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
嘴里一道青气散出,铘轻轻一跃到那个男人面前,低头两支剑似的犄角对准他的方向:时间果真拿你没办法么。
那男人原本跨入的步子因为他的突然横阻而顿了顿。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回避着铘口里喷出的那股青色气流,他微侧了下头,目光越过铘扬在风里那把银白色棕毛朝我再次瞥了一眼:你果然老了呢,麒麟,连这么绝佳一处养尸地都分辨不出来,也难怪……说到这里嘴角轻轻一扬:也难怪被区区不过百年的尸气所诱,可悲啊,可……退。
一声低喝打断他的话音,蹄尖点地,铘朝他又踏近一步。
这次那男人不再回避。
只收回视线转向他,目光在他身上静静停留片刻,然后绕过这阻挡在自己面前的健硕身躯,径自朝着我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千年前,任谁见了你退避三分,千年之后,麒麟,以你现在这样的状况,还有什么会畏惧你。
我本能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后退,在他离我不到几步远距离的时候。
背撞到墙时那冰冷冷的一触让我整个人一激灵,正呆着着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就看到静立在他身后的麒麟嘴里一声低吼,身形猛一窜起直扑向他。
可就在距离他半步之遥,突然碰到了什么阻碍般凌空一震,嘭的声坠落到地上。
落地同时朝我用力看了一眼,眼里的光青紫青紫的,几乎分辨不出他的瞳孔。
我空白一片的大脑一下子回过了神,转身就朝窗口奔,可没奔出几步,像是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吸住了,只觉得整个后半身蓦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扯着朝后移,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我的心一下子绷紧了,手刚下意识地想抓住前面的窗框,窗框咔嚓一声裂了开来,飞溅而起的木头碎渣箭似的朝我眼里扎,我忙收回手去挡,这同时两只脚一下子失去重心朝前滑了开去,人不由自主就朝后栽倒。
一头撞到地上,身体还在被着那股无形的力量往后拽,奋力挣扎的同时我瞥见边上不远处的麒麟。
他被一团蓝雾般的东西团团围困住了。
那东西像火,也像水,源源不断从他双眼,他的嘴,他的鳞片里渗透进去,同他最里喷涌而出的青气混作一团,他在那团浓得散不开的雾气里疯狂蹦跳着可就是跃不出来。
吼!耳边骤然间雷劈似的一声怒吼。
直震得整个屋子都微微抖了起来,麒麟的叫声就像是可以把山都给劈开的闪电,从他怒张着的嘴里宣泄而出,把我两只耳朵刺得一瞬间什么都无法再听见,可是……依旧无法冲破那道看似无力的蓝雾。
只觉得有无数轰鸣声在我耳膜里乱撞,胸口一阵发闷,我张嘴哇的下喷出口血。
这时不断后滑着的身体却突然间停住了。
感觉到身子随之一轻,我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连走几步跑到墙边下意识回头朝后看了一眼,就看到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个男人一路朝我过来的身影站定了,侧眸看向身后那扇房门,似乎在辨别着什么,他甚至没注意到我边看着他边往窗口方向退。
一直到我脚下突然间踩到了什么发出咔的声轻响,他猛回头望向我目光森然一凝:回来。
手脚一紧,像是同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束缚住了,我不由自主跟着那力量踉踉跄跄朝那男人的方向跑,眼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突然什么东西在我面前一闪而过,只听见一阵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叫声蓦地响起,呀呀呀一阵锉刀似钻进我刚刚开始恢复听觉的耳膜,这同时像把刀子般把我手脚上那股力量尽数割断:好疼好疼少爷哇!!好疼好疼!!!一下子失去中心,我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抬头就看到在我和那男人不过几步远这一段距离中间,一团东西在那儿上下悬浮。
那东西有着头长得直拖到地上的乌黑色头发,随着它的浮动一下一下轻轻漂移,片刻滴溜溜一转,它将另一边转向我,另一边同样的,是一片长得直拖到地上的乌黑色头发。
那东西是一颗除了头发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头颅……少爷少爷!!吃不消了少爷!!一边悬浮着,它一边不停不停地在那地方转着圈尖叫,也不知道那么鼓噪尖锐的声音到底是从它哪个部位发出来的。
直到那男人身形倏的下闪现到它跟前,它一下子高高弹起,在那男人头顶桀桀桀一阵尖笑:少爷少爷!!!!少爷少爷!!!!屋子里随着它的出现陡然间一片死寂。
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在它的身上,也不再看着我,那男人继续转头望着房门的方向一动不动。
像是在极力从这头颅尖叫的余音声里分辨些什么,片刻门外咔沙咔沙一阵细碎声响,门外雪地里忽然由远到近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还没到门口,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已跟着风卷了进来,然后看到一双墨绿色老头鞋从外头不紧不慢跨入。
不出片刻一道瘦瘦的身影已立在了门内,手插着衣兜一双被烟熏黑了似的眼对着整屋子注视他的目光东瞅瞅西望望,然后抬手拉了拉身上宽得几乎要从那瘦削身体上松垮下来的红色运动衫。
一眼认出这个走进来的少年是谁,我呆住了。
是他?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在火车站上见过一次后就再次匆匆消失在人海里的少年术士……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微微闪了闪,少年的视线在我全身上上下下一阵游移,没等我反应过来这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那颗上上下下悬浮着的头颅一声尖叫朝他方向倏地飞了过去:少爷!!少爷!!!少爷撑不住了少爷!!!!什么少爷撑不住了,大脚一抬不偏不移正对着那只头的脸中间,又轻轻一勾,把它跟足球似的踹了出去:那是什么,好脏,去,刑官,把它给我弄掉。
是!少爷!!那只被叫做刑官的头颅从术士脚下飞弹过去的方向,正是困着铘的那团蓝雾状东西的方向。
一路尖叫着直扑过去,眼看着就要同那团东西正面撞上,它全部毛发突然间都倒竖了起来,露出发下一张足有常人两倍大的硕大的脸,脸上一线从左耳到右耳裂出道口子,直到整个儿同蓝雾完全贴上,那道口子豁地撑开了大半张脸!好大一张嘴,大到足足占据了大半张脸的一张嘴。
一头扎进蓝雾里对着它没头没脑就是一阵猛吸,只看到沿着铘头顶部分那团蓝雾一阵扭动色泽渐渐变淡了,而刑官悬在蓝雾外另半张脸在它嘴巴一开一合的同时,原本苍白的皮肤隐隐暴出数道青紫色的粗筋来。
蓝雾中间铘一声低吼。
猛仰头头顶两只尖锐的犄角对着那片褪色的蓝雾用力一顶,刹时整个身体倏地从里面窜了出来。
一脱困马上掉头,眼里亮紫色的光芒暴张,他朝着站在原地始终注视着少年术士一举一动的那个尸体般苍白的男人直扑过去!一扑却一个空。
这当口我正被眼前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给震得一愣一愣的。
眼角边突然一道暗光掠过,还没看清到底是什么,突然发觉原本就站在我不远处那个望着少年术士一动不动的男人,他不见了。
只有麒麟站在那位置抬头低吼着看向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迅速反应过来,我忙身子一缩朝后急退。
却赫然发现自己早就已经退到了墙边,急急转身正想往窗口方向移,手还没够到窗,那道在我眼角闪边过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了窗旁。
那个尸体般苍白,女人般美丽的男人。
手对着我一抬,我整个人就不由自主朝他方向扑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和他撞上,突然间眼前一花,还没来得及去用手挡住我的头,我一下撞进了面前突兀出现的,那副瘦得跟排骨似的胸膛里。
这同时头顶响起那少年术士悠悠然的话音:给个价吧,姐姐,什么样的价钱什么样的服务,服务周到百样全包,价钱合适还可以买一送一,姐姐,你想要哪种服务。
边说着话边慢条斯理拍了拍我的头,我只觉得一股血直从我的脖子冲到我的脑门心。
都什么时候了……这种时候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跟我开这种玩笑?!不假思索,我一把把这个满身烟草味的术士从我身前用力推开。
站稳脚步就看到他已转过头,面对着那个窗边的男人,还有男人背后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的铘。
或者你呢,麒麟,然后听见他再次开口。
抬手在空气里掸了掸,手指间不知怎的就多了支烟,烟在空气里轻轻一划就燃了起来,忽明忽暗的光,散出团飘飘渺渺的烟:你打算出多少。
铘没有回答。
一双亮紫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对着那个男人,只是有那么瞬间,他眼睛微微闪了闪。
术士回头对着我微微一笑:他比你大方呢姐姐。
我被他这话说得一愣。
不明白他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忽然伸手进宽大的衣服里一阵摸索。
片刻掏出样黄澄澄的东西来,夜色里划出道金属般的色泽,没等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对着那东西迅速几抹,然后霍的抬头对着那男人的方向抬手一掷。
东西在半空折出的光像团金子。
男人面对着它的突然袭来不躲也不避,只看着那东西呼啸着朝自己飞过去,撞到他身上叮的声脆响,他应声倒地。
同时一团火轰然间从他身上燃烧了起来,噼啪声响连成一串,那男人在这片熊熊燃烧的火光中迅速缩成一团。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没想到这术士还真是有一手的,连铘都对付不了的东西,被他轻松一下就轻易地制住了。
忍不住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却在这时听见铘嘴里一声尖锐的咆哮:吼!!一跃而跳进火堆,他对着地上那个被烧得蜷曲起来的身体用力一踢,径自踢到术士面前,嘭的声闷响,不像肉体和地面撞击出来的声音,倒像是……什么无比坚硬的东西。
靠……耳边响起术士低低一声咒骂,一步跨到那东西前对着它焦黑的表面起脚猛地一踹,一层焦碳喀嚓声应声而落,露出里头一大片青灰色的石头表面。
我看呆了。
这明明在我面前被活活烧成块碳的尸体,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一米长一块大石板??还在对着它发着愣,身后忽然响起低低一声轻哼。
没等我回头去看,眼角边一道白影闪过,倏地下直扑向火堆里的铘,随即就听嘭然一阵闷响,那头在火里盯着石板看的麒麟转瞬间朝身后的墙壁上一头撞了过去!落地同时显露出了人的样子,抹着嘴角渗出的血凌厉着一双眼摇摇晃晃站起身,他冷冷看着那个立在火中将他一拳击飞的身影。
黑色的长发在火光中翻卷着,那身影一边急促喘着气,一边一动不动对着他,身上腿上全是血。
虽然背对着我,那轮廓依旧熟悉得让我心脏急跳了起来:狐狸……狐狸!是狐狸……他醒了??他又恢复成人的样子了??!!!一阵激动,不由自主猛跳起身想我朝他奔过去,却在同时听见他对着铘一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可以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吼声很响,冷不防间震得我脚步不由自主一顿。
然后看到铘几步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上,脚踩着他的身体,低头漠然望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这个无耻的东西。
为了让自己恢复元气把她带到这里来的是你,假惺惺要我护着她的又是你。
这几百年的时间,你就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你卑劣的本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铘的话音就像把冰刀子,在我飞扑过去试图把铘的脚从狐狸身上推开的当口一个字一个字刺进了我的耳膜。
一瞬间我好象听懂了他在说些什么,可那些东西又很快以更快的速度,让我因此而僵滞起来的脑子里一下子空白成一片。
有点错愕,有点乱了思路……他们在说什么?狐狸和铘……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一阵沉默。
在说完那些话之后,狐狸没有吭声,铘也没再继续开口。
只是那么僵持着,空气因此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突然铃铃铃一阵清脆的铃音响起,像是离得很远,又像是近在耳畔,尖针般轻易刺破了这股让人几乎窒息般的死寂。
却不过就那么几下便消失了,只有风声呼啸着在门外低低徘徊,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嗤,胆小鬼。
随之身后响起术士低低的话音。
几步从我边上走过,快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又朝我看了一眼,那双烟熏般模糊的眼在划落到我身上,不知怎的变了变。
变得有点诡异,特别是和他那双微扬着的漆黑色嘴唇配在一起:我说错了,姐姐, 说着话伸手取下烟,他从嘴里轻轻喷团乳白色的圈:其实姐姐给的价钱还是挺合适的,今天赚了,赚了……话音落,两只手突然伸出把我蓦地抱住,我被从地上站起身的狐狸一把拖着朝楼梯方向走去。
喂,老妖精,在少爷面前不要那么放肆!头顶上无声盘旋着的刑官俯冲下来对着狐狸就是一声尖叫。
狐狸的脚步顿了顿,这时身后再次响起那术士的话音:说起来,这东西对我倒也没什么用处。
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只什么东西,一眼看过去苍白色泛着荧荧的光,我感觉狐狸的手颤了颤,但依旧不发一言。
术士不以为意。
笑了笑继续又道:不就是为了它么,刚才在它身上捡的。
似乎都没人注意到……嘿嘿……说着朝地上那具被烧焦了的伊平的尸体点了点:辛辛苦苦的,真的不要?虽说佛门一家,其实我们倒也不像那些秃驴子一样讲究什么六根清净,要的话,你可以考虑贿赂贿赂我呢,狐狸。
滚。
轻轻一个字,狐狸的眼微微弯起像两只小小的钩子。
平时见着他这样子就忍不住想笑,可这会儿不知怎的,我全身一个激灵。
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再次转到那少年术士的身上,因着他嘴里卡嚓卡嚓发出的声音。
他把那只白色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对着狐狸微微地笑。
笑容很模糊,因为他的眼睛周围一团模糊的漆黑。
狐狸一把拉住我继续朝前走。
狐狸……张开嘴想对他说些什么,抬头看到他的目光,我犹豫了一下。
于是继续沉默着跟着他的步子跌跌撞撞朝楼上走,经过铘身边,铘一双亮紫色的眸子刀子般无声无息刺割在狐狸身上。
我不由自主一寒。
想起他刚才对狐狸说的话,还有脑子里因此乱成一团的思路,我开口:狐狸,他说的是真的么。
什么。
你带我到这里,是为了恢复你的元气。
是的。
很干脆的回答,干脆得我来不及用脑子去过滤,手已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而他依旧抱着我往楼上拖,完全不理会我身体的僵硬。
为什么……狐狸……被拐角处黑暗吞没的时候,我再次开口。
然后听见他静静地道:你拖累了我,这是你咎由自取。
从房子里出去,天光已经大亮了,门口的房梁上没有二叔吊着的尸体,也没有那许多在夜里时见到的魂灵。
只有一根绳子悠悠地荡在那根被虫子蛀得七七八八的木头上,上面斑斑点点,和这房子真实显现在我眼前后的色彩一样。
整座宅子都是。
似乎一夜之间,我从一个时空走进了另一个时空,这个我来之后住了几天几夜的地方,在我跟着狐狸他们跨出房门的一刹那,褪色,腐蚀,一点一点用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我眼里完成了我所没有过亲历过的,那段被时间侵吞遗忘的变化。
很多房子都已经倒塌了,没塌的那几座,空落落的窗洞里来回穿梭着呼啸而过的风,时不时发出一两阵呜咽般的声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直到来到院门口,那地方早已不存在门的界限,层层积雪覆盖着原先的篱笆着门桩子,上面插着些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黄澄澄的,闪闪发光。
术士从那道东西上跨了过去,我们跟着走出,跨过去的时候看清楚半截露在外面的,上面刻这着些看不懂的字,像一块块小牌子。
然后被术士一一抽起。
最后一块从雪里抽出,离我们最进的那间屋突然间倒了,一些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有一块滚到了我的脚下,拾起来看,上面几行小小的字,很多已经模糊不清了,能辨别得清楚的寥寥几个:二哥 林庚生之位 妹泣祭。
我想把牌子收进箱子,被铘一把打落在地,一脚把它踢进那座荒芜了的宅子,转身拉着我朝这片原本热闹,此时一眼望不见一户人烟的荒村外走去。
出村上公路不到两小时我们就搭上了去县城的公车,那条路上根本没有山体倾塌,整条路面上干干净净的,一路上过去畅通无阻。
当天下午我们就回到了县城,不过过年买不到车票,我们不得不在这个小小地方住了四天三夜。
四天里我没有同铘和狐狸说过一句话,之前所知道的一些东西,像一根埋在心里尖尖的刺,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开始悄然探出它的锐利,时不时出现狠狠地扎上一下,当每次看到狐狸若无其事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
这感觉让我很难受。
从没感觉他对我而言那么陌生过,这只大大咧咧的狐狸,这只被我姥姥还要唠叨的狐狸,这只喜欢臭美的狐狸,这只总是在我碰到问题时会在边上出现把我从问题里一头撞出去的狐狸……忽然发现虽然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自己竟然是一点点都不了解他的,他除了狐狸以外真实的名字,他来自哪里,他为什么要住在我的家里,以他的法力他什么地方不可以住,什么地方不可以去……他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狐狸精……而这事之后,他还会继续留在我身边么。
那天之后他不再同我说话,甚至不再看我,即使是在他对我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而我决定不去计较,并趁铘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到他房间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
他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只静静望着窗外,像个从未和我没有过过去那么多共同记忆的陌生路人。
一个人在房间时我偷偷地哭了。
很难受,不是因为发觉自己被狐狸利用了,只是纯粹的难受。
忽然发现在姥姥去世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这是一种即使用眼泪也冲抹不去的疼痛,深深钻在心尖里,手摸不到,于是也就安抚不了。
于是那块被钉子刺出的伤口变得更疼,于是只能不停的哭,有时候整整一个晚上。
一次断断续续哭到半夜,抬头时,看到刑官悬浮在我窗外。
它没有眼睛,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在看着我,我很怕它会突然发出些尖锐鼓噪的话音让我疼得更加厉害。
但它没有,只是那么沉默着在我窗前上下起伏。
第二天天开始下雨,零下十多度的天,又阴又湿,直冷到人的骨子里头。
出门拿早饭时术士在门口站着,似乎在等我。
见到我他一边慢慢吐着烟圈,一边对我说,别让刑官看到你哭好不好,它看到你哭天就会下雨,下雨我的心情就会不好。
我不知道我哭和天下雨会有什么联系,所以我始终也没有理会他。
住了三夜哭了两晚,这个小城里的雨下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终于上了回去的火车。
车是硬座,一套票因为供应紧张,所以没有连着,我和铘坐一块儿,狐狸和术士背对着我俩,坐在我们的身后。
坐在正对面那排椅子上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年纪很大了,满脸的沟纹,深得可以夹得住苍蝇腿。
边上年轻的似乎是他孙女,因为一路过来时我听见她一口一声爷爷地叫着他。
后来列车开动,一路上打破安静跟他们慢慢聊了起来,我才知道,这两人并不是亲祖孙。
老的那个是在北京文化局工作的,已经退休,今年快九十了,边上的是他徒孙,这次专门陪几年没回过老家的他过年回来转转,以解乡愁的。
还真巧,他是和我爷爷一个村的。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它,不过因为某种原因,他只在这离村最近的这座小城里开了桌子给祖宗做了祭奠,没有回去。
听说我们刚从那村子出来,他眼里一瞬间装满了惊骇,却并不说明是为了什么。
只是轻叹了 口气望着车窗外不断飞退着的风景,一时沉默得让他边上的徒孙也不安了起来。
只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和那女孩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开始熟络,老头才突然重新开口。
开口对我说了个故事,说是关于我爷爷这个村的。
说故事前他问我,进村时里头还有人没。
我摇头。
他见状重重叹了口气一拍腿,说了声就知道会这样。
然后对我道,丫头你知道么,这个村子可邪乎。
当年这个村,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些根本没办法用现在的眼光现在的科学去解释,不过当时碍着许多问题不好让后辈知道,那些事都被压着藏着,最后几乎把所有真正的真相给完全抹煞掉了,以至最后搞成现在这样子,和那时候那些思想老派的祖宗们,存在的联系是必然的。
说到这里他道:丫头,看见过村口那座牌坊没。
我点头。
他继续道,这块牌坊从清雍正爷的时候就有了,一直到现在,几百年了。
知道它为什么而建的么。
大奶奶?我脱口而出。
老人听见我一说,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有点古怪。
然后笑了笑说,看样子你听人说起过这传说,可到底是哪个版本的呢。
我怔。
他又道,当时为了给后人一个好名声,这事给瞒了不少,最终知道真实情况的人寥寥无几,况且时间太久了,死的死忘的忘,最后要不是因为一些靠古上的事和林家人有了点接触,连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怕也要带着这个老祖宗特意留给后代的好听的谎言,进棺材了。
他说那时候他还在市文化局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有次听一个家乡来的小辈谈起,在自己家乡挖掘到了一个相当珍贵完好的雍正年古墓,当时就来了兴趣。
因为家乡偏僻又落后,如果真能挖掘出这样的古物,那无疑可以给家乡同外界的交流打通一个便捷的枢纽。
当下他便和那小伙子两人就赶回了自己的家乡。
后来才知道,这小伙子姓林,是他家乡那户林家大户的嫡传长孙,叫林伊平。
回到家乡的时候,那块古墓已经被发掘出了三分之一,里面挖出来的东西经过鉴定果然是雍正年间的东西,墓主姓林,是村里这户林家大户不知道多少代以前的祖先。
村里很多老一辈的人都知道她,就连年轻人也多多少少知道点她的传闻,她是村口那块贞节牌坊的主人,不知道从哪一个年代开始,村里人都叫她大奶奶。
老人当时就犯了犹豫,因为这等于是在掘人家祖坟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忌讳。
况且还是这么有名的大奶奶的坟。
不过林家当时的家长林庚生,也就是林伊平的爸爸再三对他保证,不碍事的,是他们一家都同意的。
这也算是为了乡里做点贡献吗,况且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些迷信的东西。
于是挖掘工程在老人的带领下又继续深入了下去。
直到这墓主的棺材被从里头给挖掘出来。
那口石头凿成的大红棺材。
说到这里时老人的脸色很明显地变了变,煞白煞白的,像是回想到了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
一时我都有点不忍心继续让他往下讲,正打算开口,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别说话,自己用力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讲。
他说那口棺材被挖出来的时候还是很新的,被密闭在一间几乎让人完全忽略的石室里,棺椁上的漆水颜色鲜亮鲜亮的,红是红,金是金,在火把下光鲜得让人刺眼。
只是碰到火把里出来的烟马上就褪色了,一块块漆从红到黑,一片接着一片往下掉。
当时可把他给心疼的,可哪里还能阻止得了。
直到棺材被完全从里头抬出来,当时他烦躁得出去吸了口烟。
可没想到就那么一支烟的工夫,里面那几个好奇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把棺材给撬开来了,因为他们都急着想知道,在存在里被盛传了那么久的大奶奶,她到底是个啥样。
结果一见之下全都给吓坏了。
在地下埋了这么多年,说起来这村子的土也不是什么多好的养尸地,靠着河背着山,可就是在这样的土壤里,这大奶奶的尸体居然被保存得鲜活鲜活一般。
一开棺就闻着股扑鼻的香气,皮肤粉白而嫩,掐着有弹性似的,被身上挂满了珠宝的大红棉袄衬得栩栩如生,像是打个哈欠就能从棺材里坐起来。
遇着空气也不见变质,只是那香味一下子就散了,只剩下一股股奇怪的腥臭味从棺材里钻出,这时才发现这大奶奶一张脸有点古怪。
它上面盖着张网,网上缀满了珠子串成的花,把她整张脸挡得密不透风。
而那些腥臭就是从这张网罩下面透上来的。
当下商量了一阵然后小心把网罩从她脸上拿开,这一掀,只把周围看着的人吓出一层冷汗来。
网上那张脸是暗褐色的,似乎已经腐烂了很久很久,把所有的五官都给腐蚀到了一块儿似的,远看过去就是一个巨大的坑凹在脸上,本来做考古的这类古尸也没少见,按理说也没什么好吃惊的,可怕就可怕在它和她周围其它皮肤的对比,其它地方保存得那么完好的皮肤对比着这样腐烂的五官,这么强烈的反差,怎不让人触目惊心。
而就在这一瞬间,原本水嫩平滑的皮肤上一片白毛迅速从皮肤上生出,转眼间就在她原本完好的皮肤上盖了密密的一层。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把整个村的老老少少都给惊动了。
当时很快村里的人意见给分成了两派。
一派坚持伊平和老人的话,同意要把墓完全打开,并以此向国家申请经济补助,并借机开发这个村,以此繁荣整个村子的经济。
另一派则坚决不同意,说是动了林家大奶奶的墓,这是要受天谴的,何况大奶奶的尸体这么诡异,难说这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古话不是真的。
所以天天上村长……我二叔林庚生那里要求他出面干涉考古队的挖掘工作。
可当时他正一头热中于把村子的经济给发展上去,一心想把这事做大,所以把村里人的抗议至之脑后,他继续支持着这个考古工作的深入进行。
而就在那个时候,开始出事了。
先是考古现场因为一些疏漏导致工程上出了问题,有几个工作人员被突然坍塌下来的墓石压伤了,于是导致工作进展上的停顿,后来刚好碰上快过年,于是挖掘工程彻底搁置,所有人都放回家去过年了,直留下老人还在那里继续工作着,因为对这片文物的一腔好奇心。
谁想到那之后不出半个月,村里裁缝家的女儿被人发现死在了埠溪河里。
不出几天林家的一个女儿死了,是被冰锥子刺进嘴里给活活刺死的。
当时可把村里人给吓坏了,想去报警,却发现大雪封了路,就连电话线也断了,完全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那之后不久,村里一户人家好端端的,男人被发现自己把自己掐死在了床上,更有为村里人专门做糕的张瘸子,竟然被发现脖子被什么利器给扯得老长,活活从林家房檐上倒吊了下来,挣扎了半天才彻底死绝。
而就在这时,林伊平和他最小的姑姑之间乱伦的事被发现了。
当时把全村人都给震怒了。
都说林家人不听劝硬要把大奶奶的墓挖开,现在自己家又出了这么龌鹾的事情,这下把大奶奶给惹火了,大奶奶的要报应来了。
对于这言论,一开始身为搞科学工作的,老人他是不信的。
就连一心想把这村子的经济搞上去的我的二叔林庚生也不信,唯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儿子和自己妹妹之前乱伦的事情,那事情让他一撅不振。
就那么勉勉强强挨到了过年,中间也没再出过什么可怕的事。
都以为这事已经随着伊平被当众的责罚而过去了,谁想年还没过完,村子里开始流行起了一场瘟疫。
来得快,爆发得也快。
而这病要人命的速度更快。
甚至来不及等村外那条公路上的雪化带病人进城去求医,那些被感染者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比欧洲中世纪时流行的黑死病还要迅速可怕的病毒,转眼间杀死了村里半数以上的人,活着的人恐慌得完全乱了阵脚,搬着石头棍子炒上林家把他家砸得一片狼籍,又在盛怒中仿着村里流传了几十年的关于大奶奶的传闻,逼着林庚生把自己儿子活活用钉子戳进脑门心给钉死。
当晚,林庚生自己把自己吊死在了他儿子住的那间屋子的房梁上,而那个和林伊平乱伦的六姑娘,后来就疯了,一路出了老宅在村子里又哭又笑,几天就没了踪影。
而这一切发生之后,并没有让村里的瘟疫停止下来。
村里人还在不断的死亡,林家大奶奶的惩罚还在不停地继续。
老人在这种层层的罪孽感下几乎透不过气。
偷偷来到风瘫以久的我爷爷的屋子里,给他跪下来,把家里人一直都瞒着他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给了我爷爷,因为我爷爷在几十年前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是那次事情发生后救了这村子的人。
所以老人以为我爷爷应该有办法阻止大奶奶的,他深信如此。
可是他错了。
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我爷爷一口血吐出,昏迷后在他紧急的抢救下醒转了过来,然后告诉了他一个在这村里被隐瞒了几百年,作为林家的后人都不齿于让人知道的一件事。
爷爷说,都以为大奶奶的死,是因为她贞烈为了保全自己的清白,疏不知,这贞烈背后隐藏着一件怎样血腥的事情。
大奶奶嫁到林家时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林家穷,是给人做长工的,而大奶奶家的祖上却是三代为官最后没落了的贵族。
虽然说没落,也是掉落在草窝里的凤凰,自然想找个门当户对的,谁想大奶奶却偏偏看上了虽出生贫苦却异样勤奋读着书的林家穷书生。
于是卷着细软跟他出逃,双双被捉回来时肚子里已经有了,只能成全他们两个让他们当即成亲,成亲没多久脾气硬耿的大奶奶的爹就一场大病去世了。
父亲一死全家败,大奶奶只剩下了林书生这一个依靠。
婚后生活倒也甜甜蜜蜜,不多久生了个儿子,帮人缝缝补补省吃简用,几年之后男人总算中了科举,还任了个虽然不大,但总算可以让全家吃穿不愁的小官职。
那段时间日子可以说是蜜里调油一般。
终日里没有心思地过着小日子,于是人也出落得越发的水灵,一朵花似的。
可就在怀上第二胎的时候,大奶奶一直都没有想到,这对她来说是无比欣喜的喜讯,却也正是终结了这无忧无虑日子的厄运。
因为怀着孕,不能频繁行房,男人开始出入于一些烟花之地,染上了不洁的毛病却不知道,回家后间接感染给了大奶奶,不久之后病发,大奶奶流产了,不知道是因为流产还是那病的原因,流产后不久,大奶奶一张原本美得跟花似的脸一下子残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斑块,而且因为流产伤了身子,虚得时不时会咳血,弄得一张脸又瘦又干。
于是闭门不出,性子也渐渐闭塞了起来,而这时她的丈夫却荣升了。
荣升为七品县官的后补,而荣升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一张脸。
这林书生一张脸生得是极其的俊美,男生女相,虽然三十好几,却一点不因年龄而减了年轻时的风韵。
春日和几个酒友出门踏青时刚好被当时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给看上了,一来一去郎情妾意,尽偷偷成就了好事。
而兵部尚书之女又岂是那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当时就把他招进了府里商谈亲事,知道他已娶妻,只给他一个‘休’字,因为尚书之女怎可为人妾室。
想着今后的前程,林书生头脑一热便应承了下来,只是回到家,大奶奶的温良体贴却又叫他犹豫了,连着几天下不了决心,而尚书那一边一天比一天逼得紧。
因为尚书千金也有孕了。
可是休妻怎么休呢,她为了他苦了那么多年,可以说他能有这一天,全都是因为她。
而他也曾在大奶奶丧父之后承诺好好待她一辈子,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更何况她还为自己养了这样聪明可爱一个儿子,他开不了那口啊,更何况即使下得了狠心,那今后万般的流言蜚语,叫他怎么承受?这时看出他的烦躁,他的弟弟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既然无法明着休,想些办法让这贤妻变成出墙的贱妻,那岂不是名正言顺了。
于是当天就打了行李说是接到公差要去外地一阵子,嘱托大奶奶好好看家,自己一人带着行李住进了尚书府。
一边偷偷安排一个下人,给了他钥匙让他半夜偷偷进潜进大奶奶的房间,一边安排了自己的兄弟守在房间门外,等事一成立即跳进去捉奸。
本以为以大奶奶那么病弱的身子,她一定抗拒不了的,而这事情自然也可水到渠成。
可万万没想到这大奶奶的性子会那么烈。
不单用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刀捅死了那个仆人,还连带捉住了闯进来的林书生的兄弟。
用匕首架着他的脖子逼问出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奶奶气得当场吐血,一刀捅死那个兄弟又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她冒着大雪连夜来到了尚书家里,那时候尚书家正宴请宾客,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那个千金的房间,在她和自己丈夫上楼的一瞬间跳了出来。
即使是在那个时候,大奶奶还是对自己丈夫存着一丝心的,认为他只是一时的变心,在见到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美丽之后,还会对她回心转意。
却不料自己这番举动反让他彻底从厌弃到惊恐了起来,一边小心安抚住了她,一边骗她喝下让人端来的毒茶。
看着她七孔流血在地上挣扎,不知怎的想起了以往的恩爱,倒也有了丝隐隐的后悔,这后悔看到尚书千金的眼里一时醋意疯长了起来,抽出墙上的刀在大奶奶脸上一阵乱捅,直把好好一张脸给划得血肉模糊分不清五官,这才派人送回去,然后依计行事,只是剧本改了改,从通奸,到逼奸不成,为保全自己的贞节而自尽。
这,才是大奶奶她死去的最真实的真相。
说完后爷爷看着老人,流着泪道,当初那瞎子用怨气压住了怨气,才勉强镇住了大奶奶被释放出来的怨气,而这样的事情可一却不可再。
再次被释放出来,已经无人能阻止了,能逃的则逃,大家各听其命罢!讲到这儿,老人的话音顿了顿,因为火车进站停了下来。
站起身说要去下厕所,于是让那姑娘搀着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而这当口我还完全沉浸在他刚才那个可怕的故事之中。
可怕,不是因为大奶奶杀了无数人的怨魂,而是因为这人心的可怕。
只是为了一段如锦的前尘,那男人就这样把自己的妻子给背叛了,不但背叛,还让她彻底堕入了无可自拔的修罗地狱。
而女人呢?为了这不值的爱,怨恨了整整几百年,年代越久恨反二越深,恨到能够因为这样一个男人,对着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大开杀戒。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爱和恨……火车重新开动,老人还没有回来,我带着这满脑子凌乱的思绪闭上了眼睛。
这样昏昏沉沉想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腿被边上经过的人撞了一下,睁开眼,依旧没见到那老人和那姑娘回来。
这时两个学生打扮的男孩从后面挤了过来,到我对面那排椅子前站定,把包丢上行李架,径自在这位置坐了下来。
我赶紧坐起身对他们道:哎!这里有人坐。
有人?其中一人愣了愣,掏出口袋里的票子细细看了看,然后抬头望望我:没错啊,这是我们的位置。
不是吧,是一位老人和一个女孩的,他们刚才还在这里坐着呢。
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想起了什么挠挠头,对我笑笑,然后把票子拿给我看:那一定是刚才的人坐错啦,这位子是我们的,只不过刚才我们在那里和同学打牌,所以没过来。
接过他们手里的票子看了看,还真没错。
那么是刚才的老人坐错了?琢磨着我把票子还给他们:那等到他们回来,你们跟他们说下吧。
行!这一等就过去了整半个小时,始终不见老人和那姑娘回来,不由得推了推始终侧头看着窗外的铘,我问:铘,刚才那两个人,你有没有看到他们下车?铘瞥了我一眼:什么两个人。
就刚才坐在这里的,一个老伯,一个女孩,就是和我一直在聊天的那两个。
他看了看我,又朝对面那位置扫了一眼。
片刻目光再次转向窗外,他淡淡道:不是一直在睡觉么,从上车到现在。
你什么时候和人聊过天。
我一呆。
真的假的?!从上车到之前那段时间,少说也一个多小时了,明明和他们聊到现在,他就算一直看着窗发呆也不会什么都没有看见。
怎么这么说??一时不知道究竟该相信自己的感觉还是铘的话,那么干坐着沉默了一阵,直到一片嬉笑声热闹地从身后传了过来,我这才收回我脑子里被琢磨得乱七八糟的思路。
想不回头,最终还是忍回头回头朝身后瞥了一眼。
身后坐着狐狸和术士。
回头就看到他们面前那张只能坐两个人的位子上足足挤了六个人,六个年轻的学生样的小女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那么开心,一张张脸红红的,目光闪闪地对着狐狸和术士的方向。
这两个人几乎是一坐到车上就复活了似的,从头到尾唧唧喳喳和坐在周围的女孩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打成了一片。
真是太可怕的速度,尤其是这只狐狸精。
就是在来的火车上他还抱怨火车无美女,一边靠着我的肩,一边啃着他路上买的鸡腿。
那懒样简直就是猪八戒减肥后的翻版。
可这会儿简直都不认识他了,没有像以前一样看到美女就咧开嘴眯起眼嘬着对大板牙对着人家一口一个‘美女’苍蝇般盯在人家屁股后面乱窜,害我一度以为他是他们狐狸精家族里基因合成失败了的一类变异。
这会儿他一手搁在桌子上,一手勾着术士的肩膀,露在我视线里那小半张侧脸带着一丝含蓄的笑嘴里轻轻说着什么,边说边和术士两人互看一眼,那样子……那两张脸,那两张表情……啧,是在以高压两百倍的速度对着他们面前那些可怜的小女孩们放着电么?明明两个也都还是大小孩而已。
切……这么拙劣的手段……虽然和以前比起来确实不太一样了,这样纯正得无法再纯正的狐狸精的招牌式表情,第一回见到,在这种人群熙攘空气浑浊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地方。
而我认识这样的狐狸吗?不认识,还真不认识。
这坐在后面鼓噪到现在的家伙到底是谁?啧!不认识。
想着,我用背往椅子上用力靠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然后感觉后面忽然空了。
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见那只狐狸离开了椅背,换了个姿势单手支肘,和对面那些女孩子靠得很近。
没什么好看的了,这个花痴。
那么对自己说,可是一边两只眼睛还是忍不住朝身后飘,突然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双本望着前面的暗绿色眸子在我盯着他看的时候忽然朝我方向扫了一眼。
我赶紧转回头。
正撞上铘感觉出动静转向我的目光,心脏咯噔一下,突然间突突的跳得飞似的快。
快得要让我喘不过气来了,我看到铘嘴巴动了动。
半天才听出他的声音,因为耳朵里因着心跳嗡嗡成一片。
他说:你怎么了,宝珠,脸色那么难看。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车身一晃一个没站稳直撞到边上经过人的身上,匆匆说了声对不起,我对铘挥了挥手里的纸巾:去厕所!我去厕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得有多大声,因为周围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瞬间脸刷的下烫得发疼,我头一低捏紧纸巾就朝厕所方向冲。
出厕所门,一张脸用水冲了又冲,这会儿觉得好了很多,不那么烫了,虽然耳根子还在隐隐发热。
心跳也平稳了,刚才突如其来的速度真把我给吓坏了,吓得我差点在铘看向我的瞬间对着他尖叫。
真可怕……真可怕……我这是怎么了,这两天情绪极度的不稳定。
或许都是因为那只狐狸吧,若不是因为突然间知道了他带我回老家的真正目的,若不是因为在我知道这一切之后,他对我一反常态的安静和冷静。
冷静到让我从最初一刹那的愤怒到现在的恐惧。
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只是看到狐狸就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感觉,而看不到的时候……想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路胡思乱想,不知怎的又想起了之前那个老人说的故事,虽然我现在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过了,可这故事却是真真实实存在在我脑子里的,清晰而深刻。
爱和恨。
男人和女人。
这样强烈的情感。
这样强烈的怨恨。
强烈到几代几代之后都无法化解。
最后全毁了,一个个曾经爱过的,交往过的,一个个毫无关连的,无冤无仇的。
全毁了,在那团被压抑了几百年的恨中。
为什么要让自己受困于那么浓烈的感情呢?少一分,再少一分……让自己活或者死都更轻松一些……不好么?车身一个晃荡,我一个没留心一头撞在对面的门框上。
撞得两只眼碎星星乱窜,好容易等视线平稳了,却发觉自己从出了厕所之后,好象就一直走错了方向。
走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只知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一直在往前走,到底过了几节车厢我现在在哪个位置,居然一头雾水。
忙抬头去找贴在门上的牌子,一路看着慢慢朝后退,退进车厢的隔断间,车身突然再次一晃。
很强的一下。
晃得我差点又朝门框上撞过去,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手在撞到的一刹那没有碰到门框,却碰在了一条柔软的手臂上。
手臂下移环住了我的脖子,一瞬间变得无比坚硬,我在这坚硬的禁锢下不由自主被摇晃的车厢摇晃进了身后那道安静结实的胸膛内。
胸膛带着狐狸特有的气息和淡淡香水的味道,还有几丝漆黑柔软的发。
哦呀,撞一次也就够了,没见过一条道上会被连撞两次的,这鬼地方还能有比你更小白的女人么宝珠。
头顶传来他的话音,依旧的尖锐,依旧的让人听完狠不得跳起来在他那两只神气的耳朵上用力掐上一下。
只是今天似乎不行,我不行……只是低头用力推开他,想后退,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他这轻佻的口吻。
因为他的若无其事。
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之后。
在我知道了他真实的心思之后。
在他对我沉默了那么久,始终没有为他那行为说一个字作出一个能够让我心平气和的解释之后。
脚刚朝后推开一步,脖子一紧,我被他的手一把扯了回去。
径自撞进他的胸膛。
本能地抬头,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下颚已被他急速上移的手指紧扣着贴上了他低头压下的唇。
那么飞快而柔软的一下。
头迅速想缩回,嘴唇却被禁锢了,他的唇禁锢了我的嘴,不容抗拒,火烫火烫。
我惊得魂飞魄散!狐狸在干什么……他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张嘴想叫他放开我,却没想因此而释放进了他的舌尖。
尖尖的舌灵活得蛇般一窜而入,我惊叫着反抗,被他一转身用力压在了身后的墙上。
身子旋即贴紧,他修长的指紧缠着我扭动挣扎的身体,从没有过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是寂寞不安的夜里把变身成狐的他拥在自己怀里。
那么急而剧烈的动作……却是无声无息。
车厢里很热闹,走道里却安静得空无一点声音。
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在彼此的挣扎间急促起伏着,一下一下不知不觉地融合到了一起,不知不觉地放肆起来,不知不觉地一点一点更加贴近。
他紧绷的身体,我不断缩紧却无法逃避的身躯。
回过神发觉自己已完全和他缠在了一起,他的舌头我的嘴,他的长发我的颈,他的手指我的身体。
然后脑子里什么东西啪的下断了。
一个激灵猛一把用力将他从我身上推开,我直直看着他,被他双唇压得发疼的嘴无法控制地抖着,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在他再次朝我伸出手来的瞬间猛地从他身边跑开,一口气冲进前面的车厢,再一口气奔入更前面那一条人影闪动的通道。
然后一头撞在了正从里面走出的一个人身上。
脚下一个踉跄,站稳了忙不迭一阵道歉,正要从他身边走过,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
抓得很用力,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忍不住抬起头,刚要斥责他的无理,却蓦地撞上一双暗紫色的眼睛。
那么静静看着我,不带一丝一毫的表情。
于是喉咙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声音般,沙沙的憋不出一个字,于是头一低,我甩开他的手继续朝车厢里走去。
身后他的脚步声一下下跟了上来,不紧不慢,就如他眼里始终如一的神情:离开他,然后听见他开口,离得很远,话音却近在我耳畔的清晰:那只妖狐,离他越远越好。
*** ***今年春节,在带给我这样的记忆和这许多的让我发法想通疑惑后,就这样悄然过去了。
试图抓住些什么,在那一切可怕而真实的事情背后,可当我站在那片废墟之外回头去看的时候,却发觉什么都没有。
那一张张笑脸,那一次次真实温暖的接触,即使是最后留给我的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悲伤,却都好似一个深渊底下的黑洞,匆匆在我眼前昙花般闪现而过,留给我的只是一无所有。
算命的说我命犯天煞孤星,自己命硬,硬得却叫周围旁的人在我这样的命格下活不下去。
说真话,以前我是不信的,命这种抽象模糊的东西,凭什么变成一种相当然去让人承受的包袱。
可现在呢。
似乎不得不信。
一直以来,身边的亲人都在早早地离我而去。
爸妈走了,姥姥走了,本来以为,至少还有那么多的亲戚,虽然他们离得我很远,虽然或许他们的记忆里已经早就忘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存在。
可当有一天以为自己重新靠近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他们早就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站在了离你很远很远的彼岸尽头。
剩下的,我还能再失去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
就连狐狸也变得那样的陌生,在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在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就像爸妈和姥姥对我的足够了解之后。
却发现原来一直都很陌生。
陌生得让我疑惑一直以来和我共同生活在一起的那只狐狸他到底是谁,现在这只离我很近,可又远得似乎连五官都无法看清的狐狸,他又是谁。
铘让我离他远点,越远越好。
可是已经远离的身影,我又如何能够再从他已经遥远的身影边远离。
回到家,这座城市在下雪。
很意外,因为已经有好些年没看到这样大片的白色在那些钢精水泥间飞飞扬扬。
于是心情一瞬间似乎快乐了起来,很多小孩子在我边上一路顶着雪尖叫着奔跑,我不知不觉跟着他们在那条滑得可以溜冰的人行道上窜上窜下。
忽然忍不住回头对着身后大声叫:喂!狐狸!下雪啦!身后没有狐狸,只有铘安静得像黄昏天空般色彩的目光。
铘,下雪了。
摊着手心里化成水的雪,我落空的视线在他身上得到了目标。
然后对着他笑。
而他依旧沉默,一步一步跟在我身后,银白色长发在风里飞飞扬扬,像一片安静散落的雪花。
*** ***第七个故事 《镇魂钉》完番外*** ***我在这里已经游荡了五百年她却终究没有回来过今年除夕又是我独自一人看着冰雪封城不知道还能在这里等她多久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褪尽了我的白发落叶乱枝红妆寒鸦飞荡迷叠沧浪冰霜唇角花香月影梵天宝光麒麟轻翔乾坤于手珠煌笑面如糖你叫什么?碧落。
狐狸就叫狐狸了,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宝珠。
宝珠,这片叶子落下之前,从我眼前消失。
狐狸,叶子落下前败给我,你就叫狐狸。
无霜城凝霜成冰,师傅说,它是妖怪的城市,因为它连筋络都是冷的,只有这样的冷,妖怪才可以生存。
因为感觉不到痛没有痛就无所谓生死妖怪没有生死我一直深信这一点可是她不浮霜漫天她带着麒麟站在雪中间发青的嘴唇固执地对着我笑我忘了对她说我根本看不到无霜城冰入骨髓妖怪的筋络和骨髓被冰封得很牢除了霜和雪妖怪什么也看不到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是妖。
如果见到那只妖,告诉他,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你在痴心妄想。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狐狸。
我只要梵天珠。
如果它是我的命呢。
那就给我你的命。
我是妖我冻结在无霜城冷入骨髓的冰雪里无霜城的霜化了于是我的筋络和骨髓开始感到疼痛。
那个捉鬼的女孩子么,她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都已经和妖狐斗了足足三年。
咳,被老妖魅惑而死,到底是个孩子……那么妖狐呢?那天之后,无霜城再没见过他的踪迹。
听说他遭了天谴,被麒麟噬了魂。
也许这些人说得不错,也许在那些不断的躲避和寻觅的日子里,我已经被麒麟吞吃了魂。
为了追杀我麒麟足足用了三百年的时间,直到力量耗尽遁入封印。
而我依旧在无霜城外飘荡着,寻找着每个相似的身影,寻找着每个相似的微笑。
因为她说过,她说过她会回来,回来取一只狐狸欠她的债百年时间,怎么在一片海里寻找一滴水。
不是还有下一个百年。
第一个一百年第二个一百年第三个一百年第……个一百年……站在城市中央看雪落一场每到落雪的季节就会这样不知不觉想起一些陈旧的东西没有那些记忆我是不是会好过一些而没有那些记忆我还能有些什么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雪依旧很冷可是冰不住妖怪的筋络和骨髓没有寒霜的无霜城妖怪究竟是死是活无法被冻结的筋络狐狸究竟是死是活喂,你叫什么。
我叫……狐狸。
——《完结》灰姑娘 新版(一)宝珠鬼话:灰姑娘作者:水心沙我最亲爱的辛蒂瑞拉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晶莹剔透离我家大约两站路左右的枫林路,有间制鞋工坊,岁数挺老的,听说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开的张。
一直保持着那个年代的装潢格局,店面的风格相当老派,卖的也都是些老派的纯手工艺鞋子,布的皮的都有。
工坊有个比较引人遐想的名字,名字叫红鞋。
红鞋一度在我们这条街上算是比较有名鞋店。
大凡办个喜事什么的新娘子都以穿那里买的鞋子为荣,我妈就有过一双。
后来各种牌子的进口鞋多了,才渐渐被人给淡忘,几年前听说它被哪个外国的企业给收购了,也听说是被划进了动迁范围,不过最近坐的车子改道从那里经过后,我看到它还在那个地方。
周围很多老建筑都已经没了,只剩下它还在一片没被拆掉的老墙中间嵌着,红色的雨棚上积满了灰尘,快连本色都看不清了,不过店面那道面向马路的落地橱窗还是和我记忆里一样纤尘不染。
橱窗里陈着各式各样的鞋,果然和过去不一样了,除了运动鞋以外什么样的鞋都卖,什么样的品牌都有,隔着茶褐色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好几个学生样的女孩子在里头试鞋,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而之所以会开始关注这家几乎不被人注意的大龄小店,是因为一双鞋子的关系。
我在这家店里相中了一双鞋。
一双纯白色细高跟的皮鞋。
看不出是什么皮质,纹理很细腻,离得远点几乎看不清楚上面的纹路。
头部和跟部是镂空的,镂空部位不知道贴了层什么材料,半透明的薄薄的一层,上头点缀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一粒粒细细碎碎的,光线照在上面的时候会折出层水晶似的光。
所以那天车被堵在这家店门口时我一眼就看到它了,阳光下闪闪烁烁的,这双放在橱窗展列台最高层的鞋子,轻轻巧巧套在模特的脚上,就像童话里灰姑娘的水晶鞋。
忍不住就开始浮想联翩了起来,想着该和家里哪条裙子配才好看,想像着自己穿上这双鞋时可能的模样……所以隔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这家店里来看价钱,结果被价钱吓了一跳。
琉璃的标价牌上清清楚楚一串数字:2,0000.再数数清楚,的确是二后面四个零,两万。
这么一家小小的店,开的价钱居然比商厦名牌专卖柜卖得还要黑。
所以只能继续在每次夜校回来后的公车上看它那么几眼,然后在这短暂的片刻浮想联翩上一会儿,然后告诉自己,要变成拥有这么双水晶鞋的灰姑娘也是要有条件的,不是超级有钱,就是得有个仙法无边的乾妈。
只是尽管如此,一双脚还是时不时得空就会往那家店的方向拐一拐。
女人对美的欲望真的是堪比毒瘾一样可怕的一种东西,它不单让你联想,还让你明之不得为却偏想为上一为地渴望。
第七次跑到那家店门口站在橱窗边朝里看,没看到那双被我惦记得有点辛苦的水晶鞋,却看到一双烟水晶似的淡蓝色的眼。
想要些什么,小姐。
呃……上次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呢?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就是那双白色的,前面很亮的那……呵……它啊,它昨天被卖走了。
