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他怀中,云儿开始思索起自己是不是太冲动了些?逃离了那个狗仗人势的高世杰,却落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辽国逃将怀里,这就算安全了吗?不知奔驰了多久,额济纳在一处山林里停下来。
遥望天际,远方的天边已经出现了近晚的紫色云霞。
你想上哪里去?突然,他开口问道。
她怔了一下。
上哪里去?这件事她真是从没想过。
她一心只想逃离边关、逃离高世杰,至于她能上哪里去?该上哪里去?她想不到,也没想过。
我——不知道。
她据实以告。
不知道?他蹙眉一哼,你想逃,却不知道逃去哪里?她回过头望他,却不小心迎上他炽热的目光。
那一瞬,她心头狂震了一下。
只要能逃离高家,去哪里我并不在乎。
他微微一愣,旋即一笑。
你为什么不想嫁给高将军的儿子?虽然他刚入关不久,但高嵩之事,他也略有所闻。
高嵩掌握边关兵权,是大宋的权力核心之一,在这乱世里,能嫁进那样的家族,不是一种最有保障的做法?她既然能嫁进高家,势必也是个官家小姐,她父亲该不会也是边关的守将吧?他是个浑球。
她一点也不客气地批判着高世杰,在边关,他是最有名的浑蛋,我不想嫁给浑蛋。
额济纳皱起眉头,既然他是浑球,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答应婚事?我们是指腹为婚,谁也没想到他长大后会是那副死德性!她一脸不满地又说:我父亲和高将军曾是同僚,不过后来高将军官运亨通,扶摇直上,而高世杰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听完她的解说,他大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这么跑了,你家人怎么办?这……她低垂着头,无奈地说道:我已经留书表示一切都是我自己计划的,不关家里的事。
他微皱眉心,你自己计划的?既然如此,那些士兵为何说她是被掳走的?她似乎觑出他的疑惑,又说:我说我跟意中人私奔了,所以……意中人?他心底突然有种莫名的酸涩,有这个人吗?云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没有,我……我是骗人的,因为这样高家才不会将此事怪罪于我父母。
既然如此,那些士兵为什么说你是被淫贼掳走的?高家爱面子,怎肯承认媳妇儿是跟人私奔呢?她无意识地一叹。
我明白了。
这会儿,他是真的完全弄清楚了。
对不起,我把你拖下水了。
云儿既感激又愧疚地望着他。
她感激他救了她,而愧疚的是,这匹骏马真的是他的。
算了。
他跃下马背,将马儿牵到一棵大树下,先在这儿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到下一个城里。
唔。
她点点头,欲翻下马背,却因为脚够不着地面而晃了一下。
额济纳扶住她的腰,沉默地将她慢慢放了下来。
当他的手碰到她的腰际,一阵火热迅速在她体内蔓延开来。
她一震,回眸怔望着他。
你饿了吗?他凝视着她一脸惊羞的神情。
她站稳,干笑着点头,有一点!我有些水和干粮,你吃一些吧!他径自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干粮及水。
他随意地在树底下一坐,开始大啖着干粮;云儿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喏,他将—块饽饽递给她,是粗食,吃一点止饥也好。
她接过饽饽,轻声道着谢。
你为什么要帮我?啃了一口,她忍不住问道。
帮你什么?他微蹙眉头地望着她。
你其实可以不理我,一走了之的。
她心里有一点点忐忑,她似乎想听到些什么,但是又不确定自己真能听见。
他顿了顿,也许——也许我也不希望你嫁给高将军之子吧!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她,只知道这是他的由衷之言。
她一怔,双颊立即一片酡红。
难道你想嫁给他?看见她脸上的红霞,他的心又是一阵悸动。
当然不想!她猛地摇晃着脑袋,坚定否认着。
那不就得了。
他撇唇一笑,一脸兴味,你不想嫁他,我也不希望你嫁他,这就是我帮你的原因。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暖昧不清,听起来像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却又不像真有那么回事。
云儿默默地啃着饽饽,心里更是困惑了。
你叫什么?话锋一转,他问道。
月云儿。
她怯怯地说。
云儿?他微怔,忽然嗤地一笑。
我的名字有什么好笑的?她蹙起眉头瞪着他问。
没什么。
他淡淡地应了句,只是想到我的马也叫云儿。
什么?她陡地吼道,你那匹傲慢的马也叫云儿?他点头,它叫赤云儿。
傲慢的马?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他的马。
想起自己居然和他的马同名,她莫名地有些心悸。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陌生男人会让她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那你叫什么名字?既然她已经说了自己的名字,那么问问他的应该也不过分吧?他看着她,额济纳。
他的眼神沉静、内敛,那一股深不可测的味儿实在很吸引人。
看你的身手应该不是个小兵吧?她以一种激赏的眼神望着他,你一定是辽国将领。
她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何以见得?他一笑。
从你的身手及你的气质……她想也不想地说。
是吗?听见她对自己的夸赞,他的心不觉浮动着。
他没否认,云儿就当他是承认了。
你汉语讲得很好,哪里学的?跟一个从中原来的大夫学的。
这个他倒是没有骗她。
你逃进关内,是因为女真人的关系吗?她又问。
晤。
他一声不吭,只是虚应着。
提起女真人,云儿又有满腹感想要发表了。
其实不只你们辽国怕女真人,现在就连大宋也怕极了他们。
是吗?听她提起大金,他不觉兴致高昂。
难道不是吗?她感慨地一叹,女真人以少击众,在短短十年间就灭了辽国,如今他们在边关一带动作频繁,随时都有大举南侵的可能。
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大宋与金国皇帝订了夹攻辽国的海上之约:宋攻燕京,金取中京。
金兵南下,大获全胜,而大宋却被大辽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还暗中向金国求援。
