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翌日上午九点。
众人落脚的饭店前停放了六部宾士,并皆有费斯特制药派遣的司机,为了前往最终目的地——人狼城,一行人将搭这几台宾士车从特里尔出发。
雷瑟、费拉古德教授、艾斯纳三人一起坐一辆车。
车子在国道上疾驰,他们先抵达了萨尔布鲁根,并在那里用午餐,遗憾的是,由于必须在傍晚前到达人狼城,因此并未在当地观光。
要继续上路前,福登对大家说:从萨尔布鲁根到人狼城大约要两个小时,麻烦各位再多忍耐一下。
下午一点,车子再度出发,早上天气不错,此时的天空却笼罩了一大片云层,并逐渐转灰,雷瑟见此,不禁担心起会不会下雨,而车子仍以相当快的速度飞驰在往拉达镇的国道上。
雷瑟向握着方向盘、身穿制服的男子问道:司机先生,请问大概几点会抵达人狼城?三点左右。
司机没有回头,仅恭敬地答道。
沿途的山路很难走吧?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有领头带队的车子知道目的地,我们只被指示要跟在它后面。
雷瑟从他那里问到的只有这些,因为这位司机不论怎么看都难以亲近,而且非必要的话也绝口不言。
他们现在到了萨尔布鲁根近郊,道路两边仍是绒毯似的翠绿牧草地,但针叶林与森林也渐渐多了起来,而零星分布的民家村落则随之减少。
在出了最后一个村子,经过一间小教堂后,周遭尽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森林。
费拉古德教授与雷瑟一起坐在后座,艾斯纳则坐在副驾驶席上。
教授此时向艾斯纳问说:艾斯纳,你是哪里人?一瞬间的静默踌躇之后,前座传来了回答:我生于艾森纳赫,父亲在市政厅工作,双亲在战争中过世,而我从学校毕业后,就移居到纽伦堡去了。
艾斯纳的膝上搁了一个黑色皮包,并一直谨慎地带着它,司机曾想将它放进行李厢却被艾斯纳拒绝。
此时,雷瑟突然想到,连在市区观光时,艾斯纳也是将皮包带在身边,里面或许是放了很重要的东西吧!雷瑟,你是波昂人吧?由于艾斯纳没有更进一步的回应,费拉古德教授转向身旁的雷瑟问道。
是的。
雷瑟回答,并简单地说明自己的身世。
原来如此,和你的外表一点都不像,没想到你也有这么辛苦的过去……费拉古德教授交叉双臂,表现出莫名的佩服。
雷瑟苦笑,别提了,教授。
重要的是,请你赶快告诉我们各种关于人狼城的传说吧!难得我们从今天起要在人狼城留宿,我想先大致了解关于人狼城的各种事。
是不是会害怕啊?费拉古德教授含笑说。
是呀!的确有点害怕,应该没有发生过亡灵出没或幽灵怪谭之类的事吧?你错了,曾发生过。
费拉古德教授断然道,艾斯纳,你也想听吗?嗯……如果教授愿意。
艾斯纳的嘴几乎动也没动,懒懒地应道。
六辆黑色宾士组成的车队奔驰在阴郁的灰色天空下,云层愈来愈厚重低垂,道路也逐渐变得狭窄,车队沿着一条无尽延伸的道路往右前方森林之上一座醒目的山脉前进。
人狼城大约建于何时?雷瑟问。
费拉古德教授刻意地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说:之前虽说不太能断定,但若采用发现自萨尔布鲁根郊外的圣施瓦本修道院中、由海因里希六世颁发的公文副本,则约莫是十二世纪的事。
那时有个与相邻的主教区持续打仗、名叫卡尔·米特尔兰伯爵的诸侯,听说人狼城就是他为打造一座隐蔽的城廓而兴建。
但人狼城并非完成于那时,城堡兴建到一半时,便因米特尔兰伯爵后继无人,废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又被其他君王发现,并加以修复、改建,成为如今的样貌,而那已是十六世纪时的事了。
米特尔兰伯爵——人狼城最初的建造者——以其骁勇善战而被称为‘狼王’。
他名义上虽是神圣罗马帝国名下的诸侯,但其一生却一直与邻近的教会领地——多尔各教区持续争战。
听说他晚年时,其子嗣全因战争还是什么原因而惨死,他悲叹于这样的结果,于是从此销声匿迹。
第二位城主则是十六世纪统治这一带的卡尔·雷马布鲁克伯爵。
