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外头的寒意随着夜色加深,室温也跟着降低。
我们每人都在思考,努力尝试从刚才的讨论中找出真相。
生岛副参事频频抽着烟,修培亚老先生则不断摸着他尖瘦的下巴。
罗修佛尔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他闭着眼睛,表情阴郁,陷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
兰子离开座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眺望着窗外。
玛斯卡尔替暖炉添完柴薪,回到座位上时,女佣正好端来新的饮料。
我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对回到座位上的兰子提出问题:对了,兰子。
刚才都是我和修培亚先生在讲话。
然而更重要的是你的推理呢?是时候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了吧?我很高兴我的灵魂终于可以放下重担了——我很想这么说,但是很抱歉,现在真的还没到能说给人听的阶段。
我从以前就不断重申,在与事件相关的推理中,只要还残留着百分之一的疑问,这个疑问便经常会将那已构筑完成的百分之九十九的理论给破坏殆尽。
所以大部分的侦探都不会因为接近真相而骄傲自满,反而都更小心谨慎。
这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
可是,你应该总有一些能说出来的部分吧?我执拗地要求。
兰子显得有点犹豫,我不喜欢在法理上还没得到答案时,就说出我的想法。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在推理人狼城事件时,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嗯,好啊。
是啊,一定要告诉我们。
生岛副参事也十分着急。
面无血色的罗修佛尔也张开眼睛说:我……我也想知道。
兰子大大地点头,我知道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各项重点,都像华格纳的主导动机(译注:Leitmotiv,即歌剧及交响诗中一再出现的音乐主题),已紧紧地依附在我的脑海中。
虽然其中有几项之前已经提过,但我还是会再重复。
她先这样起了个头,而我则把她所说的都记录下来。
◎受邀前往德、法两国的宾客,分别监禁在两座古城中的理由为何?是便于杀害他们吗?◎两国受邀的宾客们在遭受监禁前,曾透过狼之密道或狼穴出城一次。
这些行动有什么意义吗?抑或只是偶然?其中是否隐含犯人的欺瞒呢?◎在监禁状态下,城里的人们仍然可爬上面向断崖的城塔,但是却不能攀登面向中庭的城墙塔。
这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汤玛士·福登的照相机为何会被抢走?◎城里为何没有放置钢琴之类的键盘乐器?(有一架钢琴被收在银狼城的顶楼中)◎银狼城与青狼城的地底深处,是否有互相连接的通道?虽然依照常识判断两城间有溪谷隔着,因此不可能连接着,但是雷瑟的口述记录最末却提到,城堡地下深处有怪房间或怪研究室。
此外,悬崖两侧的中间有洞窟的入口,因此只要有吊桥,似乎就能够往返其间。
这些事实中的矛盾又该如何解开呢?◎在银狼城中,宾客曾进入顶楼;但是青狼城却因为鐡门被封闭,因此没有人进入顶楼。
这项差异是否意味着什么?综合了雷瑟的口述记录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我认为这几个疑点相当值得探究。
根据我的直觉,我确信这些问题对于解决事件是非常重要。
只要能替每一个疑问找到合理的解答,人狼城的谜底应该就能全部解开。
我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一边说:兰子,其实,一开始的疑点是再明显也不过了。
因为将他们全部关在同一个地方,是方便凶手犯案。
承接这点,第三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
城墙塔的中间有个能够通往城垛的铁门。
另外,也可利用绳子,从瞭望台的窗口沿着城墙爬下去,所以犯人才把城墙塔一楼的铁门封起来,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逃走。
一般大概都会这么想吧。
兰子率直地加以附和。
生岛副参事把身子向前倾,说道:兰子,我对地下通道有点疑问,为什么这件事那么重要?这群人只是单纯因为地下秘密通道很好玩,才以野餐为由,经过那里的,不是吗?从表面上看来,是这个理由。
