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园中还不曾落雪,明霜把手炉搁在膝上捂着,久了也就渐渐适应了气候。
明绣快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墙边的红梅如胭脂一般,花瓣上有白雪几许,果真别有一番风味。
杏遥忍不住赞道:小姐,这梅花真是好看,比咱们家的开得好多了。
明霜用手指摸了摸冻僵的脸颊,忽然叹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在外面站着,用了饭没有……江城这个人就是太苛刻,若说在外面等她,真的会寸步不离,连饭也顾不上吃,哪里有人这么待自己的……就那枝了。
明绣站定了,伸手一指。
杏遥赶紧应下,踮着脚过去摘。
趁丫头摘花的空闲,明绣不自在地负手背着,犹犹豫豫地问她:你……你什么时候和郡主搭上关系的?难不成是明锦走之前吩咐你了什么?这话就奇怪了。
她拿帕子掩嘴角,郡主愿意同谁好,莫非还得听明锦的不成?明绣咬咬嘴唇,那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平时也没见她来咱们家走动啊?这个问题她还想问旁人来着,这样来路不明的好意,她可不觉得高兴。
明霜不欲多言,你有那个闲工夫讨好郡主,倒不如好好想想今后怎么打算。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明绣很不屑,姐姐你也看见了,上赶着来巴结我的人排队都能排到东华门去,多少人送金送银的想讨我开心。
你也知道是来巴结你的。
明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了爹爹,你觉得他们会争相恐后的供着你么?她听着不解,皱眉寻思了好一会儿。
三小姐,您的花。
眼见明绣接了,明霜才招呼杏遥:走吧,林子里怪冷的,等日头出来可就糟了。
诶。
原地里明绣还在摆弄那枝红梅,朝她背影努努嘴:什么嘛,莫名其妙的。
爹爹是朝里的大臣,只要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敢待我不恭不敬。
她想明白了,才嘚瑟地冷哼:知道你难找婆家,看在你那瘸腿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花厅里,众人围着火炉而坐,炉上烫着酒,旁边还架了只小羊羔在烤。
宜春郡主正和人下棋,捏着棋子尚在琢磨。
对面的孙家小姐随口问道:这两人去得挺久的,还没回来么?好像是蛮久了……宜春郡主反应过来,转头朝窗外张望。
本是想戏耍明绣,哪知道她会把明霜拖下水。
不多时,远远的见到两个身影,有人笑道:来了来了,快把热茶备好,让她们暖暖身子。
很快明绣便推门大步流星跨进来:冷死了,有热酒么?有有有,你们俩先坐着烤烤火。
丫鬟们从她手里接过梅花,忙又去端茶倒酒。
杏遥把汤婆子换了个热的,两手捧着明霜的脸给她焐热。
辛苦两位姑娘了。
庆寿公主命人熬了两碗热羹送上来,亲手将梅花插/入瓶中,很是赞赏的点点头,三姑娘眼光不错,这花枝挑得好,错落有致,精美得很。
闻言,众人便围过来赏玩。
窗边的乔清池却仍旧提笔俯身作画,不为所动。
旁边的锦衣男子捏着酒杯走到他身侧,奇道:你在这儿躲着干什么?不过去看花儿?不急。
乔清池沾了沾墨,连头也没抬,我尚未画完。
哟?画的什么,我看看……庆寿公主将梅花递于丫鬟,起身笑道:好久没见清池画画了,难得你今日有这个雅兴,我可要先睹为快。
他手腕一转运笔收尾,继而抖了抖画纸,颔首微笑:有一阵子没动笔了,只怕让长公主笑话。
你的画技我心里有数,再粗劣也要让我瞧瞧。
说着,庆寿公主把画小心摊在手中,上下一瞥,眸中越笑越深,我说你为何遮遮掩掩的,原来是画的明家小姐……他涩然一笑,拿扇子掩住嘴角,颇有几分窘迫。
听得这话,宜春郡主和几位小姐们都赶上来瞧,皆怔了一瞬,随后笑吟吟道:画得可真像,改明儿乔公子也要给我画一幅。
他含笑应了声好。
一听是画的明小姐,明绣只当是自己,甚是得意地放下茶碗悠悠走来:我和乔公子说话不多,难为公子这样记挂着。
不过只画了我不画其他姐妹,这倒让我心里难安了,下回公子若有闲暇,也帮着其他姐姐们画一两张肖像吧。
乔清池收了扇子,垂眸淡笑,并未应她,反而是旁边的宜春郡主别过头去强忍住笑。
明绣瞧着奇怪,绕过案几把画抢了来看,登时就变了脸色,咬着下唇低声道:怎么不是我?终于有人没憋住噗的一下险些笑出声。
小姐,小姐。
杏遥偷偷瞄了一眼,跑到她跟前满脸欣喜,是画的您呀!可好看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呢!明霜还在慢吞吞吃羹,端着碗甚是不解:什么?乔公子画了一张您的像。
她重复道,不是三小姐。
居然不是明绣,这倒是稀罕事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宜春郡主就伸手招呼道:霜儿快来看,画的你呢。
杏遥忙推着她到桌边去,明绣涨得满脸通红,索性背过身去,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明霜从郡主手中接过画卷,入目即是皑皑白雪,远山苍茫,红梅点点,她站在雪中,大红的斗篷如烟似雾,眉眼间几分带笑几分温软。
她并未坐着轮椅,双腿笔直而立。
杏遥在一边儿看着不住微笑,却见明霜双手轻颤,缓缓抚上画里的人,良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我……我都没见过自己站着的样子,原来我站起来是……是这样吗?她蓦地开始回想,想多年前她在地上奔跑时的感觉,风从耳畔吹过,双足结结实实地踏着土地,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看所有她想看的风景。
四下里一片静默,乔清池将她眸中的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禁一沉。
等回过神来,明霜才微不可见地抚了一下眼角,莞尔道:乔公子有心了,明霜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平生,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画我……他眉峰轻皱,不禁开口:治不好吗?说完又觉得太失礼,正要改口,明霜却笑着摇头:瞧过大夫了,都说……不好治。
