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一步的人,可以走得无牵无挂;被留下的人,却需要面对永无止尽的痛苦。
以纯白色的百合、白蓝相间的桔梗及浅粉色康乃馨花海所布置的灵堂,显得庄严典雅。
悬挂于其中的十五吋黑白加框相片,圈住了一幅熟悉的微笑脸庞,可是从今而后,这笑脸将停驻于人们的记忆中,再也无法亲眼目睹。
即使撒下再多钞票举办隆重的丧礼,租用最大的礼堂、准备最上等的棺木,墙上被无数吊唁的匾额占满、整排花圈直列到殡仪馆外的道路、再多前来致祭的人们口中说着:「哀悼英年早逝」、「节哀顺变」的话语,这些都不能填补逝者已矣、天人已永隔所留下的莫大空洞。
无论想为「他」再做些什么,都是徒具形式的表面功夫。
明知如此,夏寰还是坚持要给他最好的兄弟一场空前盛大的葬礼,因为这竟成为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一件事……接获消息,赶赴医院,等着夏寰的是一个噩耗与生死未卜的坏消息。
一具躺在太平间的冰冷遗体,一名尚未由手术室中推出的重伤者。
一夕、一刻、短暂的分别,竟成亘久的分道扬镳,教他情何以堪?这七天是怎么过的,此刻的夏寰一点记忆也没有,这段期间里他彷佛变身为一台没有情感的事务机器,机械式地进行所有该协调、处理的后续问题。
联络阿超的家属、与葬仪社商谈、挑选骨灰安厝的场所等等。
许多琐事不是没有其它兄弟们能代劳,可是夏寰不让他人碰,事必躬亲地一手揽下。
阿超不只是他的兄弟之一,情同手足的他们拥有十多年的交情,是比亲兄弟更像亲兄弟、歃血为盟的哥儿们。
而这个好哥儿们以自己的身体,代替了他,保护住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在阿超人殓前的那一夜,夏寰刻意排开众人,一个人为他守灵。
寂寥的深夜,空荡的屋里,对着棺木,摆上两杯酒,点上一根烟。
他天南地北、七拉八扯地和已经不会再回答自己的好哥儿们,宛如单口相声似地聊了一整夜。
在天际渐渐被白光所染之际,始终未曾掉下一滴泪的夏寰,剪下一大撮自己的发,还以刀口划破指尖,滴了数滴鲜血在上头,扎成一束放在阿超的身上。
以此为誓,我的好兄弟。
自己绝对不会忘记阿超为「全宇盟」、为英治、为自己这个大哥所做的一切。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不管是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不管要与多少人为敌,这笔帐他一定会亲手代阿超讨回来!我会让策划这件事、及动手暗杀你的鼠辈们,付出痛不欲生的惨痛代价!一命抵一命还不够的话,我会让他们所有的人都滚下地狱去,好好地在刀山油锅里忏悔!大哥我这几把不值钱的泪,就等誓言完成的那一天,再让你瞧吧!永别了,阿超。
泡在廉价伤感里自舔伤口的,也只有那一夜。
之后,夏寰便以出乎众人所能想象的沉着冷静态度,料理完一切后事。
没有人能看得出夏寰那面无表情的脸皮底下,蕴藏着的是怎样深沈的愤怒与悲伤。
☆☆☆☆「……家属奠拜。
」司仪的颂唱声中,一名年约三十五岁的妇人,一手牵着五、六岁的孩童走向灵堂前,捻起清香。
「……亲族奠拜,请亲戚们到前排来。
」「哥,我们过去吧。
」夏宇搭上兄长的肩膀,唤着。
阿超的赌徒父亲是个诈欺累犯,到现在还被关在东部的某所监狱里。
母亲则早在阿超加入夏寰的帮派时,就与他断绝了母子关系,搬家改嫁,不再与儿子联络了。
哪怕这次的丧礼他们已经通知了对方时间和地点,可是阿超的母亲仍是无意露脸,只说自己「早没有了儿子」。
既然母亲都抱持这样的态度,其余的亲戚更是不必提了。
今天亲戚代表的席位上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因此夏寰与夏宇决定以义兄弟的身分,送阿超归往西天的最后路途。
他们移动脚步走到香案前,同一时间,礼场后方起了小小的骚动,夏宇先回过头,突地低喃了一句:「啊,是英治哥!」夏寰立刻转头,看见小汪搀着步履不稳,手臂与额头处都还扎着绷带的英治,一步步地朝灵堂走过来。
苍白而无血色的清俊脸庞上,一双黑瞳更显分明硕大,当他的视线固定于黑色缎带缀饰的相框,辨认出照片中的人时,瞬间,两行哀恸的泪静静地淌下。
