小周俊臣年纪尚幼,对之前入狱抄家、颠沛流离的事情已记不清楚了,但父母双双面色铁青,七窍流血倒在面前的事情却是在脑中狠狠烙下了印记,每夜噩梦萦绕,挥之不去。
等周俊臣年纪稍长,于一时无意间听到老管家与其夫人谈论自己的身世,登时如遭当头棒喝,幼时凌乱破碎的记忆也都拼凑了起来,化成染血的仇恨。
大约是被梦魇折磨久了,周俊臣不知从何时染上了嗜血的毛病,便是见邻人杀鸡宰牛,心中也会腾起一股扭曲的快感。
这个世界,很肮脏。
然而这样的境况在周典玉出生之后改变了。
周俊臣十六岁那年周老管家老年得子,喜不自禁。
周俊臣见婴儿目若星辰,可怜无比,爬满了黑斑的心竟渐渐软了下来。
生活到底还是有希望的。
相较于周老管家,周俊臣对这奶娃娃竟是更为宠爱。
抱在怀中怕勒疼了,放在地上走路怕摔了,连亲一口都怕伤了他凝脂一般的肌肤。
周俊臣提议此儿名中带玉,命如宝玉,老管家遂为幼子起名周典玉。
周典玉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哥哥,教周俊臣开心了好几日,用替人抄书得来的铜板换了个拨浪鼓,成天逗着小典玉玩耍。
周家的日子过得拮据,新年的时候也买不起新衣裳,小典玉的衣服都是老管家夫人用旧衣改的。
周俊臣见她辛苦,亦自告奋勇地学了些针线活,替小典玉裁出漂漂亮亮的衣服,纳出厚实的鞋底。
然而即便是这样艰苦的日子,老天依旧嫌其太过温馨,总不让它长久。
小典玉四岁时母亲病逝,周老管家思妻成疾,过不久亦随她而去了。
周俊臣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直未娶妻,手无缚鸡之力,往日只能靠替人抄书换来一些微薄的银两,以往家计开销都是管家夫妇负责的。
他无奈之下只得将旧宅卖了,筹出银两将老管家下葬,余下的银钱带着典玉租了处破旧的小铺子,白日写字卖画,晚上便住在里面。
周俊臣一直未娶的缘故乃是因周家家境贫寒,出不起彩礼。
然而当年衎王的正妃乃是有西域血统的美人,生出来的小楚臣虽长相偏汉,然比起普通汉人来亦是皮肤晶莹如雪,鼻梁秀巧高挺,眼长而深,端的人令人一看便失了神的样貌,不知得了几家姑娘倾心。
周俊臣卖画之时,就有不少官家小姐明示暗示愿召其入赘,然周俊臣生怕入赘之后会被人瞧不起,还要连累典玉一道受委屈,便一一礼拒了。
周俊臣毕竟只有一双手,且并无名气,单靠写字卖画连糊口都成问题。
然他对典玉宠到了极致,一丁点委屈也不愿让他受着,每日便是自己饿着肚子去赊账也要让典玉吃饱喝足。
每日店铺打烊之后便教典玉读书写字,与他说《温酒斩华雄》与《青梅煮酒》等话本,变着法哄他开心。
如此,典玉幼时的生活倒也不比大宅里的少爷过的差。
因周俊臣生得漂亮打眼,难免叫登徒浪子生了轻薄之心。
周俊臣并无此心思。
几番被惹得恼了黑脸相对,竟被那不甘心的登徒子打了一顿,并当街撕了他的衣服,还逼着他学韩信受□之辱。
周俊臣性子极强,宁死不肯折腰,被打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
后因众登徒子怕闹出了人命,这才收手离去。
他倒在血泊之中,望着一身殷红与世人的冷情嘴脸,那嗜血的狂症竟是再度发作,跌跌撞撞冲回铺中将门关了,自躲起来舔舐鲜血。
那腥中带甜的滋味竟如佳酿一般醇厚,端的令人发醉。
典玉怯生生地走上前,哭着抱住周俊臣,细白的小脸蹭了一身污血。
周俊臣原先遭打的时候忍着未哭,被折辱的时候亦忍着未哭,但见典玉污糟了的小脸时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他替自己与典玉净了脸,在书案上铺上宣纸,握住典玉的手提笔,温声道:今日哥哥教玉郎一句俗语。
他抖着手,歪歪扭扭写下六个大字:天无绝人之路然而每当人以为走到了最坏的境地之时,皇天却要教你那并不算什么。
待典玉长到九岁之时,两人因再付不住租金而流落街头。
周俊臣此人说得好听便叫傲骨铮铮,说得不好听则是死要面子,他不愿入赘高门,亦是决计不肯求人施舍的。
然而境况到了如此,已不是一句天无绝人之路便可将日子过得好起来的。
周俊臣将典玉暂留在一处庙中,自去大宅找些下人短工之类的活计。
那家主见他生得美貌,不由起了歹心,竟将他诱入房中欲强行龙阳之事。
周俊臣体弱无力,便是抵死相争,依旧被他得手了去。
事毕之后,周俊臣厉声拒绝了那人的挽留,强自扶着墙去找典玉。
他尚未走到寺庙,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吐得肝肠俱裂,几乎昏死过去。
若是就这样死了,倒也轻松。
半夜之时他被夜雨打醒,却见身旁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竭力将他护在身下挡雨。
奈何身躯太小,到底弄得二人尽湿透了。
周俊臣缓缓阖上眼,而后许久才缓缓睁开,挣扎着站起来,去牵那小人的手:走,我们去庙中躲雨。
那时候面色冷峻,再不似当初那个柔弱书生。
然而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反复莫测,不是一夜之间便能想明白,亦不是一个决心下了便能练就将心铸成铜铁。
周俊臣近乎疯狂,有时抓过典玉又咬又打,平静下来还是那个将弟弟当做宝贝的哥哥,为他受尽了委屈依旧强打笑颜。
到底有苦尽甘来的一日。
周俊臣在路上撞了一名华服公子,那公子对他一见钟情。
有了情一字,便不似那些登徒浪子的欺世霸道,反而对他关怀有加,以礼待之。