他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与普法尔兹伯爵一族的远亲,但因其领土附属于普法尔兹选帝侯的领地,所以并未掌握相对实権。
雷瑟打插道:是狼王建造了银狼城与青狼城吗?不,不是,狼王只建了一座银狼城,在溪谷对面兴建一座完全相同的青狼城的人是雷马布鲁克伯爵。
这位伯爵是个奢华浪费又性好渔色的男子,除了正室之外,他还从法兰克王国纳了一位侧妃。
有人说,青狼城就是为了让那位宠妃居住才兴建的,而且,之所以会建得与银狼城一模一样乃是伯爵为了表示对两位夫人的一视同仁,中间以峡谷相隔则是不想让两人会面。
之后,雷马布鲁克伯爵在农民战争中被烧死,但是他会有这样的结果,应该也是源自于他的放荡吧!但是,把城堡盖在那种地方,这样要去青狼城岂不是很困难吗?就像教授之前说的,非得先下山,从某个地方渡过萨尔河,进入法国境内后,再爬上山……一听雷瑟这么说,费拉古德教授立刻轻笑道:的确,在法国现今的萨尔格米纳附近应该有通往青狼城的登山道路,不过这事尙有其他玄机。
虽然还不清楚是真是假,但有传言指出,银狼城与青狼城之间其实有一条相连的地下通道。
但两座城堡不是被峡谷隔开了吗?这样的话,那个断崖究竟有多高?我问过班克斯,听说有一百公尺以上,真不愧是个大断崖!如果城堡底下真的有条捷径,因为是峭壁,那捷径势必得穿越峡谷下方,而且恐怕是非常深的地底,但是这样应该比从外面绕要近得多了!也就是说,那位伯爵就在两座城堡里个别安置了两位美女,悄悄地在其间往返?雷瑟为那中世纪君王精力十足的行动力百瞪口呆。
你与我一样,也是个浪漫的男人哪——嗯,我不晓得是不是美女,但不论如何,就我目前所知,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的肖像是找不到半张的。
那一条捷径还能用吗?如果可以,我们也能去青狼城了。
很遗憾,捷径的存在似乎只是则传言——我问过班克斯了,听说他们趁着这次整修城堡内部时,顺便做了大规模的捜索,却完全找不到任何暗门、密道之类的东西。
唉!这种结果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啊!那真是遗憾!雷瑟由衷地说,对了,伯爵一族过去一直住在人狼城吗?不一定,在圣施瓦本修道院附近还留有他们的城池遗迹。
一五二五年的农民战争烧毁了那座城堡,之后它便几乎成了废墟,所以才被修道院拿来当作改建的建材。
此时,艾斯纳以冷淡的口吻说:所以,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的灾难就是源于一五一七年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了?哦!你对历史似乎很有研究呢!费拉古德教授兴致高昂地回答,没错,大抵就是此地的诸侯利用过度壮大的教会,狐假虎威地压榨农民与商人,向他们敛财,因此,在这种政局混乱的情况下,再加上身为知识分子的宗教家们巧妙地煽动,这些无知农民们的怒气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几乎都被拖到施瓦本城外,以女巫审判的借口被处以火刑,但也有人说,这件事其实是与其领土相接的卢森堡侯爵在幕后主导的阴谋。
女巫审判?雷瑟惊讶地反问。
是的,女巫审判。
费拉古德教授深深地颔首,在继续说明之前,我要先声明,我说的都是我搜集各种资料,经过取舍并选出我认为最合适的部分,这点还请你们理解。
你们或许也知道,实际上,中古世纪的历史记载,其范围并不太广,也没有非常深入,因为中古世纪有能力运用‘文字’这种书写语言的人只有教会的僧侣,也因为如此,他们只会留下对自己或自己所属教派有利的日记或文件,而现在的学者则是挖掘出这些古老纪录,将历史的片段细心拼凑,不足之处则任想像驰骋,从而汇成完整的历史。
所以,所谓的传承是有矛盾或分歧之处的,绝对且真实的历史在本质上并不存在。
雷瑟默然颔首。
说是女巫审判,实际上却是莫须有的罪名。
极尽放荡荒靡之能事的卡尔二世,理所当然地给了领地百姓过于沉重且不合理的负担,因此百姓们都相当憎恨他。
