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如何,太后如何,皆与关素衣无关,她将圣旨捧到灵前祭奠,转而引导白福和众侍卫往菩提苑去,让他们绑了孝布再来上香。
这群侍卫多是九黎族人,五官十分深邃,体格亦高大健壮,一个个站在屋内,便似杵着一尊尊铁塔,把原本宽敞的空间都弄得狭小无比,而白福夹在其中就像掉入鹤群的鸡仔,越发显得干瘪瘦弱。
金子将孝布分发下去,普通人能在腰上缠一圈的长度,他们却只能往手臂上绑,发到最后一人时,却听自家主子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啊?不是夫人让奴婢来的吗?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发现白福和其余人已退出房间在院外站定,手掌按压在刀柄上,凶煞之气陡然弥漫,再抬头去看唯一留下的侍卫,却见他眼睛闪亮,嘴角微弯,发出陛下特有的浑厚嗓音,夫人果然好眼力,朕走了一路,唯夫人看出端倪,且一口道破朕之身份。
关素衣撇开脸,冷道,道破你身份?你是谁?本夫人认识吗?高大侍卫扒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笑道,一会儿逼问朕是谁,一会儿又不愿承认,夫人好生任性。
夫人对别人那般温柔和善,唯独对朕横眉怒目,不假辞色,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罢了。
关素衣转过脸来定定看他,直言道,对,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
你若觉得受到冒犯,能不喜欢我吗?不能。
圣元帝走过去,想拥抱心上人又怕亵渎了她,只好围着她转了两圈,眼角眉梢全是浓浓笑意,朕就喜欢夫人直言直语的样子,不管你对朕怎样,骂也好,打也罢,朕都受着。
古语有云——爱之愈深,恨之愈切。
夫人越是厌恶朕,痛恨朕,越表明你对朕早已动了真情,否则你面对赵陆离时怎能那般平静?他干的那些混账事你从未与他计较,也从未动过真怒,因为你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
你对朕就不同了……够了,能不往您自个儿脸上贴金吗?关素衣目中喷火,简直不知该拿此人怎么办。
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无耻的人,先前怎会认为他憨厚敦实呢?真是瞎了眼!您看,您又动怒了,若是没把朕放在心上,您何必与朕计较?圣元帝把人按压在蒲团上,见她气的粉拳都砸了过来,本打算飞快放开的双手又牢牢黏在她肩膀上,满足地挨了几记。
中原似乎还有一句俚语,叫打是什么骂是什么,他爱极了夫人又羞又怒的模样,那燃烧着火焰的双眸能让他整颗心变得滚烫,还能把他全身血液激荡至沸腾。
他像是瘾君子一般,不住口地逗弄,让朕好生想想,对了,叫‘打是亲骂是爱’,夫人您再多打两下,多骂几句,叫朕知道您对朕的爱究竟有多深。
关素衣瞬间消停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扶额哀叹。
的确,唯有面对此人,她所有暴躁的小情绪就会冒出心底,所有任性的小念想都会付诸行动,冥冥中她确实是有恃无恐,这能说是爱吗?不能,却也表明她对他是特别的。
她没敢细想,看见被扔在一旁的人皮面具,不由伸手去拿,这是什么东西?似乎比易容术更厉害。
夫人别动,这玩意儿脏。
待朕洗了脸再来与你说话。
圣元帝连忙握住她纤细指尖,目中隐现担忧之色,又命金子赶紧打一盆温水过来给夫人洗手。
片刻后,二人均梳洗干净,盘膝对坐。
关素衣想挪远一些,蒲团却每每被圣元帝抓住,轻而易举拽了回去,眼见距离越拽越近,几乎被他揽入怀中,只好消停下来。
她发现除去憨厚伪装,又解开心魔枷锁的忽纳尔着实不好对付,你与他说理,他就与你谈情;你晓之以情,他便干脆耍起无赖,一招更比一招厚颜。
稍微要点脸皮的人都得在他跟前败下阵来。
这是什么?她已经被人皮面具挑起好奇心,非要问个清楚。
这是从那苗人身上搜出来的面具,材质是一张人皮。
你道朕如何抓住他?原是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想蒙混进赵府继续投毒,于是跟踪府中一名与他身形相似的下仆,欲杀之剥皮,恰好让朕派出的暗卫抓个正着。
也是夫人持家有方,宽严有度,外人想混入府中着实艰难。
那天他差点就被发现,不得不在屋檐上吊了半日,临近子夜阮氏暴亡,府中生了乱子,他才找到间隙往膳房投毒,否则早一两个时辰得手,赵府上下必定伤亡无数。
听闻这是一张人皮,关素衣兴趣全无,皱眉问道,差点就让你带歪了,叶蓁是你放回来的吧?圣元帝不想提及叶蓁,却又不得不提,柔声安抚道,夫人莫要怪朕。
朕只是想让你看清楚,无论赵陆离现在对你多好,他心中藏着的人永远只有叶蓁。
不像朕谁也不爱,唯独爱你。
叶蓁的确是朕放归赵府,她心思狠毒,手段诡谲,你尽量远着她,却也无需怕她,朕在你身边安排了不少人手,有专攻毒术者、专攻暗器者、专攻侦查者,均为暗部好手,只防备她一介女流自是绰绰有余。