关于这点,兰子也迂回地同意了。
修培亚老先生将双手放到桌上,十指交错,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两座城堡间,到底有没有地下通道连接。
这么说来,雷瑟和罗兰德律师两人的故事中,也提过他们有好几次从城塔的瞭望台眺望谷底溪流,然而,却一次也没有提到断崖中间有像洞穴般的入口。
这与雷瑟所叙述的最后场景恰好相反呢!这确实也是疑问之一。
兰子点点头,鲁登多夫主任一定会说雷瑟精神错乱,所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生岛副参事调整好坐姿,用手扶着镜框,说到鲁登多夫主任,我已经依照你的要求,把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影本寄给他了。
我想再过不久,他应该也会主动和你联络吧!我想他看到那份资料后,他的大眼睛可能会瞪得更大吧!兰子呵呵地笑了。
修培亚老先生干咳了几声,把兰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你为何那么在意福登的照相机,还有城里没有摆放钢琴这些事呢?简单说,因为照相机应该是被犯人拿走吧。
也就是说,底片可能有对犯人不利的证据,或是有什么应该被照到的东西,却没有被照到。
万一照片洗出来,会让犯人伤脑筋,所以犯人干脆也拿走照相机。
原来如此。
那钢琴呢?钢琴这种华丽的键盘乐器,在古色古香的中世纪城堡里,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浪漫装饰品。
就算只是单纯当作装饰,也能让城堡更有气氛,但城堡里为什么没有呢?既然知道雷瑟是位音乐家,放一架钢琴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从主人在其他方面都准备得非常周到的这点看来,没有放置钢琴或其他乐器,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不是有一台风琴还是什么的吗?玛斯卡尔突然插嘴。
反过来说,应该是城里只有那种程度的东西吧!我觉得这一定有什么蹊跷。
生岛副参事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也和修培亚先生一样。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兰子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银狼城与青狼城的事件中,内容虽然非常相似,但还是有一些细节不太一样。
其中之一就是能不能出入顶楼。
在青狼城里,城里的所有人,无论是不是宾客,都没有去过顶楼。
所以,我们也无法得知里面的状况。
嗯。
还有没有其他有关事件的出入呢?还有一点,虽然不是那么重要——受邀到两座城里的宾客人数不同。
另外,各位可以从记录两座城堡的平面图上看到,位于地下的秘密通道的出口形状,以及酒窖的邻接状况,有一些细微的出入。
你是指‘狼之密道’和‘狼穴’吗?是的。
我拿出两座城堡的平面图,试着互相对照,真的。
银狼城酒窖深处有地下仓库,好像比地下室还下面;而青狼城则是酒窖旁还有另一个空房间。
修培亚老先生也戴上老花眼镜,将脸凑到平面图前,通往外面的洞穴也一样。
银狼城的洞穴位在比地下室还要深一点的地方。
可是青狼城的通道却是从旁边延伸出去。
不过,这到底哪里重要呢?兰子摇摇头,鬈发也跟着晃动,这点我还不清楚。
只是在两座城堡的事件中,可以看出这些具有差异的事实。
原来如此。
生岛副参事重重地点了点头,的确,先把疑点厘清比较好。
要是能从中掌握到解决事情的契机,那更值得庆幸。
回到刚才的话题,兰子,你真的还无法针对事件的真相发表意见吗?还是你是基于某种原因,才不能告诉我们呢?听到这番话,修培亚老先生也强烈地表示不满,对啊。
依你那么聪明的头脑,怎么可能什么都还没看出来呢?兰子像个淑女般地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给我这么高的评价,让我倍感光荣。
但是,这是事实,因为我的推理还不明确。
而且,就算把我现在头脑里闪过的念头告诉各位,也会因为太过荒诞无稽,而没有人相信吧?可是……修培亚正想开口说话,但兰子却举起手来打断他,那么,我就告诉各位,我对于这起事件的本质的直觉吧!是什么?修培亚老先生问道。
兰子用那美丽的黑色眼睛望向我,刚才我问黎人,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组成的这个状况,对每件命案有什么影响。