不久,那名公子介绍了一人于他认识,却是当朝的国舅爷。
往后国舅爷动了些门路,让周俊臣参加当年的科举,中了二十四名,派到礼部为官。
若是摆在两年之前,这样从天而降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亦是不敢去碰的。
然而时至今日,他心安理得地淡然受之。
天下没有白食。
他知道那人求的是什么,而那人要的,自己曾经以死相抗的,如今已不重要。
况且,他已隐隐觉察出那人的背影。
父母七窍流血的场景终于又在数年之后重新浮现道脑海之中。
清晰一如往昔。
那华服公子正是皇帝。
周俊臣有了官职,手头稍许宽裕,拿到的第一笔俸禄便去为典玉买了一根白玉素簪。
典玉欢喜不已,日日别再头上,睡时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在枕下,一刻也不愿离身。
五个月后,皇帝将周俊臣约至一处密宅,向他剖露心迹。
周俊臣心中冷笑,表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声泪俱下,往后是半推半就,终于成了水到渠成。
然而皇帝只当是得了宝贝,恩宠有加。
两人头一回有了媾和关系的那一日,周俊臣回到家中将典玉卡着脖子摁在墙上,那一刻眸色血红,恨不能就此将他杀了。
然后冷静下来,又抱着他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第二日,典玉被送至晓月楼。
两年之后,周俊臣升为礼部侍郎,在朝上与皇帝一唱一和,倒成就了一个诤臣的名声,并由此平步青云,不久就升为礼部尚书。
皇帝欲封他一处府邸,周俊臣道不喜铺张,又衎王故宅与皇宫相衔,遂讨要故衎王府。
皇帝原是犹豫不已,衎王府阴郁之气浓重,常有人说月圆之夜听得里头哭声阵阵,许是鬼魂作祟。
周俊臣只道子不语怪力乱语,坚持要了那处,皇帝无法,便依了他。
周俊臣为官之后肆意敛财、收受贿赂,已存了一笔不小之财。
他命人不准擅动旧衎王府其他处,只将内堂寝室大肆改造,恨不能金铺地,银砌墙,珠玉铺床,将荣华享尽。
然而出了寝房,瞧见满目苍凉,便提醒着莫因富贵而安。
这世上,还有仇恨二字。
不徒恨天家,止将天下苍生都恨尽。
一年之后,皇帝不喜太子,动了废立之心。
周俊臣不与他商量,连夜起草奏折,当朝提出皇三子品行过人,有为储君之德。
皇帝当场慌了手脚,宣布退朝,又连夜秘密将他召至宫中。
皇帝看了他许久,伸手抚着他的脸,眼中怒意极甚:你的野心未免太大了些。
周俊臣怔了怔,却不知他所言何物。
他目光短浅,不是为官为将之才,又心眼极小,人心也玩弄不来,却偏偏钓上了这天下第一的男人的一颗真心。
他原先不过想的是三皇子无德无能,若是掌管天下,则这天下必毁于庸君之手。
他想做的不过是要江山毁在姓楚之人手中。
然而皇帝将他囚在宫中三日,日日折磨的他声嘶力竭,出去之后立即宣布改立三皇子,往后又将周俊臣平迁至中书省,丰满其羽翼,一步步擢至中书令。
饶是周俊臣再蠢也明白了。
他跑去花香楼饮酒,酩酊大醉地躺在典玉膝上,嗤笑道:他那病秧子也活不了几年了……给我权势,将听他话的人统统划为我的党羽,又扶一个阿斗做皇帝……他笑得凄厉,竟是笑出了眼泪:这蠢货……竟是要把江山送给我……然而赠的人尽了心,那沉甸甸的礼物却也不是每个人都收的起。
周俊臣到底没这个能力。
几年之后,他将父亲被冤的罪名坐实了,被当年那因他才能登上龙位的皇帝判了凌迟处死。
楚元秋原欲诛其九族,竟是查不到他的家世,便提他来问。
周俊臣大笑:诛九族!那可是微臣日思夜想之事,多谢皇上成全!他狂笑着眯起一双潋滟似水的眼眸,一字一顿道:皇侄……哈哈哈哈哈,叫我一声皇叔来听听?楚元秋黑了脸,狠狠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还不解气,又命侍卫将他痛打了一顿,只留下一口气,重新丢回牢中。
然而周俊臣到底没能上刑场。
侍卫来提他的时候他的尸身已凉了,指上血迹斑斑,在牢墙上留下一行血诗:惟恨当年不惜玉玉已成石,悔已迟。
后续一 一纸银票顾东旭与崔少宴回了陈阳镇,俱是一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的样子。
顾东旭将陶罐子交给无须子,在混元道观外跪了三日,遭尽了年轻的道士们的白眼儿与唾骂,昏过去后被崔少宴抬回了清末盗观。
萧存峻心疼小弟子,坐在床边抚着他的头发:你若太苦……我让吴胥替你写一张符,使你忘却前尘……顾东旭摇头,沙哑地开口:不要。
死了的人可以教活人心上蒙上一层揭不去的灰,然而生前没有占据那人的全心,死后亦是不能。
半年之后,一切表面上已恢复往常。
顾东旭在师父师兄面前依旧能嬉戏打闹,却一刻也不敢落单。
每每四周无人,心中便似缺了一块,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这半年间崔少宴一直未出去偷过腥,深深了解大徒弟习性的萧存峻不由奇道:你自家撸秆子?守得住?崔少宴心不在焉地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恹恹道:嗯?噢……提不起兴致来……萧存峻见他魂不守舍,只当他是失了兄弟而深受打击,遂叹了口气便不再管他了。
