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琮祺几乎已不能行走。
三更半夜的,客栈里已没有客人,投栈的旅客也都已经就寝休息,只有小二哥还守在门前。
其实早在他将信交到琮祺手里时,就有预感今晚会出事,果然……爷?见琮祺浑身是血的由著宝儿扶回,他大吃一惊。
他连忙趋前,帮忙扶住高大的琮祺。
这……这是……小二哥……琮祺气若游丝,徐大鹏死……死了……啥?!小二哥陡地一震,爷,你是说你……你杀了徐少爷?他神情痛苦的交代:你帮我把这位姑娘送……送到鸣春楼找海棠姑娘,告……告诉她……我不要去!宝儿激动的喊,我不要离开你。
丫头……他看著她,衙门的人很快就……就会……我不要!她猛摇头,哭著说:我要陪著你,你……你会死的……爷,看来你们不能再待在客栈,衙差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小二哥思忖著,爷杀了那徐少爷,也算是替天行道,这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感谢你。
这样吧,若是爷你信得过我,就先到附近一处废弃的柴房避避风头……小二哥……那里荒废了十几年,没人想得到你会躲在里边的。
小二哥拍胸脯保证著。
小二哥,事不宜迟,宝儿已顾不得小二哥到底丰不丰靠,快带路吧。
思。
小二哥点头,帮忙扶著琮祺拐进客栈旁的一条小巷弄。
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家破旧的木屋前。
打开门,他将琮祺扶到干草堆上躺下。
小二哥……琮祺拉著他的衣角,麻烦你到鸣春楼一趟……找海棠姑娘是吧?是的……你放心,我这就去。
小二哥站起来。
小心别碰上衙门的人……我会小心的。
她……他以眼尾余光瞥了泪潸潸的宝儿一记,带她一块儿走。
不,宝儿咀著嗓子,哀求著,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走……他浓眉一拧,激动吼道,现在就走!因为过度使力,他噗地一声吐了一口血。
见状,宝儿更是抵死都不走了。
她推著小二哥,小二哥,你快去啊。
喔,好,好……小二哥见事不宜迟,转身便跑了出去。
宝儿小心的关上门,回到琮祺身边坐下。
罗大哥,别死……她边哭边用袖子擦拭著他满脸满嘴的鲜血。
走……琮祺声线低沉而虚弱。
琮祺知道这伤不足以教他致命,但却隐约感觉到他所中的毒并非寻常。
一开始,他手脚发麻,全身气力尽失,连身体都是冷的。
但回来的路上,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越来越躁,全身的血脉运行已失常,身躯里流窜著一种不知名的气及冲动……这不是一般的毒,而是极为阴邪的毒,就连内力深厚如他,都已经几乎快掌控不住自己沸腾的冲动及不知名的欲望。
他奋力地想跟这毒性抗衡,但他越是想压抑它,身体就越不听使唤。
他的身体像著火了般,而他清楚自己快要控制不了这可怕的毒性……他不要她留下,是因为他隐隐知道他可能会伤害她。
出……出去。
他瞪著她,立刻出去,走远一点。
宝儿以为他气她,既自责又愧疚,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她哭求著,别赶我走,你伤得这么重,在海棠姑娘来以前,让我陪著你……他总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出现,并对她伸出援手。
但当他需要帮忙时,她什么都帮不上,而他只想到海棠姑娘……他跟海棠姑娘之问,一定有著一种她永远不会了解的浓厚情谊。
她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也羡慕能在他需要帮忙时伸出援手的海棠。
此时,他已经几乎说不出话,痛苦的躺在草堆上急喘,几度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抽搐著身体……罗大哥……她趋前拉住他的手,紧紧抓在手心里。
她发现他的手好烫,罗大哥,你怎么了?她焦急地俯近他。
琮祺眼神有点涣散地瞥了她一眼,表情压抑、痛苦而扭曲。
别……别碰我……他甩开她的手。
宝儿难过地看著他,罗大哥……想到他竞气她、讨厌她到这种地步,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看见她掉眼泪,琮祺觉得不忍,但她不知道他甩开她、要她走都是为了保护她。
因为如今她最大的危险是……他。
他以仅存的气力想对抗体内的邪毒,他以为自己可以再撑久一点,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被这邪毒打败……出去,你现在就出去。
他看著她,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出去!他必须逼她离开,他必须让她远离他这样的危险。
为了逼她走,他不惜说出残忍的话。
听见他这么说,宝儿伤心的哭了。
现在就出去,他不想说这种话,但他不能心软,离我远一点!看他情绪如此激动,宝儿担心他伤势越加恶化,只好噙著泪,你别生气,别激动,我……我出去就是了……说完,她起身,慢慢地走出柴房,掩上了门。
知道她没离开,还是待在门外,琮祺解下腰带,做了一个预防万一的动作——把自己绑在柱子上。
他用左手将自己的右手牢丰的绑在一旁的柱子上,让自己无法挣脱。
他怕毒性完全击败他时,自己会忍不住冲出门外,伤害了无辜的她。
也许是气力放尽,也或许是伤势过重,他慢慢的失去意识——接到小二哥的通知,伏慕书便与苫骅在小二哥的引领下,来到这处废弃的柴房。
刚到门外,看见的是坐在门外流眼泪的宝儿。
