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两滴……愈来愈多的水珠滴落在那张支票上,钢笔字体晕开一片模糊墨色……傻瓜、傻瓜、真的好傻!她从不晓得他经历过这些,难怪最初见到时,他眼中有好浓郁的悲伤,总是分分秒秒追寻她的身影,因为他曾经被抛舍下来,独自承受伤心,孤单寂寞了这么久……每回想一句孙旖旎的话,胸口的疼痛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早知道、早知道这样的话,她应该再对他更好一点……孙旖旎说,那女孩待他极好。
临江也总是见人就说,宁夜很疼我……他的愿望那么小、那么容易满足,只是一个微笑、一记拥抱而已,就让他开心得几乎捧上自己的全部……比起他付出的,他们算得上什么好!她恨那个无情的女孩,更狠自己也必须在他的伤口上再划一刀……她不想再看见当她必须面对死亡威胁时,他着慌失措的惊痛面容了,她不是那个可以陪伴他到彼此生命终点的人,他无法看淡这些,就会一再受伤,她不忍他一再承受那样的折磨……也许……就放掉这一次,让他好好地陪着孙旖旎,久了,总会淡忘的,从千年前那个女孩,再到她。
下一个……她希望是孙旖旎。
五点三十五分。
每天的这个时候,他会从这里经过。
朱宁夜倚靠在窗边,没意外地看见熟悉身影走来,但是现在,却不是拿钥匙开门,而是越过58号门牌继续往前走。
孙旖旎住在巷尾,他下班一定得经过这里。
果然,还是一下班就回家的好男人啊。
经过58号时,他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抬头往上看,一对上她的目光,又迅速挪开,视而不见地快步往前走。
在路上遇到时也是这样,毕竟同住44巷,他工作的地方时周遭最近的大型卖场,购物时难免也会碰到几次,他总是很快地避开,象同陌路。
他非常奉行视若无睹的原则。
以他的个性,要做到这么无情又绝对,应该是下定决心要放掉她了,他看起来适应良好。
虽然有那么一点心酸,不过看到他能重新开始,对他的挂念也能减轻些许,至少,不用太担心他了……一日,她开信箱取信,一包沉甸甸的物品掉了出来。
薪水袋。
对了,昨天是五号,领薪水的日子。
一如既往,那男人分毫未取,每一个铜板都老老实实地如数交到她手上。
那一瞬间,泪水溃堤,她再也无法自制,蹲靠在门边,任泪无法狂涌。
不是……都要放掉了吗?这个呆子……宁夜在哭。
虽然整个脸都埋在双臂间没让人看见,但他就是知道,她在哭。
好想抱抱她,搂住纤细颤抖的肩膀……挣扎了很久,临江还是没有迈出脚步,直到她进屋去、看不见她了,他才由藏身的大盆栽后走出来,心情低落地往回走。
旖旎规定他不准去找她、不准说话、不准走在一起、连看她一眼都不准,他忍耐得好辛苦……失魂落魄地打开大门,一记震耳狮吼迎面轰了过来,把他失落的魂魄全都轰了回来——孙临江!你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也不看你吃谁的、用谁的、姓谁的!居然拿薪水袋去孝敬外人?!你是骨折了吗?胳臂往外弯!头昏脑胀被她迎面训了一顿,迷迷糊糊抓到了几个关键字,挖了挖还有点耳鸣的耳朵低哝:宁夜又不是外人……不是外人?不然她是什么?孙旖旎皮笑肉不笑。
不要忘了,是你自己亲手卖掉的。
对,他卖掉了自己,也卖掉了他的爱情,让宁夜活下去。
临江沉默地低下头,无话可驳。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好抗议的。
没有。
不能抗议或不满,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宁夜要开刀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去照顾她?他小心翼翼征求同意。
以免她反悔,不把钱给宁夜开刀了。
不行。
连想都没想,驳回。
可是,宁夜没有亲人,她——那也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更不是你的。
你好无情。
他忍不住回嘴。
他觉得,最近的旎旎都好讨厌,好像存心要刁难他的感觉,一点都不像以前好相处又会体谅别人的她。