但是,黎人不但没有提出明确的答案,甚至还说城堡构造的秘密或许与那些命案没有任何关联性。
总而言之,兰子,你是反对‘四子城理论’吗?修培亚老先生惊讶地问。
兰子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反对。
其实,我认为人狼城在构造上的秘密,和那些命案有密切关联。
反过来说,如果透过城堡的构造,将命案中的谜团做出合理解释,那么就能证明黎人的‘四子城理论’是错误的。
的确,如果城堡有四座,是能够说明几件城里的怪事,但是,并不等于解决事件的根本问题。
真相应该是更令人意想不到,以一种根本想像不到的形态存在。
你是说,还有比‘四子城理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是的。
还有,关于徘徊在青狼城中的犯人的动机,我有个异想天开的看法。
不过那个想法实在太怪异了,所以听到的人,大概会觉得那是超乎想像的幻想吧!到底是什么,兰子?生岛副参事把手移到喉头,神经质地松了松领带。
玛斯卡尔的眼中也渗出和修培亚老先生相同的不安,等待着兰子的下一句发言。
罗修佛尔把上半身坐挺,用全身仅有的力量看着兰子,你就告诉我们吧,二阶堂小姐。
兰子依序望着我们,接着提出一个问题,我之前说过,在银狼城中遭到惨杀的人们,全部都是德国人,不知各位还记得吗?记得。
生岛副参事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同样地,如果剔除掉城里的人和外来者萨鲁蒙警官,那么在法国的青狼城中被杀害的人们,则全部都是亚尔萨斯人,这便是联系着被害者们之间的失落的环节,也是被害者们遭到杀害的唯一共通理由啊!2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星期一。
在外交部高官罗修佛尔的强力支援,以及文化部官员玛斯卡尔的带领下,兰子、我与修培亚老先生前往史特拉斯堡。
此行的目的就是再次探查发生在亚尔萨斯独立沙龙内的事件及疑点。
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位于史特拉斯堡车站旁,名叫GURUBERU的高级饭店。
我们在中午过后抵达饭店,放好行李后便立刻外出。
因为兰子想要在街上走走,顺便观光,因此我们决定步行前往亚尔萨斯独立沙龙。
出发前,玛斯卡尔在饭店大厅向我们说明,我已经向当地的警察,还有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理事打过招呼了。
因此,我们应该可以自由进出沙龙,也可以向警察打听情报。
我们预定几点造访沙龙?兰子问。
沙龙说如果是下午,随时都可以过去。
这样啊……反正沙龙又不会逃走,我们先参观一下市区吧。
我想先爬上圣母院大教堂再去沙龙。
据说圣母院大教堂上面,可以看见德、法两国国境的山脉,我想要亲自看看这样的景色。
史特拉斯堡这个城市恰如罗兰德律师日记中所描述的。
举凡空气的味道、建筑的样式,在在都充满德国风情。
另外,或许是由于气候、风土的不同,与热闹喧雪的巴黎相较之下,这里的居民不论是个性或是生活态度,都显得相当悠闲。
我们选择从美丽整齐的站前广场出发,越过横跨伊尔河支流的库斯桥,最后抵达古腾堡广场的这条路线。
对于喜爱书籍的我们来说,古腾堡广场中的古腾堡雕像真令我们感慨万千。
古腾堡是最早发明活字印刷的人,而他手中拿的就是用活版印刷所印制出来的报纸。
兰子与我并肩而立,仰望着雕像,大家都说他是活版印刷之祖,但是我以前看过一本历史书,却对这种说法抱持着疑问呢。
根据荷兰历史学家的说法,发明活版印刷术的是一位名叫科斯特的荷兰人,而古腾堡剽窃了这个人的发明。
这是真的吗?不知道。
所谓的历史,常常是相对的。
根据历史书籍撰写者的观点不同,同一件事实可能会出现好几种解释。
不论这个点子是谁最先想出,至少古腾堡的确是让活版印刷术普及的人。
我思考着兰子那些有关历史的看法,或许也可以套用在人狼城事件中的那两份记录上吧!该如何解释它、如何说明它,正是身为侦探的她所应尽的责任。
从古腾堡广场进入梅斯耶尔路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雄伟奢华的圣母院大教堂。
路上繁华的景象、栉比鳞次的咖啡馆,都和罗兰德律师在日记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
我们来到法国后,就参观过好几座大教堂,这里的教堂确实有点不一样。
以褐色沙岩堆砌而成的歌德式建筑,充满着庄严肃穆的气氛,左侧耸立着一座高耸的尖塔。
外墙上埋着细致的雕刻,而正面玄关上方的巨大彩色玻璃则是纤细的蔷薇图样。
进入教堂后,四周也是引人注目的装饰。
右侧有一座巨大的天文钟,钟前的柱子上雕刻着《圣经》里的最后的审判图样。
