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他们走出荒郊,君楚泱就近找了家客栈,让问愁好好养伤。
伤已好了七成,但是从那一夜到现在,君楚泱态度始终如一,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却不曾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行止。
初始,她还有些质疑他的用心,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再也无法由他温润平和的面容中去怀疑什么。
他的好,不只对她,待周遭任何一个人,皆是如此。
无法想像,世间竟会有人一无所图的去对另一个人好,只问付出,不想回报,而对方甚至只是个陌生人。
不由自主地,目光再度瞟向窗边持卷细读的君楚泱,他仍是一身清雅白衣,意态如风,衬出沉静悠然之态。
他有股沉稳安定的气质,只要有他在,总是能带给周遭的人无比的安适。
伤重时的她,卸去尖锐防心,只想紧紧攀附住能带给她强烈安全感的他。
而他也没拒绝,夜夜在她入睡时,终宵守候。
她已习惯舍弃柔软的枕头,夜夜栖在他腿上入眠。
只要有他,噩梦便离她好遥远,不再能令她惊惶。
感受到她过于深切的凝视,君楚泱浅浅抬眸,迎上她专注的目光。
他直觉回她一记温暖的微笑。
她总是用如此强烈的眼神在注视他,虽不甚明白为什么,却清楚她贪看他的笑容。
敲门声适时响起,他放下书册,起身前去应门。
君公子,这是你要的药,全依你吩咐的方式去煎的。
说话的同时,女子含羞带怯,芙容颊上泛着醉人酡红,不敢迎视他。
有劳姑娘了,多谢。
君楚泱一贯温文有礼地回应。
不、不客气。
君楚泱端着药进门,算算时间,问愁也差不多该喝药了。
君、君公子――顿住步伐,他不解地回身。
还有事吗?没、没什么。
没敢多看他一眼,她匆匆旋身而去。
上回大姐才说错话,引起他的书僮的反感,她可不敢再胡乱开口。
君楚泱关了门,将药端近床边。
问愁,喝药。
莫问愁没接过,只是直勾勾瞅着他。
那个又是谁?虽不明白凡事漠不关心的问愁,怎会突然在意起周遭的人,但还是依言回答:掌柜的小女儿。
问愁,喝药。
昨天是大女儿,今天是小女儿,他到底还有几个女儿?这个我不清楚。
问愁,喝药。
他打算把所有的女儿都推销给你吗?没这回事。
他终于叹息。
药凉了会更苦,问愁,你先把药喝了,我们再来谈,好不好?没这回事吗?那好端端的,人家干嘛管你要不要和我同住一房?得要他守着,她才能安然入睡,于是当初投宿时,君楚泱只要了两间房,辛夷住隔壁,而君楚泱为了照料她的伤势,待在她房中的时间,几乎与和她同宿一房没什么差别了。
昨天,那个不识相的大女儿,居然厚颜对君楚泱说,孤男寡女同住一房不好,要再拨间空房给他,她可以免费招待。
正好那时辛夷也在,很不爽地就回了一句:你瞧不起人,当我们公子付不起房钱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本来只是想向他表示好感,这下反而弄巧成拙。
君楚泱好风度的没去计较,只是淡淡地说:多谢姑娘盛情,我们这样很好。
这些,问愁全看在眼里。
她早知道的,君楚泱气度冲夷,待人谦和有礼,相貌亦是少见的温雅俊逸,走到哪里都能令周遭的女孩芳心暗许。
那是人家的好意,问愁,你真的想太多了。
见她没喝药的意思,他只好先摆放一旁。
是不是想太多,试一试就知道。
她眼一眯,寒瞳幽沁,君楚泱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许胡来,问愁!怎么,你心疼了?别任意伤人,她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尤其当她们用柔得可以滴出水来的眼神看他时……君楚泱长叹了声。
你究竟是怎么了?杀人在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问愁虽冷情,向来只针对男人,不会无故伤害女子的,她的反常……他不懂。
怎么了?莫问愁自问,她也不甚明白,她是怎么了?从遇到君楚泱之后,她就变得很不一样,沉凝的心,容易起波动。
一切都只因为他。
习惯活在黑暗中的人,不曾见识过阳光的温暖,所以甘于寒寂。
可一旦感受到暖阳的珍贵之后,便再也不甘过回以往的暗沉晦冷。
现在才知道,愈是污秽的人,就愈是渴望那道从未见识过的纯净圣洁,她想紧紧掌握住他,不计代价。
是他将她带离那处阴晦的世界,给了她一方温暖纯净,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她绝不放手。
君楚泱,我要你。
什么?他怔然回眸,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神情坚定,又说了一遍:我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代价是,我要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君楚泱愕然。
问愁,感情不能这样议价的。
感情……她失神默念。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表达情绪,所以不顺心时,她只会以杀人来宣泄,并非真的冷血,而是先天教育使然。