庆寿公主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世上医生千千万呢,总有能医好的,你别灰心。
她似乎看得很开,表情如常地笑着应了。
突然不太习惯她露出如此神色,乔清池轻声道:这画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可以么?他失笑:本就是画的你,自然是要送你的。
在场人的目光皆齐刷刷地投过来,多少明白了些许,然而明霜只注意着那副画,很是小心地捧在手中,多谢乔公子。
客气了。
明绣适才出了糗,自是半点不想留在郡王府里,直拉着明霜说要走。
正巧她也觉得无趣,于是两个人便提前告辞离开。
明绣走得快,气哼哼地从角门踱步而出,明霜却一直盯着那副画看,有些魂不守舍的。
杏遥见她神色不对劲,忙把画儿收了,小姐,咱们回家再看吧,当心把画给弄脏了。
也是……她讪讪一笑。
小厮引着他俩出去,还未走近就看见角门边有人抱剑而立,背脊笔直如松。
明霜不由得叹出声来:你何必呢,万一冻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么?他转过身,展目望见她,眉目立时温柔下来。
小姐。
站多久了?没吃饭吧?看他沉默,明霜取出帕子给他拂去肩上的霜雪,我就知道,你看都起霜了……她指尖略过脖颈的时候,尚存着一丝暖意,应当没有受寒。
江城松了口气,我没事。
诶,对了,我给你看一幅画。
她从杏遥怀中拿了,迫不及待展开给他看,欣喜道,瞧这个,好看么?画中的人是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长身玉立,正含笑轻嗅一簇红梅。
他有些惊讶这作画之人的心思,偏偏避开了她最忌讳的轮椅,也难怪明霜会高兴成这样。
好看。
他点头。
你也觉得好看是吧?明霜双眼弯弯而笑,垂眸去再一次抚上画卷,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杏遥和江城相视一眼,尽量轻地把画抽走,该回去了,小姐,你看……三小姐在马车那儿等着了。
她也没去看明绣,心不在焉地道了声好。
回到家后,明霜时常在炉子边坐着,膝上摊开一本书,却没有看,怔怔地发呆。
那副画她命人裱了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瞧见。
画里的人是她,坐在轮椅上的人也是她,她这样望着望着,望久了好像自己真的能站起来了一般。
一夜北风紧,下了厚厚的一场雪,早起开窗一看,万里江山一片白。
明霜披着斗篷走到门边,两个小丫头在扫院内的雪。
她定定地瞧了一阵,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撑着轮椅的扶手咬牙想站起来。
她能感觉到双脚踩到了绵软的雪堆上,周围的景物在视线中瞬间开阔,仿佛天空也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原来这就是他们眼里的世界,她茫茫然的想。
噗通一声响,她还没站稳就重重摔在地上,雪里的寒意穿过层层衣衫渗透至胸腔,小腿上隐隐作痛。
手腕上忽传来暖意,有人扣住她的手,扶着她坐起身来,结实的胸膛温暖异常,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小姐!杏遥听到声音跑出来,一见眼前的情景登时吓了一跳。
她俯身跪在明霜面前,急忙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明霜勾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没用啊……我本来想,也许走几步不是什么难事的……杏遥听得心里发酸,红着眼睛看她:小姐……咱们以后总能……总能好的。
以后?所有都对她说有以后……可以后又在哪里?她说不出话来,双目却湿热难当,长久以来压抑的悲哀突然间如洪水决堤,斗然把她淹没。
她流着眼泪,拼了命捶打着已经冻得麻木的小腿。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腿是这样……都是它不好,都是它不好……杏遥哭得手足无措:小姐,小姐你别这样……江城皱着眉将她手臂捉住。
你别碰我!明霜试图挣扎出来,奈何他力气大,如何也挣不开,她泪眼婆娑地冲他喝道:大胆,放肆,你放手!这还是他头一次违抗她的命令,明霜气头一上来,随手拔了簪子就往他身上刺去,银质的发簪映着白雪,光辉夺目。
她大约是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凸起,杏遥在旁看得发怔,眼睁睁地见江城衣衫上浮起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已经松了手,在原地神情平静地由着她发泄。
等明霜足足刺了数十下,失控的情绪才渐渐褪去,只盯着他胸口的伤不住喘气。
院里的丫头们都不敢出声,除了上次腿疾复发,从未见明霜像今日这样疯魔过。
她素来和蔼,笑容明媚,无论明锦明绣如何损她,她脸上都是笑着的,似乎天大的事与她都不相干。
都以为她看得开,是个爽朗的人,原来她终究也是在意的……她想站起来。
想站起来。
比任何人都想治好这双腿……冰冷的雪水划开,她裙摆上被润湿了大半。
明霜无力的攀着江城的肩头,垂下手来哐当一声丢了簪子,突然埋首在他怀里狠狠地呜咽。
小江,我好想医好它……她哽声道,我想医好它啊……眼泪如泉水般涌出,瞬间浸透他衣襟,她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个天昏地暗。
衣衫被她紧紧拽着,江城心中百转千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
隔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伸出手,轻抚上她背脊,像哄孩子一般,笨拙地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