姑娘?伏慕书一怔,你……海棠姑娘……哭红了双眼,焦急又伤心的宝儿立刻站起来,你快救他,他……他……伏慕书一语不发地打开了门,而柴房里的景况敦她及苫骅都吃了一惊。
被苫骅挡著视线的宝儿探出头,一看,陡地一震。
罗大哥?!见他右手绑在柱子上,整个人就瘫在一旁,宝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伏慕书看得出来他伤势不轻,失血的状况也挺严重,立刻趋前一探。
他身上有多处刀伤,而发黑的嘴唇及指尖,隐隐可推算他应是中了剧毒。
姑娘,她转头看著宝儿,是你把他绑起来的?宝儿摇摇头,他赶我出去时,还没这样……这么说是他把自己绑起来的?伏慕书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心里充满疑惑,但此时并不是找寻答案的时候。
苫大哥,快帮忙把他解下。
她说。
苫骅点头,立刻上前帮忙。
他像是中了毒……我看也是。
她神情凝重,可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毒……徐大鹏说,宝儿怯怯的回答,说他给罗大哥下了一种叫绵什么销魂散的毒……闻言,伏慕书跟苫骅互视一眼。
绵软销魂散?苫骅恼火地,居然下那种邪门的毒药……这会儿,伏慕书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将自己绑起来了。
以他的武功造诣,就算不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也不难察觉它的不寻常。
他将宝儿赶出柴房,又将自己绑住,为的全是保护宝儿。
说什么萍水相逢?真是萍水相逢,真是无牵无挂,衔命在身的他为什么要插手管事,甚至还为她杀了徐大鹏?他执行的是秘密任务,不只任务不能曝光,就连身分都必须保密,难道他不知道杀了徐大鹏可能使他的身分曝光?不,他一定知道,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为了她硬干。
忖著,她不觉有些失落。
小姑娘,转过头,她看著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宝儿,你先出去吧。
我跟苫大哥要为他宽衣疗伤,你在这里恐怕不方便。
她说。
宝儿咬咬唇,他不会死吧?你放心吧。
伏慕书撇唇一笑,我不会让他死的。
宝儿点点头,那就麻烦海棠姊姊了……说完,她转身走出,并关上门。
伏慕书先检视琮祺的伤势,这伤势不至于要他的命,我先替他封穴止血,然后用内力逼出他体内的毒……恐怕分舵主会耗损自己的内力……苫骅忧心的说。
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她睇著他问。
这……好了,事不宜迟,你在一旁帮我注意他的情形。
说著,她将他扶正,盘腿坐在他身后。
她凝神聚气,将所有内力逼到掌心,然后推出一掌——宝儿乖乖的坐在门外等著,眼泪干了又流,湿了又干。
看见他将自己绑在柱上的那一幕,她的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做?她不懂,也不敢问。
虽然隐隐觉得海棠知道原因,但她如何开口问她?不知等了多久时间,只知道鸡啼了,天也快亮了。
她好累,但是她睡不著,尽管海棠姑娘保证他会没事,但他真的能逃过这一劫吗?一般人要是受了那样的伤,应该是无法活下来的吧?要是他死了,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无垠的痛苦里。
终于,门开了——她连忙站了起来,却见海棠姑娘脸色惨白,在苫骅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一怔,海棠姊姊?他没事了……伏慕书气虚的说,苫大哥已为他止血疗伤。
宝儿弯腰一欠,谢谢你,大爷。
怪了,替琮祺疗伤的是苫骅,怎么脸色发白的却是海棠呢?难道是因为看见伤势严重的琮祺,她才吓得脸色发白?小姑娘……伏慕书看著她。
姊姊叫我宝儿吧。
宝儿说。
伏慕书顿了一下,宝儿,现在天快亮了,不方便移动罗公子,今晚苫大哥会过来把他送到更安全的地方,这段时间就请你照顾他了……我会的。
宝儿点头,我会寸步不离的守著罗大哥。
伏慕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苫大哥,我们走吧。
她说。
是。
苫骅点头,扶著她转身离开。
目送著他们离开后,宝儿转身进入柴房。
关上门,她走近琮祺,看见脸色苍白,动也不动地躺在干草堆上的他,又忍不住掉下眼泪。
破裂的血衣丢在一旁,他精实身躯上的多处刀伤虽已做了处理,却隐约可看见渗透棉布的血迹。
他的右手手腕上留下明显的缚绑痕迹,既敦她不忍又教她迷惑。
她轻轻地握著他的右手,小心的抚摸那淡红色的勒痕,泪水扑簌落下。
此时的他昏睡著,再也不能赶她走或甩开她的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大胆的,甚至可说是不知羞的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她深深自责著。
要不是她,他不会去徐府赴约,不会中了徐大鹏的计,更不会伤得如此严重。
而现在就算他死不了,也背了条杀人罪,是要砍头的。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能为他做什么呢?想著,她既无助且无力,又是一阵嘤嘤哭泣。
扬州,天地会分舵。
琮祺被送到此处养伤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三天,他没醒过,而宝儿也不曾从他床边离开过半步。