顾东旭与师兄一块下河洗澡的时候见他脖颈上悬着一块玉佩,不由奇道:这玉佩从哪家挖出来的?看着有些眼熟……崔少宴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支吾道:不记得了,见它好看,就挂身上了。
顾东旭微微挑眉:老大……听说古墓中出来的玉都很邪门,说不定你……崔少宴怔了怔,苦笑着喃喃:邪门……真是……他回了陈阳镇才发觉怀中多了一枚玉佩,正是他初时随手取了送于武冰那枚,后一直由武冰戴在身上。
想是他离开前那一晚武冰攥他衣襟的时候塞进去的。
也不知怎么的,崔少宴鬼使神差地将那玉佩悬在了脖颈上,短短三个月中竟梦见了武冰五回:有他温言笑语,有他策马飞驰,有他媚眼如丝……崔少宴气恼自己,跑去邻镇的勾栏找乐子,却每每在行至关键之时,余光一瞥间脖颈上垂下来的玉佩,家伙——软了。
崔少宴几欲抓狂,倌儿姐儿,胖瘦美丑找了好几个,偏偏那一杆身经百战的银枪就是不给面子,明明已抬了头,却在幽深的门洞前怯场了。
崔少宴抽抽鼻子,背对着顾东旭闷闷道:老二,玉在地下埋久了,会不会阴气太重……让,唔,损人阳气?顾东旭怔了怔:啊?崔少宴挠头:唔,就是,比如……难消美人恩之类的……顾东旭惊讶地张大了嘴:老大你……噗……他忍俊不禁,狂笑了起来,浸在水中的身子不住抖动,惹得身边涟漪阵阵:哈哈哈哈……老大……啊哈哈哈……崔少宴额头青筋暴起,转回身面色阴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顾东旭笑得花枝招展:没……哈哈……哎哟笑得老子蛋疼哟~~崔少宴冷笑,一招猴子捞月向他身下袭去:老子让你没蛋可疼!!……两人在水下斗了九九八十一个回合,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来,肩靠着肩躺在岸边喘气喂……顾东旭抬肩撞了撞崔少宴:老大,要不要我替你开一味药?崔少宴嗤笑:不必。
两人沉默了一阵,崔少宴坐起身,将脸埋在手心中:老子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
顾东旭亦坐起身,嬉笑道:那老大想不想治?崔少宴的脸颊贴着手掌,苦笑道:你让我再想想……我还……不敢……顾东旭爬起来将衣服穿上,叹息道:有啥不敢的……切了吧!你自己不敢我替你切!……崔少宴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抓起一块石头丢过去。
顾东旭嬉皮笑脸地躲开,背着手悠哉地在回去的路上踱着步子,悠扬道:回——去——吧——过了几日,萧存峻与无须子吵了一架,灰头土脸地拎着两个弟子离观出走,跑到邻镇躲了起来。
崔少宴与顾东旭俱是睡梦之中被怒气冲冲的师尊提起来的,匆忙间只来得及抓了件外衣,连银钱都没有带上。
三人无所事事地闲逛了两日,啃了无数窝窝头,终于将萧存峻身上带的钱用完了。
两名弟子懒懒地靠坐在街边,顾东旭斜了萧存峻一眼:师父……还不回去?萧存峻擦了擦鼻子,冷哼道:才两天,他吃吃喝喝就过去了,还来不及想老子呢!不回!崔少宴无奈,随手在路边拔了根草,戳在鼻孔中:那师父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萧存峻冷笑:至少……再过两……个时辰罢!!两名弟子嗤笑。
萧存峻的肚子不适时宜地叫了一声,顾东旭盘腿坐直身子:现在是午膳时间,师父身上还有多少银子?萧存峻将兜翻了个底朝天,掉出来一枚铜板。
崔少宴哀嚎:师父喂……两个时辰……就算了吧?萧存峻撇嘴:不行!一刻都不能少!要叫吴胥那混蛋吃点苦头才行!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好好找找,身上还有没有铜板?两名弟子无奈,满身摸索。
顾东旭将袖袋一翻,一不留神落下一堆折纸。
他一怔,急忙要将折纸捡起来,却被萧存峻眼疾手快捡了一枚去。
咦?这是什么东西?顾东旭眼神四处游离:没……崔少宴也捡了一枚,对着阳光照了照:折的是……猪肝?咦?师父,上面有字……顾东旭将地上的折纸统统捡起来塞回袖袋中,表情不自然地从崔少宴手中夺回一枚纸心:猪肝……你的肝!萧存峻仔细看了看:乾元钱庄……银票?!顾东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支吾道:啊……嗯……崔少宴奇道:怎有这许多?好好的银票,折成这样做什么?顾东旭目光躲闪,并不回答。
李霁每月寄来一封信,信封中只塞了一枚纸心,每回都是用银票折的,粘得极牢,教人不知该从何处拆开。
萧存峻上下翻看,只瞧见一个壹字,看不清后面的数字。
他诧异道:壹……没有一两银子的银票,起码也是一百两罢……崔少宴挑眉,心中已有数自家师弟是从何处弄来这些折纸了。
他用胳膊怂了怂顾东旭:这么多钱,将你卖他都够了罢?顾东旭斜他一眼:承蒙师兄看得起,师弟我没这么值钱。
崔少宴叹息:是啊,就算按猪肉价卖都才几两银子……猪肉最近又涨价了。
顾东旭暴走:……就算?!感情老子卖猪肉价还赚了?!萧存峻兴奋地捏着银票:快拆了快拆了,一百两可就发了!两年不回去都成!顾东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拆,我拆不来。
萧存峻与崔少宴仔细将它翻转了半天,不敢硬拆,眼看送到了嘴边的鸭子吃不得,不由暴躁不已。
顾东旭悠哉地将纸心从二人手中抽了回来,懒懒道:没用,老子研究过很久,拆不开的。
萧存峻暴怒:哪个暴殄天物的混蛋折的!活该他倾家荡产!师徒三人正一筹莫展间,突然瞧见前方落下来一个布包。
