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雷瑟一夜无眠,因为他的床上躺着倦极而眠的珍妮。
他从地上坐起,将裹在身上的毛毯静静掀开,伸展僵硬的身体,站起来。
为了确认时间,他拿起五斗柜上的怀表。
虽然没有点上油灯,但已近黎明,借着箭眼透进的光线,室内也明亮了起来。
珍妮脸上的泪痕犹在。
他将怀表的表面转向比较亮的地方。
六点三十分。
这时或许已经有人起床了。
昨晚雷瑟一再安慰珍妮,鼓励她回自己的房间。
但对不明影子心存畏惧的珍妮,坚持不回房。
无计可施的雷瑟便到她的房里取来毛毯。
当然,不论是走廊或楼梯,还是在她的房间,完全没有古怪吓人的东西。
雷瑟强迫珍妮躺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毛毯裹住身体,背靠床边。
为了安抚珍妮,雷瑟一直与她聊天,终于让她渐渐入睡,但脑海中不断转着各种想法与虚妄念头的雷瑟却无法睡得很沉。
雷瑟端详着珍妮仿佛小女孩般的睡容,觉得珍妮真的很美丽、充满了魅力。
他已不再掩饰,大方承认了自己的感觉。
雷瑟确认她仍在熟睡,无声着装后,悄悄走出房间。
走廊的壁钩上已点起灯火,应该是早上哪个佣人点上的吧?雷瑟看了四周,发现每个房间门上都钉了一块暗红色的铜牌,上面镂刻了方便区别房间的符号或数字。
他房间的铜牌上是一个仿佛生了角的倒三角形符号,珍妮房间的则是看起来像数字6和9的记号。
由于盥洗室与浴室位在地下室,他便走向东侧的楼梯下楼。
楼梯梯间平台壁钩上的灯也被点亮了。
下楼时往楼梯下面一望,能看见挂在梯间平台的古老豪华壁毯,被一旁墙上的灯火照得鲜明。
脚步声。
雷瑟悚然一惊。
楼下有人提着油灯上楼。
刚开始只有脚步声,渐渐地,长长的影子沿墙缓缓冒出。
那个影子被梯间平台的光线一照,阴影的方向随之反转,接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从墙角走了出来。
费拉古德教授!啊,雷瑟!惊讶的两人低声叫出彼此名字。
教授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童,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早啊!早安。
您忙什么?这么一大早的?雷瑟询问。
你呢?在做些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将手上高举的油灯稍微垂下。
我口渴。
我还是对‘圣枪’耿耿于怀,所以查看了一下武器房的展示品。
若真要把‘圣枪’藏起来,让它混在一堆平凡的枪里,会是非常聪明、最能掩人耳目的做法。
您找到了吗?雷瑟基于礼貌而问。
不,没找到,说不定放在另一个地方。
费拉古德教授看来不是很遗憾。
虽然可能与这没什么关联,但不论哪间寝室,在北侧的都没有窗子,在南侧的就算有窗子,也嵌上了铁栏杆,几乎看不到外面,空气也不太流通。
我看过自己房间的墙壁,箭眼底下与南侧房间一样有扇小窗,后来那扇窗好像被堵起来了。
这会不会与藏宝一事有关?费拉古德教授立刻否定,不会。
所谓的城塞,任何地方都有用以藏匿的洞穴之类的构造,这是为了在抵御外敌时能做好万全防备。
那个被堵住的窗子痕迹,我也确认过了,它被堵起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是有两、三百年了,历史相当久远。
还有,这座城里用了很多壁毯作装饰。
每一张都非常细致完美——看看那边的壁毯,大概是十三世纪的东西,上面连署名都有;下面那层楼,墙上挂的是十六世纪罗瓦尔工艺坊出品的壁毯,真是赏心悦目;挂在等候厅里的则是十六世纪初期在布鲁塞尔的编织品,那可是天鹅骑士系列其中的一幅作品!一般都说最出色的壁毯出自法国的亚拉斯,根本不是这样。
我认为布鲁塞尔工艺坊的作品远远优异得多。
喔。
还有,贵重的壁毯不能受到阳光或光线直接照射,因为它褪色褪得很快,再说,古老的东西质地也不是那么好。
因此,壁毯的价值就决定于线和线之间横线纵线的配置,与色泽的鲜艳度。