无言地把手上的香递给了夏宇,夏寰走到英治身旁,环抱住他的双肩。
「……带……我去……看看他的……」英治把哭泣的脸藏入夏寰的黑西装里,半哽咽地轻声说:「最后一面。
」点点头,领着英治,他们绕过纯白色布幔的灵堂,进入后方的停灵室。
灵柩架放在黑色平台上,上头开启着一扇供人瞻仰遗容的玻璃窗。
阿超十分安详的容貌,就在冰冷的透明玻璃底下沈眠着。
「……对不起……对不起……」强忍住泣声,英治抚摸着玻璃,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除此之外,他已经不知能对阿超说什么了。
那时候若不是阿超挡下那些子弹,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站在这边。
那天自己脸颊上感觉到的红色浓稠液体,原来每一滴都是阿超流逝的生命,当时自己竟一点儿都没有发现……如果一切能重来……「英治,不是对不起。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夏寰,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沈声悲痛地说:「你该说的是『谢谢』。
」是啊,夏寰说的没错。
「对不起」意味着生存下来的人,对亡者只有怜悯、愧疚、罪恶感。
这绝不是阿超想听到的话。
「……谢谢。
阿超,谢谢。
」英治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地告诉阿超说:谢谢你保护了我的生命,我不会浪费这条你换来的宝贵生命,我会珍惜它,连同你借给我的分一起。
别离总是痛苦的。
尤其它并不在你所能预料得到的范围,不允许你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
可是,你依然必须面对它、扛起它,度过悲伤的桥梁,继续往前行、勇敢地活下去。
家祭与公祭仪式结束,前来吊唁的宾客陆续散去后,夏寰一行人护送着灵柩前往火化场。
熊熊烈火很快地吞噬掉阿超这短暂一世的喜怒哀惧爱恶欲,带走臭皮囊,尘归尘、土归土,留下一盅供人悼念凭吊的骨灰小坛。
阿超,本名江运超,道上素有操盘手封号的「全宇盟」核心成员,地位仅次于大哥的二号头头。
性格幽默风趣,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黑白两道。
在一场原本要取「全宇盟」大哥夏寰性命的暗杀行动中,意外顶替身亡,得年二十有九岁。
☆☆☆☆意识一恢复,英治的伤势亦随之好转,日有起色。
过没两天,他已经转送到普通的单人病房,不再需要全天候的看护了。
受到枪伤的右手臂,由于子弹深入手骨,造成一小部分的神经损伤。
虽然有些担心复健后能不能恢复过往的手指灵活度(毕竟这对外科医生而言是命根子),不过英治有信心自己一定能克服这些困难,重回医病救人的行列。
「哟,看你精神不错嘛!」董新彰探头,出声招呼。
「学长,进来啊!」正好以捏软球的方式在锻炼右手的英治,微笑地响应。
「那个帮你打点东、打点西的年轻小伙子,今天没看到人喔?」东张西望着,不知在找什么的董新彰,小心翼翼地走进病房内。
「你是问小汪吗?他今天会晚点到。
怎么了?」直觉学长的脸色有蹊跷,英治知道董新彰大概不是来「探望」这么简单。
「你有事要和我谈吗?」「啊?哈哈,没、没什么特别的啦!」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董新彰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已经在复健啦?你的手没问题吗?」「还有点儿疼,但没什么大碍。
」「啧,普通人受了枪伤,可不会好得这么快呢!天才就是天才,连体质也胜过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嘿嘿!」「学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开口的?」不喜欢绕圈子讲话的英治,索性先提。
「这里没有别人,有事不妨直讲。
」董新彰先是露出为难的表情,接着叹了口气。