大宋政治腐败,军事衰弱,全落进了女真人眼底,也难怪他们想挥军南下。
她感叹道。
你知道的真不少。
想她一个女子,竟然对政事及战事如此清楚,倒是教他挺惊讶的。
我父亲是边关参将,这些事我知道一些。
她无奈一笑。
原来你父亲也是边关守将。
他心上一震。
如果她父亲是边关守将,那么他日大金挥兵南侵之时,他和她就是站在敌对的位置上了。
你怎么了?瞥见他一脸怅然,她试探地问。
她猜想她提起害他逃进关内的女真人,他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吧?没有。
他浓眉舒展地一笑。
见他有了笑容,她较安心了些。
其实说了你别生气,我、我还挺佩服女真人的。
噢?他一怔,迷惑地望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干笑着:他们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兴起,而且连连打败强大的强敌,真的是非常了不起,有时我还会想……她顿了顿。
想什么?他好奇又期待地想知道她内心的想法。
像大宋如此腐败的国家,或许需要彻底毁灭一次。
她眼底有着一种坚毅果敢的光芒。
听见她这番言论,他真的是太震惊了。
这——是从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的话吗?腐败的朝廷就像颗结在树上的烂果子一样,如果继续放着,只会一直烂下去,甚至发出恶臭;但如果将它一刀斩去,那原来的地方也许还有机会长出新果子来,不是吗?她的美丽已教他迷眩,而如今她的特别更教他刮目相看,震撼不已。
只是有朝一日,大金真的出兵南下,她又将如何?她的父亲是边关守将,是首当其冲之位,届时,她又将怎么看待金国南侵之事?金兵若是南侵,你和你家人会向金国投降输诚吗?他试探地询问着。
她微微一怔,怅恨地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我们既是大宋子民,又是负责保卫国土的武官,即使战死,也绝不会向辽人投降的。
不知怎地,她这一番话让他感到心惊胆跳。
终有一天,他和她的父亲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吗?终有一天,他和她会变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极端关系吗?他不愿意看到有那么一天,真的不愿意。
蓦地,一种自责将他猛拉了回来。
他是带着使命南下的大金主将,而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宋国女子,为什么她的一句话居然让他动了退缩之意?先帝完颜阿骨打在出征途中病逝后,其弟完颜晟随即即位,继续着其胞兄未竟之遗志;灭了辽国后,完颜晟的企图延伸到大宋这只肥羊身上,这只肥美却虚弱不振的羊,是他势在必得之物,他绝不会只动眼动心,却不动手。
既然皇上南取大宋的心意已决,绝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身为大金将领,他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动摇半分。
喝水。
他不想再谈这件事,至少当下,他一点都不想再提。
云儿以为他是因为她提及大金而心情沮丧,连忙住口不谈。
接过他递过来的水袋,她想也不想地就仰头喝下。
谢谢你。
云儿喝了几口水,将水袋归还给了额济纳。
他拿回水袋,仰头便也喝了几大口。
瞥见他的唇片正贴紧刚才她含住的地方,她不觉脸红心跳,浑身发烫起来。
因为那感觉就像是她被他亲了嘴一般。
她知道是她想得太多,但是她无法压抑住自己这么荒唐的想法。
而就在她为此事意乱情迷之际,额济纳也有着相同的念头。
这水袋不是他第一天使用,可是从没有一次让他觉得这水袋里的水,竟是如此甘甜。
含住她含过的地方,他潇洒自若地喝着,但他的心却早就狂跳着;这水袋口仿佛还残留着她嘴唇的余温及甜美,让他久久不愿离开,水袋里的水竟然就这么全部被他喝光了。
搁下水袋,他转头看见她正满脸羞红地凝视着他。
你怎么了?没……没有啊!她强自镇定地微笑着。
她那含羞带怯的迷人笑容叫他心如擂鼓,他皱皱眉头,力持平静沉缓。
他不能任由这种情慷再继续下去,待将她送到城里,他就必须和她斩断所有关系及暗生的不名的情愫。
因为,他们终将走至一个背道而驰的敌我局面。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为了避开尴尬的气氛,也为了入夜后不受冻,额济纳突然站了起来,我去找些干柴,你在这儿等我。
说完,他径自骑着赤云儿离开。
在昏沉的微光下,她目送着他缓缓离去,心里突然浮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怅然。
待至下—个落脚处,她就会跟他分道扬镳,但现下的她却有着一股不想与他分开的奇怪念头。
她是怎么了?他们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就算……就算什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希冀些什么?唉……真是不可思议!面对高世杰二十几年,她怎么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跟他在一起;而面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辽人,她竟兴起了想跟着他的念头?跟着他去哪里呢?他是个逃进宋国领土的辽人,说得严重一些,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这样的他会愿意背负什么责任呢?未来?哼!她又有什么未来?离开了家人、遭到高家通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明天该往哪里去,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和逃离大辽的他比起来,她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
不多久,天色全暗,而他却还没回来。
林子里黑漆漆地,只听见风吹掠树梢的沙沙声。
此时,远方传来一声像是狗吠的声音。
她缩缩身子,尽量将身体蜷曲在树底下。
他该不是……她心里暗忖着千百种可能,而最有可能的是她已经被他遗弃了。