倘若叶蓁碰掉你一根头发,朕便剁了她一双手,叫她从此以后生不如死。
话落微微一顿,耐心劝解,然而你何必与她争锋?还是那句老话,瓷器不与瓦砾相碰,你是宝器天成,她是道旁秽物,二者乃云泥之别,本就不该凑到一处。
你若觉得恶心,干脆让帝师请旨和离吧,朕连批复都写好了。
末了从袖袋里取出一卷帛书,眼巴巴地递过去。
关素衣盯着他充满迫切渴求的纯黑瞳仁,忽然问道,你这眸色是如何掩盖的?夫人,您能好好与朕谈正事吗?圣元帝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夫人掏空了。
不弄明白改变眸色的手法,我今晚绝对无法入眠,难道这还不算正事?关素衣挑眉反问。
圣元帝果然心疼起来,详细解释了掩盖瞳色的手法,又认真默写药方,正待双手奉上,却见夫人已经起身出了厢房,唯余一片素白裙裾消失在转角。
金子立刻迎上去,忍笑道,陛下,您把药方交给奴婢便好。
前面快开悼了,您和白福总管上了香便赶紧回宫吧。
圣元帝咬牙道,好丫头,果然忠心。
却又不得不交出药方,戴好面具,大步追去。
祭坛四周坐满亲友,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出异状,只得诚心诚意上了一炷香,偷偷摸摸看了夫人一会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宫。
一行人刚走,叶蓁就径直朝跪坐灵前的关素衣走去,低声询问,妹妹,你应当是知道我的吧?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对阿离,对婆母,对我一双儿女的照顾。
如今我回来了,却又恰逢弟妹故去,你里外操持,各处周全,定然十分疲累,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吩咐,莫要见外。
咱们都是一家人,合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
老夫人一听这话就想跳起来用拐杖打她。
什么叫互相扶持,同舟共济?儿子最艰难的时候她在哪里?赵家最危急的时刻她又在何处?那些磨难与灾厄,不都是她带给赵家的吗?她竟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种话,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前妻与继室交锋,这等好戏旁人怎能错过?此时全都不眨眼地望过来,令老夫人只能硬生生压下怒气。
叶蓁料定关素衣不能与自己翻脸,更不能将自己拒之门外。
她是关家人,应当懂得何谓克己复礼,仁慈宽厚。
所以说君子难为,就算被人打落了牙齿,也得捡起来和血吞。
关素衣果然没与她争辩,顺势应道,叶夫人回来便好,他们父子三个一直念着你。
我这里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她指着摆放在灵前的锦盒,徐徐诉说,弟妹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实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却因相貌所累,未曾享受过半分荣光。
如今皇上感念她护子情深,特追封她为二品诰命,这二品朝服咱们便亲手帮她换上吧,叫她走得风风光光。
叶蓁温婉的表情瞬间扭曲,却又飞快收敛,状似担忧地劝阻,妹妹与弟妹感情深厚我能理解,然而生死有别,你既要待客,又要照顾孩子,倘若亲手去换朝服,染了死气又过给别人,岂非不美?四周围坐的亲友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给死人换衣服这种事均由下仆去做,事后需各种除晦,哪能由主母亲自动手?这也太不讲究了。
关素衣定定看她,直言不讳,你刚回来,许是不知道。
弟妹身上的血迹是我亲手擦干净,肚子也是我亲手缝上,衣服鞋袜均由我一件件穿戴整齐。
我若是染上晦气,这会儿早就应验了,哪还有追封诰命这等幸事?弟妹原本连眼睛都闭不拢,我抚了三次,三次睁开,最后将怀恩救出,抱于床前,她才慢慢瞑目,露了笑容。
弟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害我们,只会庇佑我们。
正所谓‘情至真,心至诚,则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则诸邪退避’。
我们是一家人,你完全无需害怕,正好进去看弟妹最后一眼,述述别情。
听完这番话,诸位亲友皆被她深情厚谊所感,又觉她果然大仁大义、勇烈无双,实在应了长公主那句赞言,当属女中尧舜。
反观脸色惨白,分明不愿还找各种借口逃避的叶蓁,高下立见。
老夫人站起身,嗤笑道,你与她谈什么情真心诚?她一去多少年,又与赵家有多少感情?莫要强人所难了,咱们婆媳两个亲手换了便罢。
话落抬腿就走,叫叶蓁骑虎难下,冷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