我问过福登,修达威尔伯爵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壁毯收藏家。
福登虽说,如今这些东西都是伯爵在整修城堡后才装饰上去的,但我不这么认为。
据我推测,这座城从很早以前应该就有很多壁毯,作为装饰,这点看壁毯后的墙壁被染色的情形就知道了。
换句话说,在很久以前,这里的城主就拥有为数惊人的壁毯收藏。
大概那些壁毯也随着这座城而被伯爵买下来。
我怀疑那说不定就是他买下这座偏僻的城堡的最大理由。
您是说,伯爵为了保存壁毯,不让阳光直射城堡内部,才故意把窗子堵住?想到这样做所要花费的工夫,雷瑟不觉愕然。
是的。
教授回答。
这样的话,将南侧房间的窗子封起来不是比较好?南侧的房间几乎没有壁毯。
那边多半装饰壁画与油画。
如果是我,就会用镶嵌玻璃嵌在窗子上。
不行,从前的玻璃非常昂贵,也不易取得,所以才会装上橡木材质的百叶窗代替。
原来是这样。
雷瑟露出佩服的表情。
还好早上雨就停了,这样就能去郊游了。
费拉古德教授随即以开朗的表情说。
咦?有下过雨?雷瑟吃了一惊。
你没注意到吗?昨天晚上很早就下雨了,打从晚餐时就开始下了!虽然没有打雷,雨声可是淅沥淅沥的。
是这样啊!雷瑟松了一口气,想想不觉失笑。
怎么了?老实说,半夜我听到墙外好像有东西在蠕动的沙沙声,以为是蛇或蜥蜴之类的爬虫在外面爬来爬去,心里感到有点毛毛的。
雷瑟将珍妮的恐惧假装发生在自己身上,娓娓说明。
费拉古德教授一副了解的表情,点点头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听到雨水滴在墙上的声音。
应该是吧!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奇怪的不明生物?你说……不明生物?在这座城里?雷瑟苦笑点头。
费拉古德教授也露齿而笑,你是指‘人狼’之类的东西吧!虽然无法证明人狼是否为捏造出来的故事,但若说它存在于这座城里,却是子虚乌有的事。
但教授与伯爵夫人都说这里是人狼的住处。
我是说这里曾经是它的住处,可没说是现在的住处。
对喔!换我问你,接近黎明时,你有没有听到从某处传来一个非常沉重的声音?像是大石头掉到地上的声音?沉重的声音?嗯,我在武器房时,好像听到什么巨大物体倒地的声音。
完全没有。
是吗?其实没关系,一大清早的,尽说这些神秘的事也挺无趣的,还不如登上城塔去看看。
你要不要一起来?到城塔?好。
到了这时,雷瑟只得答应。
两人为了进入城塔的方形楼梯,开始往一楼走去。
上了城塔的展望室,打开窗户,油灯的光线不一会儿就快要熄灭。
雷瑟深吸进一口湿冷的新鲜空气,眺望外面的景致,发现和昨天傍晚看到的风貌完全不同。
峡谷有一半以上都被云朵般弥漫的雾气包围。
浓雾、薄雾重重叠叠地停滞在森林上方,被雨濡湿的山景有如水墨画一般,颜色尽褪。
矗立于对岸断崖上的另一座古城,被环绕周围的朦胧白雾遮掩,仿佛整座城就漂浮在半空中。
正如青狼城的名号,墙面的颜色隐约带有青色。
很遗憾!看不太清楚,再过一会儿气温上升,雾也会散去。
用完早餐后再来看一次好了。
费拉古德教授用手捻着胡子喃喃说着。
雾气是从底下的河川升上来的吧?雷瑟在湿润的窗缘边往正下方探看。
城堡的下半部,完全深埋在像褥垫一般的雾气当中。
在一片平坦的墙面上,并无任何古怪之处。
三楼珍妮房间窗户附近,也完全没有任何异状。
福登说,今天要去附近的湖泊郊游?嗯,好像叫‘翡翠湖’。
他说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还挺以此自豪。
费拉古德教授再度向窗外投去一瞥,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要不要上城墙的垛口去瞧瞧?我们试着绕城一圈看看吧!好。
雷瑟敷衍地回答,其实挂心着珍妮的情况。
两人步下几级阶梯,试图打开途中的铁门。
这里应该能通往顶楼瞭望台——城堡的最上层,但门却被上锁了。
他们只好回到一楼,从东侧城墙塔爬上城墙。
打开东侧城墙塔的展望室下方不远的铁门,即可通往外面;那里是东侧城墙的顶缘,有着宽约一公尺半左右的垛口。