他没必要负责她的生死安危,他们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人,她的存在不过是造成他额外的负担罢了!想着,她不禁为自己的孤立无助而伤心起来。
虽然眼眶泛着恐惧无助的泪光,她还是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她不能哭,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没遇上他,这种恐惧及无助也是她必然要面对的。
就在她压抑着泪水时,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近,只一会儿,就来到了她跟前。
喂!额济纳跃下马背,将手上的干柴全丢在地上。
她抬眼望着模糊的他,唇片歙动却说不出话,突然间,他变得好模糊。
……看见她脸上流着泪,额济纳先是惊讶,接着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
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拭她脸上的泪。
她皱起眉心,目光里流露着不安,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我顺便去找水,所以才晚了点。
他没想到自己的迟归,居然惹得她满脸的泪水。
尽管他已经回来了,尽管他并没有把她丢弃在这里,她还是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之情袭上了他的心头,一时激动,他竟然将她揽进怀中。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因为他是即将南侵大宋的女真人,而她却是边关守将之女,迟早他们都要成为沙场上的敌人,他们根本不该有这种感情。
……不是打定主意将她送至下一个城,然后就各走各的、互不相干?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什么现在却又抱住了她?当他想抽手之时,云儿突然像抓到了浮木似的,抓紧了他的身体。
我好怕。
她哽咽地说着,彷若无助又无辜的孩子般。
她知道他们只是相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但她却无法克制自己不去依赖他,毕竟在当下,除了他之外,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个软弱又爱哭的女子,至少在她懂事之后,就几乎不曾掉过泪。
为什么才相识不久的他,会让她掉下眼泪?她又为何会如此依赖着一个认识不深的男人?当他突然抱住她的时候,她也有一些震惊,但,随之而起的,竟是一种无法比喻的安心感。
他的胸膛宽阔温暖、他的手臂强劲有力,他身上那青草般的味儿让她觉得幸福,觉得迷惑。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不敢松手,因为她怕这样的温暖,这样的安心,这样的幸福,会在她松手的时候,离她而去。
久久,他没有说什么,而她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微弱。
额济纳轻柔地端起她的下巴,看着泪痕未干的她。
她那泪湿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着光芒。
她叫人迷惑,叫人情难自禁,叫人莫名其妙……低下头,他着魔似地吻了她因吸泣而颤抖的唇。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允许他这么对她,竟没有为他的唐突无礼而大发雷霆?她一定是昏了头!过去,高世杰曾不只一次,意欲一亲芳泽,但她总是悍然相拒,一点都不肯屈就;而现在,她竟然让一个不相识的人吻了她,甚至没动手推开他。
她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为怕,不是因为气恼,而是因为心悸。
是的,他的吻让她的心头狂跳,更让她浑身灼热起来。
她喜欢这种感觉,即使她知道自己实在不该有这样的荒唐。
……云儿睁开眼睛,迎上他火热的眸子,立刻心慌意乱地推开了他,沉默不语地低下了头。
天呀!她居然没骂他?这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原谅。
……他松开她,没有道歉、没有懊恼;背过身,他迅速地生起柴火以取暖。
随着火势越趋强烈,四周的气温也跟着上升了;他坐在树下,解下了肩上的斗篷。
云儿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似羞又似恼地不发一言。
看来她是决计不会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既然她不开口,那么就由他来说吧!过来。
他凝视着她,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她觑着他,心中迟疑着。
夜里冷,你不想受冻吧?他伸出了手,眼神真诚地望着她。
瞥着他那既大又厚实的掌心,她的心无由地一阵狂悸。
他的手让人觉得可靠又安心,那是很男性、很强壮、很自信的手。
……她缓缓地伸出手交到他掌心里,蓦地,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电殛感觉。
她想抽离,但他却牢牢地握住了她。
他将她拉至身边坐下,然后将斗篷盖在两人紧靠着的身上。
云儿心如擂鼓地靠着他的肩膀,耳边不断传来柴火劈劈啪啪的声响。
此刻,她竟然觉得如果就这么跟着这个男人走,似乎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放心,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什么都不会做。
知道她的不安,他很君子地承诺着。
我……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她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早点休息吧!他打断了她,然后真的一句话都没再说。
云儿松懈了紧绷着的肩膀,也放下了心头上的所有不安。
大概是累坏了,很快地,她便在他深沉的呼吸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