「唉,我是想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院方找去谈,直接遭受到严重的打击。
我说,英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猜得到我想讲的事情吧?」「……跟我受的枪伤有关吗?」那间,英治的呼吸有点儿困难,他非常害怕,万一听到自己受的伤影响了未来行医的可能,也许再也无法重拾手术刀的话……直接与死神面对面,都没有这般令人恐惧。
「!」董新彰干脆地点头。
自尊不许英治逃避,他冷静地开口。
「我的伤,真的严重到不能再拿手术刀了吗?」「哈啊?」董新彰一脸错愕,连忙摇头否认。
「不是啦!你误会了,我要说的不是那方面的事。
你的手所损伤的神经部位还不至于让你废了,这一点我和神经外科的人一起确认过了。
」心中重担放下。
「那……那究竟是?」董新彰拉直嘴角,无奈地说:「你想不出来吗?就是这场枪击案造成的后果啊!」英治不解地皱起了眉。
「你因为睡了一个礼拜所以不知道,但是这件案子在新闻媒体上可是热炒了好几天。
你和那名不幸身亡的家伙,身家背景都被人巨细靡遗地挖出来了。
大家都在问,为什么一名前途有望的外科医师,会被卷入黑道暗杀的风暴中?什么样绘声绘影的揣测都出炉了,有些离谱到让人哭笑不得,连你加入了黑道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这些日子英治没看电视新闻,报纸似乎也被小汪刻意收起来了,直到学长提起,他才知道自己的粗心大意。
「你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院方找我过去问你的交友状况时,我也再三跟院长、外科主任他们保证,说这次的事是意外中的意外、不幸中的不幸,你不是会私下和黑道挂勾的人,这回是倒霉被波及……但,有八卦杂志刊出你和那些『全宇盟』的帮派份子住在一块儿的消息,这让医院方面不得不紧张起来。
」董新彰搔搔头。
「唉呀,我就不瞒你,直说喽!其实今天下午院方要召开董事会,讨论你的去留。
据闻目前支持开除的董事不少,对你很不利。
你最好先想想后路,与其被医院开除,或许早点找其它能让你发挥长才的地方,会保险一点儿。
我看这节骨眼上,在台湾恐怕也不容易找,我认为你不妨考虑国外的,好比当初你去研习的那一间医院。
」同情地窥望了下英治的脸色,保持着沉默的他,并未显现出什么沮丧、痛苦的表情,倒像是早有觉悟。
一想到受了枪伤的学弟,灾难连连到工作不保,董新彰不由得心情沉重地继续说着:「台湾是个小地方,新闻热度也有限,等你在国外待个几年,大家忘记这件案子的时候,你再风光地回台湾就好了。
吶,听我的建议,去联络一下美国的医院吧?」「学长……谢谢你的关心。
」董新彰摇手说:「别跟我讲这种话嘛!就算你以前在校内、院里都比我出色许多,我也从没把你当成我的敌人。
我很羡慕你,虽然知道自己没本事做到像你这样,在短期间内锻炼出高超的技术,但我照样把你当成自己的努力目标。
少了你在院内刺激我上进,我一定会很寂寞的。
可是发生这种事,谁也没办法抵抗外界批评的声浪,你说是不是?你也不要太责怪院长他们断尾求生的做法。
」英治静默地一笑。
「吶,你和那个『全宇盟』会扯上关系,是不是因为几年前帮他们的老大开过刀,所以才……我记得那一回有惊动到警察进入院里调查吧?」过了半晌,等不到学弟的回答,董新彰歪歪头说:「早知道那次我就该阻止你帮那种人开刀的,果然后续多了这么多麻烦。
啊,你要和谁交朋友当然是你的自由,可是外界对医生都是用高道德标准看待的,身边有这种家伙在,多少会影响到你的工作……这点是英治你太不谨慎了。
」从椅子上起身。
「我劝你把这次的事当成教训,往后别再与那帮人有所牵连了。
特别是外头对于这件枪击案有高度瞩目的关键时刻,你最好在还来得及脱身前,早点与他们划清界线,别让那些兄弟哥儿们的在院内出入、探病。
不然哪天再被卷进他们那什么报复、火并的,不要说是前途了,小心连命都不保咧!」「等一下,学长!」英治突然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报复?这是怎么回事?」「不就『全宇盟』的盟主对那名暗杀的枪手发出追杀令,还放话说:有哪个帮派在背后搞鬼的,他一样会揪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这是几天前我看大○新闻,里面一名资深社会记者爆的料。