两人从并排的箭眼向外看,走过狭窄的城垛通道。
城外雾霭弥漫的森林寂静依旧,空气也很冰冷;遗憾的是,由于视野很差,无法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沿途走过东北侧的城门塔、城门上方、西北侧的城门塔,接着往西侧的城墙塔前进,绕城半圈后便回到城堡。
2早餐虽然是些简单的食物,却非常美味可口。
昨天一起晚餐的成员里,如今只有伯爵夫人不在场,其他全员到齐。
雷瑟和费拉古德教授道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珍妮已经离开了。
雷瑟收在抽屉里的记事本被拿出来放在五斗柜上,本子翻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昨晚谢谢你——珍妮雷瑟在宴会厅碰到珍妮,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他不时偷瞄她,早餐几乎没怎么吃,而她也有意避免和雷瑟打照面。
在坐她旁边的杰因哈姆面前,雷瑟按捺住冲动,避免和她交谈。
吃完饭后,男宾和女宾分别前去伯爵厅和贵妇厅。
以前的人认为,吃饭后享受饮料和抽烟是种乐趣。
过了一会儿,之前离开位子的福登汗涔涔地回来了。
他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
福登站在壁炉前,对着坐在长椅上的众人,十分难以启齿地说:各位贵宾也知道,今天本来预定要到这座山麓的翡翠湖游览,那是个被幽深森林的寂静包围,美得惊人的地方,那里还有个小别馆。
我想中午甚至可以在那里烤肉。
太棒了!万岁!布洛克嘴里叼着烟,起哄地拍起手来。
但,但是……福登吞吞吐吐了起来,发生了一点小困难……是什么?说清楚!杰因哈姆急躁地说。
是,是的。
城门的升降式栅栏坏了,现在完全打不开。
大约是今天早晨,就在杂役佩达要升上栅栏,打开城门时,升降的卷轴机关坏掉了。
由于卷轴的大齿轮卡住,而栅栏又急遽落下、所以连锁链也断掉了。
一直到刚刚,我们都拼命试着修理,却因工具和材料不足,无法马上修复。
包含雷瑟在内,宾客们都咽了一口口水。
费拉古德教授说: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今天早上,我在武器房仿佛听到巨大声响,就是这个吧!那……怎么着……那升降栅栏,如果我们大家帮忙,难道抬不起来吗?福登一脸绝望地摇头,不可能的,教授。
栅栏完全用铁板将木材包覆住,所以相当重。
而且如果不把左右两边的锁链均等地卷上去,是没办法抬起来的。
另外,卷上栅栏的机关,和拉起外面吊桥时,卷上锁链的滑轮是连动的。
也就是说,城门现在是栅栏落下,铁门紧闭,吊挢也完全被拉起来的状态。
什么!也就是说我们被关在这座城里罗?杰因哈姆愤怒地起身,胡子朝左右竖起。
不不……不是的。
福登脸色苍白,慌张地摇动双手,不要紧的,请您不要担心。
我们绝对不会被关在城里的。
我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费拉古德教授以冷静的态度询问。
杰因哈姆一脸不高兴地坐了下来。
福登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城里有别的出入口。
我们可以到地下室,从昨天停放车子的停车场出去。
那边有另外一条被称为‘狼之密道’的地下通道。
秘密通道!费拉古德教授眼睛一亮,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这样不是更有趣吗?柯纳根也捻着胡子赞同地说。
不,那不是大型的通道,倒是有点像后门之类的。
从前传说那里是狼的窝,各位不妨想作是洞窟的延伸。
如果要与外界联系,还可以使用那个通道。
既然这样,为何你那么惊慌失措?艾斯纳以尖酸的口吻说。
这……这是因为……虽说有通道,但却又窄又脏,我担心会给各位造成不便和困扰。
虽说是事故,却因我们的疏失给各位带来麻烦,我正烦恼不知怎么向各位贵宾解释。