想要一个人,也只会用她的方式去得到,但是……感情呢?是不是没有感情,他就不会属于她?那,要怎样你才会爱我?我不晓得,这不是我能作主的。
他抬眼反问:你呢?又为什么要我爱你?因为我想爱你。
又或者,她已经爱了……你懂爱吗?由某个角度来看,他和问愁一样,都是不懂爱的。
爱,这个字眼太陌生,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但是……我想懂。
如果我告诉你,我俩若在一起,将会为我带来无尽灾劫呢?这我不管。
她就是要他,纵使他会死也一样。
谁敢伤你,我会将他六亲杀尽。
闻言,君楚泱眉心深蹩。
问愁,你又来了。
前几日,他们在外头用餐,一名客人见她貌美,以言行调戏了几句,她眉心一凝,他心知不妙,才刚要阻止,竹筷已由她手中脱飞,当场由那名男子胸前――穿心而过。
辛夷吓得脸色苍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从此视她为鬼脸,怕得要死,不敢再靠近她。
但是他知道,问愁并不坏,只是习惯了以杀戮去解决所有的事,除此之外,她不懂得怎么表达情绪,她的心,其实比谁都茫然无助。
是以,他又怎忍心再去苛责她什么?为此,他苦恼伤神,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你不要我滥伤无辜,好,我听你的,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伤人,但是只要你敢离开我,我保证大开杀戒,而这些枉死的人命,全都是因为你!这等于是变相的威胁了。
她知道他的仁慈之心,知道他不忍天下人受苦,既然他只在意这个,那她就利用到底,只要能得到他,她不在乎用什么手段。
君楚泱敛眉沉思。
为什么坚持要我?你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
那样的干净,是她所没有的,而她想要。
好半晌,他都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君楚泱――喝药。
碗递了出去。
她二话不说,三两口解决掉。
然后呢?她仰着脸,等待他的答复。
让我想想,好吗?那你要想多久?别一副迫不及待想逼婚的样子,问愁。
他无奈道。
逼婚?不,她并不在意世俗规范,她要的只是将他留在身边而已,其他怎样都无所谓。
腊月天里,大雪纷飞。
一道又一道的风雪由窗口灌人,寒冷得冻彻心扉。
跪在床前的女子,浑身几乎僵冷,年轻秀致的脸庞却仍是一片寒漠,找不到半分表情。
问、问儿……师父。
她淡应了声,空寂的语调,像是没有生命的活死人,令人难以想像,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而已!师父……时候到了……床边的女子喘息着,散乱的长发下,半拖住憔悴的病颜,依稀仍可瞧出年轻时的模样,不难想见她曾拥有过怎样的天姿绝色。
但是……无用啊!再美、再艳,留不住心爱男人的目光,倾国倾城亦是枉然。
恨呀,她好恨!为何天下男子尽为她痴狂,独独他,眼中就是没有她?强烈的不甘,化成椎心刺骨的恨意,恨他负了她,恨他移情另娶,恨他太多太多。
当撕心裂肺的恨与痛再也承载不住时,她转而杀尽天下男子,以血来平衡恨意的煎熬。
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负情寡恩,只要杀尽这些负心汉,女人就不会再痛苦了。
答、答应……师父……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全都无……无情无义……只会伤害你……徒儿知道。
女孩面无表情地点头。
还……还有……男人……是这世上……最、最可恨的……东西……个个……该杀!我要你……要你发誓,有生之年……永远别忘记……诛尽这些可恨的……男人……视线模糊,窒痛的胸口已喘不过气来,她瞪大了眼,顽强地含住最后一口气,坚决要听到徒儿的答复。
是。
徒儿莫问愁,今日当着师父的面起誓,有生之年,绝不轻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师父遗愿,诛尽世间无耻之徒,如违誓言,必遭心爱之人叛离诛杀,不得好死。
女孩不曾犹豫,发下最毒的誓言。
那……那就好……师父……黄泉之下,都会看着你……要是……你违背对师父的……承诺,我……我将诅咒你……生……生不如死!是。
女孩受下了师父的诅咒。
她凄厉地、得意地笑了,凄艳的血红,不断由口中涌出。
君……无念……到……到死,我……都恨……恨……你……带着诡异的笑容,她满意地离开了人世。
然而,那双布满红丝的迷诡眼神,却深深烙进了女孩的心底。
醒醒,问愁,你在做梦。
不,不要,师父,问儿不是故意违背誓言的,君楚泱和那些男人不一样,我是真的想要他――醒来,问愁!声声关怀的呼唤,穿过迷雾,试图将她拉离阴晦往事的折磨。
君楚泱!是他的声音,他在喊她。
不怕了,只要有他,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没有暴风雪,没有师父,也没有诅咒,有的只是君楚泱写满忧心的眼神。
你流了好多的汗。
君楚泱轻拭她满脸的汗水。
她伸出手,想感受他的真实性。
他轻轻握住,给予更安心的力量。