根据简介手册的说明,尖塔高一百四十二公尺,如果想要到最上层的瞭望台,必须带着坚决的心情爬上楼梯才行。
黎人,你看,那是孚日山脉。
兰子站在窗边,指着在遥远彼端连绵不绝的碧绿群山。
阴天似乎让远方的景色有种白茫茫的感觉。
也就是说,人狼城就位在那片山脉的某处啊。
站在兰子旁边的修培亚老先生,将手遮在眉上眺望着。
是啊。
兰子注视着窗外,回答的声音充满了感慨。
我们凝望着这美景好一阵子。
失踪的人们——其实应该是他们的尸体——说不定就在那片山脉的某处!离开大教堂后,我们决定去喝茶。
地点就是已故的罗兰德律师、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与萨鲁蒙警官会面的克洛克咖啡厅。
最后,我们终于前往亚尔萨斯独立沙龙,抵达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沙龙所在的这栋深灰色的雄伟建筑,是在战火中侥幸保留下来的老旧遗迹。
建筑的外观就像是日本大正时代所建造的银行那样庄严。
根据罗兰德律师的日记,这里原本也是银行。
我们向柜台人员表示想见现任理事长佛毕欧·杜兰。
没过多久,就有一名胖得宛如雪人一般的中年男子出现。
那名男子叫做玛尔尼夫,是这里的总务长。
他带领我们到四楼的理事长室。
我们在秘书的引导下进入房间,而杜兰理事长正坐在一间宽敞房间的豪华书桌后,他一看到我们便拿下老花眼镜,从书桌后方走出来欢迎我们。
杜兰理事长年约六十岁,白发、消痩,看起来个性温和,自从罗兰德律师的舅舅因贪污而自杀身亡后,他便接任这间沙龙的理事长。
自我介绍完毕,也互相握了手之后,我们便在椅子上坐下。
臃肿的玛尔尼夫总务像条狗似地,缩在杜兰理事长的身旁,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直到我们的对话告一段落。
首先由玛斯卡尔代表我们向对方致谢,杜兰先生,很感谢您为我们做的安排。
原本绝不对外开放、不让外人进入的沙龙,这次能够破例接待我们,我们真的由衷地感谢。
相对于此,杜兰理事长以一个社交性的笑容回应。
可能因为他喜欢喝酒,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不,不。
跟以前比起,本沙龙现在已经变得更有弹性。
不瞒您说,由于去年发生一连串灾祸,我们的威信也随之崩溃。
本来这里是本市上流阶层寻求特权的会员制沙龙,但现在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
从赛迪理事的死亡、七位会员的离奇失踪,到前理事长不光彩的自杀,让我们的会员人数减少了一大半,就连我们长年在亚尔萨斯所进行的慈善事业,都快要被迫停止了呢!我也深感遗憾。
玛斯卡尔带着沉痛的表情说,所以,就像我在电话中向您说明的。
针对那些事件,我们还有一些疑点想要做进一步调查,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杜兰理事长把视线移到兰子身上,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著名的侦探吧?我在报纸还是电视新闻上曾看过你。
据说你是来自中国还是日本——总之是一个遥远的亚洲国家,对吧?是的。
二阶堂小姐以及她的朋友们是我们文化部从日本邀请来的重要宾客。
杜兰理事长摇晃着身体,摆起了架子,玛斯卡尔先生……唉,是啊……我们是打算全力协助你们。
不过呢……老实说,我搞不懂你们文化部为何会对这些事件感兴趣,甚至还特意对巴黎检察署和当地警方施压……我们没有向他们施压,只是向他们说明事由罢了。
总而言之,问题其实是出在‘人狼城’这座古城的位置以及归属啊。
玛斯卡尔依照事先编好的剧本,不假思索地回答。
喔?我们的历史学家一致认为,那座名叫‘人狼城’的古城,对解读我们法国历史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贵重的文化财产。
而且根据传闻,这座城位于法、德国境的深山里。
所以它究竟属于哪个国家,文化部当然也非常关心。
我想您也知道,这位来自日本的二阶堂小姐正是发现我国流出的路易十四之宝物的恩人呢!因此,文化部才会拜托她来调查人狼城的位置。
原来是这样。
可是,我先前也说过,我对被派往青狼城的使节团这件事情一概不知。
因为那是夏普伊先生自作主张,并在极机密的状态下进行。
这一点我明白。
不过,我们既非站在警方或司法的立场,也不是想要追究责任。
我们只要能够获得一点情报,就很感激了。
是啊,其实我也一样。
若这一连串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们沙龙就无法再恢复威信了。
要是有什么直接线索,能够让我们知道那些事件的真相就好了。
当然,有关调查的结果,我们一定会逐一向您报告。
