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暗沈,一名女子行色匆匆,细碎的步伐随著时间的流逝不断加快。
弯进一条狭巷,直走到尽头,眼前所见,有别于街市的繁嚣,只是几间老旧的竹舍。
轻推开咿呀作响的木门,没有意外,她看到了聚精会神,埋首于书堆中的男子。
她温柔地一笑,放轻了动作,在不惊扰他的情况下,将手中油纸包内的食物打理妥当。
「饿了吧?铭诚,休息一下,吃饱再看。
」萧铭诚这才抬起头来。
「香漓,你几时来的?」「好一会儿了,你都无视于人家的存在,分明是不把我放心上……」说到最后,那模样愈是哀怨。
萧铭诚一听可急了,想解释些什么,可愈是心急,愈是语无伦次。
「不是这样,我心里一直只有你,真的!我刚才是因为……我太专心了,所以……所以……」香漓见著他这手足无措的窘状,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逗你的啦,瞧你,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真的?」「当然是真的,你才没那个胆子辜负我呢!」宋香漓娇俏地回道。
萧铭诚松了口气。
「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好了。
」他们的命运相似,打小就没了双亲,孤苦无依的两人一路相互扶持下来,也奠定下了难以磨灭的患难真情,他早打定了主意要娶她,只待日后功成名就,再以八人大轿风光地迎她过门。
「别说这些了,饭菜都凉了,你快吃一吃,我还得赶回怡春院做事。
」此话一出,他脸上的光彩黯了下来。
「让你受委屈了,都怪我没用……」他若能争气些,香漓也不至于为了两人的生计在烟花之地谋生,虽然只是送送茶水的打杂工作,然而一名清丽不俗的大姑娘处在花街柳巷,怎可能不受调戏与经侮?香漓善解人意,怕他难过,受了委屈也从不抱怨,但他却不至于单纯到什么事都不晓得。
「铭诚!别这么说,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下你了,不为你为谁呢?只要你肯求上进,就算对得起我了。
」知晓他有一腔鸿鹄之志,不甘屈于人下庸碌一生,她只能竭力成全他。
「可……可是,考期快到了……」「那很好啊!」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天?香漓看向他为难的表情,问:「你难道没信心?」「不,我当然有,可是……进京的盘缠……」他一贫如洗,连三餐都成问题了,哪筹得出路费?香漓闻言拧起眉。
她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此去京城,少说也要三、五十两,他们哪有这么多钱?萧铭诚见她这苦恼的模样,内心沮丧极了。
「难怪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看还是算了,免得再拖累你……」「那怎么成!」她惊喊。
「寒窗苦读了十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就这么放弃了,你能甘心吗?」他不甘心!但,又能如何?时势比人强啊!「你只管专心准备应考,盘缠的事就交给我,我会有办法的。
」「是……是吗?」家中环境如何,他会不清楚吗?香漓一介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也许──真的可以吧!香漓是这般聪慧的女孩,说不定,她真办得到。
萧铭诚试著安慰自己。
然而,饶是再聪慧的女子,要在数日间筹出为数不少的银两,谈何容易?香漓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走在回怡春院的路上。
在萧铭诚面前说得笃定,但事实上,她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若向人借贷一途行得通,她会毫不犹豫地放下自身的尊严,成全萧铭诚的功名路,可世态的炎凉她早已看透,人穷难攀亲的道理没人比她更能深刻体会。
想著想著,她已踏入暗巷,她一向都是由后门进入怡春院。
入了夜的怡春院热闹非凡,门庭若市,相较之下,僻静的幽巷就更显清冷了。
香漓踩著无意识的步伐往前走,忽地,两道火热交缠的身形跳入眼帘,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教她杵在原地,登时不知该继续往前走抑或避开这尴尬的场面。