因为我好说话,就可以吃定我吗?仿佛看穿他的想法,也或许是他的眼神控诉得太铭心啊,孙旖旎不以为意地淡然道:你卖、我买,这本来就是你必须舍弃掉的部分,凭什么来怪罪我不通情理?临江,你根本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卖掉了什么。
我……他卖掉的不是自己吗?孙旖旎摇头,缓缓吐出:你卖掉的,是她。
她顿了顿,凝视瞬间呆怔的他。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想清楚,后悔的话,随时告诉我。
说完,她越过杵成石雕的人性障碍物,步履轻浅地上楼。
他卖掉了她……旎旎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卖掉的是自己,以及自由,所以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亲近她,明明知道她很伤心,却连抱抱她、帮她擦眼泪都不行……不是这样吗?可是同时,也让她割舍掉难过靠在他怀中、睡觉时抱着她取暖、生病被他照顾、牵着他的手过每一天的权利……他凭什么卖掉她的权利?爱情,不是他一个人的,是他们的!他卖掉了她的爱情,而且没经过她的同意,这叫背叛!难怪旎旎说,他卖掉的不是自己,是她,他出卖了她!他豁然顿悟,并且为这样的领悟而慌了手脚。
怎么办?他犯了好大的错误……一瞬间,他几乎拔腿要追上去,告诉旎旎,他反悔了,他不卖了——但是下一刻,步伐在楼梯间顿住。
如果不这样的话,宁夜没办法开刀,就会死。
一时之间,他陷入两难境地,苦恼得无法抉择。
抉择这种东西,凝月教过他,一开始,他只能看着满桌的美食无法动弹,因为都很香,不知道从何吃起,很苦恼。
然后,凝月说:往后,你会遇上很多很多的选择,当你不晓得该如何选的时候,就把它们放在左右两方,在心里秤一秤何者较重,就选那个。
所以当凝月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把凝月和他放在左右两边,他很快就知道凝月比较重,要就她。
他一直记着凝月教过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也一直深信她是对的,可是——现在左边是宁夜,右边也是宁夜,两边都一样重,该怎么办?凝月没有教过他这个……左等右等,等不到那头笨狼来,孙旖旎决定,她真的火大了!很好,你犹豫不决是吧?我来帮你做决定!隔天,她在巷子里碰到正要出门的朱宁夜。
孙小姐,请等一下。
朱宁夜迅速回到屋内,拿出那个薪水袋。
这个麻烦帮我还给临江,请他以后不必再这么做。
既然要断,就得断得干干净净,让他一丝牵念都不留。
孙旖旎瞄了一眼,收下。
对了,那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我有跟你说吗?结局?她停步。
不是……已经说完了吗?女孩出嫁,夫妻恩爱逾恒,不是最终的结局?孙旖旎勾唇,带些恶意地浅笑。
啧,人老了,记忆真的不行了,难道我也没有告诉你,那个拐了临江的心去嫁给别人的混账女子,是你?震撼十足的言语在脑海炸开,朱宁夜惊愕地回瞪她。
:你说什么?还真的没讲啊……不要……开玩笑了……她浑身颤抖,语不成调。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恶的事,把临江伤得这么深……孙旖旎迅速在她面前比了几个繁复的手势,她还来不及看清及反应,对方食指朝她眉心一点,只觉与她相触的地方一阵灼热,脑袋恍惚晕眩了下。
你……做了什么?没什么,只是要向你证明我说的话而已。
饮下孟婆汤并不能消弭记忆,它会随着每一世的轮回转世,不断累积,只是潜藏在灵识之下,若非今世魂魄格外虚弱——比如身心遭逢重创之类的——一般而言是不会被释放出来的,她只是懂点小手脚,趁她恍惚失防时,碰碰运气看一集还残留多少。
她很意外,朱宁夜历经了七世,每一世重重叠叠上去的记忆,竟未消弭分毫那一世的一切,正确地说,是与临江相关的记忆,她仍完完整整地守住,再细微都不曾遗漏。
是说……她这么做,皮得绷紧一点。
转手走人时,嘴上模糊地咕哝:孟婆婆一定会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