这点我可以向您担保。
另外,文化部也会捐赠一些赞助金,使贵沙龙能在此地举办文化活动,对于这点我也向您说明过了吧?杜兰理事长听完玛斯卡尔的话,显得相当高兴,那么,玛斯卡尔先生,我该做些什么呢?玛斯卡尔看了看兰子,将发言权让给她。
杜兰先生,您什么都不需要做。
只是,能不能请您允许我们在沙龙内自由行动,直到明天的傍晚为止?喔,小事一桩。
我会先跟会员说一声。
要是还有什么其他需求,请不要客气,直接告诉总务长就行了。
杜兰理事长神情愉悦地允诺了。
我们和他握手后便离开。
走在昏暗的走廊,正朝着阶梯前进的途中,修培亚老先生问兰子:现在要怎么办呢?兰子望向身材肥胖的玛尔尼夫总务,做出了提议,去年你们是在三楼的仓库里,发现赛迪理事的尸体吗?请先带我们去那里。
接下来,我们可以在一楼的休息室喝杯茶。
因为只要待在常有人员进出的地方,自然就能掌握这间沙龙的气氛了。
我们在玛尔尼夫总务的带领下,前往尸体的现场察看。
那是一间位于走廊深处的小房间,旁边是厕所。
房里存放着扫除用具,其中一面墙是寄物柜,另一边的墙则是铁制的棚架。
房间的尽头有窗户,采光相当良好。
玛尔尼夫总务弯下肥肉横生的背部,拍马屁般地说明,很抱歉,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命案的东西。
本来地上还沾有一点血迹,不过也已经清洗干净了。
兰子和我走进去,观察周遭。
因为距离命案已过十个月,我们也没预期这里会留下什么线索。
兰子握住银色的门把,轻轻打开又关上后,便对玛尔尼夫总务说:这样就可以了。
那么,我们到楼下吧!步下楼梯时,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掌抚摸着他白色的鬓发,问道:兰子,事到如今,你认为再次调查这间沙龙真的还能有什么发现吗?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微笑,有没有发现,都只是行动结果。
况且就算什么都没发现,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损失。
但是,如果该做的却没有做,事后一定会后悔。
3杜兰理事长曾表示最近沙龙的会员减少许多。
的确,这栋建筑物确实相当寂静,不但走在楼梯或走廊时,完全没有遇到人,也有许多地方没开灯。
位在一楼的宽阔休息室里,只有两位老绅士坐在靠里面的座位看着报纸。
旁边有许多拱门形的大窗户并列着,紫色的天鹅绒窗帘从每扇窗户的上方延伸到旁边的柱子上,形成漂亮的弧形。
挑高的天花板使得整个房閜充满沉稳的气氛。
在入口旁的桌子坐下后,我感到那两位老绅士悄悄地瞪了我们一眼。
他们的视线中带有怒意。
虽然他们很努力地装得面无表情,但是对于我们的存在似乎相当不满。
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文豪巴尔札克的《贝蒂表妹》中,有段这样的叙述:巴黎的官署恰如一个没有女人的城市。
而这间沙龙原本正如这句话,严禁外人或女性进入。
这里是身份地位崇高,或是事业有成的人才能进入的特权场所。
这次的破例就是这间沙龙已经丧失其权威与威信的证据。
对于亚尔萨斯而言,丑闻可说是致命伤。
那些老人之所以愤怒,应该是针对这间沙龙的没落,以及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无奈吧。
那么,如果有什么事,请尽管告诉我就好。
我会在总务室。
表示要回去工作的玛尔尼夫总务离开后,身穿燕尾服的中年侍者便上前替我们点餐。
他的态度殷勤,但是话却不多,因此并不讨喜。
修培亚老先生喝着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欧蕾,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提出他的意见,照这个情况来看,好像搜集不到什么情报。
兰子用肉桂棒搅拌着琥珀色的卡布奇诺,也不尽然。
其实,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情报。
沙龙大部分都代表那些位高权重者的虚荣心,而现在那份虚荣心已经随着命案和失踪事件等恐怖犯罪,荡然无存了。
这也证明人类的自尊心,终究是无法胜过本能的情绪反应。
可是,再怎么分析人类的行动,对事件的解决也没有帮助啊。
这也是啦。
兰子坦承,并笑了出来。
要不要去问问看那些老绅士呢?就算问了也没用吧。
他们的嘴巴会闭得像贝壳一样紧,根本不会透露任何事情。
那该怎么办呢?我们将重心移到更根本的问题上吧!兰子环视着我们,如此提议道。
要怎么做呢?玛斯卡尔好奇地问。
赛迪到底有没有被人狼附身呢?喔,就是这间沙龙的前理事吗?等等……我插话道,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不讨论人狼了吗?我改变心意了。