老实说,出了这样的纰漏,我已能预见会被伯爵大人狠狠训斥……费拉古德教授捧腹大笑,没关系!至少我们不会再骂你了。
又不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城门打不开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可以的话,不妨登上城门塔,从箭眼向外垂下一条绳子,这样就能攀着绳子上下了——喔咿!英勇的骑士!到这里来吧!您真爱说笑!福登陪笑。
众人已了解对外的出入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今天预定的行程也没有任何变更。
稍后,在费拉古德教授的提议下,所有男性团员决定前往中庭瞧瞧城门损坏的情况。
在城门厚实的墙壁中有几个小房间,里面安设了可用锁链卷起升降式栅门以及吊桥的装置。
小房间在门的正上方及左右两侧,共有三间。
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明,升降的机械一般都被置于栅门的正上方,但这座城在门两侧的小房间里也设有齿轮的辅助装置,和一般的机关比起来,只要用很少的力量,就能启动栅门和吊桥。
走出中庭的一行人,登上西边城门塔的方型楼梯,经由城墙上的垛口——此时迷雾早就散去,从箭眼之间,可以将周遭美丽的森林尽览无遗——来到城门正上方。
那边有个像是下水道铁盖掩住的入口,可以进入下面的小房间。
男人们轮番藉梯子爬下去,查看损坏的升降机。
在机械旁边,佩达正努力进行抢修,他起身退到墙边,任他们查看机械损坏的状况。
雷瑟则站在他左边看着。
木制粗大卷轴的两侧装有大型铁齿轮,嵌合在固定于地上的另一个齿轮;卷上时所用的锁链与操作用的锁链从齿轮旁连接天花板的滑轮。
那只连着卷轴的齿轮里有几处断裂与缺损;这么一来,齿轮就只能空转。
还有一条粗大的锁链也从中断裂,往地上的洞口无力地垂下。
佩达!是你把这个弄坏的吧?看你做的好事……艾斯纳斜眼冷睇着他。
佩达用满是油污的手擦过额头上的汗,将他碧绿而茫然的眼睛转向这里,惶恐地说:非常抱歉。
因为这已经是很旧的东西,说不定是使用寿命已经到了……唉啊,算啦!出声安慰他的是费拉古德教授,托你的福,我们才能将古城门的构造观察个仔细。
这种经验可不常有啊!一行人返回城堡,详细地向女士们报告情况。
接着,众人在一楼的骑士厅集合,准备前往户外郊游。
骑士厅位于大厅西侧,相当宽敞。
在众多家具当中,一座高度直达天花板附近的老爷钟格外引人注目。
由于只有一部车子,客人必须四人一组,分三趟乘坐。
雷瑟与谢拉、艾斯纳等人一组,最后才出发。
看了大时钟,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
来,走吧!请各位跟着我。
领头的福登招呼着雷瑟等人往地下室的楼梯前进,将众人领到西南城塔正下方。
在地下室最右边内侧角落有个看起来像仓库、毫不起眼的房间。
福登举起油灯照亮室内,里面只有堆叠的木桶,没有任何像出入口的地方。
福登,那个可以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到底在哪里?谢拉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福登笑说:就是这里!他将刚才走过的房间入口完全关上。
房间内侧原本是片阴影的地方,竟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形状。
如何?很有趣的机关吧?不过因为没有人会上当,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好了,请各位进入‘狼之密道’。
福登打开那扇门,率先走入。
里面有一道狭窄蜿蜒的楼梯,从那道楼梯走下来,才是洞窟状通道的入口。
哇!谢拉发出了感叹的声音,福登!莫妮卡见了这个是不是很高兴?非常高兴!她像脚上生了翅膀,一路跳着走下这道楼梯。
洞窟的墙壁和地上都露出粗砺的石块,感觉上尘埃遍布,到处生满青苔,空气冰凉。
通道里有好几处楼梯和转角,不断延伸到深处。
雷瑟想到,回去时这条路走起来应该会令人有点疲乏。