三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却见无须子一脸悠哉地坐在屋顶上,撑着下巴绕有兴致地看着三人。
萧存峻脸一黑,崔少宴与顾东旭二人眼前一亮,恶狗扑食一般冲上前打开那布包,果见里头装满了白嫩嫩腾着热气的包子。
萧存峻冷哼一声,环胸坐在原地不动。
两名不肖弟子一人抓了两个包子,左咬一口:嗷!枣泥的!右啃一下:嗷嗷!酱肉的!哼!!萧存峻哼的更响。
顾东旭恍然大悟,将右手的包子塞进嘴中,提起布包回过去,谄笑道:师父你吃。
萧存峻这才慢悠悠地伸手,挑了个点了红点的包子凑到嘴前,咬了一口,骤然脸色大变:榴,榴莲的……自那回吃了下了泻药的榴莲酥,萧存峻每回只须嗅到榴莲的气味都觉腹中翻滚不止。
无须子气定神闲地提着奄奄一息的萧存峻往陈阳镇走,崔顾二人跟在身后,忍不住上前问道:吴道长,你可是一早就跟着我们了?无须子斜睨了一眼身旁之人:嗯。
咳。
顾东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将师父……无须子斜睨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萧存峻,冷哼道:这才两天而已,他还没吃够苦头呢!顾东旭、崔少宴:……这话怎听着如此耳熟?一个月后,崔少宴打点好行装翻身上马。
马行了了两步,又停下了。
他回头看着相送的师弟:老二,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顾东旭垂眼笑了笑,拾起一颗石子打在马臀上。
那马受了惊,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崔少宴措手不及,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他好容易摆正了身形,就听身后远远传来顾东旭的喊声:路——上——小——心——!与此同时,京城中。
李霁从案头抽出一张银票大小的宣纸,狼毫汲足了墨,端端正正写下:壹文钱三个大字。
搁下笔,换了支蘸了朱砂磨成的红墨,有模有样地画了个乾元钱庄的印号。
又调了墨,画上官府印鉴。
他放下笔,满意地提起纸张看了看,果然是以假乱真了。
李霁嘿嘿一笑:以后辞了官,用这个本事做活计也不错。
后续二 一枚玉佩崔少宴到了京城,在李府后院外犹豫踟蹰了半天,不敢贸然进去,遂垂头丧气地绕了两条街,来到易谷的店门口。
他尚未走入,忽听屋中谈笑晏晏,便在门外停住了步子。
崔少宴倾耳细听,笑声多是易谷发出的,另有二人在屋中低语。
少顷,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我先走了。
崔少宴一怔,当下欲跳上屋顶避开,腿却木桩一般定在原地拔不起来。
踟蹰了这一阵功夫,铺子中的人已走了出来,两人正打了个照面。
崔少宴干笑:冰,美,美人儿……那人怔了半晌,突然面无表情地出声道:我是武火。
崔少宴:……出来的人压根不理崔少宴,冷着脸绕过他向外走。
崔少宴原还想着武冰最后一回对他说的以后别再出现,生怕他将自己揍一顿。
然而这下没有吃到苦头,反叫他皮痒了。
崔少宴涎笑着贴上去:冰美人儿……那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崔少宴除了怕疼外,脸皮却是十足的厚,刀枪穿不破,铁锉磨不烂。
他步步贴近:美人儿……你怎还生哥哥的气?那人终于停下步子,手肘猛一抬,正击在脸已快贴上他后脑之人的鼻子上。
崔少宴全无防备,被他正中红心,登时头一仰,华丽地仰面倒了下去。
那人不耐而嫌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
是。
武。
火。
崔少宴挨了一下,倒也不怎么觉着疼,只是鼻中黏黏腻腻。
他抬手一摸,指上竟是鲜红一片。
那人却似不曾看见,径自向前走。
崔少宴心中的热情冷了些,更生出些怯意。
一上来手还未摸着,先叫他放了血,若是当真做了些什么,岂不叫他卸手卸脚?然而人已跑到京城来了,难不成就这样回去?崔少宴摸了摸颈上的玉佩,咬咬牙关,换上一副深情不惘的表情,将两点鲜血抹在唇上,深情款款地唤了声:武冰……那人脚步略顿了顿,又依旧向前走。
崔少宴两步上前,握住他的手,目光迷离凄绝,沙哑地唤道:武冰……武冰……那惨绝的模样,便是石人看了,都不免心软。
被他握住手的人颤了三颤,眉结终于动了动,回过身来,眼中已有了水光:我……崔少宴趁热打铁:武冰,你听我说,真的,这半年来……然而那人却不给他说完的机会,目光绝望地看着他:我!真!的……是!武!火!崔少宴:……噗……一直在不远处倚着柳树看好戏的人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哈哈哈……崔兄好本事,竟教阿火一连说了……六个字!崔少宴一怔,立即扭头向声源看过去,瞧清了那人的模样,吓得立即将紧紧握着的手甩开:武冰?……武火?方才被他缠了许久的武火狠狠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径自离去了。
崔少宴:……怎的半年不见,武火同往日竟是变了副模样?再看武冰,身形消瘦了些,亦同以往换了个人似的。
往日温吞的笑容,今日竟带着嘲讽。
崔少宴茫然地挠挠头:呃……?他见武火走远了,方才鼓起的勇气不知去了何处,竟不敢靠近这真正的武冰。