做了什么梦?你刚才一直在喊师父,你师父是谁?梦吗?不,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她是真的在师父临死前,发下那样的誓,答应师父一辈子都不去相信男人。
毒誓言犹在耳,师父说,她会在九泉底下看着她。
思及那双诡厉如魅的眼瞳,问愁浑身一阵止不住的轻颤。
如果早知会遇上君楚泱,当初她就不会发那种誓了……她真的会不得好死吗?有没有听过……雁无双?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若欲白头,鸳鸯莫见。
君楚泱直觉念了出来。
这是当年江湖盛传的一句话,就是用来形容雁无双的。
比翼断翅,雁无成双,这名激狂女子。
一曾一手拆散了太多缠绵爱侣,使世间平添多少鸳鸯失伴的悲剧,所以才会说,若想白头到老,恩爱鸳鸯切莫见着她,否则也只有失伴泣鸣的命运了。
燕门四绝中的雁无双是你的师父?!他不无讶异。
嗯。
那――他顿了会儿。
知道君无念吗?知道。
那是师父念了一辈子的名字,爱之人骨,也恨之欲绝。
就是这个男人,影响了师父的一生,连带的也影响到她的,如果不是因为君无念,师父不会恨尽天下男人。
君楚泱叹了口气。
那是家父。
是命运的吊诡还是捉弄?她们师徒,竟分别遇上了这对父子。
莫问愁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上一代的恩怨,我并不清楚,也无意探究,那样的纠葛太深,也太沉重了。
你呢?想知道吗?她本能地摇头。
那是师父的故事,不该牵扯到她;相对的,师父的恨,也不该由她延续。
她不信世间男子皆寡情,没试上一次,她永远不甘心。
这男人――她深深地渴求着,她想拥有他,不惜一切!你……会一辈子属于我吗?她颤声问,就算明知不会有答案,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君楚泱沉默了下。
好。
什么?她有没有听错?我说好。
这一生在要我还活着,都会陪着你。
真的吗?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做出决定,心中难免有些不踏实的感觉。
我要你发誓。
好。
他轻撩袍摆,当天而跪。
皇天在上,我君楚泱有生之年,将永伴问愁,不离不弃,如有违誓言――看了她一眼,又续道:就让我在没有问愁的日子里,心似刀剜,痛苦难熬,永远无法平静。
生,无畏;死,无惧。
对他这种心如止水、波澜不兴的人而言,这才是最深的惩罚。
问愁放心了,她愿赌下一切,孤注一掷。
因为――他值得!当夜更深沉时,她再度沉沉睡去。
君楚泱睇视着栖卧在他腿间的容颜,她似乎睡得比较安稳了。
细致的脸蛋昵贴着他,卸下了防备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恬静与安适,全心全意的依赖。
没想到涧愁的师父竟然会是雁无双。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知道父亲有心事,有一回问起,父亲告诉他,他曾愧对一个女人,他的悔与她的恨,毁了这个女人的一生,连带的,也连累到无辜的人,这一生,他永远于心难安。
那时,他不相信。
印象中的父亲,是那么的仁厚为怀,怎么会伤害谁呢?但是父亲说,那个人叫雁无双,他的师妹。
而她为了恨他,几乎连天下人也恨了下去,最无辜的是她徒儿,成了她偏激思想下的牺牲者。
还说,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遇到那个无辜的女孩,要他竭尽所能的代父补偿。
这句话,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所以这些年来,他从不敢忘。
只是,他并没料到,问愁就是那个女孩。
会答应她,并不完全是因为父亲的遗命,也不是因为她稍早之前的威胁,而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看穿了问愁刚倔的表相下,那道受困哀鸣、绝望无助的灵魂,她在等他救赎,也渴望地向他伸出手,他无法不去拉她一把。
沉沦于血海杀孽,从来就不是她愿意的,好不容易让她盼到一丝曙光,如果连他都不管她,他无法想像她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说,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他知道她渴求的是什么。
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她留在身边、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来陪伴她,给予她所想要的温情,指引她去过全新的生活。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仅有的出路,也唯有这样,才能救她、也化解那场武林浩劫。
所以,他答应了她。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他已无法分辨。
问愁太顽固,他就算不答应,她也会用尽办法来逼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