她日以继夜地守在床边,深伯错过他醒来的机会,也像是害怕他永远没有醒来的一天。
宝儿。
伏慕书步进房里,轻声地唤道。
她微怔,回过了头。
海棠姊姊……见她神情疲惫又憔悴,伏慕书微微皱起眉头,你该歇著,瞧你的脸色多差……不,她摇摇头,然后又看著床上的琮祺,在罗大哥醒来之前,我绝不离开。
要不吃点东西?我不饿……怎么不饿?伏慕书端详著她才三天就瘦了一圈的脸庞,要是你罗大哥醒来看见你如此憔悴,岂不心疼?她这句话其实泰半是为了套宝儿的话,她想知道宝儿跟琮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当然,她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懊恼,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光明磊落。
听见她这么说,宝儿微蹙起秀眉,神情有点落寞。
心疼?她幽幽地说,他才不呢。
伏慕书一顿,怎么这么说?他受伤的那天真的很气我,不管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让我留在他身边,当时他……他只想见海棠姊姊你……伏慕书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地,宝儿并不知道琮祺那天为什么赶她走,又为什么找人来通知她。
现在见宝儿一脸的沉郁,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将实情告诉宝儿——虽然她心里有著某种挣扎。
但她毕竟是个正派人士,不只从小读圣贤书,父亲的庭训也甚严。
这样的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要弄心机的。
你误会他了……她说。
宝儿微怔,不解地望著她。
她淡淡一笑,轻轻的搭著宝儿的肩膀,那天晚上他中了绵软销魂散的毒,这种毒极为阴邪,初时让人全身乏力,之后则会乱性……乱性?宝儿一震。
乱性的意思是指……他赶你走,是因为他珍惜你,怕在毒发时伤害了你。
海棠姊姊是说……宝儿虽还是未嫁的姑娘,但也没傻到不懂伏慕书话里的意思。
她脸儿一红,神情羞怯又尴尬。
他拿腰带将自己绑在柱子上,也是担心自己乱了性后,对你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说著,她看看琮祺手腕上末褪的勒痕,瞧瞧,他不知道把自己绑得多紧呢。
经她解释,宝儿这才知道琮祺是如何的用心良苦,而心上的那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她忍不住掉下眼泪,我还以为他……他气我……伏慕书拍拍她的肩膀,傻丫头,他单枪匹马去救你,可冒了不少险。
是的,伏慕书不难了解琮祺是如何的在乎宝儿。
他身负重任,衔命在身,理应跟任何人保持距离,行事更要低调而隐密才对。
然而他三番两次对宝儿出手相救,更因为救她而杀了扬州盐商之子。
虽说徐大鹏作恶多端,早该有人替天行道,但在他必须隐藏身分的此时,闹出这么大件事儿确实足不智之举。
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他还是为了宝儿而犯此大忌。
由此可见,他口中所谓萍水相逢的宝儿,在他心目中确实是占有一定的份量。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地羡慕起宝儿……海棠姊姊,宝儿突然问道:你跟罗大哥一定很要好吧?伏慕书微顿,怎么说?要不然他当时怎么只想到你呢?在扬州城,他除了找我,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信任。
她说这是实话。
你们是朋友吗?宝儿好奇地问。
可以这么说,伏慕书淡淡一句,不过我跟他之间的事,你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比较好。
她跟琮祺之间要说有关系,也谈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关系。
要说没关系,又好像有切不断的关系。
她不只不知道如何跟宝儿解释,也不能跟她解释什么。
听她这么说,宝儿若有所思地。
他们之间的事?他们之间是什么事呢?为什么那么神秘?为什么……宝儿心里充满疑惑,但她知道自己不该多问。
人家不想告诉她必然有其理由,她若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太惹人厌了。
宝儿,伏慕书睇著她,说真的,你去歇著吧,要是你不放心,我替你在这里守著。
不,我还行。
她十分坚持,罗大哥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累—点又算得了什么?这是我欠他的。
见她意志坚定,伏慕书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好吧,她轻声一叹,你若撑不住,就告诉我一声。
嗯,谢谢海棠姊姊。
那我出去了……嗯。
宝儿给了她一记感激的微笑,然后又将视线移回琮祺身上。
见她不只一步都不愿离开琮祺,就连视线也不肯从他身上移开,伏慕书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车转身子,她脚步略显沉重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