武冰嗤笑:半年?已经十个月了。
你若说一年,倒还近些崔少宴依旧傻笑挠头:啊,冰美人儿记性真不错。
这样的武冰让他觉着气势甚为凌厉,已不是半……十个月前任他揉捏的白团子了。
武冰倚着树笑道:你来找我?崔少宴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上前两步,然而终究在他面前三五步处又停住了:冰美人儿……我……我好想你……他竟不敢对上武冰半睁半闭的双目,不知怎么的那深情也演不到位,越说竟越心虚。
然而他又在心中暗骂自己:心虚个贼娘的!老子又不是没想他!武冰依旧是笑,声音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想到连我都认不出了?崔少宴微微蹙眉,垂下眼道:我只是……心情有些忐忑,想到要见着你了,脑中一片混乱……武冰挑眉:噢?崔少宴急急道:真的!他抬起眼对少武冰的双眼,见那双漂亮的眸子比起以往,更显得水光潋滟,心头竟是猛颤了一下,微微有些酸涩。
武冰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方才说,有话要同我说?这一口气仿若一根鸿毛,从他心尖上划过,似有若无的痒了一下。
是……武冰微偏着头看他:在这说?崔少宴连忙摆手:不不,冰美人儿用过晚膳没有?武冰摇头:尚未。
崔少宴笑道:那便找间馆子坐下说。
一路上他在心中腹稿打了许多遍。
原本并非没有心虚的,然而他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自从与武冰好上之后,他的确再未碰过其他人,便是与江猷那一次,亦是江猷下了药害他的——自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根本不在崔少宴考虑的范畴之内,他只注重结果。
两人到了酒楼,竟是头一回崔少宴给武冰下了催情散的时候来的地方。
崔少宴大大咧咧走进去,武冰却在门口怔了一怔,微微苦笑,还是提起脚步跟了进去。
好在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两人并未分到上回那间厢房。
入座之后,崔少宴并不急着开口,武冰亦不急,见酒菜已上的差不多了,自在地提过酒壶斟了一杯酒。
崔少宴见他饮了一口,觉时机成熟,突然伸手摁住他的手:武冰……武冰全无不自在的神情:嗯?崔少宴一口气叹得绵长幽怨,目光凄迷:我在陈阳镇……武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呵。
他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放弃了原先想好的说辞,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我挺想你的。
这样随意的口气反倒比深情款款更有冲击力,武冰怔了一怔。
崔少宴收回握着他的手,两手合十罩着嘴鼻:我梦到你好几回,也不知怎么的,你还我的玉佩戴在身上,就不敢再取下来……我熬不过了,再熬不下去了,就到京城来找你……武冰眨了眨眼:然后呢?崔少宴一怔:什么然后?武冰嗤笑:那你看见了,便好受了?崔少宴蹙眉,缓缓摇头:……更难受了。
武冰怔住。
两人间气氛僵了片刻,武冰移开目光,抬手夹了一块春笋放入口中。
崔少宴拿过白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武冰突然道:立春过了,今已开春了……崔少宴微微一怔:……嗯。
武冰道:再过几日,大红囍字贴得到处都是,人人都赶在这时候成亲……崔少宴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向他身边挪了挪:冰美人儿……武冰伸手提起酒壶,往两人杯中各自添满:喝过了酒壮胆……我今日便给你个机会将话说清楚。
崔少宴眼神一动,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要听什么?武冰冷笑。
崔少宴抬手在胸前,向外推了推,苦笑着当做讨饶:那一回我是被那姓江的下了药,恰好被你看去了,我面皮薄,好几日不敢见你……这事你家公子应该清楚。
武冰又将他酒杯添满:哈?你面皮薄?崔少宴谄笑:是……武冰将酒壶放下:好,那我们便说江猷这事。
江猷在酒中下药一事公子第二日便告诉我了。
可我等了好几日,也等不到你来向我解释。
你一句面皮薄,这事就算了?崔少宴又灌下一杯酒,讪笑道:我当真是没脸见你,才躲了好几日。
本想等你消了气,再去向你解释,只是后来你家公子让我与老二离京……我也没机会再来找你。
武冰挑眉:没机会?那天你将我扑倒在地,我问你为什么,你跟我说了什么?崔少宴喉头发干,他从未见过如此咄咄逼人的武冰,只得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掩饰尴尬:我犯了乌龙……怕你怪我……武冰道:那然后呢?崔少宴一手搭住半张脸,嗫嚅道:后来得知溪月死了……我分不出心思再想别的……武冰淡淡地看着他:那你如今来做什么?崔少宴被他这一连串逼问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脑中一片混乱:我……我想见你,我用了许多时间来想明白,我也不知道……武冰冷笑:你用了十个月才想清楚?崔少宴不语,颤着手往杯中倒酒。