由于光线仅来自福登手中的那盏灯,其他人都笼罩在昏暗里。
四人成列走动的脚步声,留下数重余音在墙间回荡。
如果是费拉古德教授,大概也会说这是宝贵的体验吧?雷瑟。
艾斯纳在一旁讽刺地说。
通道的坡度渐渐缓了下来,宽度差不多勉强能够容人张开双臂,天花板也相当低矮。
几个人在漫长的通道里,转了好几个弯,继续前进着。
又走了一阵,前方开始能看见外面的光线。
白花花的光源渐渐变大,让已经习惯黑暗的一行人感到相当刺眼。
那就是出口了!福登用开朗的声音鼓舞着其他人。
出口处有一道厚实坚固的铁门已经开启。
他们走出来的地方,是在长满灌木植物的斜坡。
露出地面的岩石表面被凿开,形成了一道门。
沾着朝露的草木在周边丛生,抬头仰看天空,几乎不见云霭,只见澄澈清朗的蓝天广阔无际。
福登领在前头,一行人穿过树木竞相争高的林荫,向前迈进。
不到十公尺的路程,便来到了昨天下车的那片广场。
真是浪漫的一趟旅程……谢拉抖抖沾在裤子上的枝叶,用手梳理稀疏的头发。
空气糟得难以忍受!艾斯纳眯起锐利的眼神回答。
接送的车子立刻就回来了,请各位再稍待一下。
福登将用不上的灯火吹熄。
在雷瑟的感觉里,好像也将古城气氛酝酿出的阴德黑色黏液一并从自己的体内拭去。
3翡翠湖正如其名,在幽深的森林里静静荡漾着碧绿湖水。
雷瑟等人乘坐的宾士,驶下了昨天上山的山路,在有标示的丁字路口弯向城镇的相反方向,行驶在树木茂密的林荫小径上。
出城后不到三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座湖畔。
一踏进郁郁苍苍的森林里,就能从树林间看见碧悠悠的湖水被灿然投射的阳光所映照的美景。
来到石子遍布的湖畔,向对岸眺望,只见湖水烟波不兴,深深倒映着伸展出湖面上方的枝形叶影。
往对岸林木高耸的树梢上望去,则可以看见青翠山峦连绵起伏。
只要走近一瞧,就知道湖水清澈澄净,想必冰冷到手探进去会感到麻痹。
福登称为别馆的休息处就建在岸边和森林间的砂石地上。
那是一个青苔丛生、藤蔓蜿蜒,仅具形式的小凉亭。
亭子立有亭柱,上覆棚顶,没有外墙,里面仅放置了大理石桌椅。
雷瑟漫步在森林里,在看见湖面之前,就听见树林传来几位女子热闹的嘻笑声。
她们在其他同伴陆续加入时,已经以女佣汉妮为中心,在别馆旁的炉灶开始准备烧烤食物。
草地上铺有几条供人坐卧的美丽铺巾,上面摆了好几只装了食物的篮子。
看来连几位高高在上的女士们也稍微感受到工作的乐趣了。
和雷瑟一道同来的艾斯纳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雷瑟觉得很不舒服。
他先搜寻珍妮的身影,见她一脸活泼,在别馆的桌边帮忙张罗餐具,总算放下心来。
雷瑟受福登之托,帮忙收集柴火。
因此,他和佩达一起在林子里来回走了几趟。
一小时后,肉、蔬菜、水果等丰盛食物都准备妥当。
所有人愉快交谈,大啖美食。
在如此美好的景致和味觉飨宴下,没有人板起脸闹别扭;就连杰因哈姆或艾斯纳也露出开心的表情,和大家说说笑笑,饮酒闲谈。
餐后,男宾们以费拉古德教授为中心,在别馆继续饮酒。
铺有桌巾的桌面上已排了两列空瓶。
女宾们则在森林中散步,摘花折草,目光追着松鼠等小动物。
还有的则在湖边浸泡手足,像在盯视鱼儿般凝望水面。
天气暖得让人渗汗,在阳光照射下,窝在树荫下或岸边岩石上悠闲地打盹,实是人间至乐。
已有醉意的费拉古德教授,几近猥亵地对莫妮卡开玩笑,我们这里和莫内《草地上的午餐》一样,都是颂扬自由的讴歌呢!莫妮卡身为身经百战的女演员,笑脸盈盈,深谙闪避老人话锋之道。
唉呀,教授!这里又不是奥塞美术馆!如果真想看我诱人的模样,请您光临德意志剧院或席勒剧院,盼您也按规矩付入场费。
这么说来,你也演过电影罗?没有。
没这回事!莫妮卡自尊受创般作出夸张表情。
哦?费拉古德教授捻着胡子,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只演过舞台剧。
尤其我国的电影公司在那场战争里,不晓得会叫人演什么不堪的角色,想到就觉得丢脸。