男子近乎狂浪地吻著怀抱中化为一摊春水的娇媚女郎,也不管地点是否合适,放肆的大手探入女郎若隐若现的襟口,覆上一方酥胸,恣情拈玉尝欢……老天!这名男子未免狂放了些,教香漓这末解人事的大女孩看得红潮满面。
「朱公子……」酥软的娇叫出自女郎之口。
「你──明天还来吗?」「或许。
」他不置可否,在嫩得几可滴出水来的香肩酥吻。
「翠翠……等你……」「等我?若是我不来呢?」他漫不经心地轻应,无法满足现状地拉下薄衫,更为肆意地纵情索欢。
「我会一直等下去。
」「哦?为什么?」「翠翠……爱你……」这般俊伟超拔的男子,谁能不爱呢?闻言,他止住动作,抬起眼。
「爱我?」「是……是的。
」她醉眼迷蒙,眸中尚有未褪的氤氲情欲。
「所以?」「公子应是喜爱翠翠的吧?」这些日子,他每每光临怡春院,总是在她的床上度过漫漫春宵,可羡熬了怡春院的众姊妹。
这位来自京城的富贵公子爷一看便知出身不凡,若能拴住他的心,即使是一名小小的侍妾也足以一辈子不愁吃穿,怎么样都好过在妓院中送往迎来的日子。
除此之外,他狂狷潇洒、温柔多情的风采,也彻底教她迷恋。
思及两人多回的云雨狂欢,芙蓉颊上不禁又流一抹嫣红。
「那又如何?」他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让翠翠跟在你身边,服侍你一辈子吧!」她轻轻道出了冀求,也认定了他必会欣然允诺……「想听听我的回答?」俯近她耳畔,依旧温如醇酒的迷人嗓音轻吐气息,一瞬间眩惑了她沈沦的心。
「我们到此为止,翠翠姑娘。
」拉回她半褪的薄衫,他如谦谦君子,优雅地退开。
「你……」怎会?她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般温存醉人的嗓音说出决绝之语。
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翠翠,只能结巴著道:「我……我以为……」「以为你是特别的?」他微笑。
跟过他的女人,没有一个不这么认为,如果她们能够看清事实,就会发现,对他而言,没有一个女人是特别的,喜爱女人是他的天性,尤其是美丽的女人,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喜爱的时间长短。
她们总妄想抓牢他,却总是忽略了一点,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拘束。
「没有人能留得住我,包括你。
」他低声宣告。
她愕然仰首,望进他不带眷恋的幽瞳,这才发现,她错得有多么离谱!她怎会以为,这男人对她有一丝情感呢?「就……就这么结束了吗?」笑著自己的天真,感伤著一段艳情的消逝,她难舍地问。
毕竟,她是真的动了心。
他没正面回答,将一张为数不少的银票放入她手中。
「感谢你这段日子的陪伴。
」心知再也挽不回他,她仰起依恋的眸子。
「可以给个道别吻吗?」身为欢场女子,她懂得好聚好散的道理。
「那有什么问题。
」他俯下头,给了她一记销魂入骨的缠绵之吻。
呵,好个残酷的温柔。
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个男人的──这个多情,却也比谁都无情的男人……待翠翠走远,他闲适地环胸,状似不经意的目光往暗处一瞥。
「看够了吗?小姑娘。
」香漓一凛,僵直身躯。
她以为她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他、他、他……居然知道?却还能够旁若无人地……做那种事……朱玄隶没让她有逃离的机会,惊如翩鸿的身形一晃,攫住她仓皇的娇弱身躯。
四目相接的刹那,两人不禁同时在心头惊叹──好俊帅的公子!好清丽的佳人!「怎么?有胆子偷窥,却没勇气面对我?」他噙起挑弄的笑。
「谁……谁偷窥你了!」虽有些慌,但她还是深吸了口气,无惧地迎视他。
「你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难道不觉得羞耻?」「伤风败俗?」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言论,他低低笑出声来。
「男人若不「伤风败俗」,人类早绝种了,你还能正气凛然地站在这里对我说教吗?清纯的小姑娘!」「你、你……」他居然还面不改色,简直……简直……「我如何?」她恼红的娇颜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他忍不住加深了逗弄她的兴致。