……是么。
要不要看看别的,店里还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不买也没关系,随便看看吧。
这样啊……那打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靛。
之后隔三差五会去红鞋转转,不为买鞋,只是去看看。
靛是红鞋的老板,一个讲着口流利中文的英国男人。
很年轻,也很好看,常穿着身沾满了石灰水的工作服,说话声低低柔柔的,一团春日阳光似的温和。
每次生意淡时会一边做着脚模一边和我聊聊天,听他说他的鞋子和他在英国的生活,听我说我曾经有过的一只叫做胡离的狐狸。
这样一两小时的时间会过得不知不觉的飞快。
靛说,店里这所有的鞋子包括和鞋子配的脚模都是他亲手做的。
几年前他就把这家店给盘下来了,一直做到现在,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生意不是盘下这店的目的,他只是单纯喜欢着这地方安安静静的氛围,也享受着这种工坊制经营的乐趣。
所以标价也就都是随着他性子而定的,高兴了随便一个小小数字就让人把鞋子带了走,不过也常会开出些让人觉得变态的价钱等人上钩。
我一直在等他高兴了随便报数字的时候,不过显然这机会并不眷顾我,虽然他同我聊天一向聊得挺投机。
有时候靛也会让我试试他新做好的鞋子,试的时候他会在边上看着,有时拿张纸图上两笔,而我则抓紧时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鞋子穿在脚上都很好看,轻轻巧巧的精致,而且脚感也很舒服。
可能是皮质的关系,每双鞋子都很软,软得像是一层不着痕迹的皮肤,穿上都舍不得往下脱。
要不是考虑到价钱问题,好几次差点就掏钱买下了。
不过那些套在脚模上的鞋子他从没让我试过。
我想可能是因为那些鞋子是比较特别的吧,因为它们的标价清一色都昂贵得让人乍舌,就像我最初看中的那双水晶鞋。
没有一双是低于五位数的,所以就算他让我试,我也没这胆子试,那么贵的鞋子,万一不小心被我弄坏了,那赔起来可是劳命伤财的。
靛,你一个人跑那么远住在中国,不想自己家么。
只要每天过得开心就好。
这种生活每天都能让你过得很开心?是,只要每天都能做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那么……每天过得开心的话,其它就能不再去想了么。
应该说是你的心脏没有那个空间去想。
心脏的空间有多大?看你需要开心的范围有多广。
多广,谁知道呢……一起喝杯咖啡么,宝珠。
第七次同靛见面,他对我说。
这算是正式的约会吗,好像挺像的。
似乎和前任男友分手之后我就再没有和异性有过一次像样的约会,原因各种各样,多多少少都有些,我之前漫不经心的生活,姥姥突然过世后我的一团混乱。
直到狐狸出现,而在他来之前,我没怎么把握眼前曾有过的稍纵逝的机会,他来之后,我是根本差不多绝了这机会。
几乎每天都围绕着一个点转似的,读书,开店,和狐狸那个不男不女的精怪不停的磨磨合合,合合磨磨。
于是只要睁开眼,满世界都是他毛茸茸的耳朵和乱蓬蓬走到那里把毛撒到那里的尾巴,还有他对着美女哦呀哦呀的惊叹。
就是偶然难得一次的跟着我一起出游,除了在车上打瞌睡,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到美人们从边上经过时在我身后屁颠屁颠地叫:哦呀……美人……美人再穿少一点会更好……美人不分男人。
于是这状况让我和周围的人类男性彻底绝了缘。
而这情况随着?的到来变得更糟。
都不晓得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今生要被两只妖怪困扰得连正常的社交恋爱也搞不起来,连林绢都时不时要质疑一下我的性取向问题了,要不是后来她在我家看到了这两只妖孽。
只是因此,她原本热衷的给我介绍对像认识这种三八的事情也就此冷却了,因为她很自然地认为在这样美丽的两个表哥身边,我没跟他们中的某个有一腿那才叫奇怪。
所以每次跟我提到他们的时候她的眼神总是奇奇怪怪的,虽然她总以为我看不出来。
宝珠,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一个人走在那么前面?路上边走边想着那些问题的时候,我听见靛突然开口问我。
我怔了怔,因为一直以来我从没注意到过自己的这个习惯。
经他一问才感觉到好像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为什么总喜欢一个人走在最前面?跟?一起走时是这样,跟狐狸走在一起时也是这样。
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呢,不知不觉。
你知道习惯一个人走在前面的那种女孩,她的心理么。
他又问。
我回头看了看他。
那是一种自由惯了的心性。
自由到有时候会根本看不到周围人对她的各种眼神和表情,因为他们总是在她身后。
喝咖啡的地方在Kopi Luwak. Kopi Luwak,咖啡叫这个名字,咖啡馆也叫这个名字。
在今天之前,我甚至还不知道这座城市有这么一家咖啡馆,当然,更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味道奇怪无比卖价又奇高无比的咖啡。
从它被端上来到现在,差不多快刻把钟了吧,我闻着这咖啡的味儿就愣是没能喝下一口。
话说刚才看价目表时它就已经让我震撼了,没想到端上来那味更让人震撼。
啧,手工艺家的奇怪品位……居然肯花这样的钱去喝这种玩意……这种看着样子像泥浆,闻着味道像中药的东西,每杯居然要300块。
很高兴你肯花时间陪我出来坐坐。
勉强吞咽着那杯东西的时候,靛道。
他说话时喜欢眯着眼睛,眯成狭长的一道,有时候你都感觉不到他是在对你说话,因为他说话时目光通常不会对着你瞧。
他一直在看着窗外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目光始终是在那些人匆匆的双脚上的,我觉得他真是个相当热爱他这份工作的人,即使是在休息的时候,留意别人脚上鞋子的样式似乎已经成了他生活里的一部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做鞋子的。
放下杯子,我问。
很久了吧,从……发现它的美开始。
你的鞋子都非常漂亮。
是么,谢谢。
有没有考虑过发展自己的品牌?能卖到五位数那样的价钱,我觉得这样的人不创出他自己的牌子实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品牌?听我这么说,他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是在外面那些脚步上的:我有啊,牌子叫红鞋。
红鞋。
确实,每次只留意到它是店的名字,却从没想过店名其实也是鞋子的一种牌子。
RED SHOES.在想什么?见我半天没言语,靛放下杯子问。
在……想这东西为什么能卖那么贵。
下意识说了一句,然后被他不动声色的笑笑得有点发窘。
总觉得其实他也觉着难喝的吧,如果不是对品位的坚持和良好的教养平稳着他的神色。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刚才喝下去的那东西苦咖啡因的粘腻:产自苏门答腊,每磅三百美圆,麝香猫吃了咖啡豆排泄出来的极品咖啡。
呵……味道果然像屎。
坐直身子抬起头:小姐,来两杯Cappuccino.我要冰淇淋。
趁机补上一句。
一杯Cappuccino一杯粉色天堂。
谢谢。
客气。
那……粉色天堂是什么?不知道。
说着朝我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忘了问你喜不喜欢。
我只是觉得那颜色很适合你。
一个挺主观的人,就像他对鞋子造型上的判定。
我随口应了句:没关系,只要是冰淇淋我都爱吃。
听我这么说,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外,抬头看着天,眼睛微微眯起:最近天不错。
是啊,很适合出去旅行。
有地方了?想和朋友去桃花乡看看。
桃花乡?南县那个?对,你也去过?听说过。
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对花粉有点过敏。
回到家,天快黑了。
家门口的马路上停着几辆搬家公司的车,以至让这条不宽的马路有点堵。
所以没等到家门口我就下了车,远远看到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正一路吆喝着往我家对面那栋老洋房里搬家俱。
房子是刘逸的。
在他家里人出国之后被空置了很久,除了那会儿他的灵回到这里住了段时间之外,始终没有人进来住过。
看样子现在是终于被租出去了,不知道租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带来的家俱还挺多,多是些箱子柜子似的东西,一具具用橡胶布裹着,被那些工人们跑进跑出依次朝房子里抬。
又在边上站着看了会儿,半天没见到新邻居从房子里出来,看看时间不早,我掉头往家里走,还没进门一眼看到?抱腿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我一愣:?,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见我问,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家里有客人。
我再愣:客人?谁?你外婆。
外婆复姓斯祁,是妈妈的乾妈,也是姥姥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
小时候经常看她到我们家来串门,妈妈去世之后就不常再见到她的面,只逢年过节来我家住上一两天。
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全家移民去了英国,据说她有四分之一的血统是英国人。
对于这个外婆,我一直以来都存着些畏惧的心理。
小时候是因为她有点发灰的眼珠子和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她整张脸看上去特别严厉的鼻子,那时候总觉得她就像只喜欢紧盯着人看的猫头鹰。
而长大些后,则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
外婆说话总是很严肃,即使是在她笑着的时候。
而且有种让人无所适从的挑剔,这让人觉得每次在她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总很糟糕似的,没有一点自信。
虽然每次这么对姥姥讲的时候我总是会被姥姥取笑。
所以那时候每逢考试结束,我总是很怕她会突然来我家拜访,尽管每次来的时候,她通常会带很多我从没见过的外国糖和点心给我吃。
不知不觉一晃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从她全家移民之后,我们就基本上就没有任何联系,一开始还有个信有个电话过来问候声,后来连这些也渐渐少了,直到姥姥去世,曾经试过联系她,但没成功,因为那个在电话本上几乎都快褪得看不清颜色的号码,打过去是空的。
所以这会儿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乍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是相当地吃了一惊。
这么些年过去,时间几乎没在这将近八十的老人身上留下太多变化,她还和小时候留在我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印象一样,那双有点发灰但是并不浑浊的眼睛,那个带点勾状以至让人觉得特别严厉的鼻子。
所以一进门看到她端坐在客厅里喝茶的身影我一眼就把她给认出来了,脱口而出一声外国外婆——因为她长相的缘故,小时候我都是这么叫她的。
她闻声抬起头。
没有久别重逢那种欣喜,也没有多年不见彼此间拉出来的那种距离产生的生疏感,她脸上的神情一如过去每次来我家第一眼见到我时一样。
只放下杯子淡淡应了声:嗯。
然后一双浅灰色眼珠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
很自然,很家长。
倒是我被她这一双眼看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只低着头一阵沉默。
片刻听见她又道:时间过得还挺快的,一晃眼就那么大了,这要在路上见到,还真是认不得了。
对了宝珠,我大妹子这一向可好。
被她突然间这么一问,我倒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才好了。
半晌在她那双目光里抬起头,我轻声道:姥姥已经去了。
什么……听我这一讲脸色立时就变了,她有点不可置信地瞪了我一眼。
片刻一声不吭坐回椅子里,拿起边上杯子朝嘴边凑,可是手一抖,随即被泼洒出来水弄湿了半边袖口。
我见状忙跑过去想帮她擦,却被她摆了摆手轻轻挥开。
一抬头的工夫神色又恢复如常,低头撸了撸袖子,她道:这么快……几时的事……三年前……三年……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她看了看我:三年你都一个人过么。
我点点头。
那他是谁。
顺着她的目光朝后望,我望见了靠在门边有点无聊对着门外看的?。
脱口而出:借住在这儿的。
借住?情绪突然间看上去有点激动了起来,脸色微微透着丝红,外婆站起身来来回回在客厅里走了几步。
然后停下身看向我:这三年你都和这种人住一块儿??外婆……被她这突然而来提高的嗓音吓了一跳,我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这家教是怎么给教的,你姥姥没教过你女孩子要知道自重么!这话听得我脸狠狠烫了一下又冰了。
垂着头没有应声,耳边听见大门一关,?脚步声从我身后一下一下响起。
我头皮一紧。
以为他是要朝我们这方向过来,好在几步过后方向一转,他迳自上了楼。
然后听见外婆再次开口:不要怨外婆话说得重,口气缓和了一些,也可能是因为屋里就剩下了我和她,所以一下子从刚才开始就绑在我心脏上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小了很多,我抬头望向她。
她继续道:外婆知道你人大了,也不反对你交朋友,但交朋友也要看看清楚。
你看看刚才那孩子,年纪轻轻好好的头发去弄成这种颜色,这像样么。
外婆来的时候他见着我一声不响就出门去了,你说这孩子怎么连一点点礼貌都没有。
外婆在英国这么些年,这么没有教养的孩子就从来没看到过!外婆……忍不住出声想打断她这又开始逐渐激动起来的话音,却被她冷冷一道目光轻易制止:你什么都别说。
外婆知道,那孩子长得俊,这什么跟什么呀……不由得心里一声长叹,可是没有任何争辩的机会。
外婆麻利的嗓子说起话来咯咯咯就像放机关炮,连着一句一句丢过来,我连个插话的缝都找不到。
只由着她继续飞快地往下道:但俊说明不了什么,这社会多复杂,你这一个单纯小女孩家家的知道些什么。
说到这儿轻叹了口气,她走到我面前:你这丫头从小命苦,小小年纪没了爹妈,现在我大妹子她也不在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年……真不知道你都怎么过的。
不过虽然知道得晚了点,但总好过一直都在英国没有一丁点消息,所以这事儿,外婆不管你,还有谁来管?我哑然。
由着她伸出手给我把领口整了整挺,然后托起我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看:和你爸长得真像呢。
当初你爸就是因为这张脸把你妈哄得跟什么似的,我早就告戒过她,那样的乡下小子有什么好的,看看你现在,若早听了外婆的话争取回来,你和你姥姥哪能过得这么辛苦。
这话听得我心里开始抗拒起来。
不管说什么,说我,怎么样都是无所谓的。
可为什么好端端扯上我爸妈了??我爸是乡下出来的和她有关系吗??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手,我朝后退了一步。
她倒也不以为意,离开我身边在客厅里边走边四下打量着,到店门口的时候站定,朝里头看了看:这店还开着?是的。
我应了一声。
现在点心业都不太景气。
有点自言自语。
我再应了声:还好。
她嘴角牵了牵:那你打算守着店一辈子么,跟你姥姥一样。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她回头扫了我一眼。
不由自主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见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这当口门突然被敲响了。
我朝她看了看,见她不语,迅速奔过去把门打开。
一开门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门外一色齐站着十七八个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油光?亮的外国男人,身后至少四五辆漆黑色奔驰尾随着一部加长林肯横在马路上,把门口这条本来就不宽的马路挤得像条塞多了东西的肠子。
都是些什么人啊??正发着呆,为首一个低下头朝我欠了欠身子:请问,斯祁小姐在这里么?很礼貌的微笑,很纯正的中文。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这是谁,我只下意识重复了句:斯祁小姐?他们来接我了。
这当口身后响起外婆的话音。
这才响起斯祁就是外婆的姓,可是眼前这些人这些阵势……他们之间什么关系??狐疑着,外婆已从我边上走了出去。
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忽然明白她这种天生见了让人不由自主感到畏惧的气质到底从什么地方而来——矮矮小小的她在这些人面前一站,这些人高马大的外国人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再没了存在感。
这真是一种相当奇特的感觉。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着身边人小心给她披上外套,外婆伸手在我头发上掠了掠,然后道:我决定了。
本来,也不是非这样不可,不过你这孩子现在的心态让我有点焦虑。
这样,后天,后天等我电话,我安排你见一个人。
话音落,没等我反应过来问她是要带我去见什么人,她已经迳自钻进了门口那辆长得惊人的雪白色林肯。
丢下我一人一头雾水地在家门口傻站着。
眼看着那些车卷着尾烟在我眼前浩浩荡荡依次驶离,脑子里还在琢磨着外婆刚才对我说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头一抬,一眼望见对面小洋楼的门开了。
踢踢嗒嗒一阵响,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从门里晃了出来,两只眼睛似乎也在追随着我外婆车队的方向,随即感觉到我的目光,他侧眸朝我看了一眼。
目光在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里看上去有点闪烁。
我呆。
搬来刘逸家住下的新邻居,居然是那个自从离开老家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怪人——术士。
他是和狐狸一起不见的。
说起来,这段日子过去还得真快。
不知不觉已经一个多月了,从下火车,一直到现在,我始终再没有见到过狐狸那家伙甩着尾巴晃来晃去的身影。
没有道别,所以也就没得到过回来的期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知道下了火车就没见到过他,这只鼓噪而自恋,最近又变得让我觉得有点陌生的狐狸,那么一声不吭地消失了,而那个时候,我正因为火车上发生的那些让我卒不及防的事,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一边等着?检票,一边浑浑噩噩地在拥挤的检票口旁看着行李。
那之后整整十天,每天不锁门,每天看深夜剧到凌晨。
但始终也没等到他推门进来。
第十一天早晨从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我想他是真的离开了,不是溜开了去买吃的,不是暂时兴起一个人跑到哪里去兜风,他是真的走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那么莫名地就离开,正如他几年前那么莫名地嘬着对大板牙嬉皮笑脸闯进我的世界。
于是这个世界再次剩下了我一个人,就像那时候姥姥刚走的那会儿。
有首歌怎么唱来着:来就来,走就走,兜兜转转不停留。
屁。
应该这么唱:来就来,走就走,临走之前把房租留。
可是这个术士怎么会突然想到搬到这里来的。
他是不是会狐狸他在哪儿。
而这会儿脸上那一张似笑非笑对着我看的表情,对我来说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瞬间无数的问题在脑子里回转。
而他在这当口已经转身进屋。
身后跟着只飞上飞下的硕大头颅,夜色里像只长着身肮脏长毛的秃鹫:呦呦!少爷少爷!小白小白!什么少爷小白。
呦呦!小白在那里发呆!小白在那里发呆!后来才知道,术士在这里开了家事务所,因为这地方环境好,房子老派,比较适合他嘴里所谓的那些高档客户。
而术士开的事务所也和他的人一样奇怪的——阴阳事务所。
真奇怪这年头,说是不能宣扬迷信,他这种公然把迷信当广告牌挂在自己门牌上的行为怎么居然就没居委会大妈跑来说。
搬来第二天上我店里买早点,顺便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名片很挺括,喷香的纸片上烫金的字,一面地址电话,另一面整整一版印的全是他的头衔:心理玄象大师,风水鉴定师,资深命向预测员,星象学研究者……等等……等等……居然还有留洋交流的经验。
而从几年前第一次遇到他,一直到今天,也算是认识那么久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个术士的名字。
术士的名字叫蓝。
*** ***烟花三月。
烟花指的什么,我觉得有点像樱,林绢认为是桃花,隔壁的小弟认为是狗尾巴草。
不管怎么样说,三月是个赏桃花的好季节。
虽然我们这座城市唯一能够看看的只有那些勉强在钢筋水泥丛里占得一席之地的法国梧桐,不过离城四十多分钟路程有个桃花乡,每年这个时候至少还能给人一点季候到了的归属感。
差不多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去那里走走,这习惯是从小学春游那会儿留下的。
前些年和我一起去的是狐狸,狐狸喜欢踏青,不过更喜欢踏青的时候看桃花下那些人面和桃花相映红的美眉。
今年和我一起去的是林绢。
最近天气一直不错,太阳好得让人觉得不出去走走真是对不起这种奢侈的好天气,所以我就顺带跟她提了一下那个地方,结果不到五分钟就定好了全部的行程计划。
她在这方面性格很不错,想到啥做啥,不会思前想后考虑上大半天。
不过来了之后感觉有点后悔。
离大门十几米远一条长龙全是排队买票的人,进出口附近只看到人来人往,压根就看不到门在什么地方。
把林绢看得给吓住了。
她说就是看个泰国人妖跳钢管舞也没见有那么多人排队,这地方真是给人踏青赏桃花的吗?别是买票给人参观脑袋瓜的吧。
后来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里在举办桃花节,似乎还来了不少的明星,所以这一两天基本上都是人比桃花多。
看样子来得真不是时候。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排队排得火气有点大,不过挤进大门以后被风一吹,那种豁然开朗的舒坦还是和平常不太一样的。
而且也不都到处是人。
毕竟里头地方大,经历过进门到中段那段最拥挤的地方之后,一路沿湖慢慢走,人流也就开始分散了,湖边栽着不少柳,风一吹在岸边上一阵一阵慢吞吞晃悠,还真有种三月烟花散的感觉。
可惜的是一路过去没见到几棵桃树。
本来带着照相机屁颠屁颠的想拍点桃林花海的景象,结果走了半天就只看到稀稀拉拉几棵,每一棵前面至少站着四五拨对着镜头摆造型的人,所以最后只能在小吃区里打发时间。
这是桃花乡?还不如叫小吃乡。
吃得多,林绢抱怨得也多,不过只要用照相机对着她一照,她马上就没声音了。
漂亮的人通常总是对照相特别的慎重,因为漂亮的人总是希望自己在镜头里更加漂亮。
镜头里忽然捕捉到几团粉红色的球。
在林绢笑得灿烂妩媚的脸旁边飘飘移移,忽近忽远。
乍一眼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拿下照相机想再看看仔细,谁知道镜头刚一移开,我面前啪嗒嗒突然间弹出五六瓣小小的粉红色翅膀来。
然后听见一连串唧唧咕咕的笑,这些粉红色小东西忽地扑到我脸上,又在我一抬手的时候倏地下飞了开去。
眼见林绢皱着眉有点狐疑地瞪着我,我赶紧再把照相机举起来。
真没想到今年也会碰到这些东西,这些寄居在桃花芯里的精怪。
大凡一片林子栽得久了,这地方自然而然会生出点精气,所以老园子和新园子、老林和新林,走进去的感觉会很不一样,不论是嗅觉还是视觉,这多半因了它们存在的关系。
基本上环保越好的地方这些东西越多,形状是各不一样的,有的像球,有的像棉花,喜欢在春秋两季浮在空气里随风晃荡,肉眼是看不到它们的,它们也从不伤人,所以基本上就是一群空气般存在又好似完全不存在的小东西。
当然,对我而言例外一点。
似乎因为我能看到它们,所以他们对我的碰触我也就不像其他人那样无知无觉,这对于它们来说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所以见到我必然会时不时飘过来碰我几下,一两个是没所谓,多了很容易让人鼻子过敏。
不过能在这里看到它们……是不是意味着这附近有大片挑花林?琢磨着,看林绢也吃得不多了,我拉起林绢随着它们飘飘摇摇的身影跟了过去。
一路过去周围的人影越来越少,树也渐渐多了起来,林绢开始担心我会不会把两个人带迷路:喂,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确定了起来。
刚才看到有几个一块儿还听挺多的,往前飘了下忽然就散了,不知道它们一瞬间都去了哪里。
朝前望望,前面是一片密集的林子,而就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游人勿入。
真见鬼,好像是被那几个小不点给耍了。
当下正要转身往回走,冷不防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啪嗒……啪嗒……啪嗒……我回头看了一眼,一看清楚过来那人的样子,马上拉住林绢就朝来路方向快快地走。
林绢被我拉得莫名秒,急跟了几步用力甩开我的手,她提高嗓门对我喊:喂!我脚扭啦!我的手被她这一甩正撞到那人擦肩而过的身体上。
心里暗说一声不好。
眼见那人背对着我的身影忽然站定,头朝林绢的方向微微一转,而林绢还无知无觉地低头揉着自己的脚。
我只能压低声音轻轻催促:走啦……走啦!急什么?扭了扭脚踝子又在地上踩了几脚,一抬头看见我的脸,她突然扑哧一笑:你怎么啦,尿急?有点。
好了好了,走吧。
说着话挽起我的胳膊就朝前走,没走几步,我听见悉悉琐一阵轻响,那人的脚步声又跟了过来。
然后听见林绢问:宝珠,闻到什么味道没,好香啊。
我没回答。
眼角瞥见身后那道身影不紧不慢跟了过来,那道艳丽得一朵怒放的桃花般的身影,几步已经来到我边上,扭头看着我,一张被同样艳丽的发色衬得瓷片似白的脸凑到了我的耳边:妹妹,去哪儿。
我只当没听见。
直觉他那双桃红色的眼睛盯着我上上下下地看,片刻目光流转,抬指轻轻划过我的脸:那只狐狸呢,很漂亮的白狐狸。
这时林绢忽然拉了拉我的手:好像是桃花的味道嘛,这附近是不是有桃花?没等我开口,边上那抹艳丽的身影忽然不见了。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运气还不错……貌似他对我们并不是很感兴趣,不然这会儿狐狸不在,我们俩要真被那东西缠上了,只怕多少条命都不够我们用的。
刚才出现在这里那个人可不是人。
很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曾经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后来才知道,那东西叫桃花煞。
见女人化成男,见男人化成女,一般在春天桃花最旺的时节里最容易出现,专门在僻静的地方迷惑那些单身的男女,然后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吸走了他们的魂魄。
但不是所有有桃花树的地方就一定会有这种东西的,狐狸说,通常出现桃花煞的地方,那里肯定冤死过人。
是一种比较凶险的东西。
我就曾经差一点就被这东西缠住过,那是前年的事了。
只不过结局比较搞笑,就因为那个桃花煞一眼看到狐狸被他给迷住了,结果反让自己成了被迷惑的那一位,这叫人不得不佩服狐狸精魅惑人的功力。
确实,有什么能抵挡得了这样一种生物的媚。
他一个眼神,嘴角一个笑……而他的嘴唇如果吻住了你,那又是种怎样销魂的滋味。
心跳突然跳快了一拍,在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时候。
脸一下子烧到耳朵根,慌慌张张朝林绢扫了一眼,她倒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只侧着头朝前面拉长了脖子看着,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看得那么出神。
于是顺着她的目光抬头朝那方向看了看,一望之下不禁一呆。
前面不远处藏着道矮墙,在周围的树丛间半隐半露着,如果不仔细看很容易就跟整片林子混在了一起。
墙里头花浪翻腾。
粉艳艳一团团新开的桃花摇曳在阳光下,雾似的层叠作一片煞是好看。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还真的有这么大一片桃花林在这里……不过却好像不是给游人进去参观的。
被那么长一道围墙给环着,这片偌大的桃花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风不断在里头游走出沙沙声响,静得让人几乎忘了这片桃林娇艳得把阳光都快要吞噬了的颜色。
赶紧拿起照相机对着那角颜色校了校焦距,我打算拍几张带回去做个纪念,可就在正要按下快门的时候,我忽然发觉镜头里那片被风吹开了的枝叉间隐隐约约显出了一个人。
画里走出来似的一个人,不过他周围的景致何尝输于画。
手插着衣袋,他在这片粉烟似的花海里闲闲走着,桃红的妖娆映着他白衣的乾净,衣服被花染出层淡淡的红,脸也是。
人面桃花相映红……原来这种诗,真要在遇到了这样的景色,才能让人乍然惊觉这些简单字眼所组合出来的华丽奇迹。
怎样一种妩媚的颜色。
怎样一种乾净而妩媚的人。
也许这就是之前那只桃花煞匆匆放过我们的原因么?如果是因为这个人的话,倒也是可能。
真像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把张扬在桃花间火般颜色的发,我几乎以为就是他了……那个笑起来两只眼睛会弯成一条线,喜欢夸张地对你哦呀一声轻叹的家伙……忽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人抬头朝我们这方向看了一眼,慌得我忙收起手里的照相机。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一声喊:喂!两位小姐!这里是禁止游客进入的!请快出来!我一个惊跳,和那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人有双湖水般深不透底的墨蓝色眸子。
随即回过头,一下惊觉那人正闻声朝我们这方向快步过来,我一把抓住林绢的手连蹦带跳跑出了这片林子。
一路嘻嘻哈哈,我感觉我们两个就像两只刚偷了次奶酪的耗子。
有点窃喜,有点刺激。
边聊着刚才那片桃花林边往回走,快接近湖边的时候,突然发觉那地方人山人海被围得几乎水泄不通。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隐约听见边上人说到死人和谋杀什么的,一下子好奇心给勾上来了,我们互相拉着手跟在人群后面用力往当中挤。
啊呀!太惨了啊!啧啧,这么小的年纪!毛毛你不要进去看!乖啊听话!出来!要死了……都是血啊……先是自己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后来是被身后的人顶着不得不一个劲朝前挤,总算挤到头一下子钻出了人群,边上林绢突然一身尖叫,拉着我的手就拚命往后退。
视线重新被人群挤住的当口我看到了一双腿,腿很白,修长,优雅,像两只美丽的天鹅,天鹅上面全是血,映着那大片大片苍白色的皮肤,有一种地狱般森冷的美。
手机突然欢快地唱了起来,突兀间惊得我手一阵发抖。
摸索半天从包里拿出来喂了一声,话机那头传来一道淡而苍老的话音:宝珠么,我是外婆。
离开那天,说是两天后会来电话找我,外婆这通电话比她原先说好的迟了两个星期。
在我都快忘了这事的时候突然间就打过来了,和她上次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一样的令人意外。
她约我隔天去她住的饭店和她碰面,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她没说,只说了碰面的时间,还有那家饭店的名字。
饭店名叫大都会,因为接待的华侨居多,是我们这座城有名的华侨饭店。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总对那些被时间所沉淀的东西特别的钟爱,即便它已经不再是很多年前那个被人所瞩目的至高点,在他们心中,它大概是永远都停留在那段时空的绚烂里的吧。
‘大都会’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产物。
在那个年代,它曾有着远远显赫过现在‘香格里拉’或者‘希尔顿’的地位,虽然在那些层出不穷的高级饭店包围下,现在的它已经老得像个掉了牙齿的爷爷,可是在老一辈人的心目里,它始终有着无可替代的这座城市最顶尖饭店的位置。
也因此不管它再怎么陈旧,再怎样在周围一座比一座奢华的酒店旁变得逐渐丑陋,始终是很多年老的归国华侨回到这座城市后后首选的居住点,彷佛不这样住上一回不足以证明自己衣锦还乡。
正如我外婆。
有些东西在有些人的眼里,基本上就是一种阶级一种层次的代名词,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不过我并不喜欢这个地方。
年岁越大的房子越是容易吸引一些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因为阴。
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使最近几年它在不断地被修整和翻新,很多设施都是全新的了,但本质上改变不了什么。
很多东西是再怎么翻修也涂抹不掉的,那种无数岁月里它不断经历着的生老病死在它每一块砖泥里所积压腐化出来的变质。
况且它还经历过战争那个动乱的年代。
有时候只是从外面走过,都可以感觉得到它周身所散发出来的一种阴恻恻的寒,虽然从没在那地方碰到过什么不想碰到的东西,不过始终对它是敬而远之的,我想这也许就是我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
见面的地方约在‘大都会’十九楼。
上了电梯才发觉自己迟到了,路上塞车塞得比我想像中要严重,半个小时的路走了一个多钟头,以至原本安排得还算宽裕的时间,我却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
想起外婆那双严厉的眼睛,我不由自主一声叹息。
一直都很好奇她当初是怎么和我姥姥交往到一起的,在我看来,她们实在是两个完全不同星球上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我姥姥的随和不拘小节,她的严厉挑剔,怎么看都是习惯和观念完全相背的两个人,这样的人能一起相交几十年,真是件奇迹。
正胡思乱想着,电梯叮的声响在十楼停住,边上客人三三两两走了出去,直到门关没有别人再进来,于是整部电梯里剩下了我一个人。
‘大都会’的电梯有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它至今还保留着三十年代初建时的风格,不单如此电梯门外还特意留了层铜色金属拉门,就像那种老工厂里的运输电梯门那样,两道门同时打开才可以进出。
很繁琐笨重的外观,但也正为因此,它在许多人的眼里便显得与众不同。
他们把它称之为有味道,很怀旧风。
不过在我看来,监狱风更多点就是了。
站在里头能把电梯上升时绳索拉动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尤是一个人的情况下。
于是不免有点烦躁起来,忍不住抬头开始对着门上那排数字数楼层,刚数到十四,突然电梯像碰到了什么似的震了一下。
一个踉跄,头顶的灯倏地一暗。
冷不防间惊得我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周围可以扶的东西,刚抓到边上的扶栏,头顶上的灯突然又亮了。
骤然而来的光亮刺得我眼睛一眯,模模糊糊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头顶上垂了下来,好容易适应了光线把手从眼睛上挪开,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我整个人一下子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那个从我头顶上垂下来的东西是个女人。
身上穿着这饭店服务员的暗红色制服,她脖子被一根缆绳缠着吊在电梯顶上的灯管旁边,随着电梯的再次上升一摇一晃地在我面前微微打着转。
忽地那张苍白的脸转向了我,在我呆看着她的时候。
赶紧把头一低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一边偷偷把随身带着的护身符从口袋里掏出来捏在手里。
眼角瞥见她还在我边上,低着头只看到一双腿在我边上轻轻摇晃着,腿白皙圆润,自膝盖以下,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团模糊的黑,随着她身体的摇动,滴滴答答往下躺着黑红色的浆液。
叮!突然间电梯一声响,在这一片快要让我窒息的死寂里刺耳得让我一个激灵。
一眼看到电梯门开我赶紧朝门口直扑了过去,却一头撞在那道还没来得及开启的金属拉门上。
门被我撞得卡啷一声响,我随即感觉到领口上被什么东西用力一抓。
不由自主朝里直跌了进去,一下穿过那悬挂在电梯里的女人直撞在电梯的墙壁上。
撞得我两眼发黑,没管太多用最快的速度冲到电梯口正准备过去把那扇紧闭着的金属门拉开,一眼看到门外的景象,硬生生把我惊出一身冷汗。
门外根本不是电梯停留的楼层。
界于十八到十九楼之间,这部电梯不是停下,而是被卡住了,门外是一团漆黑的,一阵阵风透过栅栏直灌进来,带着自十八层以下盘旋而上的呼啸。
喀啷……还在对着那门发呆的时候,电梯内侧的门合上了,摇摇晃晃拉着我直到十九楼停,门再开,外头那道金属门也在同时缓缓打开。
一脚从电梯里跨出去,只感觉整条腿都在打着飘。
直到在外面的地板上连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我下意识朝那间电梯里看了一眼。
电梯里空荡荡的,光滑的护墙板上倒映着我的脸,有点扭曲,有点苍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朝我这里走了过来,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小姐?宝珠小姐?转过身看到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面朝我走过来,一边叫着我的名字。
认出他们是那天来我家接外婆的人之后,腿一软,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穿过冗长的走廊一路把我带进一间环境优雅的咖啡吧,那两个男人没再继续往里走,只用手指了个方向,我顺着那方向看到了外婆那张安静却明显带着丝不耐的脸。
她正对着对面沙发上的某个人说着些什么,沙发背很高,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而这也不是我所要关心的。
满脑子都是刚才电梯里那一幕,而这会儿外婆的神情又让我感到隐隐的不安,当下一路朝她了过去,而她只当作没看到似的。
直到我站到她边上开口叫了声外婆,她这才稍稍抬了下眼看向我。
这表情让我有点尴尬。
一时呆站在她边上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打破这让我窘迫的僵局,忽然边上轻轻一声笑,我鼻子里忽然闯进一丝有点熟悉的味道。
很淡,有种水果似乾净的甜,至今狐狸房间里还残留着这种味道,那是他在甜心小姐之后新迷上的香水味。
脑子里一个激灵,我下意识朝那味道散过来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
正对上一双同样朝我看过来的眸子。
淡淡的蓝,像两块剔透的烟水晶。
宝珠?……是你??没想到,外婆慎重其事把我叫到这地方,其实是给我安排了一场相亲。
更没想到,相亲的对象居然是红鞋的老板靛。
靛的中文名全称斯祁靛,随外婆的姓,英文名叫NOLSON,英国NOLSON财团的继承人,也是典型的三国飞人,就是生在英国,住在瑞典,工作在美国,三天两头飞来飞去在几个国家里转悠的人。
最近在来的中国,鞋子是他家副营的一个项目之一,那个品牌的鞋子全世界几乎人尽皆知。
跟我一样,他是至今单身的外婆的乾孙子辈。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一路过客厅的时候发觉厅里好像有人坐着,吃了一惊,摸着开关把灯打开,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个安静坐在沙发里的人影是?。
他似乎是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头枕着沙发背斜靠着身体一动不动,我进门的声音没引起他的注意,被我突然打开的灯同样也没让他有任何反应。
我在他面前始终就像空气般存在着的,就像他在我面前这种似有若无的存在一样。
于是没再理会,我继续朝房间里走,走几步隐隐觉得身上有道视线在跟着,一回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依旧斜靠在沙发上,他头枕着沙发背一动不动看着我,直到我收回视线准备离开,他忽然开口:你去哪儿了。
愣了愣,因为没敢确定问出这句话的人会是他。
半晌吞了口口水,我道:相亲。
什么是相亲。
他又问。
我推门走进房间: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话音落,没再听见他继续开口,我关上了我的房门。
和靛认识,这是外婆所没有预料的,不过看得出来她因此而有点高兴。
所以没说上几句话她就把我留在了那个饭店,自己借口有事一个人先离开了,于是第八次和靛见面,我们在这家和他的店一样年纪的大饭店里坐了一个下午。
吃过晚饭他接了个客户的电话先走了,于是我就一个人一路逛着街回了家。
总得来说,还是比较有意思的一天,如果不是电梯里那一场让我惊心的遭遇的话。
想到那件事突然间老鸹啼似的笑嘎嘎嘎一阵从窗台上闪过,毫无防备间听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抬眼就看到窗台上半只苍白的头颅攀着窗框缓缓蠕动,边动嘴里边发出些嘘呖呖的笑。
我抓起边上的闹钟用力朝它砸了过去,没砸中,它一晃间很快消失了我的视野之外。
我稳了稳呼吸。
又是这东西……最近这些东西似乎越来越多了,很多都是我以前从来没见到过的,我不知道那到底是鬼还是怪,不过它们从来没有侵害过我,所以我也并不怕它们。
只是近来似乎猖獗得有点过分了,虽说依旧无害,但这种距离实在让人困扰。
我到底该拿它们怎么办?想着,身后的门开了,我瞥见厅里的光拉进?漆黑的影子。
他站在门口,但似乎并不想进来。
我没去理他。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种样子,有时候离得我很远,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无处不在他视线之内。
我不知道他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他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有时候会一个人走得很远,极少和我说话,像道雾气似的可有可无地存在。
真不喜欢他这种样子,他的样子让人有种坠落的消沉。
于是背对着他在屋子里一动不动站着,想着再过一会儿他自然就走开了,像往常一样,所以等听见脚步声走进来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他走到我身后伸手按住了我的头,于是我只能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静立不动。
半晌听见他轻轻地道:刚才什么声音。
我没有回答。
他忽然掠起了我的发: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没等我把话问出口,他又道:相亲和订亲有什么关系。
动作很随意,随意得彷佛一种自然。
我被他这突然而来的动作弄得有点僵硬:有了相亲,就有订亲。
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却随即感觉他手指紧了紧:那就是一回事了。
有点疼,我没有回答。
只是低头挣了挣,没能挣脱,却感觉一道冰冷的东西插进了我的头发慢慢朝下划。
似乎是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慢慢划动在我的头发间,像把梳子。
他在做什么……一阵不安,狐疑间我感觉到那道冰冷再次贴着我的头发朝下滑。
很轻的动作,很陌生的细致?,你在做什么。
僵着脖子,我终于憋不住开口他的手指从我发丝间划落到我的脸颊:最近在想一些事。
什么事。
以前的事。
以前?什么事?没有回答,头发上他手指的温度忽然消失了,连同他在我身后的存在感。
我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房门半开着,从外头拉进一片客厅的光亮。
偷偷松了口气,我走过去把门关上。
真被他刚才的样子给吓住了,心脏跳得飞快,我想不通?今天这有点反常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琢磨了半晌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正准备换衣服上床,却在这时突然觉得肩膀上有点重。
一种阴冷冷的重。
心脏一阵发紧。
迅速回头,身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而肩膀上的重也在这同时消失了,我忙把手伸向房门,正要用力把它往外推,脖子上忽然冰凉凉地一冷。
然后一张脸从我肩膀后慢慢移了过来,带着股淡淡桃花的香气:妹妹……叫我好等呢……*** ***桃花煞,据说,它是人的冤魂迟迟不灭所以在桃树根下凝聚而成的一种煞气。
每年桃花开得最旺的季节,它会幻化成人样在桃林里兜转,因为幻化的样子无论男女都美得不可方物,所以被人称做桃花魅。
可是正如最毒的花往往是最美的,这东西极凶。
往往撞克到了它,几乎无人可幸免,所以更多的时候,它被人叫做桃花煞。
三年前我被桃花煞缠住过一次。
那时候因为有狐狸在,所以我侥幸逃过一劫,而这次和林绢去桃花乡踏青,没想到同样的地方不一样的场地我居然会又碰到了这种东西。
只是这次没有狐狸,结果他第二天晚上就跟到了我家。
他的手缠着我的脖子,我脖子僵得一动不能动。
这种东西即使是要人性命,也是要得异样的妩媚。
满眼充斥着他通体妩媚的颜色,呼吸里全是桃花的清香,而这味道让我的头很晕。
脑子有种不受控制的昏沉,心下清楚自己正在重复着三年前时那个差点要了我命的过程,而他也像是存心要让我清醒着感受这一切似的,和三年前不同,他没有带走我四肢的感觉。
所以我能够有机会把手偷伸进衣袋去掏我的护身符。
自从姥姥给的珠串在老家弄断之后,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它们上面有狐狸用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奇怪东西涂抹上去的符号,每天带在身边,对于某些东西来说它还是挺有效果的,它和姥姥的珠串一样避免着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因为被我的感知吸引我身边,而给我造成的日复一日的困扰。
可谁知这会儿没等我把符从兜里拿出来,手心里突然间就空了,紧跟着耳朵边哗啦啦一阵响,那张符被身后一只手慢慢抵到了我的眼前。
那只白狐,他在哪儿。
凑在我耳边,他问。
我摇头。
眼见着这只手随之轻轻一抖,那张护身符转眼在我面前裂成了一堆金黄色的碎屑,于是明白,狐狸做的这些符在这么一只妖怪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那么就你吧,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狐狸不在,就由你来代替好了。
话音落,我感到脖子后面像被风吹到了似的一阵冰冷的气流滑过。
就和三年前时一模一样的一种感觉,清晰感觉得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股气流丝丝缕缕渗了出去,可是手脚麻痹了似的动弹不了。
我想我这次是真的完了。
却就在这时,一阵似笑非笑的声响突然间从窗台上倏地下滑过:嘎嘎嘎嘎嘎嘎……随即感觉周身那种麻痹似的压力蓦地一松,趁着他因此而忽略了对我的钳制,我头一低绷直了肩膀就对着后面使劲一顶。
却什么都没顶到。
反让自己被这力量扯得一头栽倒在地上,迅速爬起来朝周围一圈扫视,一眼看到这只通体艳红的桃花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那道窗台上看着我,不由自主连着倒退几步。
然后听见他嘴里咯咯一阵轻笑。
笑得那只原本隐在窗角边一颗小小的头颅噗的下从上面滚了下来,伸手捉起看了看,他将它凑到嘴边,一边对着它轻轻吹气,一边将它捏在手里轻轻地转。
转着转着那只头颅就不见了,只有一些黄黄绿绿的液体从他手指缝里滴滴嗒嗒淌了下来,于是满屋子的桃花香里登时掺杂进了一丝变了质的奶酪似的味道。
一阵恶寒,我不假思索转身推开房门就朝外冲。
几步出去一眼看到?在厅里的沙发上低头坐着,忙冲着他拔高嗓子一声喊:?!他没有理会我。
连叫了几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我奔到他身边,他还垂着头一动不动在那儿坐着,睡死了似的。
感觉到身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我房间里传出来,我抓住他肩膀用力一摇:?!?!一声闷哼,身子依旧没动,他突然把头猛地一抬。
两眼睁开瞬间一道锐利的紫光从他瞳孔里飞闪而过,惊得我一松手连退两步,却在这同时被他伸出的手一把抓住。
我倒抽了口冷气。
他的手指冰冷冰冷的,隐隐一层青气在他手背的皮肤上若隐若现,脸上也是。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这层发青的皮肤上微微蠕动着,一块块从里头层层叠起,呈片状朝上张开像是要随时从他皮肤里斜刺出来。
??!下意识伸出手去摸,还没碰到他的脸,整个人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
我不由自主一声尖叫。
?的怀里冷得想块冰。
两只手狠狠抓着我的肩膀像是想要把我按进他身体里去似的,他的全身抖得厉害,压在我头顶上的喉咙里滚动着一些根本就不像是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我被他这样子给吓住了。
用力挣扎,没能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手却一滑在他脖子上擦出一道尖锐的疼。
这才发现他自颈部以上密密一层黑色的鳞片取代了原先的皮肤,一片片薄而坚硬,刀锋似的在我眼前泛着层暗青色的光。
突然他一把将我推到了地上。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纵身从沙发上直窜了起来,扭头朝身后一声咆哮。
这同时空气里飒的声响。
没等我看清楚到底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像是有什么东西无形中抓住了他似的,他身子一腾,凌空一个转折断弦风筝似的朝着房门方向斜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房门口一声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尖叫声乍然响起: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少爷!要被这头畜生吓死了!!很熟悉的声音,可这声音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我家里?急急从地板上爬身,这才发现客厅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
一只秃鹫似的头颅拖着把冗长的发在门边上上下下地飞,末了停在门外那个少年肩膀上,少年一双烟熏似的眼在门外混沌的夜色里模模糊糊地对着我看。
是对门的术士。
一手插着裤兜,一根银色的锁链在他另一只手里锵啷作响。
锁链很长,拇指粗细一根蜿蜿蜒蜒在地上,地上蜷缩着?的身体。
脖子被这根银色的东西一道道紧缠着,他身体抖得像在痉挛,而整张脸上已经完全没了人色,青灰色一层隐约闪着道金属似的光,眼看着那术士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嘴一张,他朝着他露出口森森的白牙。
术士却像完全没看到似的,一点一点往前走,一点一点收着自己手里那根银色的链子。
直到他面前站定,弯下腰朝着躁动不安的他轻轻笑笑:好了,我是谁。
话音落,?的身体突然间不抖了。
连带青灰色的皮肤逐渐恢复回原来的色泽,他喘着气静静看着面前的术士,片刻嘴里喷出团淡青色的雾,他道:主人,我的主人。
*** ***姐姐,红茶两杯赤豆糕一块山楂糕一条。
姐姐,可乐卷三份,三杯豆浆不放糖。
我要两只鸡蛋卷,阿姨。
老板娘,夹心脆五个,肉松馅的……或许是快近清明的缘故,晴朗的日子没持续上多久,天又开始断断续续下起了雨,灰色的天气灰色的街,半死不活的气候,就像我店里这些天来半死不活的生意。
连带情绪也变得灰濛濛的,尤是每次面对靠窗那抹唯一鲜艳的颜色的时候。
一早就在那地方坐着了,那个容貌和他名字一样艳丽的男人,窗玻璃外的路被雨淋得灰幽幽的,映得他一身桃花似的红张扬得有点突兀,于是连带生意也比平时好得突兀了起来,从开门到现在,虽说不上顾客盈门,也一直都进进出出基本没什么间断。
多的是些学生样的,打着伞从门口经过朝里望了眼就进来了,有的打了包就走,有的会坐下来吃上一会儿,而目光则无论长或者短,全都是不约而同闪烁在窗口边那抹艳丽的身影上。
也难怪。
一个男人,本身长得好看,已经很引人瞩目了,何况他还天生一把比桃花还要鲜艳的长发。
一个好看的男人天生一把桃花似鲜艳的长发,已经够抢人眼球了,何况这一种颜色除了张扬在他头发上,居然还烙在他那双比桃花还要妩媚的眼眸。
那就不单单只是抢人眼球那么单纯而已了。
那叫魅惑。
过于美丽的男人是妖孽,那么过于妖孽的男人是什么?我却说不出来了,因为那本就不是男人,比如狐狸,比如?,再比如他。
他是只妖精。
狐狸叫他桃花煞,我叫他妖怪,他自称方绯,方正的方,绯红的绯。
我很奇怪精怪居然也会有姓,他说,那是他对自己活着时候唯一留有印象的东西。
方绯昨晚突然出现在我房间里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这回是小命难保了,因为狐狸不在,连?也被对门那个小术士带回了自己家。
而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昨晚术士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场面让我的脑子很乱,乱得像是做了场梦似的。
梦里的?变成了只青面獠牙的怪物,而我本来是想向他求救,却差一点被他整个儿捏碎,要不是后来破门而入的术士用一根锁链拴住了他的脖子和双手。