由于百姓中的煽动者知道他的两个妃子时常都在银狼城与青狼城里耽溺享乐,便称那是‘女巫的乐宴’,一旦两个王妃被标上女巫的烙印,要对领主处刑就简单了,因为在他们当时的理解中,女巫的丈夫绝对就是恶魔。
于是,化为狂怒暴徒的农民们逼近城堡,俘虏了雷蒙布鲁克伯爵一族,包括伯爵与伯爵的妻儿们。
他们被剥得精光,以耶稣之名被钉上十字架,脚边堆满木柴与麦秆,农民们一口气点燃柴薪,而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就这样被活活烧死。
他们死前应该是诅咒着这个世界与那些人民吧!如此一来,施瓦本城没有了主人,而深山里的人狼城也就完全被荒废了。
没有任何生还者吗?不清楚,但似乎有流言说,有个孩子逃了出来。
这个可能性或许就是能说明后来环生于人狼城的诅咒与鬼魅之类的传说的唯一关键。
诅咒?雷瑟润了润唇,伯爵一族的亡灵曾出现过?费拉古德教授眨了眨一只眼睛,回视雷瑟的脸庞,那是当然的!没有幽灵出没的古堡还有什么价值呢!雷瑟分不清楚这句话是开玩笑或认真,只有默然以对。
教授仿佛想静下心似地作了个深呼吸,续道:农民战争在诸侯见血的情形下总算平息,但是之后又发生了施马尔卡尔登战争与三十年战争,说起来,这些都是德国的内乱,当时的政局陷入了极度混乱,周遭各国也横加干涉,使得战火迅速蔓延至整个欧洲。
你们知道吗?光是一场三十年战争,德国的人口就足足减少了一半!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想去理会那在深山险岭中毫无利用价值的小城呢?所有人都只是日复一日、拼命地活下去哪!当然,为了将伯爵一族尽数抓出,那些百姓也曾多次组成搜查队进行搜索,但人狼城并不好找,于是渐渐沦为被遗忘的一方,成为一则传奇。
那么,反过来说,这世上仍有继承雷马布鲁克伯爵家族血脉的人了?正是。
说不定,邀请我们的现任城主就是流着这支血脉的人喔!2费拉古德教授继续说:之后,人狼城再度现身于历史洪流已是百年后的十七世纪初期、普鲁士兴起时的事了。
治理这个地区的教会中,有三名修士展开了寻找人狼城的冒险,他们溯萨尔河支流而上,沿古老山径的遗迹而行。
如此跋山涉水的结果,最后终于在听得见狼嗥的深山里,找到了屹立于山顶的古城。
他们鼓起勇气进入银狼城。
寒风阵阵的人狼城不只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内部更是荒废殆尽,不但随处都布满厚重的灰尘与蜘蛛网,野兽在此做巢的痕迹更是难以计数,使得这座城看起来就如同幽灵一般,而且,峡谷对面的断崖上,也可见到与银狼城一模一样的青狼城正幽寂地立在崖顶。
这些修士在银狼城里住下,到了半夜,他们听见某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那也像是细微的悲鸣声,抑或是野兽的低吼……修士们震惊不已,天一亮便立刻分头在城里搜索,清查每个角落,然而,城里当然不会有其他人,因为所有门户都深锁着,积着尘埃的地上也只有他们走过的痕迹。
不过,当晚与隔天夜里,他们却再度听见亡灵徘徊的脚步声与气息……接下来,在最后一天,一起最大的悲剧发生了——你们猜是什么?被教授这么一问,雷瑟的脖子瞬间掠过一阵莫名寒意。
他将开了一道小缝的玻璃窗关上,重振起精神问:是什么?是铠甲!突然有穿着铠甲的幽灵骑士对他们展开攻击,手里还拿着不知是精光闪耀的长剑或是斧头的东西!这与雷瑟的想像完全相左,穿着铠甲的幽灵骑士?没错,应该是卡尔二世的幽灵!不只是因为那副铠甲是卡尔二世的东西,更因为脸也长得很像。
虽然他的肖像没有流传至现在,但那时似乎还有,因此,一看到铠甲面具下的脸,修士们大概就知道那是什么人了吧?破晓前,彻夜未眠的修士们被睡意侵袭、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带着金属喀锵声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穿铠甲的骑士出现并攻击了他们。