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莫宰羊了。
」董新彰前脚刚离去,英治就当机立断地作出决定──他要立刻返家。
能不能继续在院内工作的问题,和夏寰现在可能在进行的报复行动相较,孰轻孰重,根本不必问。
☆☆☆☆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出院手续后,英治自己拎着行李跳上出租车,直奔回夏寰与他同居的处所。
车子还没抵达家门,英治已经注意到周遭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过去总是口口声声地说不愿他人任意干扰他们的甜蜜生活,所以除了少数的成员外,夏寰不准那帮弟兄任意进出他们的「小窝」。
可是现在……出租车一驶进巷弄里,便有为数不少、身着黑西装的家伙盯了过来。
或站或蹲地聚在转弯处盯梢的男人们,不只对每辆进出的车仔细观察,一手还拿着无线对讲机,俨然是专业的「看门犬」。
普通人一眼即知这群人「非善类」。
「先生,那个……」连出租车司机也不禁怯怯地说:「你还要再往里面去吗?可不可以到这边就好了?」掏出车钱,英治不为难对方,在离家还有两、三百公尺的地方就下车了。
当他步行回家,同时有许多双眼睛都紧紧地跟随着,还有一些知道英治「身分」的家伙,远远地朝英治行礼。
这些英治都没予以理会,他拚命压抑住心头的怒火,加快步伐。
抵达家门,连掏钥匙出来都不必,门已经由一名面生的小弟开启。
「欢迎回来,欧阳医生。
」普通时候,英治会和这些弟兄们打招呼、微笑以对,但今天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夏寰在里头吧?」「是,大哥在家里头。
」这就够了。
英治大步跨进门坎,铁青着脸直往客厅而去,可是另一幕更教他吃惊的景象却在眼前展开──烟雾弥漫,呛人的烟草味笼罩住整间客厅。
那套专门用来闲话家常的真皮沙发椅上,今天坐满了他不认识的家伙,还有几名浓妆艳抹、服装相当暴露的风尘女子陪坐在其中。
那些陌生的家伙个个左搂右抱,手上拿着牌、烟或酒,不知在高谈阔论什么,其中还夹杂着莺莺燕燕的笑声,十分喧闹且吵杂。
他们分明把这间屋子当成了「酒家」,如鱼得水、相当自在。
英治轻易地就在人群里找出夏寰的身影。
置身何处都不改其醒目作风的男人,曾几何时削短了发?一张精悍的脸庞更加突出,再搭配从头到脚的黑色西装打扮、夹在指间的雪茄烟,大哥的派头全端出来了。
英治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头一次这么深刻地体认到夏寰异于普通小老百姓的身分。
冷峻黑瞳细,他正侧头与坐于自己膝盖上的美艳女子交换着窃窃私语,两道眸光不经意地流转到英治所站立的方位上时,微愕地一睁,可是很快地,惊讶被不悦取代,男人抿直了嘴。
「英治哥!」捧着一碟小菜由厨房中走出来的小汪,乍见到英治时,吓得脸发白,嘟囔着「要命」,旋即把盘子交给别人,走向英治说:「你、你怎么跑回来了?不是说要到下周才出院的吗?」没回小江的话,英治凝视着夏寰,想找出他有没有半点被活逮的「歉意」,可是男人不闪不躲、不慌不忙的态度,反而让英治觉得自己才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小汪,快带他上楼去!」狞眉一扬,移开视线的男人不耐烦地一吼。
衔命,迅速地拎过英治手上的行李,小汪一手催促着英治说:「夏哥在忙,我们先上楼去吧,好吗?」为什么不掉头离开呢?为什么、为什么从脚趾蔓延开来的冰冷感触,麻痹到了头顶,自己却还能用这双脚跟着小汪上楼,像条训练精良的宠物狗呢??可是气到极点的反面,有另一个不安的自已告诉着英治,这一切的「不寻常」意味着许多事正在急遽地改变,或即将要改变。
所以此刻的他更需要「冷静」,好面对一切!跟着小汪回到楼上的寝室,英治看着这个唯一没被「他人入侵」的地方,走到衣柜处想放下自己的行李,却赫然发现里头早被搬空了。
「英治哥,你不要误会夏哥,他不是故意要让你看到这些事的。
我是指刚刚楼下的……要是按照计划,你也不会看到啦!因为夏哥早就为你安排了别的住所,只要你一出院,我就会接你到那间公寓去。