之后他就安静了下来,不再浑身抖个不停,也不再野兽似的冲着人咆哮,连身上那些突然长出来的青黑色皮肤和鳞片也渐渐消退了,他在那个术士的桎梏下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只是看上去没有任何知觉似的,不管我怎么叫他,他也不理睬,只一动不动站在术士身边,就像我刚遇到他那会儿他跟在我身边时的样子。
后来术士就带着他离开了我的家。
临走对我说,他是来取麒麟赊他的那笔账的,那笔账的数目是百年。
这句话的意思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所以直到他们全都消失在我家门外,我才意识到这一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术士带走了。
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叫术士主人。
于是这个家里真的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虽然他在的时候我从没真正把他当作过一个人。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下子似乎完全没了任何念头似的,我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想着回到家时?相当异样的言行,想着后来他身上那种骇人的变化,想着他在术士脚下静静地叫他主人……想着,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可似乎又什么都没明白。
直到那个消失了很久的桃花煞咯咯笑着突然从天花板上飘荡下来。
下来坐在了我的边上,我没躲,也没闪,只等着他跟之前解决那只小精怪一样把我给解决掉,只是出乎意外,他并没有对我动手。
只是和我一起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坐着,一直到天濛濛发亮,他说:我叫方绯,方正的方,绯红的绯。
他还说:今天开始,你得养我,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店门锵啷阵响,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推门走了进来。
要了份奶茶和糕外带,经过方绯身边时脸刷的下就红了,一直到掏钱给我的时候脸已经红得不行,在口袋里挖啊挖的老半天才挖出把钱,一不小心撒了一地,我听见那妖孽吃吃地笑。
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却见他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上靠着门站着,于是那个女孩离开时不得不再次打从他面前走过。
走过时脸又一次红得像只苹果。
一路过去头垂得低低的,却丝毫没发觉那让她脸红到脖子根的帅哥在她经过的当口低下头,一路循着她过去的方向轻轻吹着气。
吹着吹着那姑娘的脸就白了,直到推门出去门在她身后合上,他才停下刚才的动作重新坐了回去。
意识到我目光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随之微微扬起,饱满得像块沾了水的蜜桃。
我只低下头当做没看到。
有种事是想管但没法管的,有些东西是见着只能当作没见到的,有些问题是放在眼前但根本就没法处理的。
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这没有客人的间歇清点一下收银机,顺便整理整理柜枱。
而所谓养他,指的就是这个么?这么说的话我店里倒确是有着取之不尽的供应源。
只是终究不清楚他心里到底盘算着的是个什么样的主意,他为什么要放弃取走我命的打算?留在我这里不肯走,他又到底想做什么。
搞不懂,最近越来越多的事,让我搞不懂。
如果狐狸在的话,现在会是什么样。
最起码,昨晚?出事的时候他应该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起码,这会儿坐在窗台下一双眼绕着店里那些小美女转的不会是眼前这周身一骨子妖桃艳香的他。
最起码……呵……连?都离开了,我还能有什么最起码……本台讯,今天凌晨一点,本市大都会饭店两名保安在该饭店底层电梯内发现了一具尸体,初步证实尸体是该饭店一名女性员工,目前,警方正着力调查死者的死因……外头的雨听上去大了些,唰唰唰一阵紧似一阵,伴着电视机嗡嗡的声响,听着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想来一时半会儿不再会有客人进来,我扫着电视上的新闻有一下没一下擦着柜枱。
听到大都会三个字时不由自主朝电视多看了一眼,刚看到里头混乱的人群间抬出副用雨布包裹得严实的担架,冷不防手边电话铃一阵响,把我惊得一跳。
忙伸手过去接起:喂你好,狸宝专卖。
什么?!你说什么?!经过一夜的暴雨,第二天天气好得出奇,太阳一大清早就把整条街晒得金灿灿的,可是我的心情却消沉得像片透不进光的灰谷。
店里出了点事。
事情可大可小,我现在也不好判断,只是忐忑着,因为我不得不放下一切事情毫无头绪地在家里等着最终的判决。
事情来自于昨天那通电话。
电话是食品质量监督局打来的,他们说由于吃了我店里卖出去的糕点,有几家人家不同程度地出现了食物中毒的现象,因此投诉到他们那里去了。
还说他们正在化验被那些人送去的食物,具体结果如何,让我在家等消息。
不过店暂时是不能开了,在他们那边亮出绿灯之前。
我想这恐怕是对于做食品生意的人来说最糟糕的消息了。
一家被食品质量监督局卯上了的点心店,以后谁还敢上这里来吃?而且经过这么一查,肯定会查出来我店里现在卖的那些所谓的狸宝专卖招牌点心,并不是店里本身做的了。
那都是在狐狸离开之后,我从找遍全城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家有着类似口味的百年老点心店里面批的。
没办法啊,我的手艺根本做不出狐狸那样的点心,要维持店里的招牌,只有这么做。
可问题是……那种老字号的店里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让人食物中毒??思前想后想不出个所以然,就在这时又接到了外婆打来的一通电话。
是国际长途,她居然已经飞回英国了,所以自然不知道前天半夜她所住的那家饭店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打电话来是为了确认那天她离开之后我和那个叫靛的人之间的情况。
电话里口气很笃定,就像是在随口确认着一件差不多已经签好了合同的生意。
我只能随便跟她扯了两句,挂掉电话不久食品质量监督局的就找上门来了,带着我店里食品的检测报告。
报告还好,查下来食物并没什么问题,但别人也确实是出现食物中毒迹象了,所以他们带着仪器过来打算在我店里再好好彻查一下。
彻查的时候我看到那只桃花妖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我的店里。
安安静静在角落里坐着,一边慢悠悠喝着茶,一边一双不笑自媚的眼睛盯着那些检查员里最年轻的一个女孩子细细地瞧。
瞧得那检查员一张脸从粉红到了深桃红,眼看着那妖孽站起身不紧不慢朝她走了过去,我突然想起,貌似去投诉食物中毒的那几家人家,来我店里买点心吃的都是年轻女孩子吧……其他人吃了都没事只有她们出现食物中毒现象,莫非……想到了马上想跑过去阻止,但已经迟了,几步过去那女孩的身边已经不见了桃花妖的踪影,只看到她一张脸由原来的嫣红变成了一片青灰色的白,而她还浑然不觉地在检查着我厨房里的设施。
于是不得不懊恼地转过身,头一抬却一眼看到那只妖孽正盈盈笑着站在我身后。
一张脸艳丽得像朵怒放着的桃花般,而这样的艳丽却让人一阵烦躁的倒胃。
突然我在他身后的镜子里照见了自己的样子,和那女孩一样,我一张脸也是苍白的,青灰色的白。
吱嘎一声响,门开,打断了我满脑子乱糟糟的思路。
抬头望见门里探出张脸:找谁?我一愣。
一个陌生的少年。
十八九岁的样子,模样白净清秀,一眼看到我马上咧开嘴笑了起来,啪的下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说拽着我往屋子里拖:哟!哟!是对面那家的小白啊!少爷少爷!小白来了!叫完突然一捂嘴,然后回头朝我挑了挑眉:少爷在工作,小白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
这谁啊??认都不认识搞得这么熟络的样子,一口一个小白的叫,他……等等,他怎么知道我老被人叫小白……琢磨着上上下下对着他一阵打量,但我还是看不出来我们以前见过面的样子。
而他被我看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眉飞色舞了起来,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又一把拉住我的手:哟!哟!小姐是不是很欣赏这张脸?乖乖的哟哟!看得眼睛也发直了!喂!你说什么啊!被他这一嚷嚷叫得我脸都要发绿了,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一路拖着朝里屋走:喂喂小白小姐!刑官还有很多脸,小姐要不要都看看!不要!等等……你说什么??刑官还有很多脸,小姐要不要看看?你……刑官??哟哟!!停下脚步一转身,害我差点一个趔趄撞到他身上。
站稳脚步正想质问他怎么说停就停,一抬头猛就看到一张空白成一片的脸惨白白压在我头顶上。
吓得我脱口而出一声尖叫。
被他伸手一把摀住嘴,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少爷在工作,要是被打扰了刑官会挨揍。
你真是刑官??嘴一得到自由,我再问。
他把手里一张东西对着我晃了晃,然后朝脸上一抹,再低头,又恢复成刚才那个笑面如花的温文少年:今天刑官休假,少爷允许休假中的刑官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
我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厚厚一层。
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神使鬼差地跑来这鬼地方,当下转身准备离开,还没迈步,边上门喀的声响打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一身精致的衣裳衬着她一脸精致的妆,只是不知怎的眼睛微微有点发红,见我望着她她头一低就迳自朝大门口走去,身后紧跟着一人踢踢沓沓从房间里晃了出来,带着房间里一股浓郁的檀香味:走好,秦太太。
刑官,送客。
话音落一双烟熏似的眼闪到了我的身上,见着是我似乎微微一愣,随即嘴角斜出道笑:呀,稀客稀客,姐姐这是来买香炉蜡烛呢,还是花圈呢。
胸闷……我乾瞪着他一时没话讲。
正打算不去理会一走了事,忽然听见他身后的屋子里锵锒锒一阵碎响,片刻,一道身影从里头慢慢走了出来。
银白色长发缠着银白色锁链,一路过来脖子上锁链锒铛作响,手上和脚上也是。
??!脱口而出对着他叫了一声,而他似乎根本没听到似的,一双暗紫色的眸子始终低垂着,没有任何知觉地从我边上走过。
?!!我又叫,提高了点嗓音。
他依旧自顾着朝前走,没有一点反应。
直到术士突然开口嘴里轻声念了句什么,他的脚步停,转身面朝向了我。
哟哟!乖乖的麒麟。
耳朵边响起刑官的话音。
刚送完那个女人回来,眉开眼笑地在?面前一站,他对着我摆了摆手:刑官喜欢乖乖的麒麟。
术士!脑子一个激灵,我猛回头一把抓住身后那少年的领子:你对他做了什么??!!我?上上下下看了看我,术士眨了眨眼睛:我对我的雇员向来严格按照国家标准来行使我的权利,是不是啊刑官。
是!少爷!放屁!你把他当什么了!为什么还把他像条狗一样栓着?!狗??目光轻闪,那双模糊在黑眼圈里的眸子看上去有点异样的精亮:有意思,你也会说这种话的么宝珠。
放开他!放?重复了一句,搭住我手背把我的手轻轻扯下,他笑:姐姐开玩笑吗。
什么?一巴掌甩开他的手我正要再次把他揪住,手还没碰到他的衣领,冷不防一只手横了过来,在我抓向他的瞬间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冰冷而有力,扣得我手腕隐隐发疼。
抬头就看到?一双眼静静对着我的方向,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初见他那会儿他眼里那种虚无的空洞。
我一呆。
姐姐,那么一愣神的工夫,转身走到我边上,术士一只手搭住了我的肩膀: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麒麟是我的。
他的一切从前天晚上开始,似乎就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吧。
我语塞。
僵着只手在?的手心里,显然没有术士的吩咐,他不会放开我,也不会对我再继续做出什么事情。
这么听话的?……这么顺服的?……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果然只有主人才配驾驭这样一只神兽么,而在我身边,他只是一只高傲不受控制的风筝。
话说回来,姐姐光临小店,不知道有什么是本店可以提供的。
耳边再次响起术士的话音。
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我又朝?看了看。
他依旧安静不动地面对着我,没有表情,也完全感觉不到我的视线。
我想……买几张符。
我说。
符啊,应有尽有,驱邪的,退魔的,旺财的,驱病的……姐姐要哪一种。
驱邪的。
刑官,驱邪的多少钱一张。
少爷!驱邪的最低价三千!三千哪……给姐姐的话,那就两千?吧,九折优惠哦。
哟哟!少爷真慷慨!走出术士家的门,只觉得头顶的光线刺得我眼睛一阵阵地发花。
拽着手里的符转身朝家门口走过去,这张符最终以两块七毛钱的价格被我买了下来。
那个天杀的宰人不见血的小术士……也不知道相比狐狸做的,他做的这种标价奇贵的符是不是会更有效果一点,希望不是和他的价钱一样,开得是胡天黑地的大,实只值那么一点点。
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过马路时手机突然手机突然响了。
接起一听,是个女人的声音:宝珠小姐么。
对。
我是工商行政管理部。
因为接到顾客的投诉,又查明你店里确实有让人食物中毒的嫌疑,所以通知你一下,从即日起到我处发放给你重新营业的证明,这段时间内你暂时停止营业,并接受我处派去人的调查。
可是食品卫生质量监督局的人已经……为安全起见,这是必须的,小姐,请配合。
可是……说着话,眼见边上一辆摩托我这里开过来,刚下意识避开,冷不防另一边刹车声吱嘎一声尖叫,惊得我浑身一个激灵。
就在我光顾着右边马路时完全忘了留意下左边的车。
可能是没料到我过马路根本就不朝两边看,那辆朝我急驶过来的车等近了才踩刹车已经有点来不及,车头一下撞到我胯骨上,彭的声闷响撞得我两眼一阵发黑。
整个人一时给撞闷了,半天没缓过劲,就看到那车的主人摇下车窗涨红着脸对我一声大吼:聋子啊!喇叭按了半天你聋了还是怎么的听不见啊!!突然冲出来是不是寻死?!!我喉咙口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眼看着那辆车在它主人恨恨丢下那句话后忽的下扬长而去,我捂着胯在路边成了周围人闪烁目光的注意焦点。
真是作死啊……这种时候突然跑出来。
亏得人家开得慢。
是啊是啊……否则早要被轮子卷进去了。
真是的,现在的年轻人……走路都跟急死鬼投胎似的……作死啊作死……滴滴……一辆车从旁开过,经过我身边时摁了摁喇叭。
我下意识后退。
抬头不经意间目光掠过那辆车的车窗,车窗半开着,里头坐着个人,在车子驶过瞬间从我视线里一闪而过。
只是短短瞬间,可车里那个侧影的轮廓熟悉得让我心跳猛一下加快。
不自禁脱口而出一声叫:狐狸?!也不知道车里人有没有听见,因为在我喊出声的当口,车子已经朝前驶出了很远。
只隐隐还能辨清车里那身影静静坐着,当下拔腿就朝那辆车追了过去:狐狸!!狐狸!!一口气追出几条街,看着它慢悠悠被红灯拦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我也已经喘得挪不动步子了,眼见很快黄灯跳绿,那车再次朝前驶去。
吞了口口水正想继续朝前追,刚一迈步,胯部一阵钻心的痛。
眼睁睁看着那车绕过前面的街朝右边路口拐了过去,转弯一刹那里头那道静坐不动的身影忽然伸出只手,手里拈着支烟,熟练一转,在车窗上轻轻一掸。
我释然。
不是狐狸……怎么可能是狐狸,狐狸从来没抽过烟。
想来,最近眼睛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了吧,所以才会看谁都像狐狸。
狐狸怎么会抽烟,狐狸怎么可能坐在美国领事馆的车子里……回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进门,先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狸宝专卖两扇门都朝外敞开着,铜铃在门顶上被风吹得叮零零的响,店里头一团漆黑,没有人影,包括鬼影。
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几个路人说说笑笑从我身后走了过去,落地窗上倒映出他们经过瞬间看向我的脸。
我头一低朝店里走了进去。
店里还保持着白天那些人检查过后留下来的凌乱。
一些淡淡的味道从厨房里散了出来,某种化学药水似的气味,在这样寂静又凌乱的空间里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随手把边上凳子翻到桌上,我听见滴滴答答一阵自来水的声响从厨房里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水笼头没关好?琢磨着加快步子往厨房门口跑,没跑出两步,眼角边一抹艳红的色彩无声一闪。
回来了?再一闪,人已到了我身边。
盘腿往桌子上一坐,一双桃红色眸子静静望着我。
嗯。
应了一声。
手下意识插进裤子袋,裤袋里塞着那张从术士这里买来的驱邪符:怎么不开灯。
我不喜欢。
哦。
绕过他身边继续往厨房走,几步来到门口,还没进门,冷不防脖子后轻轻一缕风扫过。
随即扑鼻而来一阵桃花香:好奇怪的味道……妹妹,你上哪儿去了。
我被突然贴上来那张冰冷的脸冻得一个激灵。
急急推开他加快步子奔进厨房,一脚才跨进门坎,我整个人蓦地一震。
厨房里有个人。
背靠着墙坐在煤气灶旁的水池里,她的头斜搭在水管上。
这姿势似乎是在看着我,可是一双正对着我的眼珠子在窗外时不时扫过的车灯下看起来像蒙着层白雾。
白雾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根爆裂开来的血丝。
水笼头里渗出来的水一滴滴打在她胳臂上,再顺着她的手臂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白天那个年轻的女检查员。
为……什么……半晌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我下意识朝后退。
这同时身后响起方绯不紧不慢的话音:她自己回来的。
我一惊。
卒不及防间迅速收住脚步,可是背已经撞到了身后那具冰冷的身体。
身体很软,也很轻,就像他嘴里低低说出来的声音:我问她,愿意么?她说愿意。
话音落,两只手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伴着阵桃花的清香:妹妹,你说她的腿是不是很美。
我僵着身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被他强迫着面对着池子里那具女尸。
池子里满溢出来的水早已把她的短裙濡得透湿,一道道沿着她的腿往下淌,这让她一条失了血色的腿看起来玉似的光滑。
真漂亮……头枕在了我的肩膀上,方绯轻轻地叹:腿漂亮的女人,一般味道会比较好……走开!!一声尖叫从我嘴里爆发了出来。
低头猛撞开他的身体,趁他愣神间用最快的速度猛抽出裤袋里的符朝他脸上用力一贴。
贴中霎那我瞥间方绯的脸色似乎变了变。
随之一声低哼,他朝后连着倒退数步,眼见着正要伸手抓向脸上的符,陡然间身子一抖,他整个身体突然融解似的化作一团淡粉色的雾在我眼前四下散开。
我呆了呆。
因为没想到这张符的效果会这么神。
只是往他脸上那么轻轻巧巧地一贴,这少说也已经成精多年的桃花煞就那么消失了?记得那时候狐狸做的符,可是被他三下两下就撕成了碎片的……狐疑间,头顶咯咯一阵笑,笑得我头皮冷冷地一麻。
几乎是同时一缕桃花香风似的一阵从头顶压了下来,在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两只冰冷的胳膊软软环住了我的肩:妹妹,这是什么,你给我带回来的礼物?我沉默。
鼻尖上一张金黄色的符,随着拈住它那只苍白的手在我眼前轻轻抖了抖,片刻彭地声燃起道亮蓝色的焰。
符在焰火中间迅速萎缩成一团。
然后蝴蝶似的飞扬而起,几个跌荡,在我急促的呼吸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啧……下次再带,带点更有意思的,目光转向我,方绯一双眼在黑暗里像两朵盛开在阳光下的罂粟:好么妹妹。
我用力挣开他冰冷的手:滚开!滚?眉梢微挑,眼梢里一丝奇特的笑:呵……小鬼,你以为我是谁呢……我没言语。
他又笑:我是妖。
淡淡三个字。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全身不自禁地寒了起来。
一个激灵正想夺路朝厨房外跑,可随即发觉自己两条腿像是石化了似的,无论我怎么用力,它们怎样也动不了。
只能一动不动保持着这样僵硬的姿势呆看着他,他那张美丽却让我恐惧得发抖的脸……离得我很近,近得几乎贴在了我的鼻子尖:所以,你最好祈祷那只狐狸快点回来,然后他又朝我凑近了一点,比桃花更艳的双唇对着我轻轻开合:我不动你,不代表你就不会死,那不过是时间上的差异。
顿了顿,捉着我肩膀的两只手慢慢移向了我的脸:我想你已经照过镜子。
滚!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又冲着他一声大吼,在他说完那句话我朝我嫣然一笑的时候。
藉着那股子力扬手一巴掌挥向他的脸,手指却转瞬穿过他的脸划向了一旁的空气,而他依旧轻笑着,带着脸上淡淡妖娆的神情。
随后一声叹息:哎,灰姑娘……我的灰姑娘……胯骨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疼得我两眼一阵发黑。
还没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我身体在一团黑暗里陡然间失去了平衡,却在这时衣袋里的手机突然间疯狂地唱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尖锐得让我一下子跌坐到地上不由自主一阵抽搐。
随即感觉到脸旁风似的一阵桃花香无声掠过,我的心一紧。
忍着疼迅速摸遍全身把手机找到,旋即以最快速度把它翻开对着它一阵尖叫:林绢!!林绢!!!……喂?话机那头迟疑了一下,片刻传出道有点陌生的男声:辛蒂?我混乱的神经一瞬间滞了滞:谁……宝珠?谁!我是靛。
*** ***关了主灯,红鞋打在玻璃展台上一盏盏射灯柔和的光线让我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了点缓和。
我躺在沙发上看着靛在里屋走动着的身影。
从我家到他店这一段距离,好像跨过了一道奇怪的线。
像是从一个世界跨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是说不清当时为什么会没受到方绯的阻拦,在靛开车过来接我的时候。
我本以为出了那种事情,方绯是不会再放我出去的。
可是从电话铃响起一直到靛跑来把锁了店门坐在门外的我从那里带走,我始终没看到方绯的影子。
他好像突然间凭空消失了似的。
而现在他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我那样从家里离开,之后他会对我,或者对方绯怎么样……所以你就追过去了?一阵话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拿着药油走到我边上蹲下,靛撩开了我的衣服:那人和你说的胡离,真的有那么像?我点点头。
他笑笑:真不要命了。
衣服下青了一大片,从腰一直到胯部。
虽然只是皮下出血,自己身体上的伤看在自己眼里不管怎样都是触目惊心的,所以移开了视线我抬头看着架子上那些散发着浓烈皮革味的新鞋,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只感觉靛沾了药油的手指一下下揉在那片淤青上,不轻不重的力道,皮肤和皮肤的接触不觉得有特别的抗拒,也许是他身上有那种我很熟悉的味道。
忽然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那只狐狸还在的话,我现在会是怎样……然后再不由自主地鄙视自己,我似乎真的是个太没骨气的人。
没骨气到会在那样一种妖孽不声不响从我这里离开之后,还时不时地要去想他。
这时突然感到腰上钝钝地一疼。
似乎是靛的手指一瞬间加重了点力道,我疼得皱了皱眉。
所幸没有很没骨气地叫出声,我看到他抬头朝我忘了一眼。
疼不疼。
他问。
我摇头。
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没事。
听我这么说,他继续用刚才那种力道给我揉着身上的淤青:会有点疼,忍一忍,不这样没效果。
嗯。
之前电话里你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是怎么回事。
没事,只是一下子看到自己身上的伤,怕了。
是么,那就好。
手指碰到了我的裤子,他看了我一眼。
我把裤子朝下拉了拉。
看着他继续低头小心用手指沾着药油朝我身上抹,很细心专注的样子,就像他专心于他那些脚模和鞋子时的样子:谢谢你……靛……他笑:客气什么,你是奶奶交给我的责任。
奶奶,他这么叫我的外婆。
于是忽然有了一种不知不觉的亲近,对这个总共见了九次面的男人。
还好有他在,在最近这段混乱得让我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的日子里,在狐狸不在、?也被带走了的日子里。
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以后那些未知的日子继续下去。
想着想着眼眶不由自主有点发烫,在他低垂着的发丝像某种动物的毛似的轻轻扫在我皮肤上的时候。
偷偷深吸了口气防止一些令人尴尬的东西会突然间从我眼眶里落下,这当口,突然一阵拉长了的警笛声远远从店外头一路传了过来。
越离越近,转眼到了红鞋的门口。
一瞬间不停转动的红光打得店里一片凌乱地闪闪烁烁。
我愣了愣。
循着那光下意识仰了仰身想朝店外看,靛把我的衣服拉了拉好,示意我在床上躺着不要动。
然后起身走到店门口,伸手刚把门打开,几个一身武装的警察用枪朝门上一顶迅速朝里冲了进来。
对不起,你们……靛伸手想要拦住他们,可是没有成功。
被他们推到一边,他们几步跑到我面前朝我啪的下出示了他们的证件,中一人拿着手里一张速拍照朝我晃了晃:狸宝专卖的店主宝珠吗,这个人你有没有见过。
照上一张脸,正面大特写让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看上去比在厨房幽暗光线下的样子更可怖了些,我一个激灵,别开视线对他们点点头。
我们是XX分局的,在你的店里发现了这具尸体,根据目击者的报告说你在这里,现在请跟我们到局里去一趟。
不是我杀的!走。
灰姑娘 新版(二)说是找我谈话,可是看上去和审问没有什么两样,一进公安局我就被他们带进了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桌子和两把凳子。
请问今天下午三点到五点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在对面邻居家,XX路339号。
那家卖纸扎香烛的店?……对。
我们去的时候那房子里没有人。
哦,是么。
跟我谈话的是个四十上下的警察,可能做这一行久了,看什么听什么眼里都是淡淡的,你说不上他信,也说不上他不信。
只能忐忑着尽量把自己的话原本而简单地说出来,因为据说这类人有着可以从你的话里举一反三出无数事情来的能力,所以回答他们的问题,要尽量的简短和扼要。
死者今天上午来过你这里,为什么。
她是食品卫生质量监督局的人,到我店里是因为有客人投诉我这里的食品可能存在问题,所以他们是来我店里检查的,当时来了有四五个吧。
当时店员只有你一个?……是。
我没有别的雇员。
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死者在离开了你的店后又在下午三到五点这段时间重新回到你店里。
我不知道。
可能她忘了东西在我店里。
你店里当时不是没有别人么,她是怎么进去的。
……我只是去邻居家,所以没有锁店门。
据食品卫生质量监督局的人说,他们当时还在你店里看到过一个男人。
男人染着一头桃红色的头发,所以比较让人印象深刻。
他是我们店的常客。
是么,他叫什么,你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我只知道他姓方。
这样。
合上记录本,那名警官抬头看了我一眼:在对你的一些调查里我们发现,你曾经和两名自称是你表哥的男人同居过。
这话一出口,听得我脸红了又白。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没吭声。
请问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继续沉默,我在他目光的注视下心脏跳得飞快。
可是绕遍了脑子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去回答这个看似简单但对我来说根本找不到一个适当答案的问题。
小小的房间一瞬间因为我的僵持而寂静下来,静得几乎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
这问题很难回答么。
没让这静持得太久,片刻那位警官又道。
而声音也突然间听上去犀利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我心虚下的一种错觉。
我抬起头:警官,我肚子疼得厉害。
出厕所,脑子里依旧一团乱糨糊似的,虽然硬撑着在里头蹲了将近刻把钟,我始终还是没能琢磨出该怎么样才能有效又理所当然地回避掉那个警官的问题。
磨蹭着走出门,门口等着的小警察早就有点不耐烦,一伸手扬了扬转身就往那个小房间走,我低头慢慢跟着,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宝珠?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男人夹着只包站在走道上朝我看,个子高高皮肤黝黑,扎在人堆里一眼就不见了的长相,看着似乎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没想起他是谁。
正狐疑着朝他多看了几眼,前头那个负责带我回去的小警察突然几步过来开口叫了声:罗队。
于是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一身便装看上去有点面熟的男人,不是几年前负责野蔷薇那个案子的刑警罗永刚吗。
一直以为自野蔷薇的事情之后,我跟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了,所以这次猛一撞上他,我还真没能把他认出来。
几年不见,他还和当初一样没太大变化,就是人更黑更瘦了,可能是升了职责任更加大了的关系。
这当口罗永刚也走近了过来,一边跟我边上的小警察点头打了个招呼,一边朝我指指:什么案子。
是翔哥手头那个新案子。
哦。
点点头,目光重新转向我:是那个被小偷撞到的案子吧。
对。
跟黄翔说一声,我要和她聊两句。
不过他还要再问她几个问题。
没关系,跟他说一下,不会耽搁太久。
是。
罗永刚有自己的办公室,几个人合用的那种,进办公室脱了外套示意我坐下,他脸上的神情让我之前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稍许定了定。
很久不见了,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是啊罗警官。
那家店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在支持着的吗,很不容易啊。
还好,邻居们也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意。
听说最近有人在你店里吃出了问题。
……是。
不过卫生监督局的人来了也没查出些什么来。
是么。
听我这么说,罗永刚点点头。
一阵沉默翻了翻桌子上一摞凌乱的文件,他抬头看看我:说句老实话,宝珠,这案子目前来说对你不太有利。
话一出口,刚坐下的我急急站了起来:罗警官,她不是我杀的!笑笑,再次示意我坐下:别担心,证据还不足,现在谁都不好说什么,把你带来这里也只是例行公事式的谈话。
例行公事么,可不管怎么看也都是审讯的样子。
不过现场只采集到你一个人的脚印,所以我才说这案子目前对你不太有利。
说着话啪的声点燃了烟,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朝椅背上靠了靠:能和我说说么,当时的情况,三点到五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我一直都在邻居家。
在那里做什么。
买点东西。
是么,轻轻吐了口烟,他在那道烟背后看着我的眼:据我所知那家店卖的是些丧葬用品之类的东西。
是的。
恕我冒昧,你去那里是……噢,因为听我店里的女孩子聊起他那里有卖什么幸运符之类的,所以……呵呵,原来是这样。
对了,要不要喝杯茶。
说着站起身,他走到饮水机边倒了两杯水过来:之后呢,之后你是不是回了店。
是。
能不能把你看到的跟我说说。
接过递来的水,我喝了一口,隐隐之前在小房间里那种惶乱的感觉又回来了,虽然不管怎样罗警官对我来说也算是个故人,而且他的神情看上去比之前那个警官要温和许多。
可是还是不自禁地手心发汗,因为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些什么,让人对我更加怀疑:我,回去时天已经挺黑了,那时候听到厨房里有滴水的声音,我想是不是水龙头没关好,所以就跑过去关,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了……当时又没有看到什么可以的东西或者人。
……没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我朋友叫来了。
当时因为太害怕,所以我没敢让他进屋,只是在外面等到他来。
也没想过到底这事该怎么办。
说着话我发觉自己声音有点发抖。
罗永刚看了看我。
半晌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吸着烟。
直到一支烟吸尽,他把烟头塞进烟缸里捣了捣:其实对于这件案子,我手头还有份比较特殊的资料。
什么?在现场我们采集到了两种指纹。
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人的指纹。
……是么。
可是从那个指纹上我们什么都判断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比较特殊。
说着从文件里抽出张胶片状的东西推到我面前:看看。
我朝那张东西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放大的指纹照。
照上一只很大拇指印,结构清晰,可是清晰的结构上没有一丝指纹应有的皮肤纹理。
这个……这就是我们从你家厨房里采集到的另一个人的指纹。
排除掉带着手套的状况,我们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的手指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是没有指纹的,宝珠,对此你有什么知道的么。
心里咯一下。
脑子里一片雪亮,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回答。
只是摇头,然后承受着罗永刚若有所思滑动在我脸上的视线。
好吧,半晌他开口,收起了桌子上的胶片:黄翔可能还有点问题要问你,我先送你去他那儿。
我站起身。
另外,可能,我只是说有可能,你会因为这案子要在看守所待一阵子。
为什么?!因为你是这案子唯一有证可查的嫌疑人。
但案发时间我不在店里!他笑笑:不要激动,宝珠,什么都是可以查清楚的。
等证据收集齐了,你就没事了。
可是……走吧,宝珠。
或许是因为罗永刚的关系,在重新被带去那个审讯室样的小房间之后,那位黄姓警官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把我逼问得太紧。
只是又问了我几句关于那段案发时间之内的问题,之后就离开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
而且果不然,被罗警官说中了,因为我目前脱不开的嫌疑,在一切证据还没让我洗脱这个嫌疑之前,他们要把我转去就近的看守所等待进一步的发落。
这对于我来说无异于一个噩耗。
去看守所等同于坐牢么。
长这么大,经历过很多的事,可怕的奇怪的,什么样的都有,而牢狱之灾还是头一遭。
也许是从小到大电视电影的影响,我觉得这对于我来说太可怕了,和见鬼见怪的可怕不同,这是人生上的一种可怕。
而头一次被关押在这种地方,那种滋味是更是很难用语言去形容的。
就在那扇只带了一个小方格窗的门随着最后一个人的离开在我眼前砰然关上的一瞬,觉着自己和外头的某种联系好像一下子给卡嚓一声剪断了,那种无可名状的恐慌感,即使是之前被人一个个问题紧逼着问的时候也没有过的感觉。
整个人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很难控制住了,我不停地在凳子上站起,又坐下,更多的时候是在这间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一圈一圈地走。
心里很慌,一种什么都抓不住似的空荡荡的慌。
而更糟糕的是眼下碰到了这样的事情,我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想打电话给林绢,可是她手机始终关着,家里的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在这种糟糕至极的情况之下。
突然而来的灾难过后,我竟是连一个可以求助或者联系的对象都没有的。
而这会儿哪怕就是只听到来自外头一句打气安慰的话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没被抛下,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这种一个人被关在这种地方,像是会随时随地被人遗忘的感觉。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案子的罪犯是谁。
而这案子的罪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拿他没有办法,或者意识到他的存在。
所以作为除此之外本案唯一嫌疑最大的疑犯,我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期待及早归还我的清白,恐怕很难。
这根本就是个解决不掉的无头案。
就这么在忐忑和焦躁里熬过了一整晚。
第二天天亮时人才开始有点迷迷糊糊了起来,刚趴到桌上似睡非睡地眯了一小会,耳朵边门卡嗒一声响,然后听见有人提高了嗓门对我道:起来吧,有人过来保释你了。
一路跟着那名警察出来,没碰上罗永刚,也没看到那个负责这案子的黄警官,只感觉到周围人都在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隐隐听到一两句,似乎和保释我的人有关,我想不出这种时候能出面把我保释出来的人会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保释这件事到底为什么会让这里的人看着我的表情都那么怪异。
一路忐忑又稍稍有点激动地跟着那个警察往外走,直到拿了我的东西朝出口方向过去,半道我才碰上了黄警官。
他似乎刚从外头办完事回来,见到我朝我看了看,然后对我道:最近希望你不要随便乱走,我们会随时派人过来和你联系。
我点点头。
刚要继续朝外走,再次被他叫住:认识斯祁芳兰吗。
我愣了愣。
呆站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是我乾外婆。
他又朝我看了几眼。
没再多说什么,只若有所思点点头,然后朝不远处那扇通向外界的门指了指:你的保释人在那里等你。
说完也没离开,只是看着我。
我在他目光下忐忑不安回过身朝前走。
连走了几步,确定不会再被他叫住,我一下加快了步子朝门口跑去。
一路跑一路想着之前他提到的我外婆的名字。
忍不住想,保释人该不会是我外婆吧……只是她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这事的?昨天才突然发生的事。
琢磨着把门推开,一脚跨出,门外靠墙一道身影朝我招了招手:宝珠,昨晚还好吧。
我怔:靛?——这一个背转身,既是生离,也是死别了……灰姑娘 新版(三)乾面包兑着水嚼在嘴里,就像嚼着一团破棉絮,不过聊胜于无。
厨房就在十步远的地方,可是不想去,因为不想看到那个东西。
那个死在我家里的那个女检查员。
大凡横死冤死的魂魄都会在它死前那一刹所在的地方停留,时间有长有短,她也是。
保持着死时的样子坐在厨房的水池里,虽然她的尸体早就被警察移走了。
上午进去拿东西时我就那么从她面前走过,可以感觉得到她在看着我,那时候还是可以忍受的,因为她始终一动不动。
直到最后一次进去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对我张了张嘴。
她的身体由原来靠着墙,变成了抓着水池边缘朝下爬的姿势。
当时我屏着气就逃出来了,之后直到日落,都没再敢走进去。
天黑以后天又开始下起了雨,路灯下一片片针尖的的无声洒落下来。
眼见着外头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开了,我好像听到厨房间又传出了那种水龙头没拧紧滴出来的水声,一滴又一滴。
眼角旁有什么东西在厨房门飘飘闪闪,我咬着面包,只当没看见。
铃——!!这当口一阵铃声猛地响起,炸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迅速抓起来塞到耳边喂了一声,随即听见里头唧唧咕咕一通说,我又用最快的速度把电话挂掉。
又是这种无聊的电话,今天一天已经接了无数次。
说是我邻居的,也有声称是记者的,还有一些不明就理莫名其妙的恐吓。
真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那么一晚上的工夫,我似乎一下子成了名人,而这种被关注到觉得自己简直无处遁形的感觉,让人害怕。
很多人一打来电话劈头一句话就是:请问人是你杀的吗、凶手到底是谁、你这家店黑店啊?!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受够了。
摸出手机按下重拨键,里头依然是林绢妩媚得让人骨头酥软的声音:你好,我现在不在家,有事留言给我,回见。
再拨向她的手机,依旧关机。
我在黑暗里摸到遥控板把电视打开。
一瞬间的明亮和声音让眼角边那个飘闪在厨房门口的东西没了踪影,长出口气,我擦了擦手心里的汗。
或者这就是看得见那种东西的人的悲哀吧,胆小的人藉着开灯可以让自己逃离恐惧,而对于我来说,灯光这东西只能让我把那些我恐惧的东西看得更清晰。
所以只能躲在黑暗里,偏偏,黑暗又是种放大人恐惧的鬼东西。
门外人声少了些,那些从我回到家开始就一直躲躲闪闪在我家周围的人。
以为我听不见他们对我邻居的刨根究底的询问,以为我看不见他们偷顺着邻居家水管爬到二楼朝我家窗子里偷窥的行为。
好几次一抬头乍地就看到一张脸朝下看着我,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当作没有看到地把每一扇窗的窗帘仔细拉上。
呵……真是……本以为回到家可以暂时松口气,没想到,不过是从一个监视点被换到了另一个。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三月的天孩子的脸,总是白天还艳阳高照着,晚上就不得不忍受这种嘈杂又寂寞的音调。
跪到沙发上再次掀开窗帘的一角,窗外没有人,几辆自行车很快地从马路上闪过,我看见对马路术士一个人就着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嘴里的烟头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他身后的屋子里一盏灯都没有开。
忽然抬手朝我招了招,我缩回头把窗帘重新挂好。
术士是在下午时回来的,被一辆看上去很高级的汽车送到家门口后,很快就被守在他家门口几名便衣拦住了。
谈了有差不多刻把钟的时间,谈话时有那么一两次朝我守着的窗口看了几眼。
当时的阳光很烈,一片日光下只看到一双深得模糊成一团的黑眼圈模模糊糊看着我,表情也相当的模糊。
之后那几个便衣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和术士的这番谈话对于我洗清嫌疑的作用能有多少,因为那之后公安局的人并没给我来过电话。
琢磨着,突然嚓的声轻响,电视停了。
一下子眼前除了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冷冷一阵风从脸上吹过,我狠吃了一惊。
心急慌忙迅速起身去摸墙上灯的开关,手刚碰到开关的底座,突然手腕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抓。
一声惊叫直窜到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压了回去。
这当口灯刷的声被我摁亮了,骤然而来的光刺得我眼球生生地一疼。
缓过劲一看清楚那个紧抓着我手的身影,那声尖叫却是再也憋不出了,啊的下从嘴里宣泄而出,我拚命甩开那只冰冷的手朝后倒退。
那身影倒也没像往常一样影子般缠着我不放。
摇摇晃晃在原地指着我,一双原本桃花般妩媚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两只桃红色的眼珠却痉挛般朝上翻着,和他指着我的手一样细微而疯狂地不停颤抖。
方……绯??半晌定下神,我试着叫了他一声。
他的样子反常的可怕。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骇,一手指着我,一手卡着自己的喉咙,他微张着的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很乱,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我壮了壮胆子朝他走近了一步。
试图听清楚他在对我说什么,刚刚把头凑近,耳朵里却陡地刺进一声凄厉的尖叫:啊——!!!有那么一瞬我也被这叫刺激得惊叫起来。
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就看到方绯一张原本妖娆的脸变了。
一点点地扭曲,一点点地狰狞,嘴角随着他的尖叫声撕裂开来,露出里头深红色的牙龈,牙龈上全是血,眼睛和鼻子里也是。
一道道暗红色的血顺着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直往下淌,他对着我不停不停地尖叫,然后慢慢倾下身子,用那只不停颤抖着的手朝我抓了过来。
一个激灵。
在他手指碰到我额头的瞬间我弹身而起朝着房门口直冲了过去,耳朵边他的尖叫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叫得几乎把我的耳膜和心脏都要撕碎了:啊——!!!啊啊————!!!直到推门而出,身后的尖叫声嘎然而止。
而我差点在心急慌忙间把自己的脚卡在了门里。
耳朵里猛安静下来的一刹回头看了一眼,方绯还在沙发边站着,背对着我,保持着刚才那个僵硬而可怕的姿势。
又瞥见厨房门口那道飘闪的东西这会儿已经立在了走道上,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脚尖悬空在走道上摇来晃去。
没再继续看下去,我一转头迳自走出家门。
出门就被门外带着土腥味的风夹着雨劈头盖脸一阵吹。
很大的风雨,没过片刻就把我全身上下冲了个透湿,却也因此,感觉从刚才就僵握到现在的手心里有了点点活人世界的暖意。
牙关节轻轻打着颤,我慢慢沿着马路朝前走,路上时不时可以感觉到一些投在我身上闪烁的目光,路人的,也有邻居的。
我没有理会。
早上刚回来时那种芒刺扎身似的不适感被这一吓吓得全都消失了,雨打在身上的感觉安全而真实,包括那些人意味深长的视线。
只是走着走着,当人开始冷静下来,我开始意识到一个被刚才心急慌忙中没来得及考虑到的问题——我这会儿该到哪里去?林绢不在家,而我一路夺门而出,钱包什么的一样都没带出来,所以……突然发觉自己没了方向。
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我回头看看雨幕里我家那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的房子。
继续走么,还是返回去,回去面对那个桃花煞和我眼下不得不要面对的可能的一切。
想着,下意识又朝术士家看了一眼。
门口的术士已经不见了,他家里依旧一团漆黑。
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看着头顶一道闪电划过,打在身上的雨点又大了许多。
而这会儿这种透湿的感觉已经不再是那种真实的温暖了,而是真实的寒冷,这种三月阳春的薄寒天。
不得不转身往回走。
没走几步,头顶忽然多了把伞。
逛街么。
随之而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我哆嗦了一下,没有回头。
然后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很暖和的感觉:今天客人送了瓶咖啡给我,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Kopi Luwak?开口,脱口而出的问题问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于是看到他轻轻地笑:摩卡。
红鞋的内室是靛的工作坊,也是他住的地方。
跟店铺一墙之隔,这个不算太大的地方去掉了原先厅和卧室的隔断,把它拓成四四方方一个房间,里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模型和鞋样。
门一开就可以闻到一股子从墙壁里透出来的石膏粉和皮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像间陈年的老仓库。
有时候确实很能理解,像靛这样一个年轻英俊又极富有的男人,到底是基于一种怎样的兴趣会迷恋上这样一种沉闷的工作,以至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待就是那么久。
他的手指上全是茧,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三分钟热度就能够磨得出来的。
外婆说他毕业于哈佛的政法系,也不知道跟他的学位相比,这两种完全不同的专业他到底哪一个更精通一些。
推开门,外头店铺浓郁的咖啡香把我鼻子里那股橡胶味冲淡了许多。
店里没有什么客人,兴许是天气太糟的关系。
靛跪在地上仔细摆着他新上柜的鞋。
射灯的光照着展台纤尘不染的玻璃,再折到他脸上,有种暖洋洋的明媚。
听见我的脚步声抬头朝我看了看,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展台的鞋子上:洗完了?我点点头。
坐,我一会儿就好。
听他的话走到沙发旁坐下,一边看着他专注在展台前的样子。
所谓艺术家应该就都是这种样子的吧,靛在摆着那些鞋子的时候眼睛里它任何东西都是不存在的,每一个角度的摆放都会让他静静看上很久,然后少许挪一下动一点,那看似并不太大的变化不知怎的就让这些层叠在展台上的鞋子生动绚烂了起来。
而那一瞬他的眼神也会格外的生动,淡蓝色眸子折着鞋子被光反射出来的碎光,很好看。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他问。
谢谢你,靛。
谢什么。
谢谢你收留我在你这里,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或许是我该谢谢你能让我在今晚捡到,最后一只鞋子在架子上放好,他眼里一丝笑:于是我有了个可以不让我喝寂寞咖啡的客人。
脸被他说得微微有点发烫,一阵沉默我低下头随手拿起了边上的报纸。
我洗个手。
然后听见他又道。
好。
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里屋的门内,注意力这才真正集中到了报纸上。
随便拣了几条新闻看了看,一直到他推门回来,正打算把报纸放到一边,忽然报上一角一张不大的照片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是张身份证的照片,有点模糊,可并不妨碍我辨认出他的模样,因为那天被他骂得让我印象深刻。
登出照片是因为他死了,死因是车祸,在高架超速行驶时追了前面越野车的尾,越野车的主人头部受伤,不过没有生命危险,而他被玻璃扎透了喉咙,所以当场丧命。
而这个死于车祸,留着头板刷的中年男人,就是昨天开车撞到了我,然后把我骂了一通后就离开的司机。
所以当下忍不住抬起头嘴里啧的下轻叹。
靛不解地朝我看看:怎么了。
这个男人,拿起报纸我冲他指了指上面那张照片:他死了。
哦。
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开车撞到我的男人。
是么。
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昨天还生龙活虎地指着我的鼻子骂,一转眼……很悲惨是么。
说不出的一种感觉。
握着咖啡壶的手顿了顿,靛又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轻轻晃了晃,将咖啡缓缓倒入杯子:人就是这样,有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
你看,也许昨天某个人还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哀叹着自己的不幸,而现在,谁比谁更不幸。
本来心里一种说不出味道的沉,被他这么一说,却又忍不住嘴角牵了牵:是的,能活着就是种运气。
啊对了,端着咖啡朝我转过身,忽然又把杯子放下,靛朝我招了招手:过来,宝珠。
不知道他突然叫我过去要做什么,我站起身。
来。
又朝我招了招手,于是我走到他面前。
到他面前还没站定,他突然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像小时候爸爸抱着我时的那种样子。
我吃了一惊:靛?!他抬头对着我微笑:上面,往上看。
循着他的目光我抬头朝上看了看。
他身后那排鞋柜的最上头靠近我眼睛的地方,除了鞋子外还放着只盒子,在一排鞋子里显得有点突兀。
收回视线我低头望向他。
能帮我把它拿下来么,那只盒子。
他又道。
我点点头。
一伸手把那只近在咫尺的盒子抽了下来。
正要递给他,他又笑:打开看看。
狐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有点让我觉得奇怪。
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开绳子把那只盒子打了开来。
打开瞬间不由自主吸了口气:真……美……漂亮么。
非常漂亮。
喜欢么。
……相当喜欢。
归你了。
……白……送?怎么可能。
哦……多少钱。
你这会儿身上所有的钱。
十三块四毛?成交。
靛,你说笑话的方式真特别。
不是笑话,我亲爱的宝珠。
可……为什么。
后天是奶奶的生日。
真的??出席她生日宴会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穿着它。
——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清楚。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灰姑娘 新版(四)外婆的生日宴会办得很豪华,在本市最高档的酒店,是靛给她筹备的。
生日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蜡烛不是直的也不是圆的,很怪异的一个形状,所以也吃不准这究竟是外婆多少岁的寿辰。
整个宴会连同餐前致词,一共三个小时,每个步骤都是完美的。
