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时候申正二刻,还不到用饭的时间,刚进院子,尚早便面色张皇地跑到她跟前,小声道:大小姐在屋里。
怎么又来了?显得她住的地方倒像是人家的似的,她都不在,明锦还这么等着,量来没好事。
明霜由杏遥推着进了正厅,抬眼就看见她在吃茶,茶炉子水还沸着,估摸着已经吃了一壶了。
这回没和她客套,明锦放下茶碗,明知故问地来了一句:妹妹出去了?明霜笑着点头:病了几天,老在房中睡着觉得闷,就让杏遥带我在外头逛了逛。
妹妹在外地住久了,有些规矩不清楚。
这京城不比杭州,地界儿大,人也多,随随便便哪一个拎出来那胳膊肘都比杭州人的大腿还粗。
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手背,你是明家的二小姐,在家里我不说什么,可出去了那顶的是明家的脸。
街头巷尾的人最爱嚼舌根,这闲言碎语一旦传出去,对你对父亲对明家都不好。
明霜隐在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胸腔里心跳得很厉害,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呼吸不畅。
勉强忍下去了,才垂下眼睑,听话地应声:是,姐姐的意思我明白。
是我太欠考虑,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我讲这话都是为了你好。
明锦抽回手来去端茶杯,咱们家虽说业大家大,可你这身子毕竟是不如寻常姑娘。
这方面条件不好,就多学些女红,处事贤惠温顺一些,至少在外头人嘴里能有个好印象,往后谈婚论嫁也容易一点。
还没等喝,想了想,转头朝她道:依我看,你就别出门了吧?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差人去买。
对了,我那儿有只机灵的鹦哥,还会说话,通人性的很,改日给你送过来,解解闷儿。
明霜笑道:姐姐说的是,其实今天出了门,发现外面也不是那么有意思。
还不如在家里的好。
可不是么?外头鱼龙混杂,乱的很,不去也罢。
一听她同意,明锦连语气都温柔起来,就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
得空我让人把鹦哥拿来,再去找太太说说,月例多增些给你,毕竟你还要养病不是……发现这个庶妹很好说话,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性子软得能捏出水来,明锦自然大为满意,高高兴兴夸了她几番,领着丫头走了。
明霜含笑目送她出了院子,等人在视线里消失之后,眼底的神色才渐渐冷下来。
明家人看不起她残疾,连出门都当做是丢人。
丢谁的人?她自己都还没当回事,她们倒是急匆匆的赶着来给她敲警钟。
瞧这话说的,合着是要她一辈子关在院子里,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才算是大家闺秀?她在明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言语间听着像更是个疙瘩,为什么?因为她腿残?这腿莫非是她想残的?!越想越气,越气呼吸就越急。
杏遥和姚嬷嬷在旁看着也觉得心疼,互相望了一眼,都知道小姐这会儿肯定不好受。
明霜望着院门,忽然抄起手边地茶碗狠狠朝门边摔去。
脑后听得冷风飕飕,似有何物掷来,只当是有谁偷袭,江城本能地转过身去,稳稳当当把那茶杯接住。
这一瞬,一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
几个小丫头怔怔看他,杏遥忙上前拉了拉他袖子,压低声音:你接着干什么?小姐不高兴想摔个杯子发发脾气,你就让她摔啊!他微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松手啪的一下,茶杯应声摔碎。
杏遥眼下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让小姐摔又不是让你摔……明霜讷讷地看了他半晌,随后噗嗤一声抚掌笑起来,掩着嘴一直笑到满眼都是泪花,不住地摇头。
江侍卫你真是好玩。
江城尴尬地别过脸,甚觉窘迫地俯身去收拾残片,明霜抬手拦住他,笑道:别捡了,当心伤着手,小晚去把簸箕拿来扫干净。
未晚忙笑着应答:诶。
好在有他这么一闹,心情也畅快许多,明霜平静下来,捧着杯子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上面的纹饰。
姚嬷嬷。
小姐。
姚嬷嬷走到她跟前,微垂下头。
她瞧着窗外的绿竹红花,声音又轻又怅然,再这么下去,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明见书是对她好,可他惧内,又是正经的老爷,哪里会管家里别的姊妹有什么想法。
他给的东西越多,她就越遭人嫉恨。
更何况叶夫人也不会由着他偏心一个庶出,长此以往,想靠明见书安稳的过完后半生是不可能了。
她没有娘亲,别的亲戚也没出息,当然不会闲着没事关心她的死活。
在这个家中,她简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然而偏偏她又是个残疾,嫁个金龟婿来替自己撑腰给自己出头的想法更是渺茫。
咱们总不能想着要去靠别人。
她淡淡道,靠谁都会有翻船的那一天,而且,我这性子是斗不过府里这些人的。
姚嬷嬷是母亲留给她的人,在明霜眼中,她们的关系甚至比她和祖母还要亲。
自家小姐在处理这家长里短的事儿上有几斤几两她最清楚,她太懒了,就是看出什么来也懒得去争去抢。
我得想个办法。
明霜琢磨道,能有一个,即便离开明家,也可以过得好的保障。
没人上门给她提亲,保不齐到了年纪叶夫人就会把她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也许是续弦,也许是做妾,届时又要成天盼着生个儿子来争宠,光想想都觉得好累。