不就是为了将纯真无瑕的年轻人赶上战场的宣传片嘛!教授您该不会是兰妮·莱芬斯坦之流的影迷吧?(编注:兰妮·莱芬斯坦,1902-2003,极具才华的德国女演员与导演,因拍摄《意志的胜利》,成为影史上评价两极的艺术家)哎啊哎啊……这话好尖酸呢。
她的确很受希特勒赏识,也在战时拍了纳粹的宣传电影。
但是在当时,难道她能不讲情面,拒绝从命吗?我时常在想,外界对她恶劣的风评,是否言过其实?因为她是美女,你才这么说吧!真是偏见!莫妮卡生气地说。
不、不,莫妮卡小姐。
你这才是偏见唷!谢拉笑咪咪地说。
这……被认为会站在自己这边的谢拉这么一讲,莫妮卡也不禁哑然。
与身为电影导演的她相较,我更喜欢的是她年轻时当女星的时候。
像《死之银岭》等电影就很棒!那个人最初也是在舞台上跳舞的!见到莫妮卡一脸露骨的嫌恶表情,谢拉连忙安抚地说:她当然比不上现在的你。
费拉古德教授以温和的态度说:兰妮·莱芬斯坦以电影《奥林匹亚》受到好评,并不是因为希特勒,而是因为运动选手律动出来的美感。
是吗?固执的莫妮卡噘起形状优美的嘴唇,对我来说,那只能视为希特勒期望呈现的东西。
我也听说过那是为了宣传亚利安人种的优秀还是什么的影片。
杰因哈姆吞云吐雾般地吸着烟,插嘴说:听说年轻时的兰妮跟雷马克是好朋友。
喔!闻言最高兴的便是费拉古德教授了。
你是说雷马克?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作家。
你看过他的书吗?看过,我也是个读书人。
哥德、赫塞、曼恩、卡罗萨、卡夫卡、史提福特我都读过。
说到雷马克的话,还是《凯旋门》最引人入胜。
他虽以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无战事》闻名,但因为那本书被拍成了美国电影,他便遭到戈培尔猜忌,很早就得展开逃亡生涯。
正是。
想想他写的小说,思考我们德国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反省,真是再怎么悔恨也不够!费拉古德教授打心底觉得遗憾。
雷瑟在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自虐地想,有史以来,一直都存在于欧洲历史中的,不就是战争吗?讲到雷马克,我突然想喝苹果烧酒。
如果只是小酌,就算劣等的酒也可以把它想得很好喝,不是吗?莫妮卡仿佛正向众人卖弄风情。
因为那正是在《凯旋门》中被拿来作为象征性的饮料。
就这样,郊游的欢乐时光瞬间即逝。
太阳微微西斜,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
福登适时对大家宣布返城的决定。
汉妮和佩达已经将行李整顿妥当。
众人又四人一组,分开乘坐宾士,踏上返回城堡的归途。
雷瑟也喝了很多酒,在颠簸的车子里,身体和脑子都充斥着倦怠。
最后一组的雷瑟、艾斯纳、谢拉三人回到了山中的停车场,借着福登的油灯,再度经由狼之密道返回银狼城。
凿穿岩石的门、地下通道、石阶、城堡的地下室——和来时走的是同样的路线。
随着进入城堡深处,现实世界也退得远远地,仿佛又再度深入那个由故事、神话、传说园成的迷宫。
雷瑟的肌肤和意识敏锐地感受到这样的差异。
您们还没参观过地下室吧?让我来介绍。
回到城里后,福登并未上楼,经走廊往厨房的方向前进。
壁钩上的灯火和油灯的光线使得阴暗处颜色深浓的阴影微微震动着,简直就像在黑暗中潜藏了蜘蛛、蜥蜴或蜈蚣一样。
福登转了个弯,将众人带到第二扇门的门口。
这里是从前当作拷问室的房间请各位进去吧!诸如将犯人绑在墙上的锁链、水刑的道具、烙印用的烙铁等,都还留着呢!里面还有两个小房间,那就是牢房了。
雷瑟等人将房间里面浏览一遍后,等在门外的福登指着下一道门。
隔壁是佣人们用餐的房间,装设有活动式的天花板。
如果敌人进入那个房间,会有附了桩子的栅门突然落下。
栅门的重量,加上被桩子锐利的尖端刺中,被压在底下的人根本撑不住。
一行人再度走进昏暗的走廊。
廊上到处都点了壁灯,雷瑟的视线盯着摇曳的橙色火影,感觉好像被施了什么催眠术。
一路走着,他对潜藏在走廊上各个角落中的无数黑暗,感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
