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依旧是可诺可不诺,并无胁迫强逼,却让人无法狠下心肠去拒绝。
说完,宋帝王疲惫地合上双眼,其实他早就撑不住了,若非摇光在旁,他也不会硬是担著损耗天地两魂的危险坚持这麽久,而今,已是极限。
紧接著,摇光只觉手臂上本已轻若薄纸的重量骤然一失,白衣书生的身体眨眼间化去无踪,唯见三朵幽色魂火飘浮半空,还有一颗幽紫颜色,与摇光出自同原的魂精,如一点星辰般熠熠生辉。
这正是他曾经赠与宋帝王之物,若得此物,除非身死否则难以分离,这便是说,宋帝王是真的死了。
摇光心头一紧,连忙伸手去接,却只拿得到那朵属於他的魂精,而三朵魂火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了去,摇光连忙起身欲追,迎面撞见一位身穿黑蟒袍的神人将那三朵魂火收在手中。
摇光一时情急,也没看清来人,便大喝道:把魂火还与本君!!抢前两步就要来抢。
对方竟不惧破军威力,长袍一挥,摇光正是著急不及防备,被他荡开。
就听那神人道:破军星君,久违了。
摇光定睛一看,才来者正是地府阎君。
就听阎君言道:魂魄一散,便非常脆弱,星君元阳正旺,一旦接近,反而会伤了命魂。
摇光闻言连忙止住身形,不敢再作靠近,但眼睛却牢牢盯著他大掌中若隐若现的魂火:敢问阎君,打算如何处置宋帝王?阎君挑眉:聚魂灯乃鬼域神物,宋帝王未经禀告,私自携带聚魂灯入凡炼魂,罪在难恕。
不过,本王如何惩治犯事的部属,似乎不必一一向星君交待吧?摇光却道:此事因本君而起,宋帝王不过是受我胁迫所至,罪不在他。
本君自当奏明天君,自承罪责。
素闻地府阎君明察秋毫,此事自当不偏不倚,秉公办理。
好利害的一张嘴巴。
按星君的意思,是要本王饶过宋帝王不成?摇光不畏其威,凛然道:不错。
若是本王不应,又如何?不如何。
只是想告知阎君,本君对拆阎罗殿已颇为熟手。
哦?呵呵……然则,星君是在威胁本王?岂敢。
这句岂敢说得足够言不由衷,让阎君有足够理由的相信,只要他的回答不能如破军星的意,十幢阎罗殿也照拆不误。
阎君倒也不是怕他,只不过他本来便不打算干些什麽,自然也没必要为了不存在的事情而开罪这个煞星。
如今宋帝王形骸已失,本王要再怎麽惩戒也是无法落到实处。
摇光闻言不由暗地松了口气,阎君将三朵魂火收入袖中,道:这魂火就暂且寄放在本王这,待那七魄什麽时候找到,也好用聚魂灯重炼!不过要找回来也不容易啊……魂魄一散,俱入轮回,要把落入凡间的七魂完好无损地拿回来,便不能逆转阴阳命数,只有等他寄附的身体阳寿用尽,方能为他引道归来。
他瞄了摇光一眼,对了,破军星君,天帝有旨命七元星君下凡寻珠,重塑锁妖塔,星君此来必是为了借我地府的轮回道入凡吧?摇光一愣,他尚未起意借投凡胎,因为这样过於麻烦,但既然阎君问起,他也不便言明另有打算,唯有硬著头皮道:确实有此打算,不过……择日不如撞日了!阎君手一翻,一本黑皮封面、书页发黄的大帐子出现在掌上,他翻了翻几页,马上高兴地说道,星君有福了,今日正巧有个男娃在皇宫出生!只见他右手变出一杆朱笔在册上一勾,然後虚空中横拉一道,顿时划出混沌轮回,时辰已到!星君快去投胎吧!!言罢不由分说,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摇光推落混沌。
少时,他施法关上了轮回道。
收回生死策,方正的眉宇方染上了凝重之色。
阎君叹息一声,看著空无一物的废墟,隐约间,仿佛面前仍站了那个斯文淡定,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白衣书生。
余,你又何苦如此执著?魂火并无声息,只是不断在他袖中不安分地跳跃。
且说摇光被阎君推入轮回道,投生之後,没少为此事咬牙切齿。
地府鬼众真是一个比一个阴损,那看上去刚正严明的阎君必定是恼他在地府对他言出无状,故此有意捉弄!说什麽有福,说什麽在皇宫出生……在皇宫出生确实不假,不过那日唯一一个出世婴孩,并不是不是什麽出身高贵的龙子龙孙,而是一个连爹娘都不敢认的娃儿。