说他们感到恐惧倒也不是,大概是觉得十分惊愕与诡谲吧!在修士们反应过来前,幽灵骑士早已砍向他们,第一个被杀的修士身首异处,鲜血飞溅,首级不晓得飞到了哪里,第二名修士从一边肩膀被斜斜砍下,身躯被切成两半,最后一名修士虽被伤至背部,但幸好只是千钧一发的擦伤。
死里逃生的修士拼了命地逃出银狼城,虽然外面仍一片漆黑,周遭也能听见狼嗥声,他却害怕得只想着要赶快逃命。
一个星期后,带着伤、变得虚弱且瘦削的修士出现在镇上。
他虽然得到悉心的照料,却只多活了一天,然而,在那期间,他已将自己经历的恐怖事件全说了出来。
教会的主教不得不做出决断,组成一支约十多人的讨伐队伍,照着已故修士所言,披荆斩棘地进入山里,果然发现屹立于断崖之上、青苔丛生的古城。
在那里,这支讨伐队伍发现……你们猜猜是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再次提问,这次没有指定要谁回答。
雷瑟静静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什么也没找到!教授低声说,不知为何,被杀害的两名修士的尸体,以及被骑士砍杀、从他们身上飞溅而出的大量血迹,全都不见踪影,甚至连修士们夜宿过的痕迹也都消失无踪——总之,城堡里没有任何修士们存在过的痕迹。
讨伐队发现这个事实后,内心的恐惧愈来愈强烈,但他们仍努力搜查过城堡里的每个房间,却还是找不到修士们的尸体……那讨伐队后来怎么做?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大概就这么回去向主教报告,然后被训斥了一顿吧?总之,教会做出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已灭亡的结论,并将人狼城当作不存在的东西,从此封印起来。
雷瑟思考了一下,带着几分犹豫,说出自己的意见,教授,关于人狼城的传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解释可以说明。
哦?费拉古德教授眯细了眼,说来听听。
首先,您说穿铠甲的是卡尔二世的亡灵,若雷马布鲁克一族有人活了下来,就能解释这一点了——穿上铠甲并攻击修士们的,其实是一直潜藏在人狼城的卡尔二世之子孙,他的脸很可能与卡尔二世很像,所以,修士才会在恐惧之下错看成卡尔二世,因为他们只能从肖像得知卡尔二世的长相。
接下来,关于找不到被幽灵骑士杀害的修士尸体,如果从人狼城的构造来思考,应该很容易就能说明这一点。
我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后来讨伐队涌进的城堡并不是银狼城,而是青狼城,他们弄错了地方!您也说过,这两座城是盖成完全相同的形式,因此,这就是尸体、血迹、夜宿的痕迹全都消失无踪的谜底。
听完,费拉古德教授轻轻闭上眼,交抱双臂,重重地靠向椅背。
雷瑟对自己的推论颇有自信,因此很期待教授的回应。
众人静默下来后,便能清楚感受到车子行驶时的震动。
车窗外,只见到覆在丘陵上的深绿色纵树林,与郁郁苍苍的茂密针叶林。
突然,费拉古德教授全身轻轻地抖动起来,接着,几乎是令雷瑟目瞪口呆,他竟发出一阵大笑。
啊,抱歉抱歉。
雷瑟,你的推论很精彩,但前半部暂且不论,后半部却讲不通了……唉呀!这是我的疏忽,我忘记对你们说明清楚了。
到底是什么?雷瑟有点悻悻然。
你想想,为什么‘人狼城’的两座城会分别被称为‘银狼城’与‘青狼城’呢?这……这是为什么?如同字面上的意义,从远处看两座城堡,其外墙会分别呈现银色与青色两种颜色,于是它们便以此分别命名为‘银狼城’与‘青狼城’。
换句话说,这两座城堡是很容易区别的。
我这话可是有真凭实据的!十七世纪时,圣施瓦本修道院院长克拉纳赫的日记中便提到了这一点;一八一六年,格林兄弟编纂并出版了一本《德国传说集》,后来虽由一位民俗学家欧得赫拉加以补遗,但仍有一些民间传说没选上,在那些传说里,也有提到‘银之城’与‘青之城,这样的故事。
因此,这两座城堡的外观确实是两种颜色。
为什么会呈现银色与青色呢?大概是作为城墙建材的花岗岩与御影石带有部分大理石吧!又或者,青色是因为城墙被青笞覆盖才如此。