兰子微笑着说,都专程来到史特拉斯堡了,也不能什么都不调查呀。
我实在很受不了她的任性和善变。
修培亚老先生以沉思的口吻说:赛迪理事啊……原来如此。
仔细想一想,法国的青狼城事件的开端,就是那起命案。
是啊。
赛迪理事在巴黎办好事情回来后,就被人发现他离奇死亡了。
我翻开记事本确认了一下。
根据罗兰德律师的日记,赛迪理事的怪异尸体就倒在这间沙龙三楼的仓库里,是一名清洁女工在去年的五月二十二日发现。
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前一天晚上七点他离开沙龙时。
那位叫做玛丽的中年清洁女工就是第一个通报的人。
不晓得她还在不在这里呢?修培亚老先生问。
我找人问问看。
玛斯卡尔轻快地起身,走向刚才的那名侍者。
回来后说:他说玛丽还在,不过她只有早上和晚上会来上班,所以六点后,便可以见到她了。
兰子点点头,好,等一下就去找她。
我再度把视线移到记事本上,赛迪理事在巴黎很可能与一名叫做冈冈的人接触过。
如果萨鲁蒙警官所言属实,那么人狼原本应该是附身在冈冈先生身上,然后又转移到赛迪理事体内。
因为他们两人尸体的腐坏程度,都快得令人惊讶,这也就是推测他们被人狼附身的证据。
据说人狼拥有再生死人已损坏细胞的能力。
说实话,我还是无法相信。
玛斯卡尔带着不悦的神情说,怎么可能会有寄生在尸体里,让尸体像僵尸一样复活的怪物嘛。
我则提出反论,玛斯卡尔先生,替赛迪理事验尸的巴摩林医生表示,赛迪理事已经死亡三天到五天了。
生岛副参事的部下也找过那位医生,当面向他确认过了。
另外,巴黎检察署也已确认过所有未解决的旧事件了。
那些都是事实,而且内容方面,萨鲁蒙警官也没有说谎。
冈冈先生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也和萨鲁蒙警官告诉罗兰德律师与安杰姆助理检察官的一样。
会不会是医生搞错,或是法医误判呢?当然也有可能。
不过例子也太多了吧?兰子插话进来,玛斯卡尔先生,说实在的,我本身也是不相信什么幽灵、鬼魂、吸血鬼等怪力乱神。
我是个无神论者,站在这样的立场,我对于那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怪物,可是打从心底就持否定意见。
那为什么……我的说法听起来可能不太严谨,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的谜团,是不是可以用解答数学与物理问题那样的方式来解决呢?无论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所掌握的各项证据有多么怪异、多么不可理解,都应该把它们当作重要的线索,不能无视它们。
因为我们只能随着进行的顺序和阶段,逐步地取舍、选择。
例如名侦探昆恩先生,在国名系列的长篇作品中曾如此叙述:‘在犯罪调查的过程中,不应该探求现实的人类,应该要闭上眼睛,将人性的要素当作数学问题来看待。
’换句话说,他的推理法就是将人类这个个体,以及人类之间的关系视为ー种符号。
同样的,在《三口棺材》中,有人问基甸·费尔博士,为什么在论述事件时要引用推理小说,他表示他无法假装自己不是小说世界的人。
这也可以说是将人物及犯罪形态符号化、抽象化的例子。
我虽然没有那么极端,但是,我也认为所有离奇事件或谜题,都可以简化为逻辑证明或解体思维。
因此,即使目前多么令人无法置信,但打从心里将人狼的存在加以否定,却是错误的做法。
为了导出结论,我们必须严密检视证人所提出的‘人狼’,在整起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是吗?原、原来如此。
对啊,我知道了。
玛斯卡尔折服于兰子迂回的说明,率直地点点头。
兰子用手指卷绕耳边的鬈发,首先,就像我之前提议的,我们先假设‘人狼’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只是萨鲁蒙警官凭空捏造出的怪物。
那么,当时他对罗兰德律师他们所说的各项离奇案件,又该如何解释呢?修培亚老先生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他双手交叉,一边思索着,如果人狼的存在是胡说,那么罗兰德律师所听信的故事也全都是虚构了罗?或许萨鲁蒙警官一开始就只从法国过去的悬案中,挑出一些能够符合自己说法的案子来欺骗别人呢!关于这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例如,我也可以这么想——那些离奇事件说不定全都跟纳粹的遗物有关呢。
纳粹的遗物?罗兰德律师的日记中也提到,纳粹的科学家团队曾经进行过各种人体实验。