这感觉并非突然开始的,而是不知何时从心中涌出的念头。
就在雷瑟还无法抓住自己心中恐惧真正的来由时,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在众人来到东侧楼梯,正要上楼时,厨师艾莉从楼上以惊人之势,伴随着咚咚作响的沉重脚步声走下楼来。
她一脸可怕的模样,紧抓住福登的手腕。
福登先生,你在做什么!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大事了!快!快过来!在二楼!胖胖的她将目瞪口呆的一行人撇在身后,火速将福登带上楼去。
被留在原地的雷瑟等人吓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觑。
艾斯纳,大事是指什么?谢拉露出有点胆怯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
没办法,我们也去瞧瞧!她说是在二楼。
艾斯纳低声回答,率先走上楼梯。
(该不会是珍妮出了什么事……)雷瑟相当忐忑,快步跟在两人身后。
上到了二楼,四周悄然无声。
三人藉走廊上的壁灯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并未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经过贵妇厅和仆役厅时不见异状,走进宴会厅的大房间一看,也没有人在。
那种寂寥感更助长了雷瑟戒慎恐惧及担忧的心情。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就在雷瑟感到疑惑时,正对面西侧走廊的某扇门后传来了些许声响。
那是话声与衣物摩擦声。
雷瑟打开门来到走廊,只见佣人们和宾客们成团聚在伯爵厅的门口前,堵塞了通道。
大家全心一意地觑探着那个房间,脸上都写满了一样的惊恐。
站在人群里的阿格涅丝和珍妮脸色惨白地抱在一起。
再看看墙边,汉妮将脸埋在高大的玛古妲胸前哭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瑟的心就像被冰刃戳刺般,泛着冷冷的痛楚。
房间里到底有什么?年轻人回来了。
来!艾斯纳,雷瑟,帮我个忙!先让女士们回到宴会厅或贵妇厅!费拉古德教授刚好从伯爵厅走出来,叫唤雷瑟等人。
怎么了?谢拉以沉着冷静的口吻询问。
两人的声音让其他人也注意到雷瑟等人。
此时除了伯爵夫人外,全员都到齐了。
谢拉一把握住站在最前方的莫妮卡的手。
是意外。
两个人到里面来!费拉古德教授环视众人,俐落地指示,剩下的那个将女士们都带到那边去。
福登,你也去。
也让我来帮忙。
布洛克断然说道。
教授默默点头。
雷瑟是最后进入伯爵厅的人。
厅内建造得与位于对称位置、隔着宴会厅的贵妇厅相仿。
进入室内时,他先是嗅到一阵浓重的异味混着壁炉内燃烧的松木臭味,像是烧过毛发或毛皮之类的东西,是一种非常令人厌恶的恶臭。
室内比走廊亮多了。
不但窗户开敞,有柔和的光线照进来,枝状吊灯上也点着蜡烛。
正下方的桌子上还摆着煤油灯,散发朦胧光芒,壁炉上也有烛台,因空气的流动忽明忽灭。
费拉古德教授迅速朝着铺有红色桌巾的桌子和壁炉之间前进,同时以绝望的口吻说:是女佣玛古妲发现的。
首先映入雷瑟眼帘的,是桌子对面,横倒在石头地板上的大型老爷钟。
这座钟和位于一楼骑士厅那座钟一样,古老、坚固,比他还要高大。
老爷钟从对面墙边往壁炉的方向斜斜地倾倒,钟面朝下,少许的玻璃碎片往旁边飞散。
钟壳的下面部分和上面接近边角的附近,有着面板破碎和龟裂的痕迹。
然而,最糟的必定不是那个。
在大时钟和壁炉间,好像有副粗壮的躯体被夹在其中,趴倒在地板上。
这名身着黑色佣人服的男人,头部深入壁炉的灰烬,膝盖以下都埋在时钟底部。
壁炉的火焰还是我刚刚才用火钳拨熄的……费拉古德教授以冷冷的声音低声说。
看来直到刚才,那个男人的脸部皮肤和肌肉、头发都一直被火烧灼着!这就是室内发出阵阵恶臭的原因。
是班克斯管家。
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