「想到了什么画面?脸这么红!」突然俯近的俊颜,教她不自觉呼吸一窒!「你──这人怎么这样……」恁地轻狂!「怎样?」他又贴近数寸,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吐纳轻回。
「刚才还和别人火热激缠,一转眼,却又可以若无其事地调戏我,将另一个才刚为你碎了心的女人抛诸脑后……你说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风流多情。
」他答得好大方,浑然不知羞愧二字怎生书。
好让人吐血的回答!改惆雅说笔裁戳耍棵挥姓嫘奈裁匆フ腥侨思遥勘暇顾钦娴南不赌恪!?「或许。
」他缓慢道。
「但她更喜欢我的名利身分。
」她微愕地看他。
「天真的小女孩,在替人打抱不平之前,请先弄清楚状况。
欢场女子无真爱,到此寻欢的男人,自然地不是为爱而来,相较于「徽飧鲂榛玫淖盅郏聘槐闶导识嗔耍?女人原始的本钱是她的最佳利器,她深谙这个道理,并且也善加利用,说穿了,这只是一则交易,当曲终人散之际,谁也不欠谁。
」一番言论入耳,她微微恍惚。
「钱财──真有这么重要?」重要到不惜将尊严傲骨弃之于地,任人践踏?「对许多人而言,是的。
」沈默了一会儿,朱玄隶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发什么神经,跟她解释这么多。
「至于调戏你嘛──」深亮的黑眸闪过一抹戏谑。
「我不否认。
」他的唇瓣刷过她小巧圆润的耳垂,她一颤,这才开始想到要害怕。
「你──你想干什么?」她整个人全被困在他与墙垣之间,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窜。
「一个视上妓院如家常便饭的人,遇上了娇滴滴的小姑娘,你说他有可能做什么?」香漓一听,心跳都快吓停了。
「你别乱来!我……我……」「你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真是太好了──」「你敢!我会以命相拚!以保有我的清白!」她怒斥,小脸正气凛然。
「以命相拚?这太严重了吧?」他眨眨眼,一脸无害地道。
他将手伸向她,她想也没想地便放声尖叫:「救──」「老天,我被你震聋了!」他甩甩头,耳际犹嗡嗡作响,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见识过女人各种「叫声」,就属你最特别,我什么都还没做,你就这么给面子,叫得惊天地,泣鬼神。
」这家伙说的是什么浑帐话?!「你下流!」「可是,我只是想帮你把它抓下来而已,还是很下流吗?」他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由她肩头捏来一只小毛虫,献宝似地故意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弄得她的脸色又青又白。
他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
「既然你不喜欢我多管闲事,那就算了。
」他作势要「物归原主」,吓得香漓差点喊爹叫娘。
「拿……拿走!」她怕死那只恶心的东西了。
「我不下流了?」他将小虫子又移近她寸许,等待她好好「考虑」清楚。
该死的臭男人!香漓暗骂在心底,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小女子失言,请公子见谅。
」「好。
」他很大方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那──它还给你。
」混帐!他根本是故意的!她尖叫失声,本能地往后仰,后脑勺就这么「壮烈」地吻上墙壁,疼得她险些泪洒当场!若不是定力太好,朱玄隶铁定会当场笑瘫在地上!「滚开!可恶的你,可恶的臭虫!」呜……她招谁惹谁了?居然碰上这个王八蛋!朱玄隶也很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在她翻脸前退开数步,彬彬有礼地说:「姑娘请。
」香漓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家伙有这么好心?这什么表情?朱玄隶十分不爽,将那只「劳苦功高」的小虫子随意一丢,刚好就「很不小心」地「光临」了宋大姑娘的酥胸──「啊──」一声上达天听的尖喊响起,香漓完全不顾形象地又跳又拍,直到小虱子「寿终正寝」,她犹心有余悸。
「好了、好了,不要再拍了,已经是「人间悲剧」了,再拍下去,真的就「天下太平」了。
」某人犹说风凉话。
可恶!这缺德鬼!香漓咬牙切齿,一肚子咒骂不知该由哪一句开始,最后她选择了「无言的抗议」,懊恼地拂袖而去──实在是看准了再多待一刻,她准会呕血身亡。