不用质疑靛的品味,虽然他对自己近乎随意,为老太太挑选的所有包括每个细节都是一等一的精致,一晚上的时间,每道菜的选择和口味都极好,就是吃得不太饱,以至最后不得不用饮料来填补胃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空间,不过想来,这地方所有的人除了我之外都不是冲着吃这个字来的。
也见了不少人,跟在靛和外婆的背后。
靛的外文极好,英语法语德语甚至包括阿拉伯语,很多时候就看到他端着酒杯陪在外婆身边和那些洋人唧唧咕咕说着话,偶尔那些洋人会透过他的肩膀朝我点点头或者开口说些什么,这时候是我最紧张的,因为学校里学的那几句英文在这种场合里根本什么用都不顶,除了GLAD TO MEET YOU和SEE YOU.紧张了腿肚子就容易抽筋,说实话这三个小时别的没什么,两只脚倒真是活受罪了一次。
作为外婆的乾外孙女,陪着她到处见人是逃避不掉的一个过程,于是脚上的鞋子也慢慢从一种美丽演变成了一种折磨,虽然它实在很好看。
我从没见过一双鞋能做得那么妖娆,妖娆得那么好看,在那天被我从盒子里取出来的一刹那。
那是双红得像血,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树脂质细高根鞋。
跟少说也有三四寸高,突破了我以往穿鞋高度的极限,表面一层树脂被打磨得很薄很滑,灯光下几乎有种钻石般的晶莹。
同鞋放在一起的还有条长裙。
薄薄软软的一层面料,放在盒底什么也感觉不到。
抖出来却是一撒间的飘逸,看不出是什么布,似纱,似绸,叠放在鞋子下面那么久,竟然一丝皱褶都没有。
同样通体的艳红,红得看久了眼睛隐隐会发疼。
我不知道靛为什么会选择这么一种张扬的色彩来给我。
都说红这种色,一不小心就穿出了煞气出来,即使是最美丽奔放艳光四射的女人。
而我只是拿在手里,都能清晰感觉出那一份让人有点退缩的热,穿在身上更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心知这不是适合我的颜色,可是除了它,我实在也没别的衣服适合出席外婆生日时那种场合的宴会。
外婆生日宴会是设在江边一艘游轮上的。
游轮的年龄和我姥姥差不多大,很华丽,特别是到了晚上的时候。
开是早就不能开的了,重新装修一新后作为本市唯一一座七星级饭店停在港口边,相当豪华,消费水准也是相当的让人望而却步。
通常只是夜晚江边一道华丽的夜景,有时候路过时会忍不住停下来看看,进,这还是第一回,因为里头的消费水准不是常人可以开销得起。
只是进后的感觉并没有我在外面欣赏时所想像的那么美好,从最初的到后来的拘谨和躲闪规避,我想华贵这东西真的是有磁场的,适合的如鱼得水,不适合的,只能满眼映着那些华丽的闪烁,然后安静在一旁过过眼瘾即可,融是融不进去的,那儿有一道坎,坎的名字叫阶级。
十点过后开始了船上的餐后酒会,这才是这趟宴会最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
一直以为吃完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好结束从开始到现在一遍又一遍的介绍和被介绍,以及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所以习惯性逢人就笑的无聊,结果并不是这样。
夜色加深宴席撤去换成了挑酒师和钢琴絃乐,于是明白这只是今晚节目的刚刚开始而已,真正重要的客人在这时候才陆续赶到,于是那些应酬和乾笑的场面变得更加让人目不暇接,很多人开始有目的性地走向了一个个最初就已经卯好了的团体,开始了各自盘算好的社交,于是这成了宴会主人真正忙碌而显地主之宜的主旋律。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留下来继续待着,等着外婆什么时候觉得乏了好陪她回去,虽然这段时间已经没什么东西好用来打发时间了,除了酒和音乐,还有一串串优雅而令人头脑空白的鸟语。
不过也渐渐地不再像最初时那么紧张和压抑,在那些大人物们经过身后微笑着用各种语言向我问候,或者用不动声色的目光在我这身同我并不相配的衣服鞋子上悄然流连的时候。
有时候会迎着那些视线回望过去,看着他们眼里闪过一丝尴尬并对我微微报之礼貌一笑的时候心里会有点小小的成就感,这时候会感觉身上这套礼服不再像刚被人注目时针扎般刺人了,夜风吹过身上那片妥帖的布料冰冷滑过我小腿时也会有点稍稍的得意,因为这火红得让人扎眼的礼服有着我从小就看着眼馋,却鲜少有机会买上一件穿着上街显摆的鱼尾似的群摆。
风一吹就散开了,又不显山不露水地恰当好处露出下面的红鞋,一个光滑如丝,一个晶莹剔透,偷偷地想也许在夜色里被这样火一样的颜色包围着,没准那颜色就变得不那么尖锐了,没准,这么一来我看起来还算是美的。
至少那些匆匆而过的目光里并没包括不屑。
这么琢磨着一路在甲板的江风里晃晃悠悠逛着,等发觉周围全都是一片陌生的语言和异邦的长相时,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外婆和靛很远了,远远看到他们在人群里说着话,这种距离的靛看上去有种很陌生的感觉,换了个人似的。
我想这应该是属于他真正世界里的靛。
忽然想起之前跟着他的时候,偶而几次有人从他身边招呼着经过,我听见那些人叫他‘Leo’。
而每每听见别人这么称呼,他总是淡淡一笑,然后补上一句:This is Dannly.Leo是靛的哥哥,外婆说,靛的哥哥长得和靛几乎分不清楚谁和谁。
只是热衷商务的Leo在社交场上却反不如靛那么游刃有余,这一点经常让两兄弟的父母叹息,如果他们是一体的该有多完美。
突然脚扭了一下,在我刚走到船头打算看看夜景的时候。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急急踢掉鞋子用力往脚脖子上揉了揉,这当口身后一阵脚步声走过,伴着香水和笑声,一道熟悉的话音冷不丁在耳膜里撞了一下:哦呀……说起这个,不如改天我们好好聊聊。
我猛回过头。
刚来得及看到憧憧身影间一抹笑脸稍纵即逝,只留一道背影,一把灯光下折着暗蓝色光泽的漆黑长发。
几个闪回很快被周围的人流吞没不见,我不由自主伸长了脖子对着那方向脱口而出一声急叫:狐狸!周围因此一阵低低的哗然。
没顾得上理会周围人随即纷纷投过来的闪烁目光,我踢掉另一只鞋子拔腿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狐狸!!可他消失的方向没人回应我,拨开人群跑到他原先站的位置四下里找,而他之前存在过的痕迹,却也连一星半点都找不到。
刚才和他站在一起的那些人听见动静都侧着头看着我从远处一路跑过来,再从他们面前跑过去,目光有诧异的,有狐疑的,有莫名的,有无谓的……闪闪烁烁,可没有一双属于狐狸。
好像根本就没这个人出现过似的……但我发誓不会听错那个声音,即使只是那么一瞥而过的瞬间。
绝对不会错的,那只狐狸懒散的,似笑非笑的话音。
听了那么些年,我绝对不会听错。
可只是仅仅片刻的工夫,他跑去哪里了?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着不知不觉浑身一阵热汗。
可是牙关节却在微微打着颤,我不知道是因为汗水被风吹出来的凉,还是因为心里那种突然而来七上八下的紧张感。
只光着两只脚在甲板上急急地奔着,遇到相似的背影手就抓了过去,然后一次次地道歉,一次次地走开。
兜兜转转得让两只眼睛都有点发花了,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什么念头都有,什么念头似乎又都没有,只停不下步子地无法控制着自己的寻找,直到被身后突然响起的一道话音蓦地叫住:宝珠!你去哪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脚步一顿。
半晌喘着粗气回头看向身后的人,我没言语。
你去哪里。
再问,靛离开身边的客人朝我方向走了过来。
我下意识摸摸自己被跑得散了型的头发:刚才好像看到个熟人……熟人?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我的脸朝我身后看了看:是么,人在哪儿。
不见了……哦……眉梢轻佻,伸手朝我招了招:来,奶奶有几位客人想介绍你认识。
可是。
眼见着他手朝我肩上搭过来,我退了退,然后低头朝自己脚上看了看。
鞋子呢?随之听见他问。
我再次沉默。
算了,别让奶奶等太久,我们过去吧。
说着话再次朝我伸出手。
我再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只是回头又不死心地朝周围看了几眼,依旧没能从人群里发现狐狸的踪迹,我只得跟着靛朝奶奶的方向走了过去。
奶奶的目光如我所预料的严厉了起来,在看着我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走到她跟前的时候。
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看了看我,然后抬头朝身边一个男人笑笑:殷,这就是我的乾外孙女,宝珠。
是么,然后一道乾净柔和的话音响起,带着和靛相似的软软的卷舌音:久仰了,宝珠小姐,很荣幸能见到你。
我呆了呆,因为那只突然伸到我面前的手,以及手的主人一张温文的笑脸。
这是个混着西方血统的东方男人。
很高的个子,在娇小的外婆身边白桦般的伟岸,五官因为混淆着东西方两种不同的血液而美得有种雕塑工艺品般的感觉,可说是上天创作的一个近乎完美的作品,从人类的角度来说。
只是美中不足在一双眼。
他眼睛轮廓很好看,工笔画描绘出来似的线条,可惜原本应该因此而极迷人的双瞳,却是无神的,水晶灯打下来的光亮印不进那双圆润漆黑的瞳孔,涣散而呆滞的视线,即使是手伸在我面前,目光却静静地不知道对着我身后的哪一个点。
半晌才省悟过来对方是个盲人,因为他手里那根细长精致得几乎让人忽略不见的银灰色手杖。
这时候才想起把手伸过去同他握住,握住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因为他手指的温度几乎没有般的冰冷,随即看到他嘴角轻轻一扬。
然后听见外婆道:宝珠,这位是殷先生,万盛国际的董事长殷先生。
万盛国际这四个字一出,我不由得一愣,倒不是因为它在全球的知名度,而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曾经跟它有过的一次间接的接触。
那是段倒霉到了极点的日子,倒霉到让人觉得有时候生存还不如一死,倒霉到我以为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要不是因为狐狸,还有这个财团名字在新闻里的出现。
万盛国际,它就是在我撞上衰神倒霉到要替一个价值几十亿的集团背上债权人之名后出现,将那一切不动声色静静抹去的角色。
而眼前这个衣着品位和样貌无一可挑剔的盲眼男人,他就是那个国际大财团的主人?琢磨着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也因着他两眼的不可见,目光有点肆无忌惮地大胆了起来。
仔仔细细观察着那张美丽而安静的脸,谁知道视线刚落到那双无光的眼睛,又见他微微一笑:斯祁小姐,他说:您的外孙女似乎对瞎子有点好奇呢。
话音落我一阵尴尬。
匆忙低下头,却正好撞上外婆的视线。
她的目光淡淡的,什么表示都没有,却像小时候看着我成绩单时那样叫我紧张得害怕。
以至整个气氛一下子凝固了起来,难受得我想马上转身离开,却就在这时,身后一丝熟悉的香水味随着阵江风幽然浮了过来。
你在这里,紧跟而来一道话音,我听见自己心脏跳快了半拍:哦呀……难怪哪里都找不见,原来偷偷在这地方和我们今晚的女王陛下聊天。
听着话视线微微一动,没有吭声,殷先生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
而我的手随即被外婆拉了起来。
之前眼里的严厉一瞬间消失了,她笑着对我身后道:碧落,你才来么。
被点事耽搁了,话音落人已经来到了我的边上,那只被外婆叫做碧落的狐狸,那只自火车站消失之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见踪迹的狐狸。
我突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慌。
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些什么。
一阵子没见,再次面对他,感觉有种陌生的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看到他一身正儿八经西装礼服的打扮,还是一路过来明灭在他嘴里那支让他五官变得有点淡淡模糊的烟。
虽然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地快乐着,没心没肺地说着话。
只是话没说完,声音一顿,在他刚好撞见我盯着他看的视线的时候。
当然那也不过短短的瞬间,片刻嘴角一扬,目光转向我身后,他两只眼重新笑得像两道月牙儿:这位是……刚要跟你介绍呢,靛,NOLSON财团二公子,我乾孙女儿的男朋友。
外婆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完,我还呆站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及至望见狐狸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再次转到了我的脸上,我一下子懵了。
瞬间脸烫得像被一盆火在烤,想为外婆刚才那句话说些什么,嘴张了半天,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后听见他笑嘻嘻地道:哦呀,公主原来已经有男朋友了,真是可惜可惜……碧落,一阵子没见,嘴还是那么贫。
哦呀女王,碧落看到美女就容易情不自禁……灰姑娘 新版(五)你来真的只是为了看看美女们么碧落。
忽然话音一转,再次望向狐狸的时候,外婆脸上突然收敛的表情让好容易回过神了的我微微吃了一惊:老白家和稽荒家的人都没来,你们搞的事儿吧。
话一出口,身周的人包括狐狸一阵沉默。
眼看着那双之前还对狐狸微笑着的眼睛逐渐闪烁出些让人不安的东西,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悄悄开始了。
而就在一秒钟之前,这地方还是除了我之外一派乐融融的景象。
斯祁小姐说笑了。
片刻,狐狸没有回答,开口的人是殷先生。
从狐狸出现开始他就始终沉默着,一双盲眼漫无焦距地对着江风吹来的那个方向。
这会儿因着外婆一句话再次开口,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手里那根纤细的杖:碧落是陪晚辈专程来祝贺您大寿的。
听他这么一说转过身,外婆对着他点点头:是么,话说回来,万盛集团的殷会亲自来看我这个老太婆,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笑笑:哪里,这是晚辈的荣幸。
客气了,殷先生,换一种方式我也未必会接受什么。
斯祁小姐多虑,殷某说过,这次来,只是为了庆祝您的大寿。
是么,华盛顿的事情算是你给我的寿礼么。
呵……那纯粹是个意外。
意外?靛,听听,整个房盘泡沫化震荡人家说那是意外。
奶奶,也许我们……靛之后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对于他们之间由最初看上去的融洽亲切,到转眼间电光火石般摩擦的转变。
我看不透,也听不懂,也许他们是彼此间商场上的竞争对手吧,而狐狸这次突兀间的出现和参与其间,又是因为什么,这却是我想弄明白的。
只是狐狸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细微的表示,在外婆把话题一下子带出之后。
静静点了支烟叼到嘴里,在他们说得客套又针锋相对的当口,他转身走了开去。
于是我赶紧跟了上去,跟在他的背后,看着他穿过那些谈笑风生的人群,看着他穿过那些奢华的舱门和过道,看着他踏上船尾的甲板,和经过熟识的人招呼,攀谈,然后再一个人抽烟,沉默。
然后发觉,透过那些觥杯交错的身影看狐狸,狐狸不像是那只我所熟悉的狐狸。
而他到底是谁,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开始,我就一直不断地在观察,可是越观察越感到害怕。
正如那双眼睛,很温和很有礼,就像周围那些风度翩翩的人们一样,却不是我想要的,它们让我害怕,因为在我面对着它们的时候,我不知道这双眼和这张熟悉的笑脸,它们到底属于谁。
正如我不知道狐狸什么时候开始染上的烟瘾。
想着,正打算朝他走过去,这当口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慌得我心一阵乱跳,所幸周围热闹没被狐狸发觉我这里的声音,手忙脚乱在手袋里一阵翻腾,半晌总算找了出来,拿起一一看,来电显示是罗警官。
当下转身匆匆走到一边,我接通了手机:喂,罗警官?宝珠,你怎么不在家待着。
电话里罗警官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严厉。
听见他的问话我下意识回头朝狐狸看了一眼,见他正和边上走过的人攀谈着,一时不像会立刻离开的样子,于是把压了压低嗓音我道:家里死过人,所以我……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取保候审时期,而且还是越规的。
我知道……可是……这样做对你将来上法庭会很不利。
可是我邻居不是已经替我作证了吗,我以为我已经没事了……在缺乏物证和DNA检测送到我们这里之前我都不能保证你能够彻底和本案无关。
……好的,我知道了。
另外……说到这里忽然话音顿了顿,片刻再次传出他的话音,只是不知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踌躇:宝珠,最近尽量不要太晚回去,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
哦……知道了。
还有,得告诉你件事,有个便衣一直负责跟着你。
什么??一听这话立刻抬头朝周围一阵扫视,周围人来人往,一瞬间因着他的话个个都看上去可疑了起来。
听着,别紧张,这只是我们例行的公事。
……可是为什么要监视我,我一直在朋友家待着哪里也没去,今天是我外婆生日我才……别激动,这只是监护,不算监视。
有区别吗?139XXXXXXXX,这是他的手机号码,你记好了,如果有什么紧急事情你可以用这个去联系他。
我没杀人,我不需要被监视。
再说一次,这不是监视。
不是监视难道是保镖。
呵呵,你可以当他是你保镖。
可是……总之记着我的话,别太晚回去,有事就打那位便衣的手机。
好吧……答应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忽然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因着他这种关心得有点可疑的嘱咐。
作为一个负责我案子的警察,罗警官可以实施对我的必要监督,但似乎没理由连晚上该什么时候回去都来干涉我。
会让一名负责你案子的警察突然对你这么关心,我想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如果我独身一人晚回家的话会出什么问题。
而那问题是什么?严不严重?却从他话里听不出什么来。
一瞬间有种隐隐的不安,于是我赶紧又补了一句:罗警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件事,我们……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声音随即被手机里一阵沙沙的杂音给吞掉了,忙换了个位置想找个讯号强点的地方,可连走了几步,手机里的杂音依旧不断。
这当口忽然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宝珠,回头看见靛站在不远处朝我招着手:回去了,宝珠。
我合上手机:要走了吗?可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我想和……边说着话边迅速朝狐狸站的那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沉默。
什么事。
走到我身边,靛又问。
没什么。
再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之前只站着狐狸一个人的围栏边,这会儿有不少人站在那边看着江边的风景,而那些憧憧的身影间,惟独不见狐狸的,他不见了。
会不会是回去找那个殷先生了?或者我外婆。
有这可能。
但我不敢过去确认,怕确认下来发觉他又消失了,和那会儿在火车站上时一样。
于是摇摇头:回去吧,靛,我们回去。
车开在高速公路上,飞快,以至脸被风吹得没了感觉。
后视镜里靛第三次看向我,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侧头看着窗外。
很累么。
绕过一道弯,他开口。
我摇摇头:还好。
看得出来今天你过得并不如我所期望的那么开心。
你期望是什么样的。
期望……他笑笑:其实本来希望能给你个灰姑娘似的夜晚,这也是我连夜赶出那双鞋子给你的目的。
说这番话时他一直注视着前面的道路,话音似笑非笑,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仅仅为了打破车里沉闷而作的调侃。
为什么……这样期望。
我每个作品都有它一个故事,这双鞋的名字正好叫水晶。
呵呵靛,你这么浪漫。
不喜欢?喜欢。
哪有女孩子不希望自己是灰姑娘。
那就好。
整个晚上一直看你有点心思的样子,我以为你不喜欢。
啊,只是有点累而已。
而且,低头伸了伸脚,两只脚在地上走得已经发黑了,在靛?亮的皮鞋边灰头土脸:把你那双漂亮的鞋子给弄丢了,挺郁闷。
是么。
回头迅速瞥了我一眼,他又笑:如果现在这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因为它们,那就乾脆把它们丢得更彻底一点,鞋子做出来是为了让人快乐,不是让人沮丧的。
好吧,那就把它们丢得更彻底点。
这就对了。
温和的话音让堵在我心脏口一些石头般的东西似乎消退了一些,坐了坐正,我收回视线看向他的脸。
他依旧专注在前面的道路上,目不斜视的样子,路灯闪过他的侧脸隐在了阴影里,有那么一瞬看起来和某人有那么些许的相似。
而曾经也是这样忐忑郁闷地坐在某个人的右手边,某人开着车,我在边上看着他的脸。
所不同的,某人从不会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除了不停的打击和调侃,正如我一直而来对某人所做的。
想着,又一道弯口绕过,我瞥见后视镜里一辆银灰色普桑小小的车头灯在镜片上一闪而过。
其实从离开码头两条街之后我就留意到它的存在了,始终保持着这样的速度跟随在我们后面,开始因为车多还不太惹人注意,不过从上了高架后车一少,它就分外的让人注目起来。
不知道靛有没有发现这一点,我想应该不会,如果不是因为罗警官的话,我也根本不会去留意近百米远一辆始终跟随在后面的汽车。
如果没有猜错,它应该就属于罗警官所指的那个便衣。
那个碧落,你们认识?正对着它看,耳边再次响起靛的话音。
我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他的眼神。
眼神?只有分开很长一段时间的熟人间再次遇到,才会有你那种眼神。
是么,你看得可真仔细。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么。
说完看见我一下子转向他的视线,他嘴角一牵:奶奶说的。
外婆……她好像很习惯这样乱给别人做决定。
你不喜欢?喂,靛……呵呵SORRY,开个玩笑。
不过你和那个男人……很熟么。
还算吧,以前在一起住过。
话刚说完随即撞见他再次转向我的视线,我补充了一句:我是他房东。
房东?有意思。
有意思什么,因为他不像是那种会租我们这种平民房子住的人是么。
呵呵,不要误会,宝珠。
我只是以为他和殷先生一样都是刚从美国赶过来的。
哦……殷先生,他和……碧落是朋友吧。
不知。
奶奶的交友圈子很广,所以她的朋友只有她才了解,很多人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听到这儿忽然想起之前外婆对那位殷先生说的话,我禁不住问:靛,外婆和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好的……话还没说完,被一个刹车突兀打断。
前面红灯亮了,靛从口袋里掏出支烟:介意么?我摇头。
他点燃吸了一口:宝珠,生意场上就是这样,今天的对手,明天的朋友,明天的朋友,或许又是未来的对手。
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去问问奶奶,从她嘴里得到的总归比我这里正确。
哦……也是。
看来他似乎在这方面不愿意对我多谈些什么,坐了坐好,我重新望向窗外:外婆很了不起。
是的,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没等他话音落我猛地推开车门朝外奔了出去,身后喇叭声一片响起,靛在车里对我惊叫了一声:宝珠?!我没回答,迳自朝对面那条街直冲过去,一边急急躲着边上朝我直摁喇叭的车子。
作死啊!!命还要吗?!!怎么有这种人的!脑子坏了啊!!一路过去骂声不绝于耳,直到跳上人行道,那条始终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我从车里奔过来的身影手一伸,抓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拖到了他的身边:啧!你在扮演闪电超人吗。
是不是很帅。
……小白。
再次听见狐狸用这两个字称呼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而我所做的只是用力甩开他的手然后抓住他耳朵拧了拧:你好啊狐狸,你很好。
没像往常一样推开我,狐狸只是看着我微笑:我是很好,你好不好。
这笑让我不由自主松开了手:你怎么在这里。
刚好路过。
少给我装蒜,回去吗。
回哪儿?狸宝。
他看了我一眼,没作声。
或者你有别的地方可回了。
他点点头。
万盛国际?哦呀……你居然也会有说对话的时候。
看样子发达了么,狐狸。
啧,人总得往高处蹦两下,否则过得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
也是。
你在那里做什么,卖点心的?他再笑。
很难想像一只狐狸能笑得像个贵族似的优雅,优雅得几乎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以前那只喜欢嘬着牙傻笑的狐狸:差不多,他回答:差不多是这样,宝珠。
还回来么。
不了。
那欠的房租怎么办。
紧跟着丢出这句话,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不出半秒就让自己脸红的问题。
而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声轻笑,狐狸的手指在我额头上点了点:一点没变呢。
话说……有个那么富的外婆还跟我计较那点钱?咱俩谁跟谁,哈?我摇头:你签了卖身契的,狐狸。
你在要挟我。
算吧,话说……人总要为了混口饭吃蹦两下,否则过得还有什么意义。
说着抬头迎向他的目光,而他随即被扎到了似的夸张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哦呀大姐,你的眼睛长刺了?是啊,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肩:是不是不小心把你给扎到了。
话音没落手指被他拈在了他的指间,他低头嬉笑着看着我:嗳,不如让你亲两下咱就算清了吧。
用力抽回手,我冲他笑笑:你还没睡醒呢狐狸。
哦……呀……看样子包租婆当定了。
嗯哼。
好吧,说着话低头从口袋里抽了张卡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拿去,我们两清。
我没接:多少。
足够付清我半年的房租。
我摇头:不够。
哦?你不领行情么狐狸,半年前的房租是按半年前房价的百分比定的,现在我们那边房价多少。
大姐,你好强。
手伸到他面前勾了勾:另外还要加上150%的利息。
太黑了吧……这可都是合同上写好了的。
我好像从没见过这一条。
我用的是隐形墨水。
大姐前世是当屠夫的吧……逾期还要增加200%的赔偿。
再还价是不是还会再往上递增。
没准。
啧……我咋以前就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个能力。
术士他也这么说。
术士,一听这两个字,原本嬉笑着的眼睛里有什么光微微一闪:你又碰见他了。
点头:他现在是我邻居。
不知怎的听了我的话狐狸一阵沉默,片刻道:留意点?。
这话让我不由得朝他那双暗绿色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眼。
眼睛依旧温和而安静,只是似乎有意避开我的视线,他静静看着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于是道:不需要了,他现在有术士留意着。
什么意思。
我笑,再次戳了戳他的肩:狐狸,既然两清,这种问题你管不着。
说完看到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而没等他开出口,我一转身朝着那辆安静停在对面等着我的车直奔了过去。
进车还没关上门,眼泪已经掉了下来,一串串,控制都无法去控制。
靛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冲出车门,也没问我为什么一回来就哭了出来,他只是帮着手忙脚乱的我轻轻关上门,然后一踩油门,将车开离了街边。
直到红鞋的门前停,他始终没开过口。
下车进了店,店里安静的黑和混着咖啡皮革味道的空气,让我脑子里那种一团糟的感觉略微好了一点,可是满脑子仍旧是刚才狐狸的神情和他的话,还有他话里所隐露出的嬉笑中绝对得不带一点退路的告别。
不由自主的眼眶里又烫了起来,所幸靛进屋后并没有开灯,只一个人静静走进里屋去忙他的事情,所以我得以一个人坐在他的沙发上尽情地抹着眼泪。
哭着哭着觉得有点累了,屋子寂静而黑暗,这样的环境可以让人无所顾忌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却又很容易让人很快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
于是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没喝,走到门外用它抹了抹脸,风一吹脸上被眼泪泡得刺痒的感觉消失了,脑子也随之一阵清醒。
我想自己可以好好整理一下这件事了,关于狐狸的离开,关于我以后的打算。
决定好了返回店里,刚坐回到沙发上,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袋里一闪一闪什么东西在发着光。
打开一看原来是手机的短信提示,看号码短信正是罗警官对我说过的那个负责监视我的便衣发过来的。
信息很短,就几个字,说是有事找我,让我马上回电。
这让我觉得很奇怪。
既然他有发消息给我的时间,为什么不直接打手机给我,我的手机又不是关着的。
狐疑着,却又不敢不打,怕真有什么很紧迫的事情。
于是按着那号码拨了过去。
听着手机拨通后里面嘟的声响,就在这时,里屋突然传出阵清脆的铃音——铃——!极安静的空间里极突兀的一声响,惊得我几乎把手机摔到地上。
怎么这么巧,我这边刚拨通那边的手机就响了。
半晌定下神我拿着手机朝里屋方向看看,手机里依旧是等待接通的嘟嘟声,而里屋的铃音,也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叮噹作响。
手机一直没人接通,里屋的铃声也一直没有停。
可靛不是在里屋吗,响那么多下,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接?琢磨着我走到里屋门前敲了敲。
连敲几下,一下比一下大声,可门里除了铃声,没有人回应。
再敲,我对着门里喊:靛,在吗靛,靛!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和我手机里的嘟嘟声一样持续不断着的铃音。
一阵不安。
看了我手里的手机,掐断,正准备推门进去,谁知道就在掐断通讯的一瞬间,门内的铃音也停止了。
突如来的安静,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冷。
刚才被哭得有点发胀的脑子猛的下清醒了过来,看了看手机再看看门,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重拨键上轻轻一按。
铃!几乎是同时,门里的铃音再次响了起来,清脆而欢快。
我只觉得脖子后一阵阵发寒。
不由自主飞快朝着店门口奔了过去,几步跨到门外,被门外的风一吹,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半晌小心翼翼折了回去,因为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拨给那个便衣的号码,响起的却是靛屋子里的铃声,为什么靛在里面,可是不接电话,也不回应我的叫门。
难道出什么事了……想着加快了步子走到里屋门口,这时里屋的铃声一下子断了,我下意识看了眼手机,手机在连续无法接通的状态下已经自动中断。
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乍然吵闹之后的沉寂,我贴在门板上对着里面仔细听了会儿。
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拧着门把将门推开,尽量的小心,尽量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门里亮着灯,是平时靛工作时开的那盏小小的射灯。
在墙角落边无声打在那台磨鞋样的机器上,再扩散开来,照出里头这片混杂着橡胶和石灰水味的凌乱天地。
里头不见靛的身影。
虽然射灯的光照不强,但看清楚房间每个角落还是没问题的,这里面除了机器就是材料和模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不在,在他不声不响进了这房间有半个多小时之后。
可我始终都没见他从里面出来过,这房间也没设什么后门,这倒奇了,没声没息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会跑去哪里了??想着,一路往里走,我一边又按了下手机的重拨键。
这一回做过了思想准备,可是当那一声清脆的铃音在身后不远处乍一响起,还是冷不丁地把我吓得一激灵。
忙回头朝那方向看了看,那地方是一台三层高的木架子。
架子上胡乱堆了些模型和鞋子,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东西。
那铃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边想着边随着声音一点点走过去,我再次仔细看了看那台架子,直到它跟前,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
可是铃声依旧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响着,让人心惊肉跳的那种声音,彷佛是在嘲笑我的茫然和惶恐。
忽然发觉架子的最顶端我还没看过,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上面传下来的,隐约感觉那上面似乎放着什么东西,在架子的最里头,可以看到一点轮廓阴影,意识到这一点忙四下看了看。
看到边上一张四方凳子忙一把拖了过来,这时铃声又消失了,房间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随着那片寂静原本被紧张所忽略的霉味也因此倏地下冲进了我的鼻子。
我一阵咳嗽。
急急忙忙把凳子拖到架子前爬了上去,站直,头离架子顶还差了那么几公分。
于是小心抓着架子边缘朝上跳了一下,再一下,再一下……最后一下,我彭的声从凳子上直跌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架子顶靠里最深处有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横躺在架子上,脸正好卡在天花板到架子板之间,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
嘴里被塞着只手机,一半露在外面,顶部因为讯号而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我吓坏了。
顾不得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跌跌撞撞朝房门口跑,跑出没几步,一脚踩在地上那片塑胶布上,我身子一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而那片原本罩在机器上的布也因此被扯了下来,没头没脑盖了我一身,手忙脚乱一阵扯才把它从我身上扯了下来。
总算得以站起身,头一抬,一眼望见眼前坐着个人。
就在刚才那快塑胶布折着的位置。
而原本,我以为那是台机器。
却没想到是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女人。
一个……浑身赤裸,脖子、胳臂、大腿全部是被一些线缝合起来的女人!回过神一声尖叫,我猛地朝后倒退,随即感觉身后一阵冷风滑过。
意识到不好正要回头,彭的声闷响,我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给重重一砸。
灰姑娘 新版(六)眼前有那么一段时间是一片漆黑。
头很疼,刚才的一切一瞬间在我面前消失了,可又并不是完全都消失得乾净彻底。
隐隐觉得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有时候离得远,有时候靠得近,还有那个身体关节都是被用线拼凑起来的女人。
离我不远的地方她静静坐在那里,就像之前我乍然见到她时那样。
周围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女人的轮廓却很清晰,像是通体泛着层模糊的银光似的,这让她一张脸格外的好看,好看得像朵妖冶的桃花,桃花的名字叫方绯。
女人的脸长得和方绯一模一样,那个从桃花乡追随到了我家,之后又不知被什么力量给弄得扭曲变形了的桃花煞……意识到这点心脏咯一下,想呼吸,却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给沉沉地死压着,半晌吸不进一口气。
情急之下把嘴用力一张,随即一大口空气灌了进来,当下感到眼前哗的下亮堂了,只一眨眼的瞬间,我整个人蓦地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店里的沙发上。
沙发边的射灯开着,照得我的脸隐隐有点发烫。
店里除了我没有别人,外面车声过后整个店里静得只有墙上挂钟嚓嚓嚓细微的走动声,指针指的时间是两点,离我上一次看的时候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卡……一声轻响从靛工作室的方向传了过来,是他打磨模型时的那种声音。
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刚站起身忽然啪嗒一声响,低头看原来是我手袋落在了地上,里头滚出来的手机被砸得翻开了盖子,我把它拣起来打开,发觉它是关机状态。
这当口工作室里又是一阵打磨的轻响,我朝那扇门看了一眼。
门没有关牢,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随着我的走近隐约能闻到股新鲜喷漆的味道,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一敞开那股喷漆味更浓了些,还有机器打磨发出的那种尖锐的声音,靛就在那台机器前坐着,背对着我。
手边上放着不少脚模,大的小的,完整的残缺的,他低头坐在这堆模型中间很专注地工作着,对我的进入似乎没有任何知觉。
我又朝里走了一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开口,忽然听见他道:还没睡?醒了。
现在还早,再睡会儿。
一边说一边伸手把手里那只模型放到灯光下照了照,模型很精致,活灵活现似的,一只小巧而优雅的脚。
睡不着了。
是么,那过来坐一会儿。
话音落回头看了我一眼,随即怔了怔:你的脸色很难看,宝珠。
怎么回事?我走到他身边的藤椅上坐下:刚才做了个噩梦。
说着话抬头朝边上那只陈旧笨重的木架子看了一眼,架子每一层都堆着不少盒子和塑料纸,最顶层的纸卷上黑压压一层灰,随着打磨声一阵一阵朝下悉琐抖落。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噩梦,用刀子在那只模型上刮了两下,靛笑了笑:什么噩梦,说说看。
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很无聊的梦。
视线从架子上收回,我揉了揉脑门,脑门涨得厉害,像被塞了团注满了水的棉花球:你一直都在做这些?然后拿起了一只脚模放在手里把玩:做得真不错。
这是一种乐趣。
翻个身可以隐约看到脚底的纹路,这男人的细心可见一斑:像真的一样,让我想到个故事。
什么故事。
说是一个英国绅士在一家古董店里买了只木乃伊的脚回家当镇纸,镇纸?有够特别的嗜好。
?某天半夜,他发现那只脚会跳舞。
会跳舞的木乃伊的脚?呵呵,有意思。
后来呢?后来他跟着那只会跳舞的脚跑进了古埃及王的坟墓,然后同这只脚的主人,一个美丽的古埃及公主结婚了。
女孩子总爱看这些浪漫的故事。
嘴角扬了扬,他把一只凉鞋套在了那只脚模上。
我觉得他脸上专注的表情并不压于故事里那个半夜赏玩着木乃伊断脚的男主角:那是恐怖小说,靛,他们是在坟墓里结的婚。
他扫了我一眼:看太多这样的书,难怪会做噩梦。
梦总是会醒的。
也是。
说着话放下手里的工具刀拍拍手站起身,把身上那件满是油漆的工作服脱了下来:看上去精神点了,睡了一觉是不是情绪好很多,宝珠。
……是好些了。
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有些饿了。
好。
那等我,拍了下我的肩膀迳自走向浴室:我洗个澡,然后我们出去找点什么东西吃吃。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内,我吸了口气,把自己缩进了这把藤椅柔软的椅背。
到刚才为止我还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一种状况下,人是忐忑的,之前一切看到的遇到的,一眨眼全都不见了,似乎只是场真实到可怕的梦,它叫我分不清楚哪些是虚幻哪些是现实。
直到和他说了这么些话后,人才开始渐渐恢复过来,我开始感觉到屋子里的温度,还有屋外偶而车子开过人走过时发出的声响,这让我有种存在的踏实感。
而这男人似乎总也有让人这么感觉的魔力,每每看着他的眼睛,总会让人有种淡淡的平和,忽然有点庆幸能同他的邂逅,不是因为有他,最近这段麻烦层出不穷的日子,我一个人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过来。
琢磨着,伸长了腿松了松筋骨。
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的,我想那个梦必然是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所以才会让我有这么清晰深刻的现实体会。
不过人都说,有所思,就有所梦。
我不知道刚才那两小时里我所做的梦和自己所想会有什么联系,是因为罗警官那通电话么,还是今天和狐狸的那场还不如没有过的相遇。
可是那具女尸呢?那具全身关节都是被线缝合拼装起来的女尸,是什么原因会促成我梦到了这种可怕的东西,而且,那女尸还长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完全是毫无关系的那么些个元素,拼凑出了我这么一场真实而可怕的梦,这个梦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回过神发觉周围似乎有着一丝丝的冷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吹得我身上一层寒粒。
忙直起身四下看了看,那扇房门被我关得好好的,周围的窗早就被柜子和架子给堵住,所以也不可能是从窗子外吹进来。
那这冷风是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狐疑着站起身,想找找看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漏进来的风,一低头,却突然发觉自己鼻子里出来的气竟然凝成了一团团白雾。
我吃了一惊。
真是见鬼,这温度怎么一下子降那么低了,而且是在门窗都没开的房间里……想到这里脑子里突地一激灵,直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脖子僵了一下,我没敢回过头。
随即鼻子里冲进一丝淡淡的香,很甜的味道,那种在桃花香里充斥在空气中被太阳晒得温温和和的味道,只是搀杂了一些铁锈般的气息,于是这味道同此时围绕在我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了起来。
我头皮一阵发麻。
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它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里时一样,我想出声去叫靛,可是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背后那东西存在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僵着脖子硬是克制着自己不往后看的冲动,然后稳住心跳一步一步朝浴室方向走。
那地方哗哗的水声,这会儿是唯一让我能感觉得到一点点暖意的东西。
突然一阵抽泣声扎进了我的耳朵,在我离浴室门不过几步远距离的时候。
突兀间让我不由自主地朝后看了一眼,可是身后空落落的,什么都没,包括之前那芒刺扎身般的感觉。
这时又一阵抽泣声从我左后方那堵墙的地方传了过来,隐隐约约,像是个女人的哭声。
可那地方除了排柜子和一堵墙,什么都没有。
疑惑间忽然发现柜子后隐约一道淡黄色的痕迹。
水渍似的一滩,细看却又好像是个人形。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灯光打在墙上的作用,我感觉那人形的水渍在墙壁上微微蠕动着,有生命似的。
一时忍不住朝那方向走了两步,随即意识到不对,正要折回去,突然听见那堵墙里传出道尖细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声音惊恐而绝望,听得我心脏急鼓似的一阵跳。
当下不假思索奔到那堵墙边:谁??是谁??啊——!!!!回答我的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惊得我连退两步,才站稳又赶紧跑了回去,用力推开挡在墙壁前那排柜子,一边对着墙壁拍了拍:谁?!墙壁里一片死寂。
突如其来的静让我呆了一下,正不知所措地摸着墙,手指忽然碰到了什么。
定睛一看是块深褐色的突起,一块被弄脏了的水泥,我下意识用手指剥了一下,水泥啪的下掉落,我突然感觉到这堵墙动了动。
这感觉让我吃了一惊,想后退,可是手不知不觉按了上去,沿着那道水印的形状用力按了几按,然后发现这堵墙是松的。
意识到这一点我回头朝浴室方向看了一眼,浴室里持续着冲洗的声音,显然靛对于我这里瞬间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知觉,于是再加了点力,我朝墙上用力一推。
墙一下子凹了进去,比我想像当中的要容易。
以至我用力过度一头撞了进去,随即扑鼻而来一股恶臭,熏得我几乎背过气去。
一股什么东西腐烂了似的味道,被封闭在里头这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不知道有多久,骤然间释放,掺杂着某种刺鼻得让人掉眼泪的药水味,直熏得我一阵乾呕。
半天才缓过劲,勉强睁着双被熏得刺痛的眼睛朝里看了一眼,这一看整个人就呆住了。
里头是个小小的房间,小得只能容纳一两个人在里面兜转,正中央放着只浴缸,而那刺鼻的味道就是从这只浴缸里散出来的,满满一大浴缸的淡黄色的水,里面泡着个人,一个女人。
苍白而有点变形的脸孔并没太多影响她原本的美丽,她睁着双大大的眼睛安静躺在水底下,像个刚刚醒来的睡美人。
可是睡美人自脖子以下的身体每一个关节部位,都是被用线缝合起来的,就像好好一个人被大卸八块后再度组合。
虽然组合的接口很完美,每一圈缝合部位就好像一道精美的纹身。
她是我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以为那是只我的梦而已,这么可怕残忍的一幕。
可是她真的存在着,就在靛的工作室里,在我的眼前。
她有着一张和方绯一模一样的脸。
脑子一瞬间全乱了,乱得一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动作,只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步后退,直到背突然撞上某个温热的东西。
然后脖子上被虫咬了似的一阵刺痛。
随即一种麻痹的感觉顺着那痛迅速控制了我的大脑,失去意识前,我听见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话音。
很平和,很温柔,正如往常他安静温和地开导我时那样:怎么会发现的,宝珠,真可惜,我的灰姑娘。
灰姑娘 新版(完)时间: Wed Jul 4 02:05:23 2007想要些什么,小姐。
呃……上次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呢?摆在这地方的鞋子?就是那双白色的,前面很亮的那……呵……它啊,它昨天被卖走了。
……是么。
要不要看看别的,店里还有比它更漂亮的。
不了……不买也没关系,随便看看吧。
这样啊……那打扰了……一切,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努力想从那些零碎的记忆里找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可是做不到。
什么都很自然,第一次经过他的店,第一次和他的交谈,第一杯咖啡……我想像不出一个曾经微皱着眉头用最含蓄的愤怒说Kopi Luwak是狗屎的男人,他会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偏偏是事实,就像我这会儿明明白白自己被麻倒后横倒在这个房间。
这个看上去像个手术室似的房间,就在被我无意中所打开的那个狭小房间的底下。
被麻醉得神智有点不清晰的时候,我感觉得出自己被背着经过一道狭窄的扶梯然后来到这里时的情形,空气中充满了酒精和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隐隐一股熏得人想流眼泪的气味,这气味让我头很疼,裂开了似的疼。
耳朵里嗡嗡充斥着许许多多喧闹的声音,像是哭,像是呻吟,不停不停此起彼伏着,很哀伤的声音,哀伤到绝望,绝望到听得人想尖叫。
却始终不知道那些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直到那一切渐渐停止,我感觉到眼里一片模糊的光亮,突然而来的光刺得我眼睛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想伸手去挡,随即发现自己的手被绑着,绑得很牢。
醒了?头顶一片阴影挡住了光线,让我的眼睛好受了一点,缓过神看到一只手将我头顶那盏灯朝边上挪了点,零零落落的光照出边上挂满了照片的墙壁,还有放着许多装满了液体的玻璃瓶。
液体的颜色很可疑,那些深褐色的,浅黄色的……这让充斥在空气里那股刺鼻的味道变得更加让人难受。
我想吐,可是脖子硬得动弹不得,只有脑子是清醒而活跃的,我看到他转身掀开了身后那张塑料布。
然后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浓了,因着塑料布里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我在工作室墙壁的密室里看到的死了的女人。
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固定了起来,这具不知被药水泡了多久的尸体,它站在一只商店里用来安放塑料模特的架子上,身体被定得很挺拔,像只摆在店里的塑胶模特,只是头借不到力微微朝前倾着,这让它那双睁大了的眼睛好像在一动不动盯着我看。
那感觉让我手心发冷。
虽然明知道她是死的,可这种被注视着的感觉却并不像是我的错觉,耳朵里那片嘈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尖锐得让我脑子一阵刺痛,我发觉她身上那件红得让人刺眼的裙子和我身上这件一模一样。
怎么了,很难受?背对着我,那男人又问。
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可是我很想知道。
我想知道在这一切发生之后,那双曾经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过我无比安慰的眼睛,这会儿究里头究竟会闪烁着些什么东西:你想对我怎么样,靛。
我问。
靛没有回答。
转眼开始为那具尸体抹口红,那种鲜艳的桃红色的口红。
即使在并不亮的光线里这色彩也清晰得让人心惊。
他细心地在那双发青的嘴唇上涂抹着,像是平时给那些鞋子喷色时的样子。
于是慢慢的这具尸体因着这颜色看上去活了起来,艳红色的嘴唇有那么瞬间好像动了动,在他手指勾去它唇角多余部分颜色的时候。
像是要张开嘴说些什么的样子。
你知道我的家庭,那是个除了钱和权利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那么沉寂了片刻,他再次开口,自言自语般的话音:从小我就开始觉得无法满足,我不知道我究竟需要什么来填补那种满足,试了很多方式,刺激的,新鲜的,可是无论种种,都让我有种难以忍受的缺陷,忽然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它美么。
我沉默。
他对我笑笑:完美。
我知道这在你看来很恶心。
说着话目光重新转向那句尸体,他开始用化妆笔为它上眼线。
上的手法很娴熟,像是个精于此道的化妆师:虽然你不说话,我亲爱的宝珠,可是你那双眼睛实在不太懂得隐藏你的心思。
就像你那天对我说的,大凡手里可以用来抛洒的钱比别人多了一些的时候,人通常会染上些奇奇怪怪的毛病。
我想这就是你指的那种毛病,虽然那天你仅仅指的是咖啡。
说到这里话音一顿,他走到一旁冰箱前将那扇厚实的门用力拉开:渴不渴,你嘴唇乾得厉害,我记得这里应该还有些喝的,话音未落门里啪地弹出样苍白色的东西。
等看清楚那是条人的胳膊,没来得及震惊,他已经将那条胳膊压了回去。
又从里头抽出瓶红酒,回头四下扫了眼没找到合适的开瓶器,他咬着软塞把它拔了出来,然后对着嘴喝了一口。
这瓶刚刚同一截断臂冰镇在一起的酒。
我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要不要,回到尸体边拉着张凳子坐下,他朝我晃了晃手里的瓶子。
我别过头。
他把酒瓶放下:我让你讨厌了。
我用力挣扎了一下被皮带束缚住的手。
随即嘴唇上一阵尖锐的冰冷,我被他吻住了,很突然的。
一口温热的酒精随即从他的嘴滑进了我的喉咙里,我想抗拒,却因此被呛得一阵咳嗽。
很讨厌这种感觉,是么。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在我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话音听上去就像个温和的哥哥,那种最初吸引住我的温柔:其实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就像我最初对自己的那种感觉。
恶心?还是害怕?对完美近乎苛刻般的需求,我得承认那时候我真的很绝望,因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所需要的那种完美。
说到这儿蓦地将头朝我压低,我以为他又想重复之前的举动,抿着嘴迅速别开头,他却在离我的脸不到半毫的地方停住了,随后那丝从他鼻子里呼出的气息移向我的耳垂:闭上眼,宝珠,闭上眼。
你这会儿看着我的眼神又让我想到了那时候那种让我很反感的感觉。
我忍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这男人身上有着狐狸常用的香水的味道,曾经让我迷惑,甚至错觉一种狐狸还在身边的味道,他是这么样一个让人不自禁觉得想去亲近和依赖的男人。