可是说得容易,目下又有什么好办法?她惆怅地扶着额头叹气:真愁人,我要是个男儿身便好了。
至少能出去做做买卖,万一发了财呢?提起买卖,姚嬷嬷眉头一皱,蓦地想起什么。
小姐,我记得……姨娘此前在京城有间铺子,是箫太老爷给的陪嫁,一直是记在您的名下。
不过太老爷举家迁到庐州去后,讨完了客账,就没管了。
是么?明霜摸着下巴思索,什么铺子?好像是个绸缎铺。
前些时日我才和那边掌柜见过一面,老相识了,说是近来营生不大好。
你找个时间,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府上来?具体什么情况,我想和他了解了解。
她现在不能出府,腿脚不方便也无法偷溜出去,只得请人进来。
这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正好,五日之后老爷夫人和大小姐要去叶家一趟。
府里没人管事,不过就怕被不相干的看见。
这个好办。
明霜微微一笑,你让江侍卫来帮帮忙,他的身手好,直接把人扛到我屋里来也行啊。
门外的江城无端打了个寒战。
姚嬷嬷自然无比乐呵地应下:是。
*叶夫人的娘家也是右丞相陆朝夫人的娘家,陆朝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虽说为人不光明不磊落还有点奸诈,但皇上对他听之信之,底下谁人不巴结?就是明见书当年也是凭着能夸会赞才一路平步青云,坐上尚书之位的,所以为了和叶家关系更为亲密一些,几乎每个月明见书两夫妻都会抽空过去坐一坐。
今日,府上难得清静,明霜坐在耳房内,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给她行礼。
二小姐好。
掌柜的怎么称呼?那人颔首道:回小姐的话,小人姓赵,双名良玉。
他年纪看上去才过四十,举止倒是恭敬。
明霜笑着请他吃茶,听姚嬷嬷说,这一两年,绸缎铺的大小事务都是赵掌柜在打理?这是太老爷吩咐的事,小人只是代为管理。
赵掌柜喝了口茶,太老爷说了,铺子是夫人留给小姐的。
以后出嫁还能算个嫁妆,怎么处置小姐看着办,但是最好还是别让明家人得了手。
我知道,你是太老爷身边的人?算不上,小人本是西街当铺里的掌柜,不过和太老爷有些交情才受托照顾铺子。
赵掌柜合上茶盖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那铺子眼下已经不行了。
今年年初开始利润就只够工钱,太老爷不管,小人也不好擅作主张。
正好小姐你现在问起来了,瞧瞧是要卖还是要租?明霜微抿住唇:是生意不好做?您也明白,铺子如今没个东家。
赵掌柜无奈道,我们这些都是拿钱办事儿的,太老爷走了之后,底下的人懒懒散散,自然好不了。
她皱眉问道:有亏空吗?暂时还没有,不过瞧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掌柜放了茶碗道:姚家婶婶说小姐想攒点体己,依我看铺子卖了还能有三百两,算上里头压箱底儿的布匹和缎子,都打折了售出去也是不小的一笔目数。
不着急。
明霜笑了笑,这儿卖还太早了,那铺子在什么地方?东华门外街巷,刘家茶坊对面。
哦……地方是不算太好。
小姐。
赵掌柜望了她一眼,如今正好张员外在收铺子,小人和那边有些交情,现在去应该可以卖个三百五十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多谢掌柜的提醒,可我眼下还不准备卖。
明霜垂眸吹了一下茶水,至于怎么打算的,过些时日我会上店里亲自找你详谈。
不打算卖?赵掌柜心头颇觉奇怪,正是卖店铺的大好时机,错过了可就亏大发了。
她一介女流之辈,留着一间快亏本的铺子作甚么?莫不是想自己来管?尽管腹诽,面上也不好说什么,赵掌柜喝完茶就告辞离开了。
慢走。
今日天气甚好,明霜直起背脊来舒展了一下身子,一面垂着肩膀,一面淡声道:江侍卫。
很快,江城就走了进来。
她笑得明媚,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然而,他看了她这笑容就感到心里没底……方才的话,你听进去了多少?江城身形一僵,老老实实地睁着眼睛说瞎话:院里风大,属下一个字也没听见。
明霜把眉毛扬起一边儿来,看不出来对这个回答是满意还不满意。
你过来。
他只好过去。
明霜抬头笑道:低头。
经历过上次的教训,他自然不敢照做,剑眉颦着,微微转过脸去。
她坐着轮椅,他人又生得高,这么一来光是看着脖子都酸疼。
明霜佯作伤感地转着轮子避开他,轻叹道:你们都欺负我是个瘸子,她们是小姐也就罢了,连你也这样……他心中一紧,抿着唇左右为难,终于还是顺从地垂下头。
不承想脖子忽然被她用手一勾,随即脸颊上便有一抹温软的触感,蜻蜓点水的一下。
江城立时一惊,急忙推开她,一片灼热潮水般涌上耳根,顷刻间面红耳赤。
你……好没规矩。
明霜甚是淡定地望着他笑,居然连小姐都不称呼了。
万万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这般动作,江城愕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方才算是轻薄我了。
她微微颔首,解释道,如果敢对我爹爹说一个字,我就告诉他你非礼我。
江城:……明家把面子看得这么重,你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明霜笑道,反正我都没人要了,再说得夸张一点,遭罪的还是你。
江城:……你懂我的意思么?他暗自叫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杏遥正端着茶果进来,就看到如此情景,自家小姐笑盈盈地坐在那儿,眉眼间得意的神情宛如一个人牙子……遥遥。
明霜愉快地招呼她。
小江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