」小汪在他身后忙着解释道:「夏哥全是为了你着想,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屋子已经在媒体上曝光了,毫无安全性可言,因此换个地方会比较妥当。
还有,夏哥是故意在那些家伙面前对你表现出冷淡模样的,因为里头有的是其它帮派的人,他们不见得每个人都对夏哥很友善,搞不好一有机会就想捅夏哥一刀。
夏哥是不想徒增你的困扰,所以才煞费苦心地掩饰你们俩的关系。
」被人自作主张地安排到这种程度,哭笑不得的英治干脆一屁股坐进床边的单人沙发,揉着残余着些许青紫瘀痕的额头。
莫非夏寰始终把他当成脆弱的温室花朵,需要人保护不成?他以为他们会是无时无地都能共赴苦难、分享悲伤喜悦,世界上无可取代的、独一无二的「伴侣」。
原来,这么想的只有我?一遇到事情,夏寰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隔开他,这就是最强而有力的证据。
「小汪,你不必替他解释了。
」疲惫地回道。
「英治哥,我就知道你能谅解。
」谅解?英治不由得想苦笑。
要他谅解什么呢?是谅解夏寰擅自作主地决定了他的去路,抑或是要自己谅解夏寰支配他是为了他好?我在你眼中,算是什么?英治连揭开答案的勇气都没有,怕的是真相令人难以下咽。
一旁误以为英治不生气了的小汪,高兴地径自往下说:「那我去安排一辆车子,送你到那间新公寓。
很快、马上好!等我喔,英治哥。
」打开门要离开的小汪差点和夏寰撞上,他知会小汪道:「你准备好车子就行了,我会自己送他过去。
」「咦?可是下头的……」「我不在,阿莉说不定更容易从那些家伙口中套出些什么。
她手下的小姐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你不必去管他们。
倒是……」刻意压小的音量,几不可闻的耳语过后──「嗯,我懂,我会处理的。
夏哥,那我就先下去喽!」门一关上,屋内沈寂到连根针掉落的声音都没有,英治垂落在地面上的视线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双腿,然后头顶被轻轻地抚摸着。
「你的身体还好吧?怎么不多住院几天,把伤都养好了再出院也不晚啊!」男人温柔的语调和方才的不耐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英治悍然挥开了那只手。
手在半空中悬荡了一会儿,接着若无其事地放下。
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气我没去探病啊?小治治~~嘻嘻,最近有点儿忙,不是故意的,以后我再好好弥补你。
」假如夏寰没用这种粉饰太平、虚伪空洞的笑脸说话的话,也许英治还能再忍耐个几分钟,听他鬼扯。
倏地扬眸,英治开门见山地说:「别跟我来这套,夏寰!你以为我不长眼睛,认识你才三天而已吗?你再怎么嬉皮笑脸,我都看得出你杀气腾腾的眼里,全被报复心所蒙蔽了!外头的传闻是真的,你想为阿超报复,所以下了什么追杀令,是不是?」以为夏寰会再使出过往「一笑、二闹、三耍白痴」的手段来蒙混过去,而英治也做好绝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打算,但是夏寰却转眼收拾掉做作的表情,决定改以「力量决胜负」──上前拉起英治的手臂。
「我们走吧,车子在下头等着。
」拧着眉头,他说。
忘掉自己该保持的「冷静」,英治反抗地抽回手。
「我还没把话说完!」一挑眉,刚毅的脸庞乍现怒光。
「你就不能不要管吗?这件事你别插手!」「报复有什么意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一样无法让阿超重新活过来,不过是制造更多的仇恨罢了!」跟他讲道理可能行不通,那就算要大吵一架也无妨。
英治不愿看到这样冷冰冰地被封在仇恨里的夏寰,他宁愿夏寰还是那副嚣张又欠扁,歪理走遍天下的无敌痞子样。