其中像门格尔博士所进行的双胞胎研究,从各种角度及道德观来看,那些研究都相当令人瞠目结舌。
萨鲁蒙警官所叙述的各起事件的特征,就是被杀害的死者尸体会腐坏得异常快速。
另一方面,死者在死亡后,还能像原本一样地生活。
因此,如果那些被害者全部都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呢?这些双胞胎们费尽心力逃出纳粹实验室,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追兵发现,他们便以同一个人的身份,偷偷生活。
不是有某些证人说过,复活的人虽然外貌相同,但是个性却好像有些微妙的不同吗?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被杀后,另一个人就只好露面吗?原来如此,这一点我完全没想到呢!而且,说不定那一连串的命案,都是纳粹的余孽为了湮灭自己过去的罪状所犯下的呢!不过想到这里,这些推理似乎有点牵强附会,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
那么,有没有更实际一点的解释呢?修培亚老先生热切地询问。
兰子点点头,一九四六年发生在史特拉斯堡的事件,正如警察的推测,犯人是一名叫做杰克·鲁乔瓦的人。
他为了让大家以为自己已死,所以找了一具尸体充当自己(法国篇:八〇页)。
一九六三年在普罗旺斯的莫堤森寡妇命案,凶手就是她的女儿吧?如果一切都是她女儿在说谎,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法国篇:八四页)。
就是那个说她把酒石酸钾掺进食物里,毒害母亲后,母亲却复活的事吗?修培亚老先生摩擦着他的尖下颚。
是的。
兰子点点头,还有,赛迪的事件也如同巴摩林医师的判断,其实死者在好几天前就被杀害,而凶手是在五月二十一日才把尸体搬进沙龙里。
虽然有人目击到赛迪理事走进沙龙,但也有可能是犯人假扮成赛迪理事,刻意骗过警卫。
可是,兰子,如果尸体是从巴黎搬到这里,不是可以从尸斑的状况判断出吗?我提出了疑问。
对啊。
所以警方也认为沙龙并不是第一现场,不是吗?玛斯卡尔的眼睛一下瞪大、一下眯起,宛如喘息般地说:对不起,我有点被搞混了……所以,发生在青狼城的一连串惨剧,都与这个叫做‘人狼’的怪物毫无关联罗?兰子抿嘴而笑,一点也没错。
那些全都是萨鲁蒙警官为了方便自己加入青狼城的使节团,捏造的谎言。
当然,他的目的就是受夏普伊先生之托,要杀害罗兰德律师。
我懂了。
那么,如果人狼真的存在,而且还附赛迪理事身上,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赛迪理事的尸体被找到,是不是就代表那天晚上,人狼已离开他的身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听完这番话,修培亚老先生面露焦急,是啊,玛斯卡尔先生。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和萨鲁蒙警官不是主张被人狼附身的人,就混在使节团里吗?因为当天晚上,除了罗兰德律师外,所有使节团成员都聚集在沙龙里呀!对、对喔。
不好意思。
玛斯卡尔紧张兮兮地用手帕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粒。
兰子等两人说完才说:如果我们肯定人狼的存在,那么最有可能的状况,就是这个怪物也跟着使节团前往青狼城。
可是,那也不一定是绝对的。
为什么?因为当天晚上,沙龙里还有其他警卫啊。
说不定原本附在赛迪理事身上的人狼,其实是杀了一个不属于使节团的人,然后代替他啊。
修培亚老先生严肃地思索着,的确有这个可能。
当时只有萨鲁蒙警官一个人那样认为,并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能证明它是附在使节团成员身上。
但是,当我看了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得知那件恐怖犯罪的全貌后,就先入为主的将萨鲁蒙警官的意见当成是事实。
兰子接着说:当然,人狼附身在使节团成员身上,和成员们一起到青狼城的可能性也很高。
若是这样,那么在讨论那座古城的惨剧时,就必须认真考虑‘人狼’这个因素才行。
玛斯卡尔的眼睛转来转去,那么,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事实呢?兰子耸耸她那美丽的肩膀,总之,我们得把疑惑一一消除。
既然我们现在已在沙龙里,就从这里开始调查吧!兰子这么提议后,便把玛尔尼夫总务叫来商量。
为了确认当天晚上出入的人员,我们也查看了记录簿,另外,还请他替我们查出当天值夜班的警卫。