一壶酒尽了,他起身从柜子上又拿来一壶。
武冰靠在椅子上,神色凄婉:那时候我不明白,我一点都想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来同我解释,明明一句话便可说清的事情。
你不来同我说,难道要我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直到后来,你和我说,你喜欢我,但你不会只喜欢我一个,我突然明白了。
有了江猷这桩事情,你恰好可以离开我,连理由都不必自己找了。
其实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甩开我,教你伤了不少脑筋罢?崔少宴睁大了眼睛,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武冰嘴角一勾:这十个月来……你想明白了,我也想通了。
崔少宴只觉手心发凉,心尖猛颤了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武冰站起身,对他凉薄一笑:多谢崔兄今日请我吃这对酒,往后……崔少宴猛地起身,一把将他搂进怀中:武冰!武冰动了动,却教他抱得更紧。
他身体僵了僵,又缓缓放松下来,并未挣开。
崔少宴此时才是真的急了。
他紧紧搂着武冰不愿松手,生怕他一出了这件屋子,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是的,不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武冰颌首:是,只是你不止喜欢我一个而已。
呵,以后我娶了妻,我定会一心待她,这种苦……崔少宴猛地摇头,颤声道: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莫说这样的话……他想说从此以后我也喜欢你一个,然而话到了嘴边竟有些怕,迟迟说不出口。
武冰不语。
崔少宴抱着他,心中越来越慌,手上发力将他的腰圈得更紧,不断喃喃道:别这样……我喜欢你,真的……我都寻到京城来了,你再信我一次……武冰静静任他抱着。
许久之后,他突然沉声道:我记得我说过……叫你别再出现……崔少宴一怔,还不及反应,却见武冰在他怀中一个旋身,手猛地将桌上的酒菜统统扫了下去。
崔少宴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被他压在桌子上了。
头一回也是这样,只是上下颠了个个儿。
崔少宴哭笑不得,强压下举手抱头讨饶的冲动:你,你想干嘛?武冰眸色深沉,两手一拉,已将崔少宴的外袍扒开了。
手再用力一扯,崔少宴的裤子也被褪了下来。
崔少宴大惊失色,双手要去提裤子,却被武冰压得动弹不得:别撕坏了!这里可没衣服换!武冰冷冷地抿了抿唇,将他亵衣彻底拉开,露出里头的玉佩。
相似的场景,只是角色互换了。
武冰怔了怔,缓下手中的动作:……你戴着。
崔少宴已猜到武冰欲行何事,他自然是不愿做雌伏的一方,然而禁欲许久,倒不如顺水推舟了去,到时候凭功夫定上下。
他猴急地解着武冰的衣服,一边应道:嗯……一直戴着,看到它便想你。
武冰的动作缓了一会,已被他解开了衣服丢到一旁。
崔少宴急不可耐地吻上去,武冰微微蹙眉,偏头躲过了。
崔少宴怔住:你……话还未完,他只觉眼前一花,已被武冰翻过身去,面贴着桌子摁住了。
身后人又气又恨地闷声道:别想使坏。
崔少宴:……武冰是新手,摸索了一阵上下不得其所,于是举枪欲强上,崔少宴吓的面无人色:等等等等,会死人的!我教你!武冰将信将疑地松开对他的压制。
崔少宴松了口气,翻过身来,见武冰神色戒备地看着他,于是摆出一副温和的嘴脸循循善诱道:此事不能心急,要先调情才是。
他试探地将脸凑近,武冰头微微偏了偏,然而并没有躲开。
崔少宴暗笑,轻轻勾着武冰的脖子将唇附上去,以舌试探。
武冰下意识地松了齿关,然而猛地回过神来,又将牙齿狠狠一闭。
幸亏崔少宴躲得快,险些叫他咬了去。
崔少宴暗笑他的别扭,不气馁地又吮又撬,费了好一阵工夫,武冰果然意乱情迷,被他攻下了城池。
崔少宴暗喜,又暗叹了一口气:没想到短短十个月,武冰的抗性竟强了这么多。
不好不好,真是不好。
唇舌上攻势不停,他手上亦不老实,先是在武冰腰上轻抚,然后一手渐渐下滑,一手侧移,朝着他敏感处游去。
不一会,两人已掉了个,崔少宴将武冰压在身下,弃了他的唇舌,一路沿着脖颈吻下去,在颈窝处轻轻咬了一口。
武冰轻喘,眼神已有些迷离。
崔少宴心中得意不已:和我斗?小兄弟你还太嫩了些!等准备做的差不多,崔少宴只觉下腹热胀不已,伸手撸了撸,硬如铁一般,雄纠纠气昂昂。
他心中奸笑两声,正欲提枪上阵,却听武冰轻笑,突然出声道:崔兄,我昨日吃坏了东西,今早出来的时候刚泻了两回肚子。
崔少宴:……身下的硬铁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成了虾米。
武冰嘿嘿一笑,脚一勾,又将崔少宴压倒了身下。
崔大饼子心灰意冷,沮丧地将手埋在脸中,颤声道:你,你轻点儿……武冰带着笑意哼了一声,生怕他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提着物事对准了地方,猛一挺身——嘶……崔少宴痛得眼眶立刻潮了,双手不停捶桌,鬼哭狼嚎道:嗷!裂了裂了!!武冰又慌又疼:你,你放松些……崔少宴破口大骂:松你爷爷!!武冰蹙眉,余光瞥见桌上还有一壶酒没被扫落在地,忙伸长了手拎过来,向崔少宴嘴边递:喝一些就不痛了。