宫中寂寞难耐,有个年纪尚轻的小宫女与殿前侍卫行了苟且之事,怀胎七月尚不知自己怀孕,只当是胖了,却不想一日肚子疼得难受,便产下一个不足月的男婴。
宫女有孕,乃是大逆不道、欺君重罪,那小宫女不过十六妙龄,哪担得起如此重责?慌乱之下,便将那刚出生的小儿以棉布草草包裹,丢在宫墙外。
恰巧有拾荒的乞丐路过,贪那条干净漂亮的花棉布,便将那小儿拾了回去。
之後的日子自不用细说,是绝对跟高床软褥、锦衣华食沾不上边。
若是换了普通的娃儿,只怕这些折腾足够让其夭折,然而如今寄附肉身的,却是那位破军星军,虽说不似天玑星君那般能点石成金,但适逢妖邪作乱,凡间大乱,他自有降妖伏魔的能耐。
虽说也有来请除妖的人对这个稚龄幼童抱有怀疑,但每次看到他无须念咒,连所谓的黄符、七星剑等物都没用,徒手一抓就能把一只妖怪给摔出原形了,自然也就不敢放肆,乖乖地奉上丰厚的酬劳。
跌跌撞撞熬了十五年,一路东奔西走,表面上是降妖服魔,其实是为了寻找镇塔宝珠,当然,按他的话说,捎带找一下那个恶鬼书生的七魄。
然而他的运气始终不济,一直不曾有过发现。
摇光心中暗自著急,一来,是为了宝珠之事,天帝虽不曾严令期限,但日子拖得久了,难免要生责难,若当真如此,那头一个受其怪责的必定是身为斗魁的天枢。
另一件,却是挂心宋帝王之事,那七魄至今并无下落,照阎君的说法,七魄入世必定投身为人,但人海茫茫,让他如何找寻?考虑再三,想著中原沃土已有其他星君四出寻访,他倒该试试另辟蹊径,到别些地方去找,於是乎他顺武陵山自西向东,往黔中之地访去。
卢阳郡,乃是上古三苗领地,更曾被喻为鬼方,皆因此处地貌复杂,不易深入探索,且人文大异於中原,故而得有蛮地之称。
摇光入黔中之後访了数月,均无所获,这日便来到了深在山坳中的村庄。
村庄在山中偏僻之处,鲜少有外人到来,自然就不会有饭馆旅舍。
但见民风淳朴,摇光便有意先投宿民居,以便四处搜索宝珠下落。
一看之下,却发现这村里居住全是土民,风俗习性与汉人大相径庭,且言语难通,非常不便,无奈之下,只好找到族中长老,两人比划一通,所幸族长也是个明白事理的老人,见他一个少年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举目无亲,当下非常热情地指点他,大意是说附近也有位汉人在此居住,就在转过几个坡头,山下的那片竹林前。
摇光谢过长老,便按照他指点的方向寻去。
一路上荒草丛生,秋日之中渐见枯黄,眼前好像没有尽头的山坡,一个接一个,让人不禁在走的过程中便极其容易产生困倦,并放弃继续前行。
只是当摇光牵著他的坐骑越过了重重矮坡之後,展露眼前的却是一片叫人耳目一新的楠竹林!落日的暖意照在他的脸上,像温柔的女子轻轻触摸疲惫的恋人,鸟雀从草丛间飞起落到竹枝上,与最後的阳光而依依惜别,鸣声渐低,看著缓缓低垂的夜幕,将换上虫子在夏季最後也是最畅快的嘶鸣。
林间,隐约可以看到蓬窗竹屋,蓬草做窗、竹子为房,虽是简陋朴素,但隐於竹林之间,却又有几分悠静闲然,归隐山林的清高。
有道是,土风则竹屋玲珑,烟水则叶舟荡漾。
求的,本就不是引人注目的胜境,而是无车马喧嚣,悠然见南山的自在。
摇光不由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竹门,门没关严实,被他这麽一敲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应声,想必无人在内。
借著隐约的夕阳光线打量屋内的布置,便见竹屋里也是相当简朴,没有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角落一张放了文房四宝的书桌,一个镂空的竹节被放在桌上,随意地插了几根鲜翠的竹枝,聊以作饰……然而这相当普通的一切看在摇光眼中,却让他如遭晴天霹雳!这,这个房间的布置怎这般眼熟!!他岂会忘记,数百年间他多次造访的阎罗殿内堂,便是与这里一模一样!他有些恍惚地踏入屋内,走到那张书桌前,那里压著一副尚未写好的字,狂草恣意,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字迹!!他正要拿起细看,忽然身後响起一个声音。