调查的结果发现,除了赛迪理事外,去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在沙龙里的人有:使节团中的六名成员——除了罗兰德律师之外、两名警卫,以及清洁女工玛丽。
这两名警卫都还活着吗?兰子问玛尔尼夫总务。
他摇了摇头,满是脂肪的下巴也跟着晃动,不。
其中一位已在去年七月因病过世。
另一位是警卫主管,他今晚也会来。
等一下应该就可以见到他。
那个人是生什么病呢?嗯,好像是感冒吧,后来引发了肺炎,就过世了。
弗罗温爷爷——大家都这么叫他——一是一位脾气很好的老先生。
他从大战后就一直在沙龙里工作,虽然年纪大,常在值勤时打瞌睡,不过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对了,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总之应该是在他的爱犬不见后,他就变得非常消沉。
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把那只狗当成自己的小孩似地疼爱。
他还趁工作的空档在街上找过好几遍,可是都没有找到。
是不是一只叫做裘特的小型犬?是,没有错。
你怎么会知道?玛尔尼夫总务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我也因为兰子把日记的内容记得那么清楚,而感到佩服。
我记得那只狗好像与那位叫做玛丽的清洁女工,一起发现三楼仓库里的赛迪理事尸体吧?是这样吗?这点我不是很清楚。
兰子微微地侧着头,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关于那位弗罗温爷爷的死,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呢?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是他的朋友,所以也去参加了丧礼,撇开他看起来很衰弱这一点不谈,其实他算是走得很安详!弗罗温爷爷也七十岁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死法或许也不坏。
他的个性敦厚,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想他一定是被接到天国去了。
玛尔尼夫总务闭上眼,在宽厚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在一般会员里,有没有人在这十个月之内过世?这个嘛……有一位。
是上个月因为车祸而过世的年轻人。
他在今年一月才加入本沙龙,真是让我心痛啊!玛尔尼夫总务皱起眉头,再度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念出那名青年的名字。
我立刻知道这个答案的另一层意义。
去年事件发生时,这名青年还没成为会员,所以应该没有机会在沙龙内与人狼有所接触。
兰子鞠躬,我知道了。
我要问的就只有这些。
如果还有事情,到时候再拜托您了。
玛尔尼夫总务移动他肥胖的身体后,玛斯卡尔以遗憾的神情说:看来调查好像没什么用。
要是真的有人狼,应该也是混入使节团吧!人狼应该不可能附在另一名警卫,或是那个叫做玛丽的清洁女工身上,然后在这里潜伏好几个月。
根据萨鲁蒙警官的说法,那家伙应该是逃到德国了,不是吗?兰子依旧是担心的表情,也不能这样说。
如果躲在这里是最安全,那么人狼应该就会这么做吧!不过,我现在想的是更可怕的状况。
是什么?玛斯卡尔不安地问道。
兰子将手十指互扣,放到桌上,仿佛担心被别人听见似地低语,在青狼城里,罗兰德律师和萨鲁蒙警官不是曾讨论过,人狼到底能不能再次附身在同一名死者身上吗(法国篇:四二〇页)?也就是说,我们还不清楚人狼附在尸体身上的机制。
是啊。
可是……请听我说,玛斯卡尔先生。
人狼从赛迪理事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推论,到底正不正确呢?在思考过程中会不会出现谬误呢?有没有可能整个前提都是错误的呢?什么样的可能?我怀着近似恐惧的心情问。
兰子的回答接下来却是我们从来不曾预期,也想像不到的,如果说,除了人类之外,人狼其实是可以寄生在任何生物的身上呢?你说什么?如果这个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当时人狼离开宿主赛迪理事后,也有可能附身在沙龙里的小狗裘特身上呀。
人狼一定是利用这个方法,才得以暂时逃过萨鲁蒙警官和史特拉斯堡警方的严密追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