杀戮不能换来救赎,只会葬送掉一个人的人性,为何夏寰不懂?「那么,你是要我忘记阿超是怎么死的?你要我忘记他背上的那十几个弹孔吗?我的好兄弟被人打成蜂窝,你却要我像个该死的娘娘腔般忍气吞声,放任别人在我的地盘上撒尿,自己躲在你裤子后头哭他个一辈子!」冷嘲着,夏寰睨视地说:「抱歉,老子做不出那么孬的事!」「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对吧?你执意报复,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英治心灰意冷地说。
「一旦我示弱了,敌人不会退让,他们只会更嚣张而已。
我是在保护地盘和那些相信我、把命都交给我的兄弟。
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你要我坐以待毙不成?」他挑衅地反问道。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黑瞳怅然黯淡。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英治,你想替那些人求情,是你家的事。
不过你不要忘记,阿超的命是葬送在谁的手上?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善类,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杀一个,社会上还少一个祸害。
我要他们一个个付出该付的代价,又有什么不对?」他偏激的言论让英治内心泛出阵阵恶寒,也揪出了对阿超愧疚、始终抹不去的那一幕……不,不对的!这么做就是不对!「我何尝不希望能把夺走阿超性命的家伙千刀万剐?但我们不是活在美国西部牛仔的年代,夏寰。
有法律可以制裁罪犯,杀人者由警察逮捕,自然会在公平审判下受到应受的惩罚。
更重要的是,这么做才不会有枉死送命的人。
当你追杀别人,别人也追杀你的时候,火并场面发生的当下,子弹会挑是敌人或朋友吗?你想要让更多兄弟为此牺牲吗?」「『全宇盟』里没有贪生怕死的家伙!」一口断定后,夏寰厌烦地挥手说:「这讨论到此为止。
你不是这圈子的人,不会懂的。
规矩就是规矩,不按照规矩行事、不守道义的家伙,没有资格讨价还价,一律杀无赦!既然出来混,自己闯的烂摊子只有自己能收拾,这叫常识!想要别人同情他、施舍他,那也别学人家在道上混,去干乞丐吧!」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夏寰。
这个挂着噬血的野蛮笑容的男人,是谁?英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窥见了他人眼中所见到,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教人无法不惧怕的夏寰。
夏寰一把搂住英治,硬的不行换软的,哄诱地在他的耳边说:「吶,我们谈个交换条件吧!等这次的事情结束,我什么都听你的。
现在,你让我做我必须做的事,什么也别说、什么都不要问,只要待在我为你安排的地方,别随处乱跑。
」……这是要我做个木头人?英治咬住下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做不到。
」「你可以。
」热烫的唇贴上英治光裸的颈项。
「我不行!」颤抖着,脚底下所踩的地面,似乎随时都要崩塌,肉眼看不见的黑洞企图吞噬掉他的良知。
「你可以的。
很简单的,小治,不要去看就行了。
」大掌掩上了英治的眼,阻绝所有影像进入他的眼里,催眠的沙哑耳语舔着每一根过敏的神经。
「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开口……」潮湿的舌在英治的嘴边徘徊。
喀啦喀啦的,良知的碎片零零落落地掉下去。
「……和过去的十年没有什么不同,英治。
你是知道的,我本来就是舔食刀口上的血过日子的男人,你比谁都清楚我的本质,可是你不都能视若无睹吗?既然这样,何必到现在才忽然说你做不到呢?你在骗谁?你自己吗?」被困住了。
四方的高墙没有出口,这边是个死胡同,那边禁止进入。
到底该怎么做?哪条路是正确的?答案在哪里?他快窒息了……「听我的,英治。
事情不会拖太久上两下就会结束的,你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