而这会儿那味道混合着尸体所带来的腐臭,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我恶心。
而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我的这种抗拒。
带着尸体味道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游移着,他继续道:很多时候,我用了很多种方式试图去消除这种无法得到满足而不断膨胀出来的压抑恶心的感觉,酗酒,吸毒,不停地挥霍……那是段让人很难忘却的日子……很久以来,我一直坚信我是为艺术而生的,就像我哥哥。
他和我的出生只相差了几分钟,他注定是为我的家族而生,而我,是为它。
转过身开始用眼线笔为那具尸体勾勒眼线,眼线描出双眼美丽的轮廓,轮廓很深,在灯光下让那双正对着我的眼睛看上去有了一丝神:可是这信念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得很消沉。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不得不靠药物和心理治疗来维持,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那种感觉,或者,就像你刚才醒来时候看到它第一眼时的那种感觉。
能不能对我说说那种感觉,宝珠?……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弄到这里,就是为了听我说这种感觉么。
喉咙里发出我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像是我自己的,带着种麻醉过后的迟钝。
我看到他侧头朝我笑了笑,随后继续为那具尸体上妆:直到某一天我见到了我所需要的那种完美。
那种一直以来我花费了再多金钱,用哪怕再好的毒品也没办法让自己去感觉到的完美。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清楚那个日子,1990年12月25日,是的,那个圣诞,那个神赐给我的圣诞……手停了停,他用化妆笔点起那具尸体的脸:我看到了她,我的完美。
那是个出车祸死去的女人,就在我的面前。
确切的说,她的车祸是因我而起的,我撞死了她。
最初我很害怕,撞死了人,一个路过的、陌生的女人。
这是种很可怕的经历。
可是渐渐的在我看着的她的时候,我发觉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美,在她的葬礼上,在她被撞得支离破碎又再度被缝合到一起的尸体上。
那真是种相当特别的感觉。
我发觉我一直寻找的东西似乎有了点端倪,不需要再依靠酒精或者毒品,我发觉到了能让我感到满足的某种东西。
于是下意识的,我开始特意地去寻找类似的东西。
最初是在殓葬处,可那地方没有我所期望的那种完美。
于是我开始试着自己制造,那些在警察局的档案里可有可无的身份,那些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想到去寻找的人。
也开始渐渐的,我有了个计划。
南非人选择钻石,通常都把含有杂质的那些剔除出来,留下来的叫做完美,同样我所收藏的那些东西也是这样。
最初的收集热衷过去之后,我开始发觉我所收藏的那些东西都是有缺陷的,就像那些有杂质的钻石,于是我把那些我所能发觉到的最美的部分留取下来。
那些部分赋予了每一个人部分的美,却成不了我所期望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完美,但只要经过筛选和组合,它们就会按照我所期望的去演变。
当然这个过程是复杂而危险的。
某一天发现英国情报局的人开始出入于我家族企业周边的时候,我打算停手以免带来更多的威胁,也就在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他。
而那一次的偶遇,最终让我造就了她,我的完美。
那个人有着张比桃花还要娇艳的脸。
他让我这些年收藏的东西最终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看看,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他,宝珠。
他是不是很美?连我都想像不到一个男人的脸嫁接在女人的身体上会这么融洽,没有一丝一毫突兀的感觉。
他叫什么来着……方……算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最终成就了我的完美,正如你即将要为我做的。
我?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的话,在看着他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只金属盒子的时候。
盒子里放着不少的瓶瓶罐罐,在冰箱速冻库那么低的温度下,里头的液体还在玻璃容器里微微晃荡:我不认为我会为你做些什么!直觉到一股散发在空气里让人不安的气息,我不知不觉提高了嗓音。
他微微皱了皱眉:你很紧张,宝珠,这不太好。
你,用力挣了下手上的皮带,眼看着他托着那盒东西朝我迳自走过来,我忍不住大声道:你想要干什么?!我只是想问你借双脚。
淡淡一句话,从他微笑着的嘴唇里溢出,像问我借十块八块钱似的普通。
以至我一时都没从他这话里感觉出什么不对来。
直到他低头掀开那具尸体的裙子,而尸体挺拔的身影下那双被切割得工整平滑的断腿骤然间让我全身一阵冰冷。
他想干吗……他居然想用我的脚去拼凑他这件艺术品??他疯了??!!!!我找了很久,也试了很多。
重新放下裙子,他把那盒东西放到了我的床边。
那盒子散发着一股冻肉和药水刺鼻的涩味:本以为只差这一双脚,要找到匹配的会很容易。
可没想到这比我想像中要难,甚至难于寻找到同这脖子相匹配的头颅。
从盒子里取出一支针筒,针头很粗,这让我脖子后那个被打过麻药的部位不自禁地一阵酸麻:没有一双合适的。
那些漂亮的腿脚,每每要缝合时才发现,它们不是太粗,就是太细。
你看,眼睛微微一眯,他笑:这和灰姑娘多相似,那种遭遇。
只有不大不小刚刚好的脚才能穿上那双水晶鞋,而只有不大不小刚刚合适的脚,才能配得上成就我的完美。
所以宝珠,发现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幸福。
你疯了!!我心里尖叫,可是这叫声却出不了口。
喉咙里很堵,张开了口只能发出急促的喘息,而这显然是靛不想要的,他用手摀住了我的嘴:你在咒骂我,是么宝珠,虽然我听不见。
还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得出来,那些跳跃在你眼睛里的东西。
不安,惶恐,疑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所感觉到的。
那个时候的你很孤独,很迷茫,像个在十字路上迷了方向又找不到亲人的孩子。
我得承认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了你,多久了……让我想想……一年?两年?时间过得真快不是么。
我想你应该清楚这么做被外婆知道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奶奶,目光微闪,他弯下腰看着我的脸: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宝珠。
她只需要一个能配得上她外孙女的男人,这个男人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
而我对我未来新娘的要求并不多,这双脚就是你的陪嫁。
说着伸手拂了下我的头发,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我的灰姑娘,我发誓会让奶奶的外孙女在我的庇护下幸福一辈子。
你放屁!脸刷的下涨红了,我愤怒地一挺身,却又在转瞬被身上所固定着的皮带扯了回来。
别紧张,重新被迫躺回到床上,靛的手轻轻压住我的肩膀: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帮助,仅此而已,可以么。
为什么?!用力挣了下手上的皮带,我冲着他吼:亏我一直都那么相信你!我有请你相信过么?淡淡一句反问,倒让我一时没了应对的话语,只呆看着他用针筒在盒子里的一只瓶子中吸了点淡黄色的水,然后用酒精棉擦了擦我胳膊绷紧了的肌肉:为什么要相信别人。
他问:那个碧落,你相信他么?我瞪着他。
相信的,不是么,你看着他的那种眼神。
可是他为什么会让你哭。
突然胸口闷闷地一疼,因着他这句话:这是我的私事,靛。
抱歉,我只是觉得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异。
本质?我低哼,他捏在我胳膊上的力道让我觉得很疼。
而他的声音和他的目光始终是一成不变的温柔:放松,宝珠,放松点。
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过程里舒服一些。
靛,你把人命当什么。
我不会让你死。
杀那么多人,只是为了得到他们的手和脚还有一条胳膊,你连禽兽都不如。
我只是帮助他们发挥出他们最完美的价值。
这言论让我恶心。
事实上我并没有期望你的理解,宝珠。
话音落,那支粗长的针头一下扎进了我的胳膊。
几乎在同时可以感觉到它触碰到我骨头的声音,我一阵颤慄。
那么方绯呢。
突兀开口,在手臂因着那些药水的进入而渐渐麻痹起来的时候。
我看到靛转身整理边上盒子里那些器具的手顿了顿。
于是加快了速度继续道:在你‘借’走他头颅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说的?那个美丽得让你辨别不清男女的男人。
是不是也这么说:我的方绯,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点帮助,仅此而已,模仿着他之前说话的语气,我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我只是想问你借颗头。
我不会让你死,方绯。
我只是帮助你发挥出你最完美的价值,它不在我们的爱,不在床上,不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任何地方,它只是你的那颗头……住嘴住嘴住嘴!!还想继续往下说,靛突然脸色一变站起身冲着我大声吼了起来。
一瞬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那话音,那张脸,那双眼睛。
心跳快了一拍,就像我刚才在这屋子里瞥见的那一幕他所没发现的情形的一刻。
我迅速朝他身后再次看了一眼,然后对他冷冷一笑:完美,哈!也许你该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好看看你所谓完美的杰作,它到底生着副什么样的嘴脸。
我亲爱的靛。
它是我所见过的最丑陋的一样东西。
它身上那些缝合,那些接口,全都是它最致命的缺陷。
而你,靛,你这个完美主义者,正是你的行为一手造就了这作品最最恶心的丑陋!啪!话音未落,一巴掌重重落在了我的脸上:你懂什么,女人!嘴里有点腥,一时只觉得头嗡的阵轰响,而我强忍着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最大程度的清醒以免就此失去意识。
因为明显可以感觉,之前注射进我身体的东西已经开始让我的舌头变得麻痹。
而我必须要在它彻底僵硬前把那些话说出来,那些我不知道说出来以后对我到底会产生什么样后果的话:你自己都看不见的吗靛,谁该把眼睛睁睁大好好对那玩意儿看看仔细,你品位不是一向很高的么,难道这屋子里的光线把你眼睛弄得那么糟糕,连它身上那么显眼的缺陷都看不出来?!一口气把话说完,没有如我所预料的,靛忽然收住了刚才一瞬间感情的外泄,沉默得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低头看着我,像十字架上安静的基督:你是怎么认识方绯的,宝珠。
我不语。
手开始发冷了,他这样的表情和话音不是我想要的。
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想激怒我,我得说,有那么片刻你成功了,你让我感到有点生气。
你是这样竭尽所能地用你的语言去诋毁我的作品,为什么。
因为我恶心你的嗜好,还有你那件所谓完美的作品。
凡高在不被人所认同的时候同样被人非议。
呵,别把你这种趣味同他相提并论,靛。
一样的,就我们灵魂上的需求和宣泄来说,我们做着相同的事情。
甚至他被自己所毁,而我只是在这一点上寻求到了另一条出路。
毁灭别人么。
宝珠,手指拂过我的发,他轻轻地笑:这不叫毁灭,它叫升华。
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幽默了。
这算是一种夸奖么。
转身走向边上的柜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了什么。
再转过身,他手里那样东西看得我头脑里一片空白。
一把消防斧。
雪白的刀在灯光下闪烁着它冰冷的犀利,它被他握在手朝我走过来,像个有着天使般笑容的行刑手:你要干什么……明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还是不由自主哑着嗓子问。
他走到我身边对我笑笑:这就像个仪式,仪式进行了许多个日子,现在,我们一起来把它最终的步骤好好完成。
那先杀了我!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承诺过。
杀了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拚命挣扎着对着他尖叫。
但很快被他摀住了我的嘴。
伸手把我的裙子掀开,那把斧头薄削的刀在我脚上轻轻划过一丝冰冷:嘘……轻点,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宝珠,为什么不安静点呢,让我们一起安静享受这时刻一瞬间的美妙。
话音落斧头猛地举了起来,高高划出道银亮的弧度,眼看着就要一气朝我脚上直剁了下来,突然头顶上的灯闪了闪,倏地熄了。
黑暗里我听见他轻吸了口气。
转身摸索着走到墙边,灯的开关就在离他不到五步远那堵墙上。
我的心脏绷紧了,在听见他按下开关的一刹那。
啪!灯没亮。
我感觉他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悉琐一阵响突然听见他嘴里一声低哼,我用力抬起头朝他那方向看,就看到一团漆黑里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紧紧同他缠在了一起,意识到不好忙别过头,就在这当口开关卡嚓一声轻响,头顶灯骤然闪过一丝光亮的瞬间,耳朵边火光电似的闪过,随之而来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里一瞬间嗡嗡声响成一片。
巨大的气浪掀得我连人带桌飞了出去,刚跌撞到地面,来不及顾上身体被牵扯出来的剧痛,身后陡然间一团汹涌的热浪席卷而来。
熊熊的火舌扑过我头顶又在我身后桌子的遮挡下退了回去,感觉到一只手从皮带里脱困,我急急忙忙抽出来去解另一只还被束缚着的手。
刚解开一半,耳朵边又一声巨响。
眼见一大块墙砖从前面朝我直飞了过来,我头一低,险险避了开去,正要抬头,冷不防脸旁一道冰冷的寒光。
我惊得一个激灵。
条件反射地朝桌板旁一缩,顺势抬头去看,只看到靛站在这张桌子边看着我,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抱着那具被刚才的爆炸给炸断了头颅的尸体。
那一瞬我几乎尖叫出声。
他的样子太可怕了。
半身的火,他在火里那双眼睛愤怒得像是在燃烧。
而目光是混乱的,混乱的让我怀疑这会儿他的理智是否还存在。
靛!迟疑着叫了他一声。
没有给我任何回应,他手一抬一斧头朝我方向猛劈了过来。
就在离我的手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那根束缚着我手的皮带啪的下断了,我得以及时朝后闪开。
只是脚依旧被绑着,趁他把斧头从桌子上拔出的时候迅速朝边上扑了过去,我一把抓起不远处地上把美工刀。
试图去割断脚上的皮带,刀刚抓到手里,头顶又一阵犀利的风。
眼见那把斧头朝我的方向又砍了过来,情急之下手一阵乱挥,试图去阻挡那只疯狂的手,等发现手动不了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手里这把刀已经不偏不倚扎进了靛的咽喉。
我惊呆了。
看着他目光由最初的空白到慢慢清醒,他望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嘴一动,一口血就从里头直喷了出来,随后一声不吭跌倒在了地上,连同那具始终紧抱在怀里的残破尸体。
还在呆看着,头顶一声巨响。
紧跟着一大片水泥夹卷着砖头从我头顶直坠了下来,我忙爬起来想躲,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腿还被捆在那张沉重的金属桌上。
而那片砖已经当头砸了下来,无处可躲我只能抱着头朝地上一蜷,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那片打击,就在这时,眼角边一团白光闪电般袭过,只听见啪啪啪一阵脆响,我劈头盖脸撒上了一大蓬细碎的石灰。
而本来该砸过来的石头却毫无动静,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巨大的水泥和砖头不见了,头顶飞飞扬扬一大团浓烈的石灰粉,粉尘散开我看到一团雪白的身影在那张金属桌前来回晃动。
片刻我两只脚一下子从桌子上松脱了下来,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看着一团热浪卷着片飞石轰的声朝我方向射了过来,那道白色身影猛地抬起飞扑到我面前,一口咬住我衣服将我甩上它身体,而直到我扑到它的背上我才猛然惊觉这身影究竟是什么,是谁……狐狸……凑近他耳朵我叫了他一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因为他没有回应我,只三下两下背着我朝前面被炸开的一道缺口处窜了出去,那一瞬药力开始发作起来,我渐渐感觉不到别的东西,只依稀狐狸背部奔腾的节奏颠簸着我,还有他身上随着风钻进我鼻子里那丝熟悉的味道。
我用力抓着他脖子上那圈软软厚厚的毛。
这感觉真好,熟悉的,让人平静的。
狐狸没有从我身边彻底消失。
这真好。
一直到冲出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狐狸轻盈的步子在马路上奔跑得像是在飞。
身后隐隐传来警车鸣笛的喧嚣,还有周围人跑出房子看热闹的喧哗,很快就被狐狸的脚步甩远了。
他带我窜进了街边狭窄的弄堂,夜色包围下的弄堂又暗又静,所以不会有人因为看到一狐驮着一人在路上奔跑而发出来的惊叫。
我没想到自己真的能从那房子里活着出来,正如我没想到我所想的会一一实现。
如果当时我没有看到方绯的出现,如果当时我没有看到方绯在靛说着那些往事时痛苦得让我感到恐惧的脸,如果当时我没有看到方绯拧开了瓦斯的开关,如果当时房间里尸体和药水的味道不是那么浓烈,如果当时我没有读出靛说到那颗头颅的主人时眼里一闪而过那丝古怪的情绪,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我现在会是怎样。
也许失去双脚,也许在爆炸中变成焦碳,正如这会儿被压在塌方的房子下靛和他作品那两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
而我宁可变成焦碳,总好过失去双脚在他说承诺赋予我的生活里度过一辈子。
我一直是那么的信任他,甚至于依赖他,在这段孤独而惶恐的日子里。
可没想到他会是我这一段日子里隐藏得最深也离我最近的恐惧。
一个叫我灰姑娘的男人。
一个惟有拼凑出来的尸体才能让他有完美的满足感的男人。
忽然想起雅典那个有名的暴君尼禄。
如果他不是皇帝,他会是个优秀的戏剧家,也许有点偏激,有点变态,有点怪异,这都不妨碍他成为现在的尼禄戏剧大师。
可惜他被命运安排成了一个皇帝,于是他成了历史上变态而可笑可悲的一笔。
正如靛。
如果他不是出身在那么一个可以一手遮天任他为所欲为的家族,也许他只是个优秀的制鞋匠,或者模特制作大师。
也许依旧是对美有着他特殊的理解和偏执,那都不会造就现在这么一个杀人如麻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的病态的男人。
这样一个优雅而迷人的男人。
他说:我有请你相信过么?他还说:那个碧落,你相信他么?可是他为什么会让你哭。
而我来不及对他说:碧落,我不知道我曾经是否相信过他,我只知道我相信的那个男人叫狐狸,他是只任性而狡猾的狐狸。
福利(狐狸),你不四(是)和我鸟(两)清了么。
麻痹的神智被风吹了一会儿有点清醒之后,我俯在狐狸耳朵边大着舌头问他。
他抖了抖耳朵没言语。
我还以为我死定了。
努力咬准音,因为我在他那双暗绿色的眸子里感觉到了他要开始嘲笑我的前兆。
他侧头瞥了我一眼:你说话就像只没进化好的鸭子。
你怎么找到我的。
没理会他的嘲弄,我问。
他匝了匝嘴:你真重。
你就没有正经的时候么狐狸。
有啊。
哪里。
床上。
你真混,狐狸。
啧,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白。
我想哭,狐狸。
那就哭吧。
我会用你的毛擦鼻涕。
……尾巴吧。
死狐狸你就不能偶然温柔一点吗,禽兽啊你。
哦呀,总算你还能搞清楚狐狸的本质。
明白了……也许咬你一口比哭更能让我舒服点。
腰部以下,臀部以上,随便咬。
禽兽。
禽兽在当你的坐骑呢小白。
厚道点好不好,你牙齿很尖呢……话音未落,狐狸的脚步突然一顿,因着前面路灯下那男人对着我们方向静立不动的身影。
片刻迈步不带一丝迟疑地迎头走了过去。
经过他身边时我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这个在外婆宴会上我和他有过一面之交的被称作殷先生的男人。
而嘴角带着丝微微的笑,这个男人优雅的身影靠在一辆华丽的加长型福特上。
直到我们从他眼前过去,他那双无光的眸子始终对着我们来时那个方向,一眨不眨。
*** ***两周后,靛的葬礼在这座城市火葬场最高级的灵堂里举行。
如我所预料的,任何关于那房子失火的报导都没有提到他的真实死因,还有他房子里那些零碎的尸体。
警方对他的死因所给出的结论是意外,因为瓦斯泄露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而导致的爆炸,仅此。
葬礼是外婆亲自主办的,来了很多人,许多来自靛家族里那些血缘极亲的成员。
但是没有见到他的父母。
外婆说他自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和,到了说话需要通过别人来传达的地步。
只是即便这样,还是可以看出他在这个家族里显赫的地位,因为丧事是做给活人看的,从活人的来访可以看出这个人生前死后受关注的程度。
但是真正哀伤的却只有外婆,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这么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整个葬礼上却不得不依靠厚厚的面纱去掩盖她痛苦的脸。
我不知道外婆到底对靛了解有多深,但靛在她面前一定是个最值得疼爱的孙子,正如我曾经将他视做我最能依赖的朋友。
临近葬礼结束的时候,我见到了罗警官,他在灵堂外站着,透过窗看着里面的一切。
我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是当我来到他身边问起他对我提到过的那个负责跟踪我的警察时,他又三言两语地叉开了话。
最终什么也没谈成,他只告诉我我的嫌疑被彻底洗清了,以后我尽管可以出入自由。
我想这就够了吧,很多人,很多事,不是我们想弄个清楚,就必然能去弄清楚的。
他们对我而言如此,我对他们而言也是如此,最重要的,只要人还活着就好,那些噩梦般的往事就让它成为历史吧,最终在我的记忆里碾碎,化尘,同以往那些可怕的经历一样。
想着也就释然,我陪着外婆进行着葬礼的一切,以外婆所期望的靛的女友的身份,尽力地去做好这层身份应该做的,就像靛那样尽力完美地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演绎着他所期望别人看到他的那一面。
直到葬礼结束,正做着最后的善后工作然后准备陪外婆离开的时候,一个人穿过灵堂空荡冗长的通道,我迎头碰上一个人。
一个兼具着东西方两种血统的年轻男人。
那一瞬我觉得他看起来有点眼熟,似乎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一张脸,还有这双蓝得深海似的眼睛,在他经过我身边朝我看了一眼的时候。
随后忽然被他叫住:宝珠,你是宝珠么。
他问。
我愣了愣。
随即突然想起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的——桃花乡,那个游人止步的地方。
那大片大片花海深处我错把他当成狐狸时的惊鸿一瞥。
竟然是他……于是点头。
他笑。
经过我身边时回头朝我再次轻轻一瞥,那目光有种意味深长的奇特:我是LEO。
LEO。
NOLSON,靛的孪生哥哥。
这个春季,在混乱,迷茫,恐惧,和葬礼中匆匆结束。
葬礼结束后一周,我接到了林绢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抱怨我自从有了帅哥邻居后就见色忘友地忘了她,居然连着几周都想不到打个电话给她。
随后开始喋喋不休地告诉我那家商场打折快要到期,哪个地方有了最新品种的小吃。
而她在那里滔滔不绝的时候我却没有办法对她说,我不止一次地给她打了电话的,可电话里只有她反覆快乐的留言,告诉我她出门了。
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说不清,我想她更不可能知道,所以还是不让她知道的为好。
所幸的是狐狸回来了,在背着我回家的那天之后,他没再莫名地失踪,也没有再说过什么两清之类的让我火气升高血压升高的鬼话。
每天清早可以听到他哼着怪歌在厨房里弄出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时不时还会因为我把那些他留下的调味品扔了个精光而对我发出的抱怨的尖叫。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那个只有我和狐狸,还有这家小小点心店不冷不热生意的时候。
所不同的,店因为死过人,已经没办法再继续经营下去。
而一贯没人住的对面的那栋房子,常常会看到术士蓝进出的身影,他那双隐在深深黑眼圈下似笑非笑看着狐狸和我的眼睛。
有时候还会看到?,当蓝不在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那幢房子的窗口前,那间曾经属于刘逸房间的窗子。
他坐在那里目光对着我的家,可是目光很空,我不知道他是在看着我们,还是仅仅坐在那里发呆。
脖子上栓着那条银光闪烁的链子,我想他变成这样一定和这链子有关,可是却没办法更深地去了解,因为正如蓝所说的,?现在属于他,而有关这麒麟的一切,现在都已经和我无关。
咚咚咚!店里传出狐狸敲打着蒸笼的声音:小白!又混到哪里去了!我的砧板呢??我的隶面杖呢????狐狸,用你的爪子拉开那些抽屉一个一个看。
哦呀!店要倒闭啦!!知道了知道了,来了……我来了……宝珠鬼话第八话——《灰姑娘》完宝珠鬼话:还魂香(一)宝珠鬼话:还魂香 作者: 水心沙那男人又来了,现在几点。
二点五十分。
很准时呢。
嘘,他过来了。
猜猜他会说什么。
一杯牛奶,冰的,不放糖。
呵呵!嘘……嘘……虽然还没入夏,不过天气有时候会很热,天热的时候冷饮的销路总归是不错的,哪怕一家曾经发生过命案的店。
也有些好奇的学生会特意远道跑过来坐坐,为的就是感受一下命案现场的气氛,甚至有时候我提到的类似被死者靠过的水管子之类的话,都会让他们兴奋上好一阵。
冷饮和死亡,这是狐狸想出来的小花招,他用这些来刺激着那些学生们被零花钱撑得鼓鼓的裤兜,还让我尽可能表现得阴郁一点。
他说宝珠,你不高兴的时候很容易被人当成某个女巫,这真是太完美了。
不过通常在说完那种话后我会让他两只眼圈变得看上去更像个女巫。
说起来,狐狸回来已经快三周了,时间过得真快。
快得几乎看不出他曾经离开过的痕迹。
我也从没很认真地问过他为什么要离开,我好像对此在害怕些什么,虽然并不确定。
不过有他在真好,本来以为这家店已经经营不下去了,人往往会对一些不好的东西记得更久一些,更何况我的店是卖小吃的。
小吃和厨房,厨房和死人,这三者的关系联系到一起,要让人忘记那一切而进来要点东西吃,那更加困难。
可是狐狸似乎就有这种魔力让别人忘记些什么,尤其是他发明了那种把一块钱的冰砖打成了棉花糖一样的霜,再转手用二十倍的价钱卖出去的营销方法之后。
我居然在三周后的某一天发现我们的财政没有出现负增长。
狐狸是奇迹。
浴缸里的狐狸说。
狐狸真伟大。
点着钞票的我附和。
一杯牛奶,冰的,不放糖。
迎面过来的男人在我和林绢的注视下已经来到收银台前,在收银机边放上三块钱硬币,等着,就像他每天做的那样。
林绢捂着嘴从我边上溜走了,去骚扰那只在厨房热得爪子流油的狐狸,我拿出杯子为这男人泡他几乎惯例般每天一杯的冰牛奶。
男人叫林默。
两周前突然开始光顾我这家店,那时候我的店刚刚在狐狸的整顿下重新开张,而他是‘狸宝’重开业后的第一个顾客。
起先我对他并没有太注意,他就像这里很多人那样,进来点上一些不值钱的东西,然后对着窗玻璃发上一阵子呆,直到走人。
后来渐渐发觉他来得很有规律。
每天不早不晚,到下午两点五十分的时候肯定会看到他进门,进门后别的不点什么,只会要一杯不加糖的冰牛奶,然后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上一个小时,有时候也会跟我聊两句,在店里差不多只有我一个人在的时候。
他说话声很静,有这种非常有教养的温文和宁静。
直到有一次看到他从对面那栋楼方向过来,我才明白这宁静的男人原来是术士的客人。
术士的客人通常都很类似,有体面的外表,有体面的穿着,还有一辆或者更多辆体面的汽车。
甚至有一两次我还看到过当红明星在他家门外出现过。
不过我还是希望这男人最好不要跟术士沾上什么关系,更不要有求于他,凡是和那个眼圈发黑的小子沾边的总让我联想到一些很不好的东西,黑暗,肮脏,尖声抱怨的头颅,交易……总之,自从在他家看到?的那种样子后,我每次看到这个黑眼圈的小子,心脏总会发出本能的排斥反应。
你太太最近好些了吗。
送点心的时候经过林默身边,我发觉他今天在阳光里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我猜会不会和他住院的太太有关,所以就问了句。
还好。
喝着牛奶他慢慢地说,和他以往每次给我的回答一样。
林默并不喜欢喝牛奶,很少有男人喜欢喝牛奶,他喝牛奶的样子就像在喝药。
可是他太太喜欢,这是他说的,他说他太太的皮肤和这牛奶一样白。
但他太太的病让她喝不了牛奶。
你对面那家店,一直开着么。
给他邻桌送完点心往回走的时候,林默叫住了我。
我想了想点点头。
可是每次去都见不到人。
也许忙吧。
特别是在接待一些奇奇怪怪客人的时候。
我心里暗道。
你……和他们做邻居很久了吧,对他们了解多么。
我忽然意识到他想从我这里打听到关于那术士店里的什么,而我是不是要告诉他呢,我觉得还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他们,他们开元宝蜡烛的,呵呵,你知道这或多或少对我们这种店有点影响。
他目光闪了下,似乎有点失望:这么说你们关系不太好。
我笑笑。
那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店里有人么。
没怎么注意过,有时候看见里面有人走来走去,就是有人了。
我知道我在说废话。
是么。
我来过很多次,可是总碰不到人,我不敢相信我的运气会这么差。
你是想在他们店里买什么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是的。
如果很急的话往左走两条街有家差不多的店。
可你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声音抬高了点。
这是第一次他表情看上去那么严厉,好像我说到了什么让他很不开心的东西。
我觉得我今天有点太多话了:……是啊,对不起。
当下陪了个笑脸赶紧转身去做自己的事,这当口看到狐狸从厨房探头朝我看了看,又用一种‘你又在偷懒了’的表情朝我咂了咂嘴。
我瞥了他一眼没理他。
这时有几个客人走了进来,一边要了冰淇淋一边交头接耳朝厨房方向凑过去,显然又是几个命案现场的好奇者,我不得不一边招呼着一边把他们赶到座位上去。
最近这样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也许狐狸说对了,把厨房改成一个景点会是个不错的策略,只是没想这年头连凶杀案这样的负面新闻都能成为卖点。
狐狸说这是他从网上学来的,他还抱怨我白有台电脑不懂得在里面的无限商机里好好挖掘。
四点缺十分的时候林默起身走了,和往常一样准时,我看到他一路迳自朝术士家走了过去。
但术士家门窗一直紧闭着,和上午一样,他拍了半天门没人应,于是就在门口不停地徘徊。
忽然想起来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了,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他总是在我面前像个目空一切的神,可是他在那个黑眼圈小鬼这里卑微得像个玩偶。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觉得有点不痛快,毕竟是我间接造成了他这种样子不是么,而且我甚至没有主动跟狐狸提起过这件事。
那么一恍神的工夫听见门铃又响了一下,有点意外,因为推门进来的人是林默。
他们不在。
一路走到我身边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我正不知道是该接茬还是保持沉默,他又道: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我不太能看到他们,可能和我们的作息时间有关。
这倒是大实话,我没添加任何一点私人感情因素。
那么至少知道他们通常什么时候在吧,你们离得那么近……又道,他眼睛里带着企求的神色。
我摇摇头:不知道,林先生,像我们这种开小店的不太会注意邻居家的事情。
抬眼看到狐狸在厨房门口眯着眼冲我拍了拍手,我依旧没理他:不过我想天天来的话总是会碰到他们的,除非他们已经没说一声地搬走了。
是么。
林默聪明人,从我话里多少也感觉出什么来了,虽然他之前一直拒绝认识到这点:那么谢谢你,再见。
再见。
再见到林默是三天后的早晨。
这天甚至天都还没亮,我被一阵急促尖锐的刹车声吸引着从厨房窗户里探出头去。
然后看到了林墨那辆银灰色的宝马,晨曦的薄雾里像只银色的棺材似的横在术士家门前的人行道边。
他从车里奔出去用力敲着术士家的门,像是天塌下来了似的一种感觉:开门!有人在吗!开开门!!好几家人因次而从家里探出头来看了看,随后又乒的下把窗关上了。
我的窗也是。
狐狸听见吵闹的声音通常做得最快的一个动作就是关上门窗,哪怕外面的吵闹声是因为地震。
他今天不太对劲。
等狐狸关好窗转身拿蒸笼的时候我又趴在窗台上朝那里看了一眼:他好像急疯了。
全世界每天有上亿个人不太对劲,而当中至少三分之一看上去都像在发急疯。
那是,全世界的人都发疯了狐狸都不会有兴趣。
啧,那倒未必,至少你要是哪天想到我床上发疯,狐狸还是有兴趣的。
狐狸你现在说话越来越猥琐了。
哦呀,狐狸轻笑,他侧头笑着的样子像只狡滑的猫:狐狸说什么了。
我想我应该生气的,他这只轻薄的家伙。
可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他这样子很好看,甚至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两条腿颤了一下,在被他目光扫到的时候。
好在狐狸没看到,他对他面前的点心们更在意一些,甚至还会对它们说话:漂亮!真是漂亮!啧,你看这线条。
还有这味道……世界上有比你们更美的点心吗,没有。
狐狸做的点心是独一无二的美人……我听见自己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种?里啪啦的声音。
这时忽然瞥见对面那扇门开了。
里头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几天都没见踪影的术士。
看上去是刚被吵醒的,他连睡衣都没换,这副蔫了吧唧的样子显然让林默吃了一惊,因为我看他朝后退了两步。
这让术士觉得有了点意思,或者说得意,那天我在他家撞见?时他脸上就是这副表情。
然后闪身把林默让进屋,而林默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快步跟着他走了进去。
其实这几天术士一直都在家,我知道。
他在家时往往顶楼他房间那条窗帘会露个角,我想那是因为他某些喜欢偷窥别人的爱好。
所以林默一直来却总碰不到他,显然是他在存心回避,而术士对某个人避而不见总是有他道理的。
只是现在又开了门迎出来,那么只能说明一点,他对这生意有兴趣了。
被术士感上兴趣准不是什么好事。
琢磨着,看看时间差不多,我打算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摆早点。
还没转身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在林默车里看到了什么东西,这么一瞥而过的瞬间。
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依稀好像是个人的样子,可是窗玻璃反光,我怎么都看不清楚。
宝珠,好把牌子摆出去了。
店里传出狐狸的叫声,他已经在把糕点往外抬了,我赶紧跑出去把当天的价目表挂到门外去。
挂完拍了拍手,忍不住又回头朝那辆车看了一眼。
车里确实坐着个人,而且是个女人,在我盯着她看的时候她的头微微歪着好像也在对着我看,我下意识朝那里走了过去,因为我想起林默提到过的她的妻子,那个皮肤和牛奶一样白的女人。
女人总是对一个被男人反覆念叨和珍爱着的女人格外感兴趣。
然后我见到了她。
那个皮肤和牛奶一样白的女人。
她靠坐在副驾驶座上,头朝着我的方向,但并没有看着我。
只是直直地对着车窗外的某个方向,这样子让她看上去很美,也很安静。
死人是世界上最安静的人。
我被她瞳孔里映出来的我动着的身影给吓了一跳,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这当口术士的房门开了,林默和术士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看到我在他车边呆站着林默显然吃了一惊,随即沉着脸走过来一声不吭开门坐了进去。
进去的幅度震动了他边上的女人,女人动了动,直挺挺朝他身上倒了下来,像只失去重心的塑料模特儿。
那瞬间车像脱弦的箭似的开走了,只留给我一股滚烫的风,和随风而散的尾烟。
还在朝车子离开的方向看着,眼角边身影一晃,术士套着空落落睡袍的身影踢踢沓沓走到了我的边上:啧,这男人疯了,他居然把他老婆的尸体从医院带到了这里。
然后一副刚刚意识到我存在的表情:呀,姐姐,来看??我白了他一眼,掉头回家。
那天之后再也没见林默来过我的店。
而术士家依旧是每天门窗紧闭着,看不到那些体面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从他家门外进去,也看不到他们究竟几时从他家门里出来。
我觉得他很可疑,同时也为那个叫做林默的男人感到担心,被术士拒绝在门外的人肯定没办法得到他们想从术士那里得到的某些东西,但有一点肯定,他们也不会因此被交换走什么东西,无论是钱,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他偏偏又引起了术士的兴趣。
真想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黑眼圈的怪小子。
一周后再次见到了林默,不是照例的下午两点五十分,而是晚上接近打烊的时候。
宝珠鬼话:还魂香(二)和往常一样,我坐在收银台上挖着卖剩下的雪糕看电视,狐狸在一边擦着桌子。
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为了省电我只留了中央一盏小吊灯,虽然有点暗,不过很适合一边吃冷饮一边看电视的气氛。
电视里一个女人刚刚朝那个疯子一样朝她吼了半天的男人甩了两巴掌,这让我觉得有点得意,我得意的时候喜欢一边用力地吞雪糕,一边用两条腿狠狠地撞收银台,听它发出??的声音。
就在这时狐狸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
确切地说是我手里的雪糕。
就在电视里那个男人大吼大叫的时候,狐狸还在两张桌子的距离外收拾着那里的盘子,女人两巴掌甩完后他突然就站在我面前了,低着头舔掉我勺子里一大块雪糕,那会儿我正准备把它朝我嘴里送。
吞完雪糕他嘬着嘴朝我笑,很有点得意的样子,这让我忍无可忍地朝他摆在我鼻子尖的爪子上咬了一口。
谁知道这只狐狸居然会回敬了我一口,这是我没有料到的,那一口还是咬在我的嘴上,这更让我没想到。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嘴已经离开了,被他咬过的那块地方有点疼,小小的疼。
这让一种更为激烈的情绪迅速代替了我的惊讶。
我想反击,可是好像做不到,因为不知道该从这只狡猾动物的哪一部分下口。
他离得我很近,就在我叉开得有点随意的两腿间站着,这反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可以清晰感觉得到他胯部的轮廓和温度,还有某些部分可疑的坚硬。
那坚硬对应着我身体里某种蠢蠢欲动的潮湿。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点过敏了,他不过就是那么在我面前站着,鼻子尖留着雪糕的巧克力色,呼吸里带着点巧克力微苦的冷甜,他正越过我的肩膀仔细擦着我身下的收银台,而不是我脑子里乱七八糟想像着的某些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狐狸那双爪子(他称之为手),正忙碌在我的皮肤上,而不是我身下的柜枱,很细微却又清晰的一种感觉,冰冷,微痒,还带着某种诡异的力度。
就像雪糕撑开你的喉咙然后一路滑进你的内脏,然后撕开你,分解你,粉碎你……兴许还会吻你。
从上面压过来,暴戾的吻,很深,很烫,就像某次在一节颠簸车厢的隔断里,那张神情模糊的脸,那种力度,那种温度……忽然狐狸胸口的衬衫在我嘴唇上划了一下,回过神闻到他领口里传出的熟悉的香水味,一下子有种做贼心虚的紧张。
狐狸对此却一无所知,依旧抓着抹布一遍一遍擦着我身下这张柜枱,用他那只快乐的爪子,嘴里还哼着那些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小调子,一点都不知道他刚刚被我用很短的速度在脑子里愤怒地意淫了一次,一点都不知道。
手里的雪糕化了,将近半桶,我感觉自己两条腿软得有点发抖,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突兀得让我一抖。
匆忙推开狐狸回头看了一眼,我有点意外地看到林默从门外走了进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牛奶一样白的皮肤,精致得像画似的脸。
女人很软,裙子很软,头发很软,随着脚步摆动的腰也很软。
而就在一星期前,我亲眼见到她直挺挺靠在林默的副驾驶座上,没有表情,没有呼吸,像具没有灵魂的塑料模特。
一杯牛奶,冰的,不放糖。
林默对我说,和往常一样:这是我太太,方洁。
然后他又道,将那柔软的女人揽到我的面前。
把牛奶送到他们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我想我是吓坏了,尽管这女人的样子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事实上她一直在对我微笑,那种很温柔很宁静的微笑,安静得体,就像林默一直以来给我的那种感觉。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天早上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的尸体,还有林默那种发急疯似的样子,一转眼她竟然又活生生坐在了我的眼前,我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呼吸,还有她皮肤传过来的温度,在她牵着我的手看着我手腕上那根锁麒麟的时候。
可是我又的确给不出自己一个确凿的证据去证明,那天早上我在林默车里看到的,真的是他太太的尸体。
那不过是个安静得有点僵硬地坐在里面的女人,不是么。
人往往很容易对自己一瞬而过看到的东西产生诸多奇特的想像,就像我刚才之于狐狸。
你太太身体完全好了?把牛奶递给林默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一句。
因为不想让店里因为我的不安而产生的沉默继续下去。
林默点了点头:是的,好了。
然后把那杯牛奶放到他太太的面前:完全好了。
恭喜你们啊。
谢谢。
店里再次安静下来,我不知道该再聊些什么,林默看着他太太,他太太看着我手上的链子,似乎对它颇感兴趣。
直到牛奶被推到她面前,她才转开了她的视线:你有一根很漂亮的手链。
她对我道,声音细细柔柔的,我不由自主朝她笑了笑。
但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种气氛让我觉得尴尬,我希望这会儿能再进来那么一两个客人,一个也好,可惜天不如我愿。
本店新出的血糯米糕,尝尝。
直到狐狸的手越过我的肩膀递来一小碟点心,这让周围的空气缓了缓。
我的神经因此也活络了一下。
是的,有狐狸在,我需要担心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一只狐狸敏锐的鼻子。
只要他嗅出空气里可疑的味道他一定会一把将我拉开的,就像以往一样。
而他现在不过是给他们送来一碟卖剩下的点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对自己说。
可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
那是从女人开始喝牛奶的时候感觉到的。
狐狸有时候会抱怨我疯癫起来能像只典型的拉不拉多犬,因为我会掐着他耳朵在地上打滚,直到他尖叫着打回原形从房子里逃出去。
可是林默的太太这会儿喝起牛奶来时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看在眼里似乎比我偶而的疯癫更像头拉不拉多犬。
我很奇怪我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娴静优雅的女人产生出这样奇怪的感觉。
她似乎对牛奶太感兴趣了,也喝得太快了,几乎到了种饥渴的程度。
第一杯到她手里是在眨眼间就喝没了的。
喝完她长长出了口气,然后抬头对她丈夫微笑。
牛奶般香甜的微笑。
于是林默问我要了第二杯。
第二杯又是在我连看都没来得及看的情形下喝完的,等我回到柜枱朝她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放下了空杯子用纸巾抹了抹嘴角,动作很优雅,也因此让她喝牛奶的速度显得很诡异。
这当口林默又要了第三杯。
我犹豫了一下。
无论是谁,男人还是女人,连着喝上三杯冰牛奶对他们的肠胃来说是不是太刺激了一点,何况方洁不久前才大病过一场,到现在她身上还留有生过病的痕迹,那被吊针扎得发青的手背,还有她瘦得能隐约看到里面细细静脉的脖子。
没事,似乎看出了我眼里的东西,林默朝我笑了笑:自从病好以后小洁每天要喝很多牛奶,我猜是生病那会儿让她想出相思病来了,给她吧宝珠,不碍事。
既然做丈夫的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于是又倒了一杯端到他们桌子上。
林默接过来放到她妻子面前,一边小心把她脸侧的头发掠到一边,以免她急急吞咽的时候把头发一起吞了进去。
她最近胃口很好,可能意识到我在看他们,林默又道:这让我安心了很多,我真的很担心她会像刚生病那会一样什么都不肯吃。
你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忍不住问了一句。
神经性厌食症。
太糟糕了。
原来是厌食,难怪她看上去瘦得像是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是的,有一段时间我真是急得发疯。
有什么能比眼看着一个人好好地坐在你的面前,你想尽了办法,却始终没办法让她吃进任何一点东西更糟糕的呢。
……没错。
转眼间第三杯眼见底了,方洁似乎留意到了我停在她脸上的目光,有那么片刻她将杯子推到一边不再用要求的眼神望向他丈夫,有点矜持的样子。
宝珠,再给我一杯。
再次听见林默的话音,我不由自住地道:林先生,是不是点些别的,牛奶喝多了对肠胃不好。
他愣了愣。
半晌似乎认同了我的说法,他点点头:那吃点糕吧,把杯子放到一边他对自己太太轻声道:要不要吃点糕,小洁。
方洁似乎对除了牛奶以外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这从她看着糕的眼神里能感觉得出来,不过也许是因为林默的建议,她很快点点头拿起一块糕放进了嘴里。
狐狸做的糕很有特点,总是不太淡也不很甜,丝丝蜜一样的感觉,而且很软,很,也很松,放到嘴里嚼几下就化在舌头尖了,任谁只要吃上一口都会喜欢上这种感觉。
可显然除了她之外。
两口下去方洁的眉头突然皱住了,似乎是被噎到了似的,她有点难受地朝她丈夫看了一眼。
这表情让我一阵紧张,于是不等林默开口赶紧倒了杯牛奶送过去。
还没放到桌子上就被她急急接过去喝了,喝得像只渴了很久的小兽。
突然她动作一停,抬头朝我看了一眼,那表情有点奇怪。
像是喉咙口堵着什么她想吞但怎么都吞不下去那种感觉,意识到不对我刚想后退,她嘴猛一张,哇地声从里头喷出一大堆白色的东西来。
顷刻间把我身上喷得到处都是,那些牛奶汁和豆沙糕混合成一团团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
见状林默拿着纸巾两边看着,一边想给我擦身上的脏物,一边又惊惶着他太太的呕吐。
我赶紧退后一步:没事,我没事,我去给你多拿点纸巾。
狐狸狐狸!给我拿点纸巾来!快!谢谢。
他似乎松了口气,然后低头抱住他太太,方洁还在不停呕吐着,一大口一大口喷着刚刚被她狼吞虎咽下去的牛奶。
整个店里迅速充斥起一股奶和胃酸混合而出的味道。
狐狸出来时眼前的狼籍让他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客人,客人牛奶喝多了吐了。
我低头擦着衣服。
他们人呢。
四下看了看,除了我和他之外空无一人的店让他再次皱了皱眉。
走了。
把最后一张纸吸到衣服上,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钱:可能送她去看医生了,要知道她一口气喝了三杯牛奶,如果是我早就吐了。
三杯,你干什么给她喝那么多。
谁知道呢,她丈夫说没事。
她丈夫又不是医生,小白。
听他这么一说我没言语,狐狸说得很对,林默不是医生,我不该因为一个溺爱着自己妻子的丈夫所说的一句想当然的话就把常识至之于不顾。
今晚又得加班了。
然后听见狐狸又道。
他咂着嘴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抱怨。
我只希望他太太不要出太大问题。
应该不会。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医生,狐狸。
他低头朝我笑笑,甩了甩尾巴似乎是不屑于再跟我争论些什么,他开始拖起了地板。
那之后,没再见到林默来过我的店,这天晚上的事情也渐渐在后来几天越来越忙碌的日子里开始变得似有若无起来,我想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再次见到他们,这事会很快就被我淡忘掉,就像以前所发生在我店里的很多很多事情一样。
可是没想到两周后会再次见到林默和她太太出现在狸宝专卖,这让我很意外。
之前我本以为他们再不会来了,在他太太那次令人尴尬的呕吐之后。
宝珠鬼话 还魂香 (三)注:感觉和之前lefantome发的(二)中间有脱节……林默看上去好象瘦了很多,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店里灯光太暗的关系,他边上女人那件白绸布面料的旗袍让他脸色看上去很暗。
女人的气色却看上去不错,疾病留在她脸上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虽然仍然瘦得风吹就倒似的,头发和眼睛都比上次见到时有了光泽。
不过依旧是不多话,她站在林默边上看着我,又好象是在看着我的手腕。
我想起她上次就对我的锁麒麟表现出的兴趣,这倒是女人的共性,就像林绢。
你要关门了?进门后林默迟疑了一下,我想是因为他看到了我手上正在点的钞票。
还没到时间呢,要什么,牛奶,不放糖?是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
然后搀着他太太方洁一路进来。
真是有点特别的一对夫妻,在给他们倒牛奶的时候我想。
谁会在这种时候巴巴地跑到一家小点心店,只是为了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冰牛奶呢?这真是种奇特的习惯。
没准对他们来说有着什么特别的意义吧,否则,要喝牛奶的话哪里不能喝?家里就可以。
不过也因此,我没办法拒绝这笔只值几块钱的生意,一个这么宠爱自己妻子的男人总是很容易让女人感动的,尤其是我这种身边只有一只狐狸跟着的单身女人。
更正一下,一个会对狐狸这种兽类也能想入非非的可怜的单身女人。
喝这个……不要紧吗?很快把牛奶装满杯子送到他们面前,我没忘记提醒林默一句。
上次方洁突然间的呕吐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我不得不谨慎一些:医生有没有特别交代些什么医生?他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我指的是什么,他笑:没事,今天不会让她喝太多。
其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爱喝牛奶的人。
这句话是对方洁说的,不过她显然没注意到。
她全部的注意都在那杯牛奶上,很快地喝了几口,差不多大半杯的样子,随即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我瞥见林默扯了扯她的衣角。
她就停下了,轻轻抿了下唇,把杯子推到一边。
还要点些什么吗。
我在这当口给他们送上了菜单。
给我来点吃得饱的就行,我从下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没看菜单,林默对我道。
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这么忙?一边转身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卖剩下的,我一边随口问。
他道:是的,带她去做了个检查,然后办了签证。
签证,你要出国?是的,我想带她去新西兰住两年,最近这里的气候让她总是觉得嗓子发干。
是么,端了两盘点心出来放到桌上,我朝方洁又看了一眼。
她依旧坐在那儿没动,杯子里那点牛奶还在,她似乎没有再喝的意思:医生有说什么吗,关于她的身体。
他们说她现在很健康。
那真好。
是的。
新西兰的牛奶也不错。
他愣了愣,然后笑:是的,不错。
说起来,那天之后你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低头开始吃点心,听见我这么问,林默停了停:没有。
不会有事吗……不会,因为后来她没再吐过,我也有几天没敢再给她喝牛奶,后来试着给她喝了几次,都没有发生类似的事。
我想可能那天她喝太多了。
说着话朝他太太的头发上轻轻抚了一下,不过他太太的样子看上去显然有点心不在焉。
也是。
正要转身回去,眼角一瞥,我发现牛奶杯空了,方洁低头抹着嘴,似乎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
不知怎的这样子让我觉得有点不安。
很小的,有点奇怪的不安。
宝珠,随即被林默开口叫住:能不能再来杯牛奶。
我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
他脸上有丝一闪而过的尴尬,但很显然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于是点点头,我转身朝柜台走去,却看到狐狸在柜台里站着。
一手晃着只杯子,杯子里牛奶混着冰渣叮叮作响,他把它朝我递了过来,像是早料到会需要它似的。
我一声不吭从他手里接过,把它放到两人的桌子上。