阁下是何人?为何贸然闯入在下陋室?摇光闻声,竟是定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回头。
外面那人倒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只等他回答。
半晌,摇光回过头来。
逆光中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面,只看得是一身素衣书生打扮,然而那份淡然的气势,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辨认错的。
心中一股难於言表的情绪突然膨胀爆发,摇光冲上前去,一把将那人领子揪住,恶狠狠地骂道:好你个宋帝王!魂魄散得倒是干净利落!!害我好找!!那人想不到对方突然发难,连忙想要将他推开,可摇光的手如同铁钳,根本不容他挣扎出去,无奈之下,只好道:小兄弟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并非什麽帝王,也不姓宋啊!好大胆子,在我面前还敢说谎!摇光眼神一冷。
那人连连摆手:不、不,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摇光听他说话倒不像作伪,难道当真是认错人了不成,便捏了下巴将他的脸用力一转,好让夕阳照得到他,可怜那人脖子都快给扭断,可惜对上恶人却是敢怒不敢言。
那张脸怎麽就不是宋帝王呢?!摇光登时恼了:还敢骗我?!举起拳头就要揍过去。
那人连忙抬手挡住脸面,又急又气地叫道:你这人怎麽这般奇怪,我都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了,你就算打死我也不会变成你找的人啊!听他说话绕来绕去,摇光脑袋都疼了,一把将他甩开,不等那人爬起身,便一脚踩在他胸膛上:说!你是谁?那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我还没问你是谁……平白无故闯入别人家里,又骂又打……恶霸一般……唉呀──胸口上那只脚狠狠地碾转了一下,肋骨都给他踩得吱吱作响,当真是严刑逼供一般,无奈之下,只好老实回答:在下姓余,单名一个靖字。
余靖?摇光瞪了他半晌,见他这副相貌应不过二十出头,忽然灵光一闪,收回脚蹲到他身边,问:那你为何一人在此居住?余靖眨眨眼:在下自幼身弱,常年恶疾缠身,虽有些末才学,无奈身体不经使唤,考不得功名。
加上父母早亡,无力打理家业,只好变卖家产找了个山水之地隐居。
摇光沈默了片刻,将这个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的态度神情绝非作伪,莫非是真的忘了?其实想来也没什麽好奇怪的,连魂魄都散了又如何能够追溯前忆,只是……一想到这个可恶的恶鬼书生把自己的事,甚至是之前地府那桩不能说出口的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摇光登时心头起火。
他非但没有放过这个看上去非常无辜的书生,反而还多踹了几脚,虽然力度不怎麽重,可也在他那件浆洗得发白的衣服上留下了好几个显眼的脏脚印。
好你个宋帝王,忘川水喝了一肚子怎不见你忘记什麽,散了几个魂魄就给忘个一干二净!!少年露出恶形恶状的表情,别以为我会轻易放过你!你不是说了寄附之躯必有宝珠在侧吗?如此好极!我要是找不到宝珠,你也别想回去!!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可能时间上稍微解释一下,宋帝王先於摇光投的胎,不过地府的时间跟凡间也是有点不一样,所以他先走是大了几年,这里应该解释一下比较好理解吧?於是……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