好有趣的小姑娘。
好久没看到这般率直、不娇柔造作的女孩了。
朱玄隶望著她远去的背影,不知不觉中,一抹淡淡的笑意爬上唇角,久久不散。
可恶、欠揍、该痛殴一万次的混蛋!香漓在心中第无数次痛骂。
要不是他,她怎会来迟了?还好红姨大量,没和她计较,否则,他们这梁子可结大了!稍稍平静下来,几乎被遗忘的烦恼又缠上心头。
铭诚赴京赶考的路费……唉,该如何是好?「香漓,发什么呆!还不快把这些酒菜送到春桃房里去──」一声催促灌入耳中。
「噢,就来了!」她赶忙应声,匆匆端起备好的酒菜上楼。
莺声燕语、放浪轻佻的画面,她早已能够视而不见;不带任何表情地上了酒菜,她转身就要离去。
「咦,这大美人是新来的吗?以前可没见过。
」猥琐的男人眼尖地瞟见她清丽不俗的容颜,立时露出见猎心喜的涎笑,反手拉住她。
「放开我!」香漓不安地想抽回手,却是徒劳。
啧、啧!光是摸这比豆腐还嫩的手腕,他就几乎要把持不住了,更别提摸遍她全身,会是怎生地销魂蚀骨……「大美人,买你一晚要多少价码?大爷我别的没有,就钱多得是。
」「请你放尊重点!」她恼红了脸,用力将手抽回。
「我说贾大爷,人家可是守身如玉的贞节圣女,你有钱还买不到呢!」春桃一双藉臂缠了上来,娇躯软软地贴上。
「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这种小家碧玉,满足不了您的,还是让春桃来侍候您吧!」「是吗?」被浇了头冷水,贾大爷兴致缺缺地松了手。
「好吧!」「死丫头,还不快走!」春桃不悦地瞪了眼杵在一旁的香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只要这丫头一出现,就算是前一刻才对她说著甜言蜜语的男人,魂儿也会全往她身上飘,比起打滚风尘,世故俗媚的自己,清新灵秀的香漓的确更具蛊惑男人的条件,老是被人给比了下去,也难炙煌纯炝恕?看著媚态尽展,全心迎合著恩各的春桃,香漓的心像是被什么给触动,脑海同时浮现前不久暗巷中的那一幕──那名女子,同样也是竭力取悦著另一个男人,用著同样的心思……她无声地退出房外,心思纷纷乱乱。
女人原始的本钱是她的最佳利器,她深谙这则道理,并且善加利用……那名男子的话在她脑中回绕,她不断自问:值得吗?为了钱,出卖了自身的尊严、骄傲?值得吗?「怎么了,香漓?喊你好几声了。
」一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
「红姨。
」她轻唤。
这间怡春院便是她开的。
红姨年轻时,也是美人一个,据说因为遇人不淑,所托非人,以至于毁了前半生,然而难得的是,红姨是烟花界中少数几个真良心的人之一,否则,以香漓清雅脱俗的姿容,换作其他人,早趁火打劫,想尽办法逼良为娼了。
「又被欺侮了,是不是?」红姨了然地问。
香漓抬起头,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她的情况,红姨多少也明白,为了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情人,这年轻纯情的女孩是什么苦都愿意吃的。
坦白说,香漓并不适合这个地方,她的娇美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坚持出污泥而不染,麻烦只会一天比一天多,日子更加难挨。
「红姨,」她幽幽低低地问。
「你当初为什么会走入这一途呢?」「还不是为了过活,现实是很残酷的。
」「为了──过活?」她一字字咀嚼。
「是啊!咱们女人,就只剩这点能占优势了,有时,女人原始的本钱是很好用的,否则,你以为谁愿意糟踢自己?」女人原始的本钱是很好用的……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是吗?女人原始的本钱……不!她在想什么?她居然想──从前,她不是最不齿这种自甘堕落的行为吗?一个女人,若走到人尽可夫的地步,岂不悲哀?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有办法可想吗?她一无所有,唯一仅剩的,也只有这个了……十年的寒窗苦读,眼看著将出人头地,她怎忍心让他含恨抱憾?再怎么样,她都要成全他,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义无反顾!打定了主意,她带著破釜沈舟的决心,抑下不断涌起的羞愧感,毅然决然地道:「红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