刚放稳就被方洁抓到了手里,然后低头咕嘟咕嘟喝了起来,渴了很久似的样子,这样子让我忍不住想到了电影里那些优雅而饥饿的吸血鬼。
脑子里有一种形容是怎么说的来着——她的嘴就像支针管似的把杯子里的牛奶迅速抽掉了二分之一。
还想再抽,她突然打了个饱嗝,这让林默得以把杯子从她手里拿开,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吃得太快的小孩。
之前那种不安感又出现了,我回头看看狐狸。
他正靠在柜台上甩着尾巴,一双眼微微眯着,我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我,还是我边上那个打着饱嗝的女人。
虽然知道这没什么危害,但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担心,几次饱嗝过后女人停了下来,似乎有点累了,她不再对杯子里的牛奶感兴趣。
林默把她揽到自己怀里:她对这东西好象有瘾似的。
我希望这是我的错觉。
你看,人怎么会对牛奶上瘾呢,是么宝珠。
我点点头。
眼角瞥见狐狸回厨房了,于是在方洁边上坐了下来。
直觉感到林默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从他一开始进这店的时候。
只是因为某种因素困扰着,所以这让他的诉说变得有点混乱,而且断断续续。
我决定尝试让他把话匣子打开,这个满脸疲惫,饥饿得很快就把两盆点心扫得干净的男人:要不要给你太太点些别的东西吃,我们店有种黄金米糕,味道很好,而且很容易消化,要不要试试。
林默摇头:不用了,她不会吃。
可是光喝牛奶会不舒服。
我知道。
但自从上次在这里吐了之后,她连我熬的粥都不肯吃了。
你是说她从两周前到现在一直只喝牛奶?只的,只喝牛奶。
轻吸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看怀里不声不响的妻子:最初从医院回来时也这样,那时我还不太担心,因为她刚恢复,肯定肠胃弱。
可是没想到她会只对牛奶感兴趣,我真的很不明白。
但她去医院查了很多次,他们说她消化系统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她只肯喝牛奶,而且每次都要喝很多。
你……要不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的话让我想起以前听一个学心理的人说起过的某种强迫症,也是除了某一种东西外什么都吃不进,或者说不能吃,何况林默之前也说过,她太太得的是神经性厌食症,这种病症就是心理毛病的一种强化性变异。
而林默的话再次让我感到不安:心理医生,带她去看过了,从她刚得病的那会儿就一直在看,但根本没有用。
她是个固执的孩子,就像她……皱了皱眉,他迟疑了一下:对我们的感情。
她完全不理会医生的各种心理暗示。
那你还要把她带去新西兰?我听说那里有家很不错的治疗类似病症的医院。
哦……而且陌生的环境可能对她有点帮助,要知道我们……再次迟疑了一下,他有点含糊地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
我点头,正想再安慰他几句,突然感觉他怀里的女人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而林默的神色也随之不安起来:小洁?他尝试着把她的脸从自己怀里捧起来:是不是不舒服?小洁?回应他的是方洁胃里涌出来的一阵饱嗝。
胃涨气般的声音,一种让人听着不知不觉自己的胃都会觉得膨胀的声音。
小洁??林默的脸开始发红,因为方洁被他抬起来的那张脸上一双眼正在朝上翻,脸上隐隐透着层青灰,她张大了嘴不停朝外发出那种胃涨气的声音。
不消化了??我头一个反应就是这个,正准备跑去柜台弄点碳酸类的东西给她喝喝看,还没起身,却见她突然身子一缩,低头哇的声喷出团雪白的牛奶。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整个人匍在林默腿上不停地呕着,一口接着一口吐出那些白色的液体,那么十来秒光景后液体的颜色开始发红,一种淡淡粉色带着气泡的东西,被她不停地从嘴里喷出来,简直洪水开了闸似的。
我和林默两个人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情形给吓呆了。
有那么几秒钟的工夫我们全都呆坐着一动不动,直到林默最先反应过来,对着我一声大吼:快叫救护车!快!!!我这才回过了神。
急急忙忙站起身却一时想不起电话在哪里,慌里慌张转了一圈,刚想起电话在柜台后,耳边骤然响起林默一声惊叫:小洁?!!我忙回头。
就看到原本吐得直不起腰的方洁不知怎的已经站起来了,雪白的旗袍上星星点点沾满了许多鲜红色的印渍,她似乎想跑到店外去,摇摇晃晃没站稳被林默一把拉住,刚想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她嘴一张猛地从里头喷出口黑红色的血来!这一下看得我手都发冷了,一时忘了要去打电话,急急冲过去想帮林默把人扶住,谁知还没走近林默手朝我用力一摆,然后抱起方洁头也不回朝店外冲了出去。
留下我呆呆看着那扇被他撞得前后直摆的门,还有店里一大片混着白色和鲜红色刺鼻液体的狼籍,一时想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几分钟前他们都还好好的,方洁这次牛奶喝得并不多,只不过一杯半的量,这点量绝不可能让一个看上去挺健康的人呕吐,更不会严重到让人吐血……这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四)直到狐狸的手拍在我的肩膀上,我才激灵着回过神。
那女人又吐了?然后听见狐狸问我。
吓死你恐怖论坛Z6B7B0~1S)I!t我点点头。
吐得还挺厉害。
从他的声音里完全感觉不到一点惊讶或者不安,狐狸走到那堆狼籍前蹲下身看了看:吐血了?是的。
啧,今晚又要加班了。
这话让我不由自主觉得有点发冷。
错是没错,和人不一样,妖怪所关心的只是这个——他们手头需要他们解决的问题,而不是其它。
虽然明知道是这样,我还是觉得有点恼。
恼这会儿在这样一种可怕又腥臭的环境下,我身边却只有一只除了加班外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的狐狸精。
这种感觉很差,差透了,你会觉得自己很不实在,似乎生活在一个很可笑的扭曲空间。
那里有只狐狸,他是你唯一可以说上话,发泄一下不安的人,甚至就在两周前你还对他的身体动过邪念,可是这会儿他看上去这么远,远得好象他并不存在于我的世界。
我感到害怕的世界,在他看来所需要烦恼的仅仅是又要加班。
狐狸,僵站了半晌,我试着把自己心里一些东西说出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吐成这样。
哦呀,也许是胃病。
如果是胃病林默不会让她喝那种东西,你看不出来他很关心她吗……要知道一个男人蠢起来也不是你的大脑可以想象的。
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觉得是什么。
_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对狐狸说出那天我所看到的:那天早晨……事实上那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些我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错觉的东西。
是什么。
狐狸低头擦着地上的脏物,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我看到林默的妻子,就是刚才坐在他边上的那个女人,她坐在他的车子里。
是么,那很正常。
但她看上去就像个死人。
啧,死人,你说一个人把死人开车到处拉着走做什么,心理不正常?我不确定,当时被吓了一跳,后来他们很快就走了,所以我也……这和今天这事有关么?狐狸指了指地上的残留:有时间乱想什么用车载着尸体到处乱跑的男人,不如帮我好好擦擦地板,小白。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只喝牛奶。
或许是减肥。
可为什么喝了这点牛奶会吐成这样,还吐血?!听说她身体一直不好,不是么。
那为什么林默还要让她喝……又绕回来了,小白,这问题你得去问林默。
我总觉得有问题,狐狸,前阵子我看到林默去对面那个黑眼圈小子家找他了。
那小子的客人通常总是很多,小白,这点你要好好跟人学学,而不是总是不停地抱怨……后面狐狸还说了些啥,我没再听,因为不想听了。
狐狸根本就没打算好好跟我说什么,即使我跟他说得再多。
他不想就这问题跟我多谈,我从他眼里看得出来,也许他感觉不到。
最近我总能从狐狸眼里捕捉到一些细小的东西,他不愿意的,他不想的,他不痛快的,他若有所思的……或许他以为我并不知道,就像过去很久之前的那些时候一样。
可他不知道我现在不同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我和以前不太一样,他也是,而这正是我感到不安和恐惧的地方。
虽然他离开了又回来了,就在我身边,和往常一样戏谑着叫我小白。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我说不出来。
但我会慌,尽管最近快乐的时候比较多,所以遗忘了那种让我不安的感觉。
而这会儿一瞬间又从我脑子某一个角落里跑出来了,在我看到狐狸没有意识到而流露出来的那种眼神的时候。
他为什么这样。
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吗?人类的事他确实从来不会放在心上,即使全世界的人都变得不正常或者死得精光。
狐狸关心什么呢,也许只有他的点心,他美丽的皮相。
其它任何在他这么只妖怪眼里都是无所谓的,生也好死也罢,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都和他无关,也因此不想要我多管,这些多余的事情在他眼里只是麻烦。
想着,一边慢腾腾走过去帮狐狸一起收拾地上的呕吐物。
经过刚才那两人坐的地方时我瞥见椅子上放着什么东西,再看原来是林默的包。
想来是他刚才惊惶失措地跑出门时把它忘在这里的,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想了想,又把它放了回去。
有时候不管确实也是种很好的处理方式,这样可以让你避免很多麻烦。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已经给自己做好决定了,可是地上的呕吐物很快再次让我不由自主想到林默那双惶恐的眼睛,还有方洁那天早晨死尸般僵硬在他副驾驶座里的身影。
我觉得那应该不是我的幻觉,当时的方洁,她真的是没有呼吸的。
而且她的脸色,那种苍白里泛着蓝的脸色,活人是不可能有的,也不可能有那种蜡像似的神态。
她当时的肤色和神情都不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忽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我想起了一个被我忘了很久的人。
术士。
对了术士。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这个拒绝了林默很久,又突然在那天早上接待了他的男人。
他应该会知道些什么的,关于这对夫妻,关于方洁这个人的生死。
对了……他那天说过什么来着……他说:啧,这男人疯了,他居然把他老婆的尸体从医院带到了这里。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了术士家。
虽然考虑了一晚上我给自己的结论是不要去管,可还是不管不住自己的脚往那个方向跑,好象某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我没能见到术士。
他出门去了,他家那只喜欢没事就鼓噪几下的头颅这么告诉我。
‘但你可以随便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可以说,刑官可以给对门的小白打9.9折,少爷说的。
’它还对我这么说。
我没理会这只头颅喋喋不休的推销,不过还是在这房子里逗留了一会儿。
我发觉最近术士的铺子里又多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仅仅局限于元宝蜡烛和符,还有些油脂或膏药类的东西。
它们被装在一只只玻璃瓶里,看上去就好象中药店的药架子。
房间里的空气也因此闻上去变得怪怪的,好象樟脑丸用多了让人喉咙里变得油油的那种感觉。
这是什么。
忍不住问边上的刑官。
刑官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回答:尸油,诸如此类的什么。
少爷说对门的小白如果问起来就说是橄榄油,所以你也可以叫它橄榄油。
我只觉得头皮一乍。
那个男人现在卖的东西越来越可怕了,以前最多是些看上去没多大用处的符,现在居然连尸油都出来了,我想不通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过来调查调查他,这男人简直比毒贩子还要可怕。
琢磨着正打算告辞离开,没走两步突然整个人一凛,一种好象是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
我听见身后那扇门吱嘎着开启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脚步声混杂着一些细碎的、金属和地面磨擦不断拖曳出来的声音:嚓啷……嚓啷……有个人正从那扇门里朝我走过来,而我想我知道那是谁。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他在我对面那扇窗里出现过了。
那只被术士锁着的麒麟。
铘……——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五)铘的脚步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那里坐了下来,像只随意栖息的兽一样,盘着腿,一只手漫不经心刮着从脖子上顺下来那一截银色的链条。
我感觉他在看我,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逗留在我脸上,可是他眼里很空,什么东西都没放进他眼里似的那种空。
那双空洞的眼睛很快被刑官的头发给挡住:呦呦!坏麒麟!回去!少爷不在家的时候麒麟必须待在房间里!回去!这只忠实的头颅对铘尖声嚷嚷着,就像地主的管家在撵他不听话的狗,但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在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铘把刑官的头发穿进了锁链的孔洞里,这似乎让他觉得有趣,刑官的头在锁链的束缚下像只巨大丑陋的会发出尖叫的风筝,于是他终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头顶尖叫挣扎的刑官。
我在他滑到一边的头发下看到了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就附着在他脸颊的皮肤上,某种类似角质的光。
这发现让我忍不住朝他走近了两步,于是看得更清楚了点,那从他脸颊上滑出来的角质似的光是一层鳞片。
青黑色的鳞片,从他脖子上生成,一直到脸颊边缘,被光照到会闪烁出一种七彩的光泽,这个发现让我皮肤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寒粒。
铘?凑近了点,我尝试着叫了他一声。
但他没有理我,只抬头看着挣扎在半空吱吱叫唤的刑官,并且在每次刑官飞得高一些了的时候动一动手指把它再拉回来。
铘!我又叫了他一声,一边蹲下身把他头发朝边上再撂高了一点。
这么做只是想看再看得更清楚一点,可随即看到的景象让我有点后悔,那片鳞甲深入他的领口,越靠里越清晰,坚硬而密集。
手指碰到它们的时候我牙根发酸了,这种感觉就好象正在触摸一条蛇的皮肤。
然后发觉铘的头动了动。
意识到这一点本能地想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喉咙被低下头看向我的铘一把扣住,就像几周前他为了术士突然出手扣住了我的手腕那样。
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我头顶蔓延了开来,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在他皮肤青黑色鳞片的边缘有种异样的森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同样也不知道他会拿我怎么办。
但他并没有继续对我做什么。
在把我脖子像提鸭子一样提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铘就那么斜眼看着我,又好象什么都没有看。
我感觉不到他手心里的温度,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然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刑官,他的脸怎么回事。
可能是放在我身上的力量分散了铘对锁链的摆布,刑官瞅了个空子得以脱身,并且很快地退到我身后,它在那个对它来说安全了的地方开始有点愤怒地喋喋不休起来:他的脸?呦呦!麒麟的脸很正常!但他现在行为很不正常!刑官要去找少爷!麒麟不正常了!麒麟……话还没说完,它的头发被我给抓住了,这让它吃了一惊:小白!你干什么!刑官的头发每根都像是有生命的,根根在我手心里挣扎着蠕动,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但我还是不得不把它抓得牢牢的,以免它真的跑出去把术士找回来。
至少现在不行:你没看到他脸上的东西吗,刑官,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那个?啧!那不过是工作的关系。
工作??有的工作需要麒麟做药引,时间长了他就会出现这种反应,不碍事!呦呦!放开我小白!你抓疼我了!我松开了手,因为我脖子上那只冰冷有力的手松开了。
感觉血液重新流回到脸上的温度,我想站起来,可是铘的脸突然贴在了我的手背上,这让我吃了一惊。
他脸上那层鳞片划过我的皮肤,我感觉他眼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那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是在看我,而不是刚才那种没有焦点的空洞。
他似乎对你友好多了,是么姐姐。
身后乍然响起术士的话音,这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惊跳。
而这动作显然让那个整天都像睡眠不足似的黑眼圈少年感到有点开心,我回头看向他时他那双眼睛这么告诉我。
来我店里想买些什么,姐姐,看中啥了没。
没有。
刚回答了一声,铘突然站了起来,用一种相当僵硬的姿势朝身后的房间里退了进去,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把他拉住。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房门的背后,我站起身转向身后那个一路用脚底板的拖鞋把地板踩得噼踢啪嗒响的男孩:我只是想过来找你问点事。
找我?似乎有点意外,术士停下脚步打量了我几眼,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到地上。
我留意到他居然穿着一套鲜绿色的衣服,黑色和绿色。
那牌子的衣服通常很贵,也通常让人觉得像一排红绿灯似的耀眼,不过被黑色一压就显出一种很另类的气质,虽然我一向认为气质这东西同这种看上去还没从象牙塔里跑出来的小孩子沾不上什么边。
他颇没有气质地把那双被包装袋弄脏了的手朝那件鲜亮的衣服上抹了抹:难得。
什么事呢,可以把我这位骄傲的邻居小姐从马路对面招惹过来。
我想问问你关于林默的事情。
林默?两手一得闲,术士点了支烟在我边上坐下,对于我提到的名字似乎反应不大:谁?就是那天早晨开车带着他太太来找你的那个男人。
哦,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了点印象,他点点头:那辆法拉利我倒还有点印象。
他来跟你买了些什么。
买什么?这么一问他笑了:这问题问得好,姐姐,话说你每天卖掉那么多点心给你的客人,你有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向你点了些什么吗。
如果是一大清早发疯一样拍我家店门的客人,我想我会记得。
好吧,其实我记得。
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宝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话头一转反过来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那个女人,他的妻子,她后来跟林默来过我店里了。
是么。
手拈着烟半天没有吸上一次,蓝的眼睛微微闭着,看不出来他在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接着道:她看上去很健康,可是我想起来你上次说那车里的是他妻子的尸体。
所以……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嗯。
说完只听见他给我这么一声低哼,这让我有点失望,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表情或者动作里看出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可他只是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一边,开始摆弄柜台上他那些神神道道的小玩意。
蓝,看样子也许他并不想和我多谈这件事,或者不感兴趣,就和狐狸一样。
这两个男人最类似的地方就是回避话题的方式。
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刑官说你在拿铘当药引。
他头抬了抬。
很细小的一个动作,如果不是刑官突然匆匆忙忙飞开,我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我相信他一定对那只多嘴的头颅以他的方式表达了一下他的不满,那只头颅离开时长长的头发在我脸上用力扫了一把,我想这应该是它用来谴责我的某种方式,因为我出卖了它。
然后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转过身,朝我丢过来一只橘子: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他的前妻。
前妻?我愣。
这话对我来说太意外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离婚?那两个人?怎么可能……是的,他们离婚很久了,他没跟你说起过?没有。
所以说,姐姐,你最让我觉得惊讶的地方就在于,你对别人几乎是一丁点都不了解,却可以很好奇地去探究他们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说这话时术士的眼睛带着丝刻意含蓄的笑。
我很讨厌他这种眼神,尽管拿林绢的话来说它是漂亮的,一种蕴涵在黑暗背后神秘的美。
我很惊讶林绢每次在帅哥面前就会变成一个伟大的诗人。
事实上对我来说,这男人的眼神只不过像个天才在怜悯着普通人的低能,尽管可能那是因为我观念里先入为主的刻薄。
我倒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这都是别人的隐私不是么。
我反驳。
他朝我挑挑眉:这就是我们俩最不一样的地方,姐姐,干我们这行的通常只招待自己了解的客人,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
所以这就是你后来不再做他生意的原因?当然不是,如果不是他除了我以外还找过我其他同行,我是不会轻易拒绝这么位有钱的主儿。
同行?你还有同行??没想到这种人居然还有同行,这简直是地球的灾难。
是的,姐姐。
如果你以为做这种生意的只有我一家,那可就错了,你不过恰好很幸运地碰到其中某一个在这行做得尤其出色的专家成了你的邻居。
这话听着怪寒。
他嘴角一扬:过奖。
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货比三家么。
我又问。
他指了指我的脑袋:这你就不懂了。
大凡在自己同行手里买过东西,我们做这行的都会把该客户转成拒绝往来户,为了防止窃取商业机密。
……你这行还有商业机密……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接待了他。
啧,姐姐,如果不是天天都能看到你在那家店里傻乎乎被老狐狸玩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从哪家调查局出来的。
我被他说得脸一红:你偷窥我??他笑,朝我喷了口烟:我哪儿敢。
你还没回答问题。
我不想被他把话题扯远,他那双近似狐狸扯开话头时的眼神这么提醒我。
啊,那个。
你要知道,当一个人面对几百万美金的时候他的原则是不大会一成不变的,尤其像我这种需要养家糊口的。
他不过是想买点香油蜡烛,你说我怎么忍心拒绝。
你也需要养家糊口吗术士?那当然,他似乎对我的不以为然感到很惊讶:你知不知道那只整天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头每天要吃掉我多少人民币?明白了……他的手一摊:就是这样,觉得满足了吗好奇小姐。
我还是不明白,比如?你那天都说了,他车上的是具尸体。
确实没错。
嗯。
又是嗯,我真希望他能从喉咙里迸出些别的有点意义的词儿:你说,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坐在我店里喝牛奶。
我再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有客人进来了,而我恰好挡住了人家的道。
于是他掐灭了烟头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姐姐,虽然我是开元宝蜡烛店的,但不意味着我就应该知道你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想知道为什么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那个林……什么来着?我想他总比我要明白。
你说得对。
我也发觉再谈下去纯粹浪费时间,他并不想好好谈这件事,就像狐狸。
于是转身朝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听见他叫我名字:宝珠,我停了停。
那个女人,她有没有什么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表现。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以摇头:没有。
她很正常。
是么。
就是……走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她每次来我店里只喝牛奶,但每次喝都吐,昨天晚上她都吐出血来了,很可怕……没把话说完我停了下来,因为看到术士正在对那位客人说这些什么。
于是继续朝外走去,刚出门,他的话音从屋里又一次传了出来:姐姐,如果我是你,我会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我想问。
可是门突然关上了,而在这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门边有人。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六)回到店里后,不久天开始下雨了,瓢泼的大雨一度让周围的建筑模糊得像片水墨画。
几个学生奔进来躲雨的时候我瞥见对面房间那道窗帘晃了一下,隐约有点紫色的光闪过,很快被更密集的雨遮挡在了窗帘背后。
我想起之前看到铘的样子,他的脸贴在我手背上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以前的铘,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想跟我说,可是我理解不出来。
而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之前那个客人进去后就一直没见她出来,房间的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刑官说他们把麒麟作为某种药引,我想象不出一个大活人被作为药引是种什么样的情形。
雨还在继续下着,越来越大,对面的一切看上去非常安静。
老板娘,给我两杯冰红茶。
过来个学生叫嚷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伸手去拿杯子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
低头去看,原来是林默的包。
大概是被狐狸收到这里的。
给那个学生倒完红茶后我把包抽了出来,打开之后吃了一惊,里面放着很多东西,支票本和信用卡,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这里,可见他当时有多慌乱。
术士说他们离婚很久了,可我真的看不出他们像是离异的样子。
包里还有林默的身份怔,上面有他的住址和电话,我想着是不是要打电话跟他说一下包在我这里,可是不知怎的想起刚才术士说的话,我犹豫了一下。
术士说如果他是我,他会离他们远一点。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当时说话的表情不像是在开我玩笑。
于是我把东西重新塞进包里放放好。
既然这么多重要东西在里面,我想林默肯定会再回来,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太太昨天吐血吐得那么厉害,那感觉简直像是在把血朝外喷似的,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忍不住会打冷颤。
所以,还是等他来比较好,毕竟我的店是不会搬走的,他要找我随时都可以。
而那个时候再把我的疑问去说给他听会比较合适一些。
我希望能听见他从嘴里亲口说出:宝珠,你看错了。
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可是之后整整四天我始终没见到林默回来,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那只包一直在我柜台下面好好地放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
我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怎么样了,是方洁的病恶化了以至他根本没心思想起这只被他遗忘的包,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存在。
而这些天的雨也一直持续地下个不停,像个抑郁的少女似的阴沉着脸哭哭啼啼,整个城市因此灰蒙蒙的,让人看着很不痛快。
第四天晚上隔壁的猫叫春了,我很佩服它在这样的雨里还能如此兴致勃勃。
而我被它吵得怎么也睡不着觉,它叫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哭,一下一下拉长了在人耳边慢慢地折腾,偶而一两下突然间拉长的尖叫,简直像是被人在活剥皮似的凄厉。
我不得不用枕头捂住头,可那些尖尖的声音并不因此就得以缓解,它们像把小锉刀似的在枕头缝里来回进出,时刻提醒着我外面有一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老猫,它在找老婆,可是哀号得像是在被活剥。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
在那只老猫叫得稍停的间隙从房门方向传了过来,很细,咔啦啦一阵像是谁的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弹过。
这让我吃了一惊。
而这当口窗外的老猫又开始尖叫了,很长很尖锐的一声嚎叫,我在这叫声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开着。
开着巴掌大一道口。
露出外面一团望不见底的黑,那黑仿佛是要从门缝外往里挤进来似的,我可以感觉到它朝里膨胀时门微微的颤动,这时门板上又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咔啦啦……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屏着气爬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床角边,小心朝门缝外看。
&;j-z*P5d-D&;H0b!N吓死你恐怖论坛 可是那道巴掌大的口子外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谁!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狐狸??我希望是那只狐狸在外面装神弄鬼。
可是门外没有任何声音,包括窗外的猫叫,也消失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随即门板上又是咔啦啦一阵轻响。
我猛地跳下床:谁?!开门……门外那团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开门……我的心一紧。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从没听见过的男人的声音。
而他为什么要叫我开门,门明明开着。
开开门……那么片刻的死寂,门外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轻轻的,像是攀附着门在慢慢朝里探入的蛇:宝珠,帮我开开门……我下意识朝后退。
门依旧还是敞开着一巴掌的缝,透过那道缝只看得见外面一团浓郁的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看不见那个在门外叫我开门的男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没听见过这个声音,它带着门外老猫叫春时那种低低的尖锐和沙哑。
喵呜……突然身后再次响起那只猫的叫声,声音很轻,可是就好象近在我脑后似的清晰,甚至脖子上可以感觉一丝凉凉的呼吸,我急忙回头,可是身后除了桌子和一片被路灯所浸淫着的窗玻璃外什么都没有。
突然间门砰的声发出阵巨大的声响!惊得我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可是很快叫声被一阵更为尖锐的声音给划破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声音,骤然间打破了我眼前的黑暗,于是在一阵抽搐般的心跳过后,我发觉我还好好躺在床上,一旁的台灯静静吐着明黄色的光,把我胸口上那条被子照得有点烫。
它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手心和脖子上因此黏糊糊爬满了被捂出来的热汗。
掀开被子时我下意识朝门看了一眼,门关得好好的,没有缝,更没有门缝外的浓黑和声音,刚才那一切原来只是我做的一个被闹春的猫吵得不安稳的噩梦而已。
心跳总算平稳了下来,我留意到边上的电话还在一个劲地响着,就是梦里压住了我尖叫的那道尖锐声音。
我把它拎了起来:喂。
……喂,是宝珠么。
电话那头是个男人陌生的声音。
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我一时犹豫了一下:是。
我是林默。
林默?!这时才辨别出来他的声音,我相当意外。
怎么会是他。
抬头看看钟,差不多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这个销声匿迹了四天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想到打电话给我:你还好吧,你太太怎么样了。
她没事,现在正睡着。
是么,那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呢。
对了,你有只包在我这里。
是的,我正想对你说这件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拿?我……他的声音再次一阵迟疑:我想,能不能麻烦你给我送过来。
送来……我知道这么要求很过分,不过……方洁现在的样子,我走不开,而我现在又必须要用卡里的钱。
没事,什么时候,我送到哪里?我在家,你明天可以送来吗明天,当然可以。
我本来还以为会让我这会儿就给他送去:明天几点。
任何时候,我都在家。
好,明天我尽量早点给你送过来。
好的,我在这里等着你……——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七)林默家在城东环线外的海阁花苑,那是一片十年前建成的,可说是当时供给有钱人显摆用的顶级房产区。
进大门的时候那个满脸暗疮的警卫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很讨厌,好象是在看什么形迹可疑的东西。
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视线一直追随我到路口转弯,直到那些深藏在浓荫里的别墅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砖红色,我背上终于没了那种苍蝇般盯粘着的感觉。
离开车道右拐,沿着脚下这条环绕整个小区的青石路我寻找着林默家的门牌号。
雨天让这条撒满了落叶的小道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周围很静,隔着围墙那些被爬山虎包围着的漂亮的房子门和窗都关得很紧,一路走过有种与世隔绝的空旷,就好象在公园某处人烟稀少的林子里散步似的感觉。
偶而头顶上会响起一两声怪异的鸟叫,听起来就好象女人哭累了的呜咽,记得狐狸说过那是布谷鸟的叫声,而我一直都以为布谷鸟叫起来理该就是‘布谷’‘布谷’的。
数到第十二栋别墅,眼角突然瞥见什么东西在我前面一闪而过。
险些就和它撞上了,我吃了一惊。
迅速朝后退开,一边仓皇地朝前看,随后发现那只同样也吃了一惊飞快朝后退开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只猫。
一只毛色斑斓的虎皮大花猫。
看上去不像是野生的,它脖子上挂着只猫圈,毛也打理得很干净,在我打量着它的时候它瞪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保持着一种随时都能迅速从我面前撤离的姿势。
这它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猫儿那种滚圆的眼睛总是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一种紧张的神情,这让人觉得有趣,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于是弯下腰我讨好地朝它伸出手:咪咪,过来咪咪。
手还没接近到它的鼻尖,它一声低哼扭身就跑了,连着窜过两片灌木丛,在一片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停下来,它颇有点傲慢似的回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试着朝它方向走了一步,这个动作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纵身一跳钻进另一片灌木丛,并且就此消失不见。
我甚至都没见它从另一端的某片草丛里钻出来。
} 都说猫是种精灵,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有时候确实你无从知晓这种敏锐的动物在你眼前没了踪影,是因为它跑走了,还是彻底消失了。
回过神发现那只猫消失的方向有座两层高的别墅。
斜在那片被雨水冲成了深灰色的坡道上,它倒梯型的房体和坡道一样通体一层深深的灰,被浓密的暗红色植被覆盖着,看上去小巧而典雅。
走近了看到大门口那块小小牌子上深蓝色的数字,数字是‘十五’。
这地方是不存在十三和十四这两种数字的,我很高兴自己在走了将近一站路之后,总算在这片大得吓人的住宅区找到了林默的家。
林默的家里出乎我意料的朴素,就像我无法想象一辆法拉利612里套着八十年代甲克虫的内核。
它看起来就好像电视剧里那些老派英国乡绅们的乡村别墅,纯木的结构,除了几幅油画和橱柜外几乎没有太多的摆设,甚至无论地板或者墙面都还带着点儿肮脏的烟灰,有种味道充斥在这样简单但宽敞的房间内,那种从墙壁里渗出来的松木混合着熏香的味道,让人隐隐有种沉淀的湿润感。
进门时林默正在厨房里烧着什么,门虚掩着,我敲门听见他在里面叫我进去,我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半晌见他从厨房里出来,几天没见他看上去有种疲惫不堪的憔悴,眼眶陷得很深,下巴上淡淡一圈青色的胡子茬,就像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似的。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不雇个保姆,至少他可以有时间休息一下,不至于忙到连到我店里拿这么重要的包的时间都没有。
他应该是从我眼睛里看出了疑惑:阿姨告假了,新请来的人我又不放心,所以你看,弄得我现在很狼狈。
接过我手里的包时他对我这么说,我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越来越浓的牛奶味,渗透进客厅那股潮湿的熏香味里,让我不觉有种反胃的感觉,我想起他之前说过方洁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喝点牛奶,于是问他:你太太身体要不要紧。
听我这么问林默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还好。
可他昨晚很肯定地说她没事的。
总觉得方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一点事都没,或者还好,无论是那天我在他车里看到的景象,术士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她在我店里时的呕吐。
我想向林默提出去看看她,但看他的神情,到口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告辞:那我回去了,林先生。
这么急就走,不多坐一会儿吗?他嘴上这么说,但眼里的表情却并不是这种意思,甚至带着点微微松了口气的感觉,所以我赶紧摇了摇头一边转身朝房门走去:我还得顺道买点东西带回去,等着要急用的。
是么,他跟在后面把我送到门口,声音听上去有点微微的不安:我很抱歉,宝珠,总是麻烦你,在店里也是,现在还要麻烦你把包给我送过来,我觉得我真是很过分。
没什么,林先生,以后常来照顾小店生意就好啦。
我回头朝他笑,一边伸手把门打开,没想到门一开却让我傻了眼。
房子的隔音设备真好,好到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在里面居然一点都没听出来。
就在之前还不过飘着几星点小雨丝,我以为连下了几天的暴雨,这天已经没力气再继续下大了,谁知道就我进门到现在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外面的雨像倒翻了的锅似的顷塌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冰雹似的脆响,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像被困进了一团被漫天蜘蛛丝给爬占住了的巨网。
一时我僵在门口不知道是该继续朝外走还是回头。
半晌身后响起林默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听上去有点模糊:要不再坐会儿吧,宝珠,等雨小点了再走。
林默进厨房给我弄咖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他客厅里傻站了一会儿。
他的客厅实在单调得有点乏味,看来看去就那么些东西,两排放着些小摆设的壁橱,几缸大得有点占地方的植物。
如果没有那几幅色彩鲜亮的油画和中间那张包着花格子呢布的沙发,整个空间看上去会相当的消沉。
这房子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一对三十多岁事业发达的年轻夫妇住的,我觉得。
林默对家的品位居然就像个已近暮年的老人。
又站了会儿,觉得腿有点发酸,我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屁股还没碰到沙发我又以最快的速度猛弹了起来,刚才坐下刹那,我感觉到身下有团软软温热的东西,就在我挨着沙发的同时朝我屁股顶了一下。
我吃惊地低头去看,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我坐的地方一跃而起连蹦带跳窜到了我对面的墙壁角落,等我惊魂不定的视线追到那里时刚好看到它一头撞在了那面墙板上,反弹落地,然后一骨碌爬起声冲我低低一声叫。
我随即一呆。
那团东西是只猫。
鲜亮的毛色在墙角阴骛的光线里看上去有点刺眼,它蓬着全身半长不短的花毛瞪着我,像在看着什么侵犯了它领地的可怕侵略者。
我发觉它看上去有点眼熟,直到看见它脖子上那根粉红色的猫圈,我才想起来它就是刚才路上碰见的那只虎皮大花猫。
一度我把它想象成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砰的下凭空在我眼前消失了,跑回了属于它的迷宫般的地洞里。
却没想到居然会在林默家里再次见到它。
这只有着双琥珀色大圆眼睛的猫,这会儿竖着两只耳朵死死盯着我,尾巴像只受惊了的松鼠般笔直而蓬松地耸立着。
一度我和它僵持着谁也不知道该继续做些什么,我打量着它,觉得它也在打量着我,用一种很人性的不太高兴的眼神。
直到厨房里有什么东西落地发出乒的声轻响,它朝我再次低低一声叫,随即转身夹着尾巴一溜烟跑进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里那扇房门敞开着巴掌大一道空隙,之前没太留意,因为里面很暗。
这会儿被那只猫一撞空隙被顶大了些,我看到里面半张床,以及床上躺着的那道瘦瘦的身影。
是方洁。
虽然她大半个身体都被毯子给遮着,在我这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仰躺着的那张苍白的脸。
m 喵!猫在床下再次朝我叫了一声,有点示威似的腔调。
我怕它吵醒了床上的病人,于是朝它招招手:过来,咪咪。
它不理我,转身伸长了爪子开始在床单上磨起了它的爪子,爪子在床单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我感觉床上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我回头朝厨房看了一眼,林默还在里面忙碌着,磨着咖啡豆,烧着开水。
客厅里因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咖啡香,这让我的胃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
我朝那扇半掩着的门轻轻走了过去,那只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磨爪子的工作显然比注视我这个人要来得有趣,它眯着眼惬意地在床单上飞快地抓刨着。
不过就几步路,我推开门探进身一下拎起了它的脖子。
它大吃了一惊,很用力地张开爪子在半空中用力抓了几下,然后很干脆地放弃,垂着四肢在我手里乖乖地挂着,像只沉甸甸的玩具。
猫就是这么种狡猾而听天命的动物,当它在遇到不为它所能扭转的局面时,绝不会像狗那样没完没了地拼命。
我拎着它正准备出门,转眼扫到床上那道身影,忍不住又停下了步子。
床上的方洁看上去似乎睡死了,一动不动在那里躺着。
离她的床不远的地方有只矮柜,柜子上放着只香炉,香炉里燃着一支已经烧了一半的香。
我想客厅里那种从墙壁里透出来的熏香味,显然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它的味道浓得有点刺鼻,那种很强烈的印度香的味道。
丝丝缕缕淡蓝色的烟时不时绕在方洁的脸旁,这让她那双眼睛和嘴唇看上去有点凹陷,很无力的凹陷,像是紧贴着皮肤压在她骨骼上那种感觉,它让这女人本就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团青灰色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面对着的仿佛不是个熟睡的病人,而是个死人。
就像那天在林默车上时所看到的那种感觉。
我甚至可以在她那两片朝下凹陷的嘴唇里看出她牙齿隐露出来的光泽,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悚然。
忍不住试着朝前走了几步,我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想以她身体的温度来瓦解掉我脑子里那种越来越不安的很不好的念头。
可是手还没接近到她苍白的皮肤,冷不防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在我耳旁轻轻道:我得承认,她最近不太好。
我被这声音给惊跳了一下。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八)迅速收回手,另一只手里的猫趁机扭开了我的钳制,啪的声落到地上它有点轻蔑地朝我甩了甩尾巴,然后走到床边盘下身睡了,仿佛我和我身后的人都在它眼里不存在一般。
我回头朝林默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的脸心虚得一阵阵发烫。
我希望他没有看出这一点来:……我只是想把猫捉出去,我看到它在抓床。
它总是这样,被方洁惯坏了。
说着话他走到床边小心掠了下方洁额头的发丝,又把毯子给她盖了盖好:我们没有孩子,她一直把这只猫当成自己儿子。
手指碰到方洁的肩膀,我看到方洁动了动,片刻眉头微微一皱,她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那一瞬似乎灵魂从某个角落一下注进了她身体似的,很奇特的一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的关系,她的眼眶和额头一下子没了之前那种亡者般的死气。
然后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方洁朝我笑了笑:点心店的老板娘,你来了。
是的,给林先生带点东西过来,正好过来看看你。
我握住她伸向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有点潮湿:好点没,你的胃?牛奶不要多喝啊。
她眨了眨眼表示听见了,然后重新合上眼,她看上去很累。
我们出去谈吧。
林默打开了门:让她再多睡会儿。
于是我跟着他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方洁是我的前妻,坐到沙发上喝了口林默给我端来的咖啡,我听见他道。
这让我不禁有点些微的惊讶,本以为他是不打算告诉我这点的,他们在我这里总是极力保持着一种让人看不出是离过异的关系,这种人通常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坦白他们生活里的瑕疵。
我点点头,并保持了适当程度的惊讶:可是你们看上去那么相爱。
很多东西往往要失去后才能感觉到珍惜,不是么。
他吹着咖啡上的热气:年轻和富有总让我们自以为是,于是忽略掉身边原本很美好的东西,我曾经愧对于她,很愧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话很私人,我觉得自己没有更好的说法可以让我回应这个疲倦的男人。
所以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既然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没有理由不好好把握是不是?是的,不过林默,你觉不觉得最好送她去医院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我觉得今天她看上去憔悴得厉害,甚至……我差点说出她看上去像个死人,好在及时收住,而他显然并没有听进多少我的话,他目光始终注视着那道散发出一阵阵熏香味的门缝,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然后听见他低应了一声:没事,她不会有事,我不会让她有事。
我忽然很想离开了,这地方潮湿的味道和沉闷的空气让我觉得人有点压抑了起来,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狐狸应该差不多已经到家,他一早出门去买调料,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要上这里送东西,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回来对着一天没开张的店甩尾巴了。
琢磨着站起身,却不料手一滑把咖啡都撒在了身上,烫得我一阵乱拍。
林默见状忙跑去厨房拿抹布,我在原地等了半天,可是直到衣服上的咖啡渍变冷,始终没见林默从厨房里出来。
这让我觉得怪了,拿快抹布怎么会要老半天?忍不住提着衣服朝厨房走过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林默,找到抹布了吗?要不我冲一下吧,估计擦不……话还没说完,我站在厨房门口愣了愣,因为厨房里没有人。
可我根本就没见他出来过:林默??我退出来朝周围张望了一圈:林默你在哪里??没人回答我,这房子就跟空屋似的一片死寂,除了我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
一下子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包围了起来,我不在管身上的衣服,三步两步走到了客厅门口:林默!试探着再叫了一声,我期望他能从楼上或者客厅哪个我没注意到的角落回应我。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喊声过后除了我单调的呼吸外任何声音都没有,我上上下下地看着,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有种隐隐被人窥望的感觉从我边上传了过来。
我回头看过去,发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来自方洁房间的那扇门。
门依旧虚掩着,巴掌大一道口,露出里头昏暗的光线,从我这地方看过去里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忽然觉得这情形很眼熟。
是了,昨晚那个梦,梦里那扇门就是这么虚掩着的,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里头有什么东西窥视着我,靠着门板,用一双我望不见的眼珠。
也许还会发出梦里那种陌生的声音:开开门……宝珠……开开门……心脏一阵急跳,只觉得一种尖锐得像刀似的恐惧从我胸口某一部分直冲向脑门,我别过身抓住身后的门一把将它用力拉开。
刚想朝外冲出去,不管外头是不是还在下着瓢泼大雨,却在跨出的一刹那呆住了。
门的那一端没有风,更没有决了堤似的倾盆大雨。
有的只是一间老派英国乡绅们乡村别墅般简单朴素的客厅。