‘银之城’与‘青之城’究竟是不是傅说或神话,没有实际去看过是不会知道的。
人狼城的确是一座被谜团与神秘感包围的城堡!我愈来愈期待了!雷瑟半是客套,半是佩服的说。
艾斯纳回过头。
雷瑟无法判读他眯细的眼神,却见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别具深意的讽笑。
艾斯纳的蛇般冰冷目光与雷瑟视线接触后,向教授提出疑问,费拉古德教授,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人狼城要冠上‘人狼’这么不吉利的怪物之名吗——3蓊郁的森林在德国并非罕见景观,虽然这片大自然景致美不胜收,如今却令环绕在其中的雷瑟初次萌生毫无人气的感觉。
茂密森林的上方逐渐显露隔开德法两国的低缓山脉,枝叶往外伸展的高大橡木与尖锐如枪的枞树林立在道路两侧,致使无法从车里尽观其全貌,只能在蜿蜒、毫无变化似的森林中持续前进,唯有驶经视野稍微良好的地方时,才能确切地知道翠绿山峦就迫在左近。
离开国道之后,六辆黑色宾士鱼贯驶入一条单线道的泥土小径,既不能会车,就连路旁也没有任何标示,偶尔虽能隐约窥见林荫里似乎另有其他小路,却无法知道它们通往何方。
天色愈来愈阴沉,从群树枝叶间能见到车道正上方呈现深浓鼠灰色的细长天空,就算这时突然有闪电划破天际、落下雨水,也不会令人惊讶。
费拉古德教授轻抬手掩嘴,咳了一声。
人狼城为什么要叫‘人狼城’——艾斯纳,你要问的是这个吧?没错。
前座传来艾斯纳语调平板的回答。
名字的由来啊……教授仿佛在整理思绪似地沉吟,这是个好问题,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得深入剖析我们欧洲独特的中古世纪文化。
在这广大的地域里,以‘狼人’与‘女巫’为代表的‘不死人’的议题并不限于神秘学的范围内,它还与基督教、民俗学上的迷信或传说有密切关联,并衍生了大部分的欧洲文化。
当人类活动中的原始恐惧与幻想适当地结合了称为‘文化’的现象片段以及超自然现象时,其结合而成的东西就被人们认为是正确的历史。
不过就是个名字的由来,哪会包含那么重大的议题?艾斯纳轻蔑地说。
但事实就是如此。
费拉古德教授说完,紧接着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了,我有说过这二十年来,我最重要的硏究主题是格林兄弟编纂的《德国传说集》中的〈哈梅林的吹笛人〉这件事吗?哈梅林的吹笛人?雷瑟再次感到讶然。
费拉古德教授用力点头,没错。
你们应该都听过这个故事吧?当然,我小时候有看过格林的绘本,好像还读过英国诗人布朗宁为这则故事写的诗。
你呢?艾斯纳?艾斯纳转头瞥向后座,我到哈梅林旅行过,包括捕鼠人之家、公园铜像、结婚之家墙上挂钟表演的捕鼠人木偶剧,我都曾经看过。
这样,就比较容易继续说了。
教授高兴地说,那么,对这个被称为‘哈梅林的吹笛人,’或‘捕鼠人’,或‘花衣人’的男人的传说,你们有什么想法?是单纯的民间故事?古老传说?童话?还是老人口中的地方奇谈?‘哈梅林的吹笛人’确实……雷瑟才刚开口,立刻就被费拉古德教授打断。
不,等一下。
现在的主讲人是我,你先别说话。
我先简单说明发生在哈梅林的吹笛人故事吧——一二八四年的某天,哈梅林镇上出现一个穿着斑斓花衣的奇怪男子,这个男子对众人承诺,只要酬以黄金,他就能将困扰镇民的老鼠全数驱除。
花衣人与镇长约定好报酬的数量后,隔天一早便吹着笛子在镇上绕行,没多久,每户人家中的老鼠都跑了出来,随着笛声跟在花衣人身后,而花衣人就这样将老鼠带到流经哈梅林镇外的威悉河,让老鼠全数溺毙。
花衣人理所当然地向镇长索取应得的报酬,利欲薰心的镇长却违背承诺,拒绝付金币给花衣人,于是花衣人非常愤怒地离开镇上。
六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圣约翰的祭日,正当镇上的大人们都去了教堂后,花衣人再度出现,并吹起了那支笛子。
这次是镇上的孩子们跑了出来,作梦似地纷纷跟在花衣人身后,而全镇一百三十名孩子就这么被花衣人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后来虽有目不能视与口不能言的孩子们回来,却也无法说明其他孩子消失到何处。