崔少宴咕嘟咕嘟饮了几大口,还是痛得泪光闪闪:你你你,你还不如拿这酒来润滑!武冰想了想,觉得有理,就将壶嘴向二人下身接合处倾倒。
崔少宴大惊失色:别——!!然而他到底叫晚了。
嗷——!!!伤口沾了酒,那销魂滋味自不用说,崔少宴吼完了一声,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他奄奄一息道:你……真的……有……这么……恨我……武冰亦觉身下烧得有些难受,涨红了脸撇过头去,缓缓开始动了起来:有……有啊……崔少宴翻了个白眼儿,除了火辣辣的滋味,连痛亦觉不出了。
武冰是练武之人,体力原本就比崔少宴好,不过也是头一回享受这等滋味,到底没有坚持太久。
完事之后,崔少宴已有些神智不清,眼前一会红一会白的,困倦的只想睡过去。
武冰趴在他身上,将头搁在他颈窝中,闷声道:你以后……可会只喜欢我一个?崔少宴眼皮沉重不堪,已耷拉在一块,迷迷糊糊道:嗯?武冰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遍。
崔少宴搭在他背上的手微微动了动,朦胧地呢喃道:我也……不知道……当头一瓢冷水,不知将谁刚刚回暖的心浇了个透心凉。
崔少宴醒来之时,只觉头疼欲裂。
他一动身,才发觉全身疼痛不已,连起身亦是困难。
他还是在两人吃饭的那间酒楼中,只是武冰将他从用膳的厢房抱到了住宿的厢房中,将他扔在床上后便离开了。
崔少宴揉着太阳穴,脑海中朦胧响起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应是那人在他迷糊时说的:算了,你不欠我了。
十五日之后,是我成亲之日。
你走罢,别再来了。
崔少宴大惊,连忙起身想去找武冰问个明白,然而略一动便疼得冷汗涔涔。
他手脚发凉,耳中只听见心脏扪打胸腔的声音:咚。
咚。
咚。
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
往后几日,他找到了李霁的新宅,却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见不到武冰。
那人躲着他。
崔少宴耳边一遍遍回响:以后我娶了妻,我定会一心待她,这种苦…… 十五日之后,是我成亲之日。
……每想一回,他的便心疼得变了脸色。
原来情之一字,竟可伤人至此。
李府的下人开始忙碌不断,进进出出搬着一个又一个木箱,府中上下也早已贴起了大红囍字。
崔少宴自那日后便发起了烧,却一直不曾好生饮食休息,每日只是蜷坐在李府后墙外,听着府中热闹不断,一颗浮躁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武冰要娶的乃是吏部侍郎的小女儿,人美又温柔贤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听说半年之前在一次宴会上一眼相中了武冰,撺掇着父亲说成了这门亲事。
崔少宴一人坐在墙外,看着满树芳菲:是个好姑娘么……桃花开了,木已成舟。
等到成亲那日,喇叭唢呐吹个不停,四处是喜庆的乐曲,还有人们的欢声笑语。
崔少宴一直坐在墙外冷眼看着,见宾客来的差不多了,纵身跃上房顶,坐在众人脑袋上头睥睨。
下头叽叽喳喳闹了好一阵,新人的花轿到了,由五岁的女童引进喜堂之中。
崔少宴的手摸上胸前玉佩,突然发狠攥紧了,想将它一把扯下来,然后揭瓦跳下去系到武冰脖子上,拽着他离开。
然而等了又等,他却始终只是在檐上坐着。
一拜天地!崔少宴再忍不住,一把将玉佩扯了下来。
二拜高堂!他屁股挪了挪,眉结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夫妻对拜!他始终没有跳下去。
许久之后,他将玉佩重新系回脖子上。
脚下响起欢笑阵阵,他脑中一片空白,望着四处粉色的桃花出神。
一阵风吹过,四下飘起了桃花雨,漫天铺地,惹得京城尽成了粉色花海。
崔少宴展开手心,恰一枚桃花落在他掌心之中,便停滞不去了。
他迷茫地等着这阵风过去了,再看那桃树,还有许多花朵结在上头。
树上的花是好花,与他手中那一瓣一样漂亮。
然而落到了他手中,就成了将萎之花了。
他突然想起一句诗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余恨。
后续三 一张药方李霁走进自家后院,却见楚元秋不知何时已来了,坐在柳树下捻着一枚绿色琴穗发呆。
自柳临湘死后,楚元秋便将那琴穗别在腰上,时不时解下来把玩。
李霁怔了片刻,上前道:皇上怎么来了?楚元秋起身走到一旁,李霁这才发觉桌上摆了张琴,看着眼熟的很。
楚元秋拨了一个音,李霁觉得有些别扭,仔细看那琴,竟是秋湘琴。
楚元秋阖上眼,指下熟练地流淌出一曲《寒衣调》。
他的声音随着曲调抑扬顿挫:阿霁……朕派你去一次陈阳镇。
李霁怔住,心头欢喜不已,面上却未表现出来:……为什么?楚元秋微笑:为什么?……因为你想去,不是么?李霁打点好了行装,从马厩中牵出五卜子,高高兴兴上路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了好几日的路,途经山脚下的一间茶馆,便进去讨碗茶喝。
待到付账时,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却找不出钱袋来,于是笑眯眯地掏出一张银票:不用找了。