那两排简单的壁橱,那些安静却又张扬的植物,那些色彩明快的油画,还有那张微微有点褶皱的沙发……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的那一端竟然还是林默家的客厅……——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鬼节番外 农历七月十五农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据说是主管祸福的神灵地官到人间考察和判定人间善恶的日子,也是家家祭那些故去很久的亡人,烧阴香的日子。
每年这天我都会早早待在家里,不管当天在外面有怎样重要的事情要做,因为这一天对我来说比一般人更加敏感一些。
这个在佛教里被称作盂兰节的日子,在我姥姥嘴里说出来,并不像它传统意义上的说明那么堂皇和充满善意。
姥姥讲,这一天说白了就是每年鬼门大开,让那些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挤进阳界找替生的日子。
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会在这一天到来前一周反复告诫我那一天要早早回家,尤其是在我读了中专之后。
每到这天来临她总显得忧心忡忡的,因为念中专后的我常会和人结伴玩到深夜才回家,有时候甚至会玩通宵,因为我没有会因为我晚回家而拿着鸡毛掸子等在门口的爸爸或妈妈,只有个连路都走得颤颤巍巍的姥姥,所以我肆无忌惮,这让姥姥很恼。
有时候闹急了她会忿忿地对我说:再晚吧再晚吧,鬼门开被那些小鬼拖走了看你还开心。
然后又朝着地上连吐唾沫反复念:百无禁忌百无禁忌……那时候对姥姥的话很不以为然,因为她所忧心着的那个世界的东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从小到大我都会时不时地见到,尤其在我年纪还小体质还差的时候,姥姥的话吓唬十岁前的我还有点用处,长大后的我看得多了,因此也就根本不在乎鬼节那么一天。
人怕的是什么?怕的是未知,一旦知道了那东西就变得不是太可怕了,尤其当你很明了那些东西最多远远看着你,它们怕你甚至有可能胜过你对他们的怕的时候。
因此即使鬼门大开再多的鬼跑到你面前又怎样,还不是一样?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而这想法直到我工作后,才发生了质的改变。
那时我找了份在酒店打工的工作。
酒店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下午五点到十点,为此没少挨姥姥的责备。
我只能跟她反复保证做到下个稳定工作找到为止。
本以为找到稳定的工作会是件很快的事情,可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渐渐熟悉了酒店里那套餐饮流程,但一直想找的类似文秘类的工作却始终没有下落。
也开始我觉得就这么做做也不错,工作自由,也不太费心,就是六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忙点,对于每天睡足了十多个小时的我来说也不算什么。
就在这种每天太阳下山出去上工,又顶着满头的霓虹和路灯光回家的日子里,农历七月十五到了,来得很平时没有任何两样的平静。
平静得我都快忘了有这么一天的存在,要不是出门前姥姥反复对我的念叨。
我不得不再三向她保证我会在十一点前准时到家,可又不得不像以前的保证那样一而再地食言,因为那天店里连着来了两场商务宴席,十点多的时候还在兴致勃勃地一瓶瓶叫着马爹利,我不得不在满面红光的老板红包炮弹下增加了一个小时的班。
出门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路上行人不多,不过路灯很亮,白天的太阳还残留在马路上一些厚厚的余烫,我看到对面小马路口有人在烧着一圈衣服还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浓浓的焦臭味被风吹着一阵阵朝我的方向扑过来,我不得不加快步子跑向前面街角处的车站。
到车站才发现末班车已经没了,车牌周围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
身后的霓虹灯坏了,一闪一闪打着残缺的光,伴着丝丝的声响,有点嘈杂却又让人有种异常的孤独感。
我朝路口站了站,一辆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车上那个长得猥琐的中年男人学着小混混的样儿朝我吹了声口哨,这感觉很让人讨厌。
于是远处那个还在烧着东西的人倒显得让人安心起来,我一边等着路过的出租车,一边有意无意地看着那边熊熊的火和忙碌的身影,给自己趋走一些冷清感。
这当口感觉有人在看我。
回过头发现原来是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女孩,两手插在衣袋里抬头看着我,有先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年头教给人的东西就是不要轻易理睬陌生人,哪怕是个小孩。
于是匆匆一瞥后我随即转回头,重新看着沿路经过的车,和那个对着火圈开始磕头的女人。
没过片刻,感觉那孩子朝我这方向走近了几步。
我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试图用眼神阻止她过来。
不管她是十一二岁还是二十一二岁,我没打算在这种时间这种地方和这种路上碰到的人多废话,而那个小女孩显然没意识到这点,并且开口了,她说话的样子颇为老成:你也是坐这班车的是吗,一起搭个车吧,顺路。
还挺聪明的。
但我实在不想摊上这种麻烦,谁知道同意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琢磨着朝周围看看,看那些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是不是藏着什么伺机而动的家长,不过来回看了几眼什么都没发现,而那个女孩又朝我走近了一点:好吗姐姐,爸爸说没有车就打车回去,但最好是跟人一起搭车,我到石化中路站下,你呢。
我依旧没有理她。
一个当爸爸的绝对不会让自己那么小的女儿在这种时间里一个人打车回家,更不要说是找某生人一起搭车了。
小姑娘说话很老成,可是撒谎还不太老成。
姐姐?等了半天女孩见我没回答,又继续问:好不好?我不耐烦地朝边上挪了一步,正准备回头拒绝她,可是紧跟着的一个发现让我头皮猛地一乍。
这女孩被路灯照出来的影子太诡异了……细细的,长长的,就像根木棍。
恰巧这时一辆翻着空车牌的出租车迎面开了过来,眼看着就要从我面前开过,我几乎是像只兔子一样就蹦了过去,张开手一把将它拦住。
车停,离我半米不到的距离差点就撞到了我身上,我吓得心脏差点停跳,那里面的司机也显然是被我吓傻了。
苍白着张脸惊魂不定地看着我,半天暴了句粗口:你他妈找死啊!!我发现他后座里坐着个人。
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拉开车门我就坐了进去,然后急急道:载我一程,谢谢!司机看着我的眼光就像看着个怪物。
半晌慢慢发动了汽车,他问:去哪儿。
我看到那女孩还在车牌下站着,看着我的方向,那表情看上去有点木然。
但并没有打算跟过来的样子,于是我迅速报了自己家的那条路,看着司机一转方向盘把车驶离这个车站,然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车里那个人抱歉地笑笑:不顺路的话就先不要管我了。
顺路,那人没说什么,回答我的是司机。
转了个弯又接着道:枫林路走怎么样。
随便。
我回答,一边又朝后座那人看了一眼。
他朝我笑笑。
这是个看上去公司白领模样的男人,很整齐的头发很整齐的西装,他在车里静静坐着,稳妥的样子让我安心了不少。
透过他身后的窗我看到那女孩还在路灯下看着我,带着那种完全不似十一二岁孩子的表情,随着车的颠簸离我越来越远。
开出一段路之后司机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这个显然平时烟酒没少沾的男人,一说话整个车厢里全是他嘴里刺鼻的味道,而他全没有意识地不时找话同我搭讪:小姐,在富临门做事啊?我没有忽略他时不时扫着我热裤下大腿的视线,这种视线比苍蝇更容易让人讨厌。
于是我只在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
那地方都是美女啊。
小姐在里面做什么的?服务员。
哦,介小的年纪就出来工作了,多读点书嘛。
我没回答。
一边祈祷后座那个男人最好比我晚下车,否则留我一个人跟这司机在一起实在是讨厌。
正想着,司机又开口了:小姐的腿很漂亮。
我头皮一麻。
这家伙说什么啊??他居然公然说这种话?!我朝身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男人依旧静静坐着,似乎并没有听见司机的话,目不转睛看着窗外。
我只好白了那司机一眼,把腿缩了缩。
而这动作显然让他以为我在害羞,于是一本正经地道:真的很好看,真的。
说得我脸气得通红,也不管他车在空旷的马路上开得飞快,我对着他叫:喂!你说什么屁话!!然后转头对后座那男人道:先生,我可不可以坐到你边上。
那男人没有吭声,这让我觉得不知道是尴尬还是奇怪,他似乎完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的样子。
然后我感到边上司机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小姐你在对谁说话。
他啊。
我指了指后座上的男人。
那里哪来的人。
我的手心一冷,因为再回过头去的时候,我发觉那张后座上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然后看到司机一张脸笑得更古怪了,甚至带着点扭曲的样子:小姐,不要这样好吗,今天是中元节,不作兴对我们这种上夜班的人说这些的而我的手心更冷了,因为我发觉车后视镜里照出来的这个司机,他没有影子……这个发现让我差点不顾一切的去拉车门,可是随即发现这是在高速公路上,车子正以时速一百二的速度朝前飞驰。
旁边那个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道:知道吗小姐,这种东西不能乱说的,人都说不想不会来,一想这些东西会自然而来跟着来,所以啊,我们这种做夜班的,晚上是想也不敢去想的。
说说,你刚才看到什么了?我没回答,因为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而且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往门的方向移,就好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我用力朝那方向拉似的,我不由自主抓紧住了自己的座椅,可是根本不管用,很快我的肩膀撞到了那扇门上,而那个司机还在继续道:小姐,你的腿真漂亮。
我的头贴在了门上,我感觉门因着我贴上去的力道而震了震。
小姐,有空一起出去玩玩怎么样,要不要留个电话。
他再道,两只眼睛在我的腿和车窗间游移。
车身晃了一下,我不得不使出自己吃奶的劲好保持自己不至于整个身体全压到车门上去。
就在这时突然远远响起了一阵警笛声,我的精神随之一振。
贴着窗就看到正后方一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朝我们这方向开了过来,我看到司机的眼神有些困惑地闪了一下,然后回头看看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小姐?我僵着肩膀好让车门泄掉点我身体的重量,一边用力点头:警笛!警笛?他皱眉,一边朝后窗看了看,然后用力一踩游门。
车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开了去,他有些紧张地把着方向盘注视着前面空旷的路面:知道吗,刚才那个路口经常出车祸,死了不少人。
警笛声更近了些,透过窗那些红蓝色的光交替打在他苍白的脸上,这让他的脸看上去更诡异。
他时不时不安地回头去看,又过敏似的往边上一阵扫视,这很奇怪,我没想到鬼对警笛声也会感到紧张。
突然他吱的声把车猛停了下来,差点把我从椅子上甩了出去,回过神看到他趴到方向盘上瑟瑟发抖,嘴里絮絮地念叨着:过来了……过来了……警车声确实越来越近,而且这辆车也停了,意识到这点我迅速直起身一把推开门冲了出去,似乎听见他在车里叫了我一声,我哪敢回头,迅速朝着警车过来的方向就奔了过去。
那辆警车在我面前停住,车里下来一个警察,一手拿着对讲机,一边朝我走了过来:有什么事吗,同志。
那辆车!我急忙朝身后指:那辆车……话还没说完看到那司机一把推开门从车里跑了出来,扭头看着我张了张嘴,然后一转身飞快地跑走了,那张扭曲在路灯下的表情活象见到了鬼突然觉得头皮一阵麻。
路灯下那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他动作迅速摆动,相当正常的一道影子。
那么他不是鬼了……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可是之前在后视镜里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样子。
疑惑着转回头,因为听见那警察朝我走过来的脚步声,正准备向他解释为什么我坐的车会突然停在这里,而我又像发疯一样朝他跑过来,突然瞥见他身后那辆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我一个激灵,在他离我一步之遥的刹那转身头也不回朝着那司机逃跑的方向奔去!那辆车光洁的车窗玻璃上晃荡着这个警察的身影,身影只有半个,自头部到胸口被拦腰截断了,这个正朝我走过来的警察只有半个还在滴着血的影子。
刚才那个司机絮絮的话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一度我因为对他的恐惧都忘了他到底说了些啥,他说:知道吗,刚才那个路口经常出车祸,死了不少人。
其实他后面还咕哝了句什么,被我忽视掉了,他还说:连警车也被撞翻过,可惨……拦腰削掉一半……回头偷偷扫了一眼,那警察还在后面跟着,身后的警车里又走出来一个人和他一起在后面跟着我。
那人有着一头整齐的短发和一身整齐的西装,看上去就像刚从写字楼走出来的白领,之前他曾就在我坐的那辆车的后车座里坐着,那时候完全没有发现,这个白领是缺了条腿的。
他用仅剩的一条腿在马路上跳着,不紧不慢跟在那个半只身体的警察背后,朝我的方向追随过来。
而这种时候我却该死地发现我两条腿跑不快了。
就像在泥塘里跋涉的那种感觉,随着他们距离的接近,我每跨出一步脚步都似乎变得越来越沉,急得我冷汗都出来了。
低头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看倒也罢,一看之下我再次惊出一身冷汗。
那是一些小孩,很小的小孩子。
最大不过葫芦大小,最小的像只老鼠,张着他们小小的手臂报着我的脚踝,每走一步,这样的小孩越来越多,有些甚至都已经爬到我膝盖上了,他们的手臂绵软软的,和风一样的温度,以至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没觉察出来走不动是因为他们在拉我,这会儿见我低头望向他们,他们一个个抬起了他们皱巴巴的小脸,咧嘴朝我笑着,唧唧喳喳说着些我完全听不清楚的话。
我急得差点绊倒在地上,眼看着后面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禁放开了喉咙对着周围那些房子大声叫:啊——!!!啊——!!!喉咙里宣泄出来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我期望能有人听到声音探出头把我从这种状态里释放出来。
可是半天没有一点动静,我这在夜色里突兀得像把刀子似的声音狠狠地划破了夜空,可是划不进这附近任何一家居民的耳膜里。
而就在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我家客厅的光在夜色里静静吐着晕黄,一定是姥姥还没睡在等我回去。
我想起她一直对我唠叨的那句话:再晚吧再晚吧,鬼门开被那些小鬼拖走了看你还开心。
身下那些小孩子已经越聚越多,很多爬到了我的腰上,胸口上,我一边跑一边拼命把他们往下扯,扯到地上他们会愤怒地朝我尖叫:死吧!去死吧!不得好死!!我只当没听见,奋力地把他们继续往下甩,一边在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朝家的方向使劲地奔,突然一脚踏空我砰地下跌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手和脚随即被那些争先恐后从我脚上跳下来的小孩子压住了。
他们在我身上吱吱地叫,不停地跳:死!!死!!!去死!!!不听我的话就去死!!!!慢慢我的呼吸困难起来,他们压得我喘不过气。
只能张大嘴在他们越来越密集的身影间吸取一点氧气,头顶最后一丝灯光被那些小小身影掩盖住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将我用力拖了一把,我整个人一下子从那些蜂拥的小身体间脱离了出来,滚到马路边的台阶下。
然后那东西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用一种快得像风似的速度拖着我朝那幢亮着客厅的灯静静等着我的方向奔,等我好不容易能追上这速度,我看到那个把我从重围里解救出来的身影,她一路像根木棒似的影子在我面前的马路上来回晃动。
是你……居然是那个在车站碰到的小女孩子。
她听见我的声音,但没有回头,只拖着我飞快朝前奔,直到我家门口她猛地停住,然后把我朝家门前那团黑漆漆的阴影里用力一推。
随即一片光刺得我眼花缭乱,一时呆了呆,半晌感到脸上身上有什么细碎的东西针似的一把一把对着我砸我来,我收回神细看,只见姥姥绷着张脸站在门口,手里端着盆米,没头没脑抓着一把把朝我身上扔。
我忙不迭地躲:姥姥姥姥!你干吗呀!还敢问我!叫你几点回来的!看看现在几点!我加班……我……还没解释完被她抓着转了个身,继续朝我身上撒:你看看你把什么给带回来了!你真要命了啊你!!不听话!叫你再不听话!一把把米砸在身上刺刺的疼,可我从刚才起就紧绷到现在的神经随之一把把地松开了,远远的我刚才一路逃过来的方向不见了那些小孩和那两个男人,松了口气,我想起刚才那个把我救出来的小女孩子。
小女孩也不见了,我面前只有一条静静横着的空旷马路,路上斜躺着半截筷子,除此之外只有几片随着风轻轻飘动的碎纸。
那天之后,每逢农历七月十五,我再也没有在太阳下山后出门过。
也曾问过姥姥,关于那个小女孩的事,我跟她详细描述了小姑娘的样子。
姥姥说那可能是符吧,一种可以幻化成人型的符。
但是她说那种符现在已经没人做得出来了,她记得的最后一个可以做这符的人文革前已经去世了,以前他是三清观里的老掌门。
我问姥姥,那是不是您做的。
她笑:我,怎么可能,我能做,还不开店去赚大钱了,至于守着这家小点心店?我听她一说忽然明白自己的遗传基因大多数来自哪里了……而那些在路上差点吞掉我的小孩子,几年后碰上了狐狸,我才总算知道了他们的来历。
拿狐狸的话来说,他们是一些‘闲碎’。
很多人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喜欢写一些诅咒别人的话,轻则咒人命运,重则殃及别人的家人。
他们把那些话偷偷传给自己身边的人,然后迫使身边的人因为那些诅咒而做着他们所驱使的事情——将这恶意的诅咒再继续传播给他们身边所亲近的人,否则或倒霉,或亲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种恶形恶状的诅咒。
却不知这是要遭到报应的。
咒人命运,不义;咒人父母;不孝,诱害他人,无德。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变成了一种‘鬼’。
即不生,也不死,徘徊在黄泉道上无法超升的一种小小的鬼中的异类。
也可说是二十世纪末开始出现的新鬼,因为网络和信息造就了它们迅速的成长和繁衍。
而一旦变成这种鬼,它们的肉体是会非常痛苦的,一种痛苦叠加痛苦所累积复制而成的一直在膨胀着的痛苦。
每一条他们恶意加诸在别人身上的诅咒,最后都会变异成一种肉体的折磨从他们每一个毛孔直达每一根神经地去折磨着他们,直到最后骨骼萎缩,肌肉消退,然后就变成了我所见到的那种软软的,小小的小人。
这是它们所该有的命数。
那它们为什么要缠着我,既然它们无法得到超升。
听完后我问狐狸。
哦呀,因为你是宝珠。
狐狸抖了抖耳朵,说了句和不说没什么两样的‘狐说’。
(完)宝珠鬼话 还魂香(九)我倒退进了客厅,那个我认为应该还算是真实的地方,然后把门关上,数着头顶摆钟的滴答声六十下,我再次把门拉开。
门外依旧是客厅,就好象我在对着面巨大的镜子,只是那面镜子照不出我自己。
我退后,把门用力关上。
手指微微有些抖,我无法控制住它们的行为,只好把它们插进口袋里,随后在这片几十坪大的空间里来回走着。
听着地板上我咯嗒咯嗒的脚步声,这声音让周围的无声变得更加寂静。
不远处那道门缝就对着我敞开着,巴掌大的缝隙,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自己走过去把那扇门打开的冲动,可不知怎的走到门前人又走开了,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它这会儿看上去和我昨晚梦里那扇门真的很相似,相似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分不清楚那扇门到底是我家的,还是林默家的了。
隐隐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每每当我经过门,又绕开的时候。
可透过门缝我有什么都看不见,包括离门很近那张躺着方洁的大床。
她还在里面吗?还是和林默一样都不见了。
还有那只猫,曾有那么片刻我以为里面那盯着我看的东西就是它,因为我一直都觉得它在打量我,每次当我看到它的时候。
它有着双近乎人般若有所思的眼神。
我甚至可以听见门板上它爪子摩擦在上面细微的剥啄声,可后来被我否定了。
猫再怎么能爬,它爬不到那么高,在不借助任何外界东西的情况下,它不可能腾空在我头那么高的地方磨爪。
卡啦啦……卡啦啦……声音很细,那细细的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就在几分钟前一切还很正常,我打翻了手里的咖啡,林默帮我去那抹布。
之后,一切开始不对劲了,很不对劲。
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把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从我身边带走了,在这房子里,我可以感觉到在它某个角落正隐藏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从我进这房子时就开始了,更有可能从进入小区那一瞬。
而我无从知晓自己现在面对着的到底是哪一种境地,我对眼前的境况一无所知。
片刻我决定上楼去看看,我希望林默能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如果他在的话可是上楼之后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突破。
二楼没有楼下那种潮湿的味道,它散发着地板和护墙板上淡淡的松木香,这让它显得很干净舒服。
一条走廊上分别有着四个房间,两间卧室,一间书房,还有间储物室。
每个房间都有窗,每扇窗被推开后都一如既往地出现了同样的房间,就好象被我推开的不是窗户,而是面镜子。
而每一扇门里都没有林默的踪影,他真的不见了,而我很显然的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每一道通往外界的门、通向外界的窗,它们的背后不是外面广阔的天空和被修正得很漂亮的丛林小道,而是相对的、完全一样的另一个房间。
我站在两个孪生的空间里,像挤压在一个古怪缝隙里的虫,往前走是错,往后走又是错,甚至转个身我就分不清楚到底哪一边才是我刚才进来时的真实。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来,它甚至不能被称作为‘鬼打墙’,几次遭遇‘鬼打墙’的经历可以让我这么肯定。
下楼时的步子变得异常的沉重。
如果说上楼之前我还存着点希望的话,楼上转过一圈后,我连一点希望都不存了,我真的被孤立在了这幢房子里,外面下着大雨,也可能已经停了,可是推开客厅的门,我只能看到一间同样安静整洁的卧室,就像我所待着的那块地方。
然后坐在沙发上我发了很长一阵子的呆。
花了很久去整理这一切的细枝末节,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觉?可是幻觉可会这么真实?除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门,以及通往外界的窗外面所展现在我眼前的东西之外,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我能闻到厅里潮湿粘腻的味道,能听到钟滴答的声响,还有沙发上毛糙的柔软。
最终目光再次落到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上,我站起身朝它走了过去。
可以感觉那双窥视着我的眼睛似乎闪烁着兴奋的东西,我又一次听到了门板上的剥啄声。
可是门板纹丝不动,感觉不出任何附着在它上面的力度。
抓住门把,我一把将它朝里推开。
门里斜出来一片阳光让我吃了一惊。
这么明亮的色彩,明亮得让我觉得不像是真的。
以至呆站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一间阳光灿烂的房间里。
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没有熏香那种浓郁诡异的味道,更没有从墙壁里渗出来的湿气,有的只是干净和温暖,还有淡淡阳光的香味。
我的目光落到门前那张大床上。
床铺得很整齐,被子摆在靠墙的一角,平滑的床褥上看不出曾经有人躺过的痕迹。
方洁不在房间里,虽然除了我上楼那会儿这扇门就没出过我的视线范围,和林默一样,她不见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边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哼了一声,在我对着这一切发呆的时候,我低头循声看过去,就看到方洁的那只花皮猫懒懒在墙跟边横着。
似乎被我的脚步声吵醒,它仰头眯着眼看着我,半晌舔了舔嘴又躺下来,身上的毛在阳光里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泽,它有节奏地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而这一切并没有让我兴奋起来,虽然这房间有着一扇唯一通往外界的窗,一阵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这味道不是幻觉。
可是哪儿来的阳光呢,就在半个多小时前明明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要停并且出太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地上的水呢?半个小时前下过的暴雨,为什么没在窗台和外面的树枝泥土上留下一星半点的湿意??后退着出门我把那扇房门关上,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去。
墙上的钟指着四点。
从来这里到现在我已经在这房子里待了一个小时了,而我现在应该怎么从这地方出去。
忽然瞥见茶几上的电话,我赶紧把它抓了起来,正准备打回家看看狐狸在不在,还没拨号,里头一直线的滴声让我把它挂了回去。
这是电话线没被接通的声音我趴到地上循着那根电话线找着它的插头。
片刻在台灯边的插座旁找到了,插头就歪在一边,一头已经烧焦了,根本没办法再接上。
丢开线我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目的的。
然后突然冲到大门口再次用力把它拉开。
门外那间客厅里滴答的钟声传了进来,像是不甘于整个空间过于寂静的沉默般,它在我耳边同我头顶那只钟的摇摆声一起,一前一后搭配响得欢快。
我把门重重关上,贴着门坐到地上,扫着厅里的一切。
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除了对着这个像被赋予了某种奇特魔力的房子,像只被困在镜子做成的牢笼里的小耗子。
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我知道这是自己焦虑前的先兆,可是我不能焦虑,一焦虑头脑就要发昏了,那时候我会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对自己说。
在一切还没变得更糟糕之前。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轻响从那扇被我关紧了的房间门里传了出来,很细小的声音,在这当口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
那是人呼吸的声音。
声音有点粗,而且混乱,但可以肯定是人发出来的。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从地上直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房门口把耳朵贴在了门背上。
门里的呼吸声更清晰了点,一下下,像是奔跑后急促的喘息。
然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以一种更细小的音量响了起来:轻点……林默……轻……这个名字让我脑子里咯噔一下。
再听,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就在我以为里面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里头突然发出来的一声低哼把我惊得一跳。
猫似的低哼,像是痛苦,又像是欢娱。
我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电视里总是无时无刻用这种声音暧昧地教育着电视机前的人,提醒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们眼前隔着墙,隔着屏幕,隔着门。
但这种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是林默?那个女人又是谁?疑惑着,用一种不会引响到任何人的细微动作,我小心翼翼拧着把手将门推开,推出一道刚够我眼睛看清楚里面动静的缝。
然后我的心一沉。
我看到林默背对着我躺在房间那张大床上,光着身子,同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人。
他把那个女人抱得很紧,紧紧地纠缠,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嗅着她那把光亮丰厚的长发和丰满得像棉花般柔软有弹性的身体。
下身不断地抽送,一下一下,每一下让他身下的女人发出那种猫叫般消魂的呻吟。
女人不是方洁,那个被他珍爱得揉在手心都怕会捏碎的病弱的妻子。
她是谁?呆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左半边的脸有种冰冷的感觉。
下意识回头,一望之下我的呼吸差点停窒。
一旁站着个女人,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一双漆黑闪亮的眼睛深深险在发青的眼眶里,她和我以同样的姿势在目不转睛朝里看着,看着床上那两个人。
而那两人赤裸纠缠着的身影在她黑玻璃一样的眼珠里反复扭转。
女人是方洁。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再回头看向房间,房间里什么人都没了。
斜搭着的窗帘让房间恢复了我第一次进去时那种昏暗,依稀可以透过窗帘看到外面淅沥沥下着的雨丝,我不知道把窗推开之后,那些雨和草地是不是还存在,但不敢轻举妄动。
方洁就在我边上站着,脸离我不过就几公分的距离,带着种从没见到过的冰冷表情看着里面,似乎房间里还在上演着几秒种前那段香艳。
那么静静看了片刻,她一转身朝客厅里走去,似乎完全没有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
于是我得以推门走进房间。
喵……进门听见一声猫叫,我抬头看到那只虎皮大花猫在橱顶上蹲着,头朝下垂得很低,两只琥珀色眼睛随着我的动作一路追随着我。
我没理它。
径自跑到窗前把那扇窗打开,但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惊喜。
和这房子里所有的门窗一样,把它推开后,窗外还相对的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就像个镜像的世界。
我沮丧地敲了下窗台,窗台上面对面摆着的两只木头小人随之一震,一边一个从窗台上摔下去滚进了对面的房间。
关上窗走出房间,那只猫已经不在橱柜上了,我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它正睡在方洁的怀里。
方洁就坐在客厅那张格子布沙发上,低着头,抱着猫。
边上坐着林默,他在看着报纸,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旁妻子望着他的视线。
今天……你睡我房里吗。
半晌方洁开口,声音细得像只蚊子。
林默目光没有从报纸上移开:不了。
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快半年了……我一直都太忙,很累。
总算收起报纸,林默朝她看了一眼,眼神是宠溺的。
可是想起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幕,我觉得有点寒。
不知道方洁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看着她,但从她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低头一下一下理着手里花猫的长毛。
侧面看过去,这个女人极美,那种近乎透明般的雪白的肤色,还有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五官。
可是在松散得有点干枯的头发下褪了层光彩,她看上去倦倦的,就像她手里那只眯着眼打盹的猫。
忽然松开手把猫放开,方洁身子一斜软软靠到了林默的怀里,这动作让林默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很冷静的问话,听在耳朵里不要说方洁,连我都觉得很难堪。
而方洁一言不发在他身上靠着,片刻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一边将自己的睡衣从领口处拉开,一边伸手去解林默的衬衣纽扣。
呼吸里带着微微的喘。
而这举动显然没有给男人带去任何的兴致,他眼睛里只有一点惊讶和不安。
一边用手制止住方洁的动作,他一边看着她:小洁,我真的很累。
方洁停下了动作。
嘴里还带着微微的喘息,她脸涨得很红,红得我看着都觉得可怜:半年了,林默,你不想要我吗?林默笑,一只手轻轻揽着她的头:你怎么了,我只是很累,你知道我每天工作有多累吗,不要孩子气了好吗小洁。
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方洁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双眼正对着我的方向:好的,你早点去休息吧。
她说。
眼神很空,空得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别过头想回到那个空掉了的房间里去坐上一会儿,刚转身,忽然听见头顶有什么东西卡啦啦一阵轻响。
抬头就看到那只花猫蹲在楼梯上磨着爪子,意识到我在看它,它低头朝我咧了咧嘴。
那一瞬我觉得它在笑。
真诡异,这只猫居然在对我笑……愣神间厅里一点声音都没了,静得只有墙上的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我回头重新望向厅中央那张沙发,上面坐着的两个人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在那里出现过,微皱的沙发上只有我之前坐出来的几道痕迹可是那些景象和他们说的那些话,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我开始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为什么会看到这些。
我的被困和这些景象的出现有关联吗?林默和方洁真实的两个人这会儿又究竟在哪里。
噔噔噔一阵轻响,那只猫转跑上了二楼。
它居然还在,我本以为它和那两个人一样是我的幻觉,可它居然还存在。
这么说我并不是唯一被困在这地方的人?那么刚才它一直都躲在哪里?我打开了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扇门,可就是没看到它的踪影,这会儿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摇头摆尾地跳上台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般的自在。
忽然有种隐隐的感觉,我想可能这小东西知道些什么,关于我们目前的状况,关于这屋子里存在的魔力。
甚至有可能它会知道突破这个围困的路,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兔子……想到这里赶紧追了上去,跑到二楼却再次没了那只猫的踪迹。
淡淡松木香在昏暗的走廊里静静飘荡着,靠左一道门里隐约有阵脚步声,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话:法国吧,法国不错,你喜欢么。
喜欢就好。
对,你先过去,我已经为你办好了签证。
我?我过阵子就会来,你也知道,我现在根本走不开。
别孩子气了,安,听话。
是林默。
我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那个叫安的,我想是个女人,也许就是之前在方洁房间里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
正在考虑要不要开门去看,一缕风从我边上滑过,随之一道白色身影紧贴着我走了过去,径自走到那扇门前停下,似乎犹豫了一阵,然后把耳朵贴了过去。
当时有个冲动,我想把她拉回来,这个沉默而苍白的女人,方洁。
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害怕。
可是伸出手却碰不到她。
眼看着她像只蝙蝠般无声无息贴在门背上,而门里的话音还在温和地继续:是的,我也想你。
……很想。
对,我很快就会来,我保证。
是的,在处理完方洁的事情之后,我就会过来。
在那里等着我。
听话……最后两个字,消失在方洁拍门的撞击声中。
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我都无法想象出这个瘦弱文静的女人是怎样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去敲打这扇门的,这扇厚实的松木门被她拍得微微颤抖。
继而门开,露出林默一张微微有些慌乱的脸,而方洁最后一掌恰好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打得后退了两步,然后不动声色望着她:怎么了,小洁,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在和谁说话。
这几个字说得很轻,我看到方洁的背影在微微发抖。
同事。
林默的回答轻描淡写。
她是谁。
同事。
她到底是谁?!猛地吼出声,方洁冲进去对着他胸口用力推了一下,却被林默一闪身避开。
过大的冲力让方洁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地板被撞出沉闷一声巨响。
林默就站在她边上,看着她倒地,看着她下巴磕在地板上把自己撞出一声闷哼。
我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背对着我,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看到方洁在哭。
当林默蹲下身试图把她搀起来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他哭了,哭得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而林默一句话也没说,再伸手过去,再被她推开。
反复数次,他放弃了,站起身点了支烟塞进嘴里,满是松木香的走道里于是多了阵细细淡淡的烟味:不要逼我,小洁,不要逼我,我很累。
说完转身朝楼下走去。
方洁没动,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我想她可能会在房间里继续待上一阵子,如果我是她,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在我眼前出现。
可是没想到不出片刻,她就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直追了出去:林默!林默!不要走林默!我在她身后跟着,看她跑下楼,看她追出门。
直到我也来到那扇门前,有那么片刻我忘了门背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只单纯想追出去看他们怎么样了。
门一拉开,面对一模一样那间客厅,我的头脑才一醒。
幻觉,又是这屋子给我看的幻觉。
喵……身后低低一声叫,我回头看到那只花猫不知从哪里又跑出来,安静躺在沙发上歪头看着我,轻轻甩着它那条蓬松的尾巴。
我转身朝它走过去,它纵身一跳几步就跑开了,远远站在角落里望着我,那双眼睛在角落里闪着荧荧的亮光。
忽然听见胃里咕噜一声响,我感觉到自己有点饿了,抬头望向墙上的钟想看看到底几点了,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
真奇怪,这只钟。
之前我看它,它指着四点,在我看了那么多事情发生之后再次看向它,它还是指着四点。
可是秒针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没有停歇。
*胃又叫了一声,我跑进厨房去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转了一圈后结果却大失所望,我万没有想到,林默家这么大的一个厨房,里面竟然没有任何吃的东西。
只有林默给我泡的咖啡在炉子上搁着,摸上去还有那么点余温,可是咖啡根本就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
而冰箱里也几乎是空的,除了几盒牛奶。
我拿出一盒喝了几口,又放了回去。
空肚子喝牛奶胃很难受,不过倒也因此不再感到饥饿,我抹了抹嘴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边放着电视的遥控器,我用它把壁橱里的电视打开,可是打开后每个频道全是满屏幕的雪花,连调几十个频道,最终只能失望地丢开遥控板。
这鬼地方不但隔绝了空间,连卫星电波也隔绝了,我被关在了这么一个几百坪大,没有食物,更没有任何娱乐的地方。
而这会儿狐狸在做什么呢,我到现在没有回去,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他在发觉我是失踪而不是跟任何一个玩伴出去腐败之后,他会不会来找我,最重要的,他有没有办法来找到我。
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我想起那时候被困在靛的地下室时就是被狐狸找到的,而这次他还能再找到我吗,这次的遭遇和那一次完全两样。
上次只是单纯的房子,而这次却是个能把空间都隔绝开来的着了魔的房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想如果狐狸一直都找不到我,或者过个十天半月才发现我的存在,我可怎么办,这地方根本就没有能够让我支撑到那一天的食物。
想到这点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来回回在整个房子里转,查看里面每一个结构,不放过它们每一处可疑的细节,那些隐在黑暗里的角落,那些隔层,那些通风板。
可最后还是死心了,我甚至把二楼通向屋顶的隔断都找了出来,并且用储物室里的梯子爬了上去查看,那之前我从没敢怕过这样的梯子,这种走一步会觉得整个儿都在摇晃的梯子。
不管怎样我爬上去了,踩在了那个手指粗的踏板的最高一层,然后顶开上面的盖子,然后我看到那上面有个汽窗,窗上爬满了灰尘和锈,我把它们剥开,一边忍受着那些该死的铁锈掉到我眼睛和鼻子里的辛辣。
直到终于把那扇汽窗吱吱嘎嘎地推开,窗外扑鼻而来的灰尘和霉味,而不是应该有的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让我失望得差一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回到楼下重新躺回到沙发上,我只觉得自己两条腿和手都酸得连拳头都握不拢了,身上全是汗,虽然这地方空调还维持着正常的运转。
我身上散发着一股猪一样的味道。
而墙上的钟仍然在一片滴答声里指着下午四点。
我想哭,可是嘴却一直咧着,我想我的面部神经大概也和我的手脚一样都麻木了吧。
远远正对着我方向的那道楼梯扶手上,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花猫蜷缩在了那里,看上去就像是花面团,它舔着嘴在那里看着我,两只眼睛像是有人性似的,带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目不转睛朝我打量。
我没去理会它,随它爱看多久看多久,我太累了,又饿又累。
以至暂时的连目前的境况也在我脑子里淡化成了各种各样复杂念头里的一个概念,排开这些概念,我昏昏沉沉的,那只猫琥珀色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我觉得它又咧开嘴笑了,笑得像狐狸得意时的样子。
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陷进了一片很深,却也很舒服的昏沉。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一)耳朵边响起哗哗的水声,一度我以为是狐狸在掏米做饭,睁开眼看到头顶陌生的天花板才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可是水声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像我梦里那些怎么吃都吃不饱的蹄膀那样,它还在继续着,就在厨房里。
我抹了抹口水站起来朝那里走了过去。
可是进了厨房并没看到任何人,水龙头不知道被谁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几乎要从池子里漫出来了,我赶紧过去把龙头拧上,然后打开了排水阀。
厨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听见自己胃里轻轻一阵咕哝。
似乎那几步路重新唤起了胃的本能反应,我打开冰箱拿出盒牛奶倒了一杯,一口气灌进了肚子了。
冰冷的牛奶很快让胃再次处于一种麻痹而饱涨的状态,这催促我必须为自己找到一点真正意义上的食物,那种冰滑的液体快把我的胃冻穿了,可是挨个把那几个已经翻过一次的抽屉和橱柜再次找了个遍,我依旧什么都没找到,只能彻底死心。
这地方显然只是个困着不想让我出去的牢笼,而不是为了让我安心被困在里面而设的宾馆。
忽然脚底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
低头到方洁的那只大花猫在我脚下徘徊着,甩着那条松鼠般粗的大尾巴,它头仰得高高的似乎是在看着我,事实上更多的是看我手里那只牛奶碗,我蹲下身刚把碗送到它的面前,它头一低就开始舔了,从喉咙里发出那种满足的呼噜声。
我以为它或多或少对我有了点亲近,正想伸手想去顺顺它脖子上的毛,却被它很敏感地躲开了,但并没有停下舌头的动作,它一边舔牛奶一边瞥着我的举动,那样子活像在看一个十足的草包。
这时一个人从厨房外走了进来。
是方洁。
她身上穿着那件我原先见过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只行踪飘忽的鬼。
一路进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地从冰箱拿出盒牛奶,倒了点在手里往自己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睛上抹,抹着抹着,突然又用力擦掉了,她拿起盒子对着嘴大口喝了起来。
一口一口用力地吞咽,好象饥渴了很多天。
我被她这动作重新勾起了食欲。
刚偷偷跟着咽了几口唾沫,却看到她突然头一低哇的声把嘴里的牛奶都喷了出来,随即急急奔到水池边一阵呕,那呕吐声和迅速充斥在空气里那种酸奶酪似的味道迅速把我的食欲又打压了回去。
我不得不按住胃去压制它反潮的欲望,这时方洁的呕吐停止了,她拧开水龙头用力冲着自己的脸,还有嘴,然后再满脸严肃地看着那些倾斜而下的水冲开池子里呕吐物的残留。
片刻离开水池走出了厨房,而龙头里的水还在继续朝下流着,我走过去把它重新拧上。
回头再看,方洁已经从外面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她的脸色看上去比纸头还白。
她走到厨房那张小小的餐桌边坐下,将纸摊开放了上去。
似乎要写什么,几步走到她边上,虽然明知道她看不见我,我还是有意识放轻了步子。
正想看看她在写些什么,眼角瞥见那只花猫又笑了,不是我的错觉。
它肆无忌惮地窜到桌子上,跳在方洁的跟前,而方洁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
在那张桌子上蹦跳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站在方洁身后伸手朝它挥了一把,它才跳开了,跑到厨房门口回头挑衅地看了看我我没去理它,因为我刚好看到了那张纸上几个很显眼的黑体大字:离婚协议。
方洁手里的笔压在那个签名栏已经很长时间了,从我走到她身边,到把那张协议上的字看完,协议上的签名档上依然什么字都没有填。
她看着那个空格发着呆,嘴角边全是牛奶和水渍。
铃!就在这时桌角那只手机突然欢快地响了起来,我和她都不约而同惊蛰似一个激灵。
半天见她颤抖着手指接起了手机,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手机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道:喂?喂?林默?喂?持续了一小会儿,声音停了,对方挂断了手机。
而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终于在那张纸上签了两个字:方洁。
她的字真好看,和她人一样精致好看。
小心把字吹干后叠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出厨房,步子轻得像只幽灵。
我跟着她一路走进客厅,看她把那份协议压在了沙发的茶几上。
片刻又抽出来展开,再把它压了回去。
不到一会儿又抽出来叠好,然后再压回去……这么反复几次,最终她也倦了,把那份已经变得有些皱的协议揉成一团朝地上一丢,转身上了楼。
我一直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某个房间,才走到她刚才待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刚才坐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面前就摆着那份离婚协议,它没有消失,像真的般存在着,可是我不敢去碰它,生怕一碰它就会消失,或者把我卷到什么更加难以逃脱的空间。
我只能靠在沙发上看着它,在墙上那只永远指着下午四点的钟轻快的滴答声里,用口水平复着胃里开始烧灼起来的混乱。
听见雨声,一度我以为这房子恢复正常了,从沙发上惊跳起来才发现那不过是我的梦我居然在饥饿和客厅死一般的沉寂里又一次睡着了,这次不知睡了有多久。
抬头闻见空气里一股淡淡香烟的味道,我看到方洁在我边上坐着,怀里抱着她的猫。
不远的地方站着林默,他看上去像刚从外面回来,笔挺妥帖的西装,打理得整齐干净的头发。
他在一口口吸着烟,频率很快,一边低头看着他妻子在猫背上一下一下撸着。
两人谁都没说话,空气安静得像座坟墓。
我小心坐直了身体,一边打量着他们,不知道这座房子接着又想让我看到些什么。
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片刻听见林默开口。
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低头把烟头掐灭。
方洁没有回答。
我发觉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哭,可是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知道我有多忙吗,小洁。
林默又道,口气有点微微的不满。
方洁的头垂得更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把猫碰到自己胸口前杰杰死了……半晌低声道,身子一摇一摇,好象在哄着孩子睡觉:林默,杰杰死了……林默脸色沉了沉,以他所认为的别人感觉不出的动作。
很显然他妻子怀里抱的是只死猫这让他感到很惊讶。
然后惊讶变成了一种微愠:死了为什么不丢掉,多脏,你知道你身体很敏感吗,对那些脏东西。
说着话伸手过去拿那只猫,方洁触电般朝后一退:这是杰杰!它是我的杰杰!好了,我知道,我们埋了它好吗,小洁。
林默的声音放软了,像在安慰一个受了惊的孩子。
但安慰并不起作用,方洁很快逃开了他的手站起身走到一边:我不要你动它。
好的,我不动。
林默朝她摊了摊手,动作优雅而温柔。
方洁突然哭了:林默,我们离婚吧……这话让我和林默都吃了一惊。
林默的脸色立刻变得有点难看,几步走到她身边,他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想离婚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方洁的声音细细的,可是很坚决。
你到底怎么了?在想什么?脱口而出一声喝斥,我以为林默要发怒了,而尽管眼里一闪而过一种焦躁的愤怒,他还是迅速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伸手抱住痛哭失声的方洁,他放低了话音亲了亲她的额头:只不过一只猫死了,我再给你买一只,好么,别闹了,我真的很累,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好么小洁。
方洁把他推开:我知道你不想碰我,你嫌我脏。
说什么傻话。
何必再装下去,林默,你这样子让我觉得难受。
你能不能对我坦白点?坦白点对我说,方洁,我不能再爱你了,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做爱,就像你日记里写的那样。
你看过我日记了?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林默,在你这么对我后整整半年,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为什么?这话一出口,换来林默一阵久久的沉默,他似乎无言以对,面对他妻子的责问。
于是只是尝试着去稳定他妻子激动得抖个不停的身体,而方洁并不理会他的努力。
似乎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让她继续着她的话,一直以来不多话的她,这会儿有种歇斯底里般的喋喋不休:半年前,半年前那件事是你一辈子也忘记不掉的是吗林默。