各文献记载在细节上虽有不同,但这就是流传在哈梅林镇上、有关吹笛人的神秘传说的大概。
但是,基本上,这不是只是一则故事吗?雷瑟说道。
不,并不是。
综合哈梅林镇留下的市政纪录、镂刻于市政厅与新门上的拉丁文、教堂窗户上的画、勋章以及市长题话、格林兄弟搜集于《德国传说集》中的十几条参考文献等等,我们必须承认,它们确实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点,这么一来,有个奇怪男子一出现,多数孩子们便从镇上消失的诱拐事件就成立了,特别是日期与一百三十人,都是相当具体的数字。
艾斯纳状似愉快地说:我读过的小册子里面提到,世人将孩童消失一事归因于瘟疫、儿童十字军、东方殖民说等各种理由。
嗯,没错,除此之外,还有拐带他们成为农奴的说法,以及被吉普赛人绑架、罹患舞蹈病、死于战争、成为犹太教仪式的祭品、罹患瘟疫、大举移居等各种数不清的解释与臆测。
(编狂:舞蹈病,一种患者无法自主控制肢体动作的病症)儿童十字军是什么?对历史不太了解的雷瑟问。
所谓的十字军就是基督教徒为了从回教徒手中夺回圣地耶路撒冷而组成的军队,为了占领圣地,教会领导者不只利用大人,也利用孩子。
当时的他们相信,纯真孩童的心灵能有效支配圣地。
于是,单是德国就曾经派遣四万个孩子前往耶路撒冷,却几乎没有人能回来。
这种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因为就连军队里的大人都敌不过回教徒的攻击,更别说那些小孩了。
好可怜……雷瑟不禁低喃。
费拉古德教授默祷似地闭上眼,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家渥夫岗·泛恩曾就‘哈梅林吹笛人’的相关说法进行整理和分类,结果各派学说竟多达二十几种,其中东方殖民说——这群孩子移居至现今波兰境内的普洛森——的说法相当多,但根据我近年的硏究,只有这个说法不可能成立。
为什么?在吹笛人传说中,有几个部分暗示了孩子们的行踪,譬如孩子们被带到卡尔瓦利欧山饮水、在波平堡的山中消失、在柯本附近销声匿迹之类的,这些明确的地名全都位在哈梅林镇的西南方。
也就是说,东方殖民说若想成立,必须是传说中曾提到东方或东北的方位,但实际上却非如此。
接下来的这一点说不定与人狼城有些关联,希望你们能理解——若将哈梅林与柯本之间以一直线连起并延长,这条直线将会碰到莱茵河,再往前则是特里尔与萨尔布鲁根了。
抱歉,教授。
艾斯纳故作有礼地问,只用方位不对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将东方殖民说或儿童十字军的说法排除吗?不只如此,艾斯纳。
这两个假设都有致命的缺陷。
缺陷?没错。
如果这两个假设成立,那么,将孩子们从哈梅林镇送往别处的理由是什么?根本没必要让他们从这世上销声匿迹啊!你们想想就知道了,光凭孩子们是无法进行这种大规模的殖民行动的,因为十三世纪的交通并不像现今这么发达,人们无法轻易远行。
至于儿童十字军更是愚昧无稽。
十字军的组成乃是基于社会的一致认同、从而成形的一种英雄式行为,并由教会领导,因此,教会或修道院怎么可能对此不留任何纪录。
我想我之前也说过,中世纪时,会写字的人只有少之又少的特权阶级,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教会或修道院的僧侣。
既是僧侣,他们对于肩负宗教使命的十字军应该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记载才是。
原来如此,你说得的确没错。
艾斯纳以难得一见的称许表情点了点头。
所以,那些孩子们消失的理由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
费拉古德教授强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