茶馆小二乍一见银票,登时眼前一亮,颤着手接过来,瞧见头一个壹字时已幸福得有些发晕。
李霁趁他晕头转向间,迅速骑上了五卜子,掏出折扇遮住半张脸:小哥儿……回见。
他一夹马腹,赤兔飞一般冲了出去,只听身后撕心裂肺地大吼:一文钱!茶钱要五文!你这个骗子!!给老子回来!!李霁哈哈大笑:莫看不起一文钱……积的多了可以便买一只孔雀……不是么?他骑了一阵,行至一处草原,四处高草掩过了马膝。
突然刮过一阵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驴骡。
四蛋子与五卜子经久未见,俱是泪眼朦胧,交颈相缠,一步都不肯走了。
李霁眉眼儿弯弯,正待出声,却见骑在四蛋子身上的人纵身一跃,自己的腰身便被人环住了。
他还未来得及贪恋身后的温度,眼前景物一换,自己从高头大马上被人丢到了一匹长着尖耳的驴骡身上。
李霁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四蛋子毛茸茸的脑袋:顾兄……你瞧,小四想小五了。
顾东旭黑着脸,从怀中掏出一打银票晃了晃:这是怎么回事?李霁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顾东旭冷哼:一文钱,十个月才十文钱,连四蛋子都喂不起!……更可气的是,拿着这银票去钱庄,连十文钱都换不到!李霁笑得见牙不见眼:顾兄可以向我来换。
我每月折一枚纸心给你……三十年,不不,五十年后,也不少了,不是么?顾东旭撇嘴不语。
李霁笑道:顾兄可有拆那第一枚?顾东旭怔了怔:第一枚?李霁颌首:便是我七夕给你的那枚。
顾东旭想了想,将手伸进怀中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枚皱巴巴的折纸。
李霁眉眼弯成新月:……拆开看看?顾东旭一脸好奇,真的动手将它小心翼翼拆了开来:一百万两?一千万两?那纸心展开后,顾东旭看了一眼便怔住。
许久之后,他沉声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一颗心。
-----------------大人,大人,再不起来上朝就迟了。
李霁朦朦胧胧睁开眼,脑袋昏昏沉沉,辨不清方向:这里是……李府的丫鬟怔了怔:……您的卧房。
李霁坐起身,见那丫鬟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京城……方才原来是做梦。
丫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您身体可有不适?李霁出了一会神,突然眼前一亮:是了,本官患了重病,这就要去治。
你叫人去吏部替本官告个假。
丫鬟问道:告几日的假?可要奴婢先去找大夫来?李霁精神抖擞地爬下床穿衣:多久……唔,运气好的话让吏部尚书大人替本官买口棺材。
运气不好的话……本官自会回来销假。
丫鬟怔住。
李霁道:大夫不必了,这病还需本大人自己去治。
他哼着小曲儿走到马厩,见五卜子孤零零地呆在那里,没精打采地嚼着稻草。
李霁挥着扇子上前,爱怜地摸着赤兔的鬃毛:小五……想你四哥了罢?五卜子打了个响鼻。
李霁嘿嘿一笑:啧啧,兄弟一场,六弟我实在不忍看你受相思之苦哇……算了,帮你一把罢!-----------------陈阳镇中。
顾东旭捧了一坛酒跳上屋顶,春风拂过,四下的花开得争奇斗艳,整个陈阳镇都弥漫着一股花香之气。
他抱着酒坛深深嗅了一下,双眼就已有些迷离了:酒香……还是花香?过了一阵,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枚纸心,随意翻弄把玩着。
纸沾了手汗又被风吹干,已有些发皱。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几年之前,当他骑马离开陈阳镇外出远游之时,徐溪月曾递给他一个锦囊:这其中有一张药方,你在外若病了,便打开看看。
当时顾老二对此嗤之以鼻,嬉笑着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好。
然而自己的医术又怎会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他从未将那锦囊打开过,如今想起来,已不知丢去了何处。
顾东旭突然起了好奇心,从房顶上跳下去回到房中,翻箱倒柜找了起来。
事也凑巧,他上来先去翻柜子,拉开来第一格就瞧见一枚沾了灰的锦囊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他的心突然跳得有些快,去拿的手不由有些发颤。
他捻起那枚红色的锦囊,小心翼翼地掸去上面的灰尘,将它解了开来。
锦囊之中有张已微微泛黄的宣纸,顾东旭将它抽了出来,缓缓打开。
纸上只有一味药,偌大的二字占满了整张宣纸:当归袖中的折纸落下来,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散在脚旁。
他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当归,人心当归何处?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