我曾试图让你忘记,我以为我能让你忘记,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我做不到,半年了,你嫌弃我的身体就像嫌弃一堆躺在你身边的垃圾。
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干脆离婚吧,林默……我受不了天天和你睡在一起却只能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做爱了!!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我从没见过方洁这种神情,她就像只被逼到走投无路却死不瞑目般挣扎着的野兽。
而林默静静望着她的眼神却让我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眼神很复杂。
他不停地抱住她,然后再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开。
最后一次努力终于将她成功控制在了他的怀里,他看着她身后的墙壁,轻声道:你想太多了,小洁。
和别的女人做爱,我不知道你哪来这样的想法。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林默??你以为我傻吗???抬手一巴掌掴在了林默的脸上,手里那只猫因此从她怀里滚到了地上。
原本柔软的身体笨拙地同地板猛一撞击,然后硬梆梆滚进了茶几下的角落里。
停止滚动一瞬间它的头朝我方向摆了摆,我感觉它好象在朝我看,可是细看它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嘴无力地微张,露出两颗尖尖的白牙。
这样子的它让我没来由一阵战栗。
www.xiasini.com.I)xj#s,{3c5L:\\小洁,你冷静点,我不喜欢看你这么疯狂的样子。
耳边再次响起林默的话音,他嘴角带着丝血,这让他表情看上去有点严厉。
那就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吧!可是我爱你!爱我就用这种方式折磨我吗?林默?半年了,半年里你以为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你那个与生俱来的洁癖心理和你的虚荣所带给你,带给我,带给我们的痛苦吗?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林默,我是个心理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面对我身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想些什么?你认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第一次听见林默怒吼的声音,他的脸因着方洁的话而涨得通红:你以为你知道些什么!!我当然知道!方洁一把推开了他,甚至不顾自己的头在墙上撞出砰的声闷响:是不是要我都说出来呢林默,说说你和那个女人一下午可以达到几次高潮?!你……林默一下子失声了,脸色由刚才的赤红变得一片铁青。
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在……是的我在,可我真的很后悔那天没出门继续当我半年里日复一日的傻子!说完话掉头就冲上了楼,林默抬头看着她的身影,嘴唇抿得死紧。
直到楼上房门乒的声重重关上,他几步追了上去:这代表什么!你也曾经这样过不是吗!我们谁也不欠谁!方洁!开门!你给我把门打开!你给我听着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的心从来没背叛过你!我不会离婚的我绝对不会和你离婚!!之后楼上再没有传出过任何声音,在林默最后那句话音消失之后。
我站在楼梯口朝上张望,但什么也看不见。
那段距离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障碍,很短,可是我提不起勇气跑上去看。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就在我身后,我回头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二)发觉那扇原本被我关掉了的房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了,开了巴掌大一道口,里面漆黑一团,可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对我盯着看。
你到底是什么?我心里暗道。
几步走过去一把推开房门,扑面而来一股冰冷的空气,带着很久没人睡过的淡淡的霉味。
里面什么人也没有,包括那只总是神出鬼没的猫。
想起它我迅速回头朝厅里看了一眼,那只硬梆梆躺在茶几下的死猫不见了,和我预想的一样。
关上门回到客厅,时间仿佛又成了一团无法挪动的固体。
我不知道从最初到现在,我在这地方到底待了有多久。
从饥饿的程度来看不会超过两天,我知道超过两天意味着什么,那会让任何东西对我来说都失去了它们的吸引力,除了食物于是再次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用微波炉加热喝了下去。
这次感觉好了点儿,热牛奶让胃暖和了起来,一种暖暖的微饱,而我不敢喝得更多,就是这么点液体的食物,它在冰箱里的数量不过只有三盒,我不知道自己需要靠它们在这里维持多久,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希望之前,我得尽可能的节约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客厅里有人叫了一声:林默,林默,在吗。
小猫一样细细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得说我几乎激动得差点晕过去,那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我以为通向外界的那扇门被这个无意闯入者给打破了,赶紧风似的一阵冲出厨房,迎面正碰上下楼的林默,那一瞬我以为自己差点要撞到他而他只是紧贴着从我边上走了过去,径自走向客厅中间那个女人。
这之后不到一秒我已经奔到了大门边,强压着激动得快跳出喉咙的心脏用力把门一开,随即那颗心脏跌进了谷底。
因为眼前那间熟悉的客厅。
我能清晰地闻到刚才热牛奶时那股喷香的牛奶味从对面这间客厅的厨房里飘了出来,沮丧地把门关上,我这才把注意力转向那个突兀出现在林默家客厅里的陌生女人。
她也是这房子要给我看的东西里的一部分,这个年轻的女人。
或者该称作女孩,因为她实在是年轻。
年轻得在林默边上就像个不酝世事的小妹妹,以至那张原本普通的脸因着这份年轻而迷人起来。
任何属于青春的总是美的,这是姥姥经常看着我说的一句话。
女孩快乐地抱住了林默的脖子,用她小鹿般起伏跳跃的乳房顶着他的胸,那一瞬我想起了在那间房间里她和林默纠缠在一起时的样子。
高高跳起她用力贴着他的身体,把两条腿盘到他身上:林默,我好想你,想死你了……林默抱着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去法国了我又回来了。
女孩像个在父亲面前撒娇的快乐小孩:你知道的,我连英语都说不好,你叫我一个人在那里怎么过啊。
不是还有刘秘书。
松开手。
女孩跳到了地上,然后跳跳蹦蹦搭住他的肩:我不要,我要你陪我。
安,不要太任性。
原来这女孩就是电话里那个安。
于是忍不住再打量了她几眼,她真的就是个大孩子,撒娇地揉着林默的头发,一边嘟着嘴:安不任性,安不任性你怎么会跟安在一起。
一边说一边腰贴着他的身体扭了扭,随即嘻嘻一笑,俯在他耳边轻轻道:别说你不想我,你看,它有反应了……话音未落被林默一把推开。
女孩子被他这突然而来的动作弄得一呆:你干什么林默,干什么推我。
这是我家,不要太随便。
你家?太过年轻的女孩所有的忍耐同她们的岁数成正比,于是之前还是甜甜乖乖的样子,一转眼两条被修得无比精致的眉毛迅速挑了起来:林默,你求我跟你做的时候可没一口一个你家。
轻一点。
压低了声音林默道。
依旧背对着我,依旧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温柔,这个男人,除了刚才一瞬间在楼上的爆发,我从没见过他大过嗓门对别人说话。
而显然,这温柔对年轻而急燥的小女孩没有太多的用处,反让她觉得之前的委屈更让人无法忍受,她朝林默腿上踢了一脚:你推啊!你再推啊!好了,安,又一脚踢过去,林默顺势抱住了她,这个在他怀里鸽子般娇小的女孩:乖乖的先回去,回头我再找你。
我不要。
扭头一挣扎,女孩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我要你跟我去法国,现在就去。
你开什么玩笑。
我开玩笑?你答应我的,是你答应我的林默。
对,我答应过你,但没说立刻就能去,你知道我手头有多少事要处理。
多少?很多么?虽然我在法国,但我知道你最近都在处理些什么,丁君说你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去公司了,你很忙?你要处理很多事?处理这么多事居然会两个星期不去公司?你都处理些什么事??一口气唧唧喳喳把话说完,没见林默吭声,女孩子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弱点,当下气得拿包丢到他身上,却被他伸手轻轻抓住,一拉,那女孩子没有任何防备地扑倒在他怀里,于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见他依旧一如既往低沉温柔的话音:我的事什么时候论到你来管了,安。
放开手!林默!你弄疼我了!听我的话,回去。
我不回!你说过要跟我一起去法国的,你说过你不想再继续看到那个女人的!可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你得给我时间。
多久?快半年了,半年前你对我这么说,难道下个半年,下下个半年还这么说??回去!林默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而这换来那女孩子几乎杀鸡般的一声尖叫:林默!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话音未落,林默突然扬手一巴掌清脆甩在了那个女孩脸上。
很重的一下,重得那女孩几乎是从他怀里直飞了出去,飞出刹那我看到她眼里不敢置信的眼神,还有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的嘴唇,那一切在她仰头倒地时消失了。
她摔在了身后的茶几上。
钢化玻璃做的茶几纹丝不动,她的颈椎部分却发出声脆弱得让人心惊的脆响:咯嚓!我不知道林默有没有听见那个声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静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直到一些鲜红色的液体顺着玻璃边缘滴了下来,他才朝地上那具一动也不动的身影跑了过去。
迅速把她扶起来在她脑后摸了一把,随即又将她推到了地上。
他站起来后推了两步,手心里满是鲜红的血。
那么呆站了很久,林默重新朝那女孩走了过去。
蹲下身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半晌脱掉衣服卷在手里,把茶几上的血一点点抹干净。
然后用那件衬衣包住女孩的头,一边下意识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确定方洁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而出来,于是一把将这女孩从地上拉起,拖着她因失去生命而变得沉重的身体朝身后那间半敞着的房间里拖了进去。
那间本被我再次关紧了的房间,它什么时候又被打开的?我不知道,只看着他拖着女孩的身体从我面前慢慢走过,我脑子里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那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保持着跌倒瞬间那种愤怒的惊讶,她在林默的拖动下歪头对着我的方向。
几分钟前还因为青春而显得迷人的那种感觉全消失了,这张扭曲得近乎丑陋的脸,她在消失进房间一瞬间身子一震而突然转向我的那双眼让我激灵灵一个寒战。
片刻林默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眼里的神情是安静的,就跟往常一样,好象刚刚被他拖进去的不是被他失手杀死的情人的尸体,而只是一只坏了的玩具。
我看着他经过我身边走进了我身后的厨房。
不一会儿拿着一把切骨刀走了出来,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虽然心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拿着那把刀重新走进了那个房间。
就在门合上的同时,楼上轻轻一阵响动。
我抬头往上看,看见一道白色身影斜靠在二楼楼梯口的墙边。
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有多久,无声无息贴着墙站着,如果不是后来发出的那一点声音,根本就无法意识到她的存在,她那么静静站着,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对着林默进去的那扇门,脸色比边上的墙壁还要苍白。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三)那之后再次见到林默,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在漫长的等待后坐在地板上又一次睡着了,醒来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我睁眼看到林默从那扇房门里走了出来。
他全身都是发黑了的血迹,用手里的衣服擦着自己的脸和身体,一遍又一遍,直到感觉自己似乎是完全干净了,他跑上了二楼。
就是这一次他要了方洁,在二楼的走廊里。
我想那应该不是方洁所希望的那种要的方式。
他强x了她,像只野兽。
坐在客厅的楼梯边我可以清晰听见楼上传下来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两个人在地板上扭动在一起的声音像两只咆哮的野兽。
渐渐方洁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从最初的咒骂,到哭喊,到企求……然后只剩下林默的声音,他粗重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的撞击。
我想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了,客厅里弥漫着的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让他变得亢奋,他的亢奋钻出他温和儒雅的表皮之后把他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一个冷淡的杀人者,一个疯狂的强x犯。
而那一切可怕的声音持续在我头顶回响的时候,我感到不远处那扇虚掩着的门里有只眼睛在看着我,而这一次不仅仅只是我的感觉,我甚至已经看到了,在门昏暗的缝隙后面,那儿贴着半张脸,脸在黑暗里闪烁着青白色的光,它在门背后慢慢游移着,似乎试图透过这小小的缝隙看清楚我脸上的一切。
楼上在方洁一声尖叫后恢复了寂静。
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也不想上去看,上面应该是一片空白,就像这客厅在经过那一切可怕的事情之后所留给我的一样。
而胃里饥饿的感觉却是真实的,我已经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种感觉,它让我满脑子疯狂地想着食物,也让我充满焦躁却浑身使不出任何力气。
门后那张脸消失了,重新恢复成一种空落落的黑,我爬起来走进厨房。
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的时候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急急拉开盖子就朝嘴里倒,可是马上又吐了出来。
牛奶已经变质了,它在我淡得发苦的舌头上滚动着一丝豆腐渣般酸腐的怪味。
可是饥饿发出的讯号很快盖过了这种味道对于我的困扰。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我屏着气把它再次倒进了嘴里。
那种豆腐渣般的感觉再次滑上我舌头,再流进喉咙,有一瞬喉咙想对它做出排斥,那仅仅只是一瞬。
我毫不犹豫地把它吞了下去,一口接着一口。
直到胃里的空荡被渐渐撑满,我才放下盒子。
手上和嘴里全是牛奶变质后腐烂的味道,就像上了年纪的人坏死的牙龈,我走到水池边准备把这些味道冲干净,头刚一低,那些被我强迫压进胃里的液体柱子般从我喉咙里直喷了出来。
这让我措手不及。
试图阻止,这些仅剩下的不多的我的食物。
可是根本不管用,或者饥饿的程度还不够达到让我的胃对这些变质的东西完全妥协的包容,它们在我胃里停留了不到几秒钟的时间,就被胃完全地排了出来,我伏在水池边吐得昏天黑地。
抬起头时发觉身边多了个人,这让我吃了一惊。
直到看清是方洁才定了定神,我被饥饿折磨得脆弱的心脏跳得像刚刚经过一场百米赛跑。
她和我一样在水池边呕着,可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手里那只牛奶盒快被她捏碎了,白色的奶汁顺着她的手指一道道往她腿上淌,她身上一丝不挂。
你怎么了,身后突然响起林默的话音。
方洁一个惊跳,她紧张的情绪迅速感染到了我,我不由自主朝边上退开,退到一个感觉上比较安全的距离。
然后看到林默从背后报住了她,她身体看上去很僵硬,他低头轻轻嗅着她的头发:病了?没有。
方洁的话音和她身体一样僵硬。
我说过不要喝太多牛奶,最近除了牛奶你几乎没吃过其它任何东西。
不想吃。
说着话试图挣开林默的手,这细微的动作被他觉察到了,他手用了点力:你在干什么。
放开我林默,你弄疼我了!为什么这个表情?方洁?为什么这个表情?没有理会方洁的挣扎,他把她抓得更紧,一边在她耳边低低说着,说话声很低,可是看上去有点暴躁。
似乎在那次放开了争执之后,这个男人就越来越不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他这种表情让方洁越发抗拒:放手!放手啊林默!他根本不理睬她的抗拒,甚至勃起了,就像在客厅血腥味给他身体带来的反应。
他抓住方洁的两条胳膊把她朝面前的炊头上一推,像狮子玩弄着一只惊恐的兔子,扯着她的发丝,啃着她紧绷的手臂和背脊。
然后解开裤子朝她身上压了过去,一把刀似的刺进了她的身体。
那瞬间方洁嘴里的尖叫声快把我的耳膜刺破了。
她拼命地挣扎,可是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在林默亢奋的情绪下根本像空气般无力。
很快她只能在他身体下颤抖,痉挛,而林默对此仿佛浑然不知,只一味地占有,再占有,在她歇斯底里的叫声中。
有那么瞬间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朝他们冲过去了,可是到了他们跟前伸出手,手里抓住的却只是一把虚无的空气。
然后我也开始尖叫起来,抱着自己耳朵闭着眼拼命地尖叫,那些疯狂的声音无法克制地从我喉咙里喷射出来,就像之前那些变质的呕吐物。
直到嗓子喊哑了,干涩得有种撕裂般的疼痛了,我才停下自己的叫声。
睁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了,那个赤裸尖叫的女人,那个疯狂发泄着自己欲望的男人。
地上全是呕吐出来的东西,我的脸被我不知不觉流出来的眼泪划得冰冷刺痒。
)?这地方到底想对我做什么……它让我看到这些东西到底他妈的是为了什么?!我站起身想跑出去,可是脚踩在自己的呕吐物上一下就跌倒在了地上。
然后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的肩膀和膝盖被撞得很疼,我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我极端的焦躁,我很饿……那之后,方洁的呕吐开始越来越严重了,或者说是她的厌食症。
林默把她搬到了楼下的房间,因为从那之后我就几乎再没看过他们两个出现在别的地方,尤其是厨房。
那房间的门始终对外敞开着,这对我来说是种极大的诱惑。
它里面充满了窗外明媚的阳光,或者阴雨天连绵的细雨,甚至还能看到一两个人路过,仿佛一叫喊他们就能注意到你并且解救你。
但由最初的激动到后来的漠视,我知道那里再真实,不过是这房间为了排遣我的寂寞,或者说勾引出我一点小小生存意识而幻化出的海市蜃楼。
真的跑过去推开窗,外面又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和我身后同个模样的房间,里面的床上躺着方洁,边上坐着林默。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四)然后换来更大的失落,我在这种没日没夜的诱惑和失落里饿得想吃自己身上的肉。
冰箱里的牛奶已经全部喝完了,就在两次昏睡之前,那些发酵了的东西在我的嘴里逐渐变成了一种无上的美味,而我不得不以最大的克制去完成对它们的吞食。
直到最后一滴被我舔干净,这房子里除了水,再没有一样可以吃的东西。
我不得不靠整天躺在沙发上以维持自己仅有的体力。
而这房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还如立体电影般真实地在我眼前一幕幕发生着。
我冷眼旁观,因为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担我的情绪。
林默请了很多医生来这房子给方洁治疗她每况愈下的胃口,可不管是心理还是物理,那些药方最终都没能有效地做达到治疗的目的。
似乎除了牛奶任何一样食物对这女人来说都是种可怕的毒药,尽管它们无时无刻不像毒药般折磨着我可怜的求食的神经。
她只喝牛奶,但一喝就吐,先吐出来是白的,然后是黄色的水,再然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干呕。
林默在她身边时这状况会恶化得更厉害,我看到林默跪在她身边企求她的原谅,跪在那里自言自语着,说着他和那个叫做安的女人的事,说着自己脆弱的感情,说着自己的自私,说着自己可怕的无耻……而那一切不是为了得到她的一句话,事实上从厨房里那次施暴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见方洁对他说过半个词,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那是他咎由自取。
而现在他只想以他的坦白来挽回自己妻子对他手里食物哪怕一口的品尝。
这也会让他感觉到那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可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他,就想上天同样眷顾不了饿得连站起来都成了种困难的我,以及被施暴时毫无反抗能力的方洁。
她什么也不吃,只是坐在床上静静听着林默的忏悔,发着呆。
也许还在想着别的什么东西,因为她的视线总是停留在房间靠门的一角,长久的停留,似乎那里存在着什么可以让她专注去看的东西,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越来越瘦,以一种极快的速度。
原本丰润的头发也变得像杂草般干枯起来,而林默,我再也没有从他眼里找到过曾有的那些暴躁,烦躁,即使是在一次又一次被方洁的呕吐弄得浑身污秽的时候。
那男人眼里所仅有的只是害怕,他日复一日地害怕着,甚至不再敢去碰方洁的身体,在给她从食物的时候也是。
他小心避开着同她身体的直接接触,生怕从她眼里看到一丁点的惶恐。
而在我还有那么点力气,或者肚子还没饿到让我失去理智前,他小心谨慎的样子有一阵子让我觉得他可怜,可怜到了卑微。
可是卑微和企求并没能带来什么转变。
在又昏睡了五次之后,我看到方洁没有和往常一样看着房间的一角发呆。
眼睛依旧睁着,她靠在那些柔软的枕头上,可是那双在她消瘦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一点神采都没有,就像只做工最精致的木偶。
林默在门前站着,没有看她,只低头吸着烟,浓浓的烟快把整个客厅都占满了,他还在不停抽着,嘴唇因为过干而开裂了,地上一堆横躺着的烟头上全是他嘴唇上的血那一瞬我明白方洁死了,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子之后,她在我的睡梦里走得无声无息。
而我还在清醒地经历着她曾有过的感觉——饥饿,极度的虚弱,恐惧。
只是她是因为不想吃,而我是吃不到任何东西。
我希望有谁能给我一杯水,我连起来走到厨房那点距离的力气似乎也没有了,脑子里发疯地想着狐狸,那只总是在一些困境之后意外出现在我眼前的狐狸。
他会发现我吗,他会来找我吗?在我彻底饿死之前……他会不会再一次给我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再一次陷进昏睡,老天保佑我倍受煎熬的周期最近变得越来越短。
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睁开眼,我看到林默从门外带进两个人。
两个男人。
门外的阳光强得一度让我只看到三条影子在我眼前晃,我难受得缩起身体,门被关上了,一个人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看到了他眼睛上熟悉的暗色阴影,像古埃及人那种深深描绘的眼影线,还有他那头被挑染得颜色很夸张的短发。
竟然是术士……心脏一阵急跳,仿佛一瞬间那些从我身体里被抽离了很久了力气暂时涌了回来,我支起身开口想叫他,可是干涸的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想用脚去撞他,可是撞上去就直穿到了对面的扶手。
最终重新倒回沙发上,那点返回的力气就像心脏所赋予我的一点点回光返照,过了这点时间,它们就消失了。
但我明明可以感觉得到他坐在我身边时那种重量,还有他身上的温度,甚至我感觉到他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他确实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就象这房子里的主人。
我失望透了,或者用失望也不足以形容我此时的心境,我觉得我几乎就离逃生只差一张纸的距离了,可这张纸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也许这心情该被称作绝望。
想着,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摸索着试图从沙发上下来,因为再不去厨房,我恐怕我会在饿死之前就脱水而死。
却在这时余光扫到了术士边上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们俩是一前一后进来的,一进来就被术士的身影挡住了我的目光,所以我并没有更多的留意。
这会儿挪开了,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个男人有着头冗长的白发,还有一双来自地狱般暗紫色的眼。
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脖子上若隐若现的锁链,那双眼睛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就像我在术士家遇到他时那样。
而这会儿我疯狂地希望他能动一动他的眼睛朝我这里看上一眼,如果他能看到我的话,那该多好,他应该能看到的吧,为什么不能……他是上古麒麟啊……铘!我在心里尖叫:铘!快朝这里看一眼!!!!——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五)可是铘终究没有听见我心里的声音,连看都没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
虽然他是只上古神兽,但这会儿我确信他只是道影子,一道由这间房子出于某种未知的目的而让我看到的影子,就像林默,就像方洁。
这认知让我有种急火攻心的感觉。
之后我似乎休克了,因为有那么片刻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胃里蚂蚁般啃噬的烧灼,没有心里火烧火燎的焦急,也听不见感觉不到周围任何动静。
直到重新听见耳朵边那些嗡嗡的说话声,我看到坐在我边上的人变成了林默。
你要知道,我们这行收费可不便宜,你确定要做这比交易?耳朵里那种轰隆轰隆的嘈杂逐渐淡化后,我辨别出术士的声音。
他和铘站在一起,看上去像在看着墙上的油画,有点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确定。
林默回答,只要可以得到我想要的,多少钱都没问题。
这话让术士笑得眯起了眼:我知道你很有钱,林先生,多少有钱人我都见过,不过不是多少有钱人都能出得起我想要的价钱。
你先开个价吧。
林默的声音隐隐透出些不耐。
成,你先带我去看看她的状况。
这边请。
说着话,林默起身带术士朝方洁的房间走去。
铘待在原地没动。
有那么片刻他目光似乎朝那个房间的方向闪了闪,可是那扇门从林默和蓝进去后就一直关着,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能有那么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会突然间朝我这里看上一眼,可是没有,无论我在沙发上怎么摆动我的手,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他始终没有任何感觉。
真绝望。
如果我眼睛里还有多余的水分,我想我真的会哭出来,可我虚弱得连哭都成为一种不可能。
他离我那么近,几步路就能走到他身边的距离,可是却和我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么,我一遍一遍叫着他,一遍一遍做着手势,却不敢过去碰他一下。
生怕碰到了,手却从他身体穿了过去,这样的话我可能会崩溃。
直到术士跟在林默身后走出那个房间,我放弃了能吸引住麒麟注意力的所有努力。
心脏因为我过于巨大的动作而有些不堪负荷了,我不得不重新躺回沙发上,以免长期处在饥渴状态的它因此而突然崩裂……我想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它带着林默身上的烟草味,还有麒麟身上淡淡的檀香。
它离我越来越近了,在这些活生生触手可及的男人的面前,而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这真是无法形容的一种痛苦,就好象一把刀在慢慢地支解着我,而我张着嘴却无法让别人知道我很疼。
怎么了,许久,嗡嗡作响的耳膜里响起林默的话音,他在问一直没有吭声的术士:有什么问题?问题很大,来之前你没告诉我她已经死了。
术士的回答一改之前的懒散,变得有点陌生的认真。
说话间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我以为他会再次坐到我边上,而他只是为了拿茶几上那包烟。
他们说你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你在开玩笑?点燃烟叼进嘴里,术士笑:林先生,谁能让死人复活?……你同行说的。
我同行?那个卖给你尸膏的女人?是。
那你为什么不找她去做。
她说她做不了。
我也一样,林先生。
并且很抱歉我得告辞了。
话音落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伸手把门推开,随之一泻而入的阳光再次让我心脏一阵剧烈地鼓动。
但那扇门很快又林默重重合上,在术士跨出门之前:不说个价钱么,蓝,我想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
术士回头看了看他:这不是房产生意,林先生。
那玩意可以随便侃侃价钱,我们这行有我们的规矩,做不来就是做不来,多说没有什么意思。
半山那批房产,你可以提五分之一。
一口烟从嘴里喷到林默的脸上,术士笑: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
术士朝着铘的方向打了打响指,没有回答。
你同行告诉我,当你们的买卖在无法用金钱去衡量价值的时候,你们有个规则叫物物交换。
说出你想要交换的东西,蓝。
只要我出得起,我想没问题。
术士听完没有吭声,把麒麟召到身边后他看着林默,以一种陌生而奇特的表情。
我想他脑子里一定在盘算着什么,虽然他什么表示都没有。
半晌他道:你那么爱你的太太,为什么不把她送去医院。
我请了很多专家,他们都对她没有任何办法。
是么,那就让她去吧。
我不懂,既然你真的有可以让她复活的方法,为什么不肯用。
我想这对你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损失的吧。
告诉我,到底要什么……话音未落,却被术士伸出的指头制止:`逆天而行么,你还不起那个代价的,林默。
淡淡丢下这句话,术士再次把门推开。
这一次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晃着他特有那种漫不经心的步子踢踢沓沓走了出去。
铘就紧随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融进了外面亮得刺眼的阳光里,那一刹那我快急疯了。
这感觉就好象溺水的时候明明看到一根浮木从自己眼前漂过,却没能来得及抓住它,还只能眼睁睁就看着它就这样打着转轻巧从你面前离开。
怎能不急。
当下集中了所有的力气一下从沙发上爬起来,我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直冲了过去,铘!我大叫:铘!!没跑出两步脚一软,我一头栽倒在地上,膝盖和地板撞出的声音很响,但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我全部的注意都在那两道渐渐远离的背影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期盼那只麒麟能够因此回头看上我一眼,但是依旧没有如愿,门很快在他身后合上了,它隔断了我最近也是最后一个从这鬼地方脱逃出的希望。
也许我真的要饿死在这里了……从地上爬起来时我想。
这念头让我害怕,因为很绝望。
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就在林默的身边,我那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了方洁那只死去已经很久的花皮猫。
它在林默脚边蹲着,轻轻舔着自己的脚爪,一边时不时朝我瞄上几眼。
眼神很怪,我说不清那叫警惕还是嘲笑,或者两者都有,然后喵的声轻叫纵身跳到了我的背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就像一只小小的沙袋,它在我背上跳来跳去,又在我试图伸手抓住它的时候迅速跳开。
落地后咧开嘴对我笑,这只幽灵般唯一在这样一种古怪世界里能看到我存在的小东西。
从我的背到地板那短短的距离,它跑跳而过的轨迹在空气里散发出一种阴侧侧的味道,像雨后的湿泥。
你是个什么东西!看着它的样子,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潜意识觉得它可以听得懂,因为在我说出这几个字后这只猫又笑了,笑的样子有点洋洋得意。
你想把我怎么样。
我再道。
它却不理睬我了,屁股一扭朝楼上跳了过去,几个纵身消失不见,留下我一个人躺在空了的客厅里。
客厅里还留着刚才那几个人留下来的烟草味,似乎想诱使我相信之前他们的存在并不是幻觉,可它并没有办法真实挽留那些人的存在。
走进厨房,大口的自来水暂时把我空得快要穿孔的胃撑了起来。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靠这个来维持身体仅有的需求,但不久它又完全被胃返了出来,呕吐出来的清水和我的胃液一个颜色,因为里面除了水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
我坐到了地上,然后就起不来了,身体很难受,一种饥饿却又肿胀的感觉。
这种感觉沉淀到手脚和两腿上就变成了一种铅似的东西,它压得我没办法动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返回客厅。
我抬头看着冰箱上那只钟,和客厅里的一样,它指着四点,虽然分钟和秒钟都没有任何异常地走动着。
而我到底在这地方待了多久了……三天?四天?或者更久……而我还能继续这样支撑多久。
我希望那个日子可以短一些,因为已经真的快要忍受不下去了,这种没办法得到解决的饥饿,它比死亡更让人觉得可怕。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抬头看到林默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个人。
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他抱着的是个假人,因为它看上去硬邦邦的。
直到看清楚方洁的脸,我才意识到原来是她的尸体。
可他为什么要把方洁的尸体带来厨房?我不明白,只是下意识朝角落里挪了挪。
看着他把方洁放到了餐桌上,尸体很硬,以至费了他不少的力气才让它躺平,可是两只手还维持着一种朝上伸着的姿势,我听见林默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然后转身打开冰箱,从速冻库里那出来一只小罐子。
拧开盖子用手指从里面挖出块黄褐色的膏脂,他又迅速把它合上放了回去,惟恐慢了它就会融化似的。
随即低头把那点膏脂在手掌里揉搓开了,解开方洁身上的睡衣,把它朝她身上一点一点抹上去。
很小心的动作,比美容院里那些做护肤的工作人员还要小心,从额头到脚趾每一块有皮肤的地方都抹遍了,空气里因此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渣香,那味道让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片刻方洁原本僵直着抬在半空的手臂垂了下来,带着种软软的弹性。
这动作把我给吓了一跳,以为她突然活过来了,而随即意识到那不过只是一个小小意外的动作。
她依旧静静躺在桌子上,只是不知怎的,整个身体看上去似乎变软了,如果说之前的她看上去就像只躺在桌子上的木偶,这会儿就像刚睡着一样,异常柔软。
这真不可思议……在我呆看着的时候,林默已经把衣服给她重新穿上了,一边低低对她说着些什么,就像她活着,但对他不理不睬的那段时间一样。
他说他会让他们重新开始,他说他会彻底忘记半年前那件事,他希望方洁同样可以忘记他的这个错误,因为每个人都会犯错,而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让彼此生活在对彼此错误的阴影里……这是很可笑的,他们那么相爱,却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
于是上帝为了惩罚他,把一切他爱的他怕的都带走了,而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要,只希望她能回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三番五次林默去术士的店里,术士却对他避而不见的原因了。
他想让死去的妻子复活。
这真是个任性的理由,虽然名义上是为了爱,却相当自私,这个温文和煦的男人很自私。
为了自己所谓的爱,他让方洁生活在一个根本感觉不到他爱的爱巢里。
也为了自己所谓的爱,既不能释怀方洁曾犯的错,却又不肯放她离开。
更为了自己所谓的爱要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活,他难道不考虑一下自己复活过来的会是什么样的方洁吗……我想起店里那个一喝牛奶就吐的方洁,那个吐到连血都呕出来的方洁。
如果我现在看到的都是过去式,那么在店里所看到的,应该证明林默已经成功了,他成功复活了自己的妻子,不知道是因为术士后来的妥协,还是别的什么人。
总之方洁真的活过来了,我亲眼看到,亲眼感觉到的,只是她到底对自己的复活有着什么样的感觉,我却不得而知。
脑子里还在乱糟糟地想着,林默已经把方洁重新抱了起来,这会儿看上去像抱着个睡美人。
如果这时方洁突然睁开眼,我想我可能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在林默涂在她皮肤上那层膏脂的作用下,一张脸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死人。
转身带着她朝厨房外走去,我看着林默的背影,心脏却突然一阵刺痛般的抽紧我在他身后看到一个女人。
女人有着很漂亮的身体,青春而活力的身体,但女人没有头。
女人的头在林默的肩膀上,为了更好地看清楚林默怀里那具尸体似的,它歪在那儿静静朝下看。
一直到走出厨房,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它回转过来朝我脸上冷冷一瞥。
那瞬间我一下认出了这张苍白的脸。
虽然没了活着时那层红润的光泽,她至少不像刚死时那样扭曲得可怕,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林默叫她安。
安就像是道影子般静静追随在林默浑然不觉的身影背后。
我又吐了,胃部一阵阵抽搐刺激得我无法抑制地对着地板干呕。
我在这房子里看到了这种东西,这意味着什么……它的怨气很重,重到刚刚意识到它的存在,整个空间就冷得让我牙齿都抖颤了起来。
安?是因为安吗?是因为她我才被陷进这鬼地方来的吗??如果真的是她,那我完了,自从姥姥给的链子在老家断掉之后,我就一直都没有找到能够替代它去抵挡住这种东西的物品。
如果真的是她那我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个我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一路跟出去,可是到了客厅却没看到林默的身影,也没看到安,只有不远处那扇房门虚掩着,开着一巴掌大小一道口子,里面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又似乎有着某种奇怪的吸引力在那团漆黑里诱惑着我走过去看。
我扶着墙壁朝它一步步过去耳朵边有什么东西在响,嗡嗡的和那些被饥饿折磨出来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像是有人说话,又像是谁在咯咯地笑。
我看到那只大花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琥珀色的眼珠瞪得滚圆,它蹲在那道门边默不作声看着我,直到我离门近了,嘴里突然‘呵’的声发出阵奇特的怪声。
我被这声音惊了一下。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六)一时不知道该继续朝前走,还是往后退,这只古里古怪的猫,没有同往常一样朝我露出那种讥讽般的笑,它眼里闪烁着的东西让我隐隐有点不安,似乎一下子又回到那天见到它尸体的情形,那种莫名而不安的恐惧,让我不由自主震慑于这只在我脚下不过一只绒线团般大小的东西。
突然它一纵身朝我身上扑了过来!眼看就要扑到我脸上,下意识伸手去挡,它却凭空倏地消失了。
只冷冷一阵带着泥土般味道的风从我脸上扑棱棱划过,我听见身后一阵金属撞击时发出的低低脆响,锵琅琅……迅速回头,身后那道楼梯的扶手上斜躺着一道身影。
不知在那里待了有多久,他一手支着头,一手拈着手指间那根银光闪闪的锁链。
那双暗紫色的眸子头一次那么清晰而直接地望着我,像是我和他之间根本不存在那样一道无形却遥远的时空界线。
再看,还是觉得他在看着我,那双眼睛里甚至可以辨认出我脱了形的身影。
于是试探着,我朝他轻轻叫了一声:铘……他丢开锁链坐了起来,再次朝我看了看: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么简单而冰冷的一句话,却在瞬间让我的眼泪哗的下涌出来了,我无法克制这种从心脏里喷涌出来的酸。
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拼命压抑着嘴里的哽咽,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清楚一点:你……能看到我……为什么不能。
可是刚才……什么刚才。
没什么……确实没什么,有什么能比他可以看到我更重要的,终于有人可以看到我了,在这个地方,而且他是铘。
可以把我带出去吗……我问。
不能。
他回答得干脆直接。
这让我愣了愣:那么狐狸,你能帮我把狐狸带来吗。
不能。
为什么?我只做我的主人所吩咐的事情,你不是我的主人。
鬼这回答让我额头的筋突突跳了起来,那种被饥饿扩张出来的烦躁感。
我极力压制着这种情绪:铘,没有商量余地么,我会饿死的,我坚持不了多久了铘……你不是我的主人。
他回答时那种公事公办的眼神让我心寒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铘。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地方,不过恰好路过。
你!急匆匆尖叫了一声,因为他站起来转身的样子看上去像是要离开,下一瞬我跪倒在了地上,因为所剩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持我再继续站下去:铘……求求你把狐狸找来,求求你……我不行了……你不是我的主人。
第三次得到这句淡淡的回答,我焦躁得想用刀一把捅了他。
最绝望的东西是什么?莫过于希望就在你的眼前它却并不属于你。
我无法形容这会儿我心脏里那种火烧火燎一样的感觉是什么,我想我没饿死,必然也快要被这冷漠的神兽给活活急死气死。
他漠然理智得就像一台冰冷的机械。
却又没有力气对他发火,也不敢,他不是狐狸。
高贵的麒麟无所谓要任何人一条小命,除了他的主人。
而我曾经有机会成为他的主人,可是我做不到,现在他的主人早有他人。
没有人可以要求一只骄傲的麒麟为他做些什么,只有他的主人。
想着,我躺到了地上,不去看他,也不去想他这会儿正在我眼前坐着,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我。
客厅里有那么片刻一阵死寂。
静得让我脑子里长长一段时间都恍恍惚惚的,我想着他的话,想着最近这一切的因果种种,甚至想下一秒再抬头,那只麒麟没准已经消失了。
可我一直不敢抬头,怕的就是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直到一阵金属撞击的轻响再次响起,我听见有脚步声朝我这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把狐狸找来,把狐狸带来。
你总是想着那只狐狸会给你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奇迹,是么。
过去也是,现在也是,死不悔改。
可是现在他在哪里,宝珠,那只狐狸在哪里。
话音落,一双赤裸的脚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上面缠着长长的银链子,很细,可是牢牢锁着这只上古麒麟的爪子。
我沿着那双脚抬眼朝上看了看,不知道……我回答。
他蹲下身,低头看着我,长长的发丝扫着我的脸:不知道?真是好回答。
那就带着这三个字死掉好么。
我没有回答。
虽然在他这样一种冰冷而傲慢的眼神里,我有种想说好的冲动。
但没敢说出口。
生怕一说,他就消失了,于是这片即将吞噬掉我的波浪上连片遥远但还真切的浮木也彻底不见。
我真怕死……我唾弃自己。
可是我真的不想死……不想死,是么。
仿佛看穿我的所想,铘再次开口。
他伸手把我挡在了眼帘上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拂开。
我点点头。
那就想办法。
我想不出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那就等死。
难道你就不能帮我带个口信给狐狸?!那又怎样,如果他能找到你,他早就来了。
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救不了你。
铘,你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我只是刚好路过,不是为了你。
你走吧。
那就告辞。
说完他站了起来,眼见就要转身离开,我用尽力气一把抓住他的脚踝:我到底应该怎么办,铘!我不想死!我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的脚从我手里抽开,然后朝我俯下身:我不会帮助任何一个人,除了我的主人。
我就是你的主人!我哭着喊。
他的头朝我贴得更近了些:你说什么,刚才。
我就是你的主人!锁麒麟还在我这儿,我就是你的主人!话音没落,我戴着锁麒麟的那只手腕突然间疼了起来,刺骨的疼,仿佛在惩罚我这一叠声疯狂的乱语。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边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一边死死盯着他,生怕一眨眼这只麒麟就会在我眼前消失不见:它才是你主人的证明不是么,铘,术士拿什么来证明他是你的主人而你又拿什么来证明你是我的主人,除了这条链子。
你甚至连这个地方都出不去。
这不是我的错!我是人!我不是神!尖叫,我软得发抖的腿却控制不住自己朝他方向倒了过去。
眼看就要再次跌倒,被他肩膀挡了挡,我得以站稳。
但并没有伸手扶我,甚至没有看我,我的尖叫声让他微微皱起了眉,他有点不耐烦。
我住了嘴,然后离开他的身体。
我不想要这个傲慢的男人一点点无谓的帮助。
这对他对我来说都是种侮辱。
或者死就死吧,狐狸教我做人要懂得见风驶舵,但他并没教过我忍辱偷生也是种美德。
放弃算了,我已经丢够了脸。
想着,我决定回到沙发上去躺一躺,可是手腕疼得厉害,我不得不用力把那截该死的链条朝外扯。
忽然想起狐狸说过的话,他说这东西相当于连着我的命脉,断了,我的命恐怕不保。
当时听狐狸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心里很冷,而这会儿,我却用更大的力气去将它朝外扯,恨不得马上能把它扯断,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了,总比慢慢被饥饿折磨死来得干脆痛快。
而我这么做的时候,铘只是静静在一边看着,我没有留意他脸上的神情,或许应该是一种期待,他等这天等了很久了吧,几百年?几千年?链子断了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了,我解脱,他也解脱,大家都解脱,岂非快哉。
于是咬着牙再加大了手里的力道,可是没有用。
手上的力气很快消失了,那一点点因为我心里的愤怒和小小的骄傲聚集起来的力量,转眼间就在拉扯中消失干净。
脚开始站不稳了,我想找个地方靠靠,可是面前站着的是铘,他的身影在我混乱的视线里从一个变成了三四个,我分不清楚哪一个碰过去会是我想要的墙壁。
而手腕更疼了,像是无数把刀子在往我骨头里刺,以至我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我愤怒地叫着,愤怒地拉扯着,愤怒地用自己手腕和手腕上的链子砸向眼前那个一动不动冷眼看着我寻找自杀方法的男人。
然后发觉自己的动作有点不受控制。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虚弱的关系,我发觉自己身体朝其中一道铘的身体上靠了上去,并且用我的手腕缠组了他的脖子。
确切的说是手腕上那根链子。
链子缠绕在他脖颈上,黑和白的对比,这让他皮肤看上去格外的苍白。
他苍白的脸色对着我,一双眼睛由最初的暗沉变成了一种有点刺眼的亮。
很亮的紫罗兰色的光,也很漂亮,那光似乎能直刺进人的眼睛里,于是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看着自己靠近了这个高傲的男人,而他对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不退不避。
目光依旧追随在我脸上,我避开他的眼睛,对他说:带我出去,铘,这是我的命令。
双手间突然空了,麒麟腾身而起,蛇般窜向了房子高高的天花板。
那瞬间我看到自己手腕上这根漆黑色链子在一刹那突然绽出道亮红色的光,光绕着跃身而起的麒麟手臂长长的一圈,又骤然间刺出,像把尖锐的利器般弹出他手掌。
好象握着把猩红色的剑。
剑尖指的方向是天花板正西那片隐在阴影里的角落,他用它朝那方向直刺了过去,长长一道猩红色的弧度。
不要——!就在‘剑’尖离那地方不到几公分远的距离,角落里猛地一声惊叫。
随即那个角落裂开了,就像有谁从那地方撕开一道口子,沿着口子长长的裂缝我看到那地方又出现了一个角落,同样的一片天花板,上面匐着团小小的影子。
它有一双瞪得大大的琥珀色眼睛,还有一身很漂亮的虎皮长毛。
杰杰?!喵!不要杀我!!!喵!——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七)耳边响起了雨的声音,从这幢房子外面传进来,很大,就像把我困在这里的那场雨一样。
甚至可以感觉到一些带着雨腥味的风从房子某个地方飘进来,冷飕飕的,把我乱成一团的脑子吹得一醒。
突然而来的变化是从铘把杰杰抓到手心后骤然间出现的,还有周围一片骤然压下来的暗。
原本亮在客厅里的灯刹那间都熄灭了,仅有的光线来自窗外的路灯,湍急的雨把灯光打得模模糊糊的,带着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过的,那种来自外界的声音。
相当突兀的转变,突兀得让我一时很难适应,甚至没来得及对外面清晰的雨声生出那么点兴奋,只呆看着铘重新落回到我身边,落地的姿势很轻,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托着似的,无声无息在我面前站定。
手里那只猫像只瑟瑟发抖的毛线团,它睁大了一双眼看看铘,又看了看我,嘴里发出‘咪’的声轻叫。
转眼被铘丢到了地上,不是它。
我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并且抬头在整个大厅里慢慢扫视,目光刀似的冰冷。
+他这种样子让我紧张。
原本在刚才那一刹那的转变之后我以为自己已经脱困了,可是铘眼里那种并不安定的神情让我对此产生怀疑。
手腕没再感到刚才那种刺骨的痛,也不见了之前那片可怕的红光,整串锁麒麟这会儿和往常一样安静懒散地垂在我手腕上。
我下意识摸了摸它,朝铘走近了点:铘……他抬手,示意我噤声,转身朝方洁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身影倏地下不见了。
我一惊。
想出声叫他,可是他刚才的举动又让我不由自主地闭了口,再次朝周围扫了几眼,我确定铘真的不见了,原本他站的地方横着那只猫细长的影子,没了之前惊魂不定的狼狈,它慢吞吞伸长了脖子在地板上嗅了嗅,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真是急性子,这只麒麟。
再次听见这只猫开口,我没有太多的惊讶,但它能认得出铘是只麒麟却叫我吃惊。
他把我们丢在这里,真是该死。
咧了咧嘴,杰杰朝我走了过来,目光里有种磷火似的东西在黑暗里微微地闪:他难道不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有多危险。
是么。
对于这只猫,我想问它的话其实很多——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我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林默还是因为它,因为在铘出现前只有它能看见我在那个世界里的处境;它为什么会说话;它到底是种什么东西但最后什么都没问,我只是胡乱应着它的话,一边朝大门口的方向挪。
试图挪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然后夺门而逃,可这小小的念头似乎被那只猫一眼看穿。
它朝我咧了咧嘴,一纵身跳到了我的身后:现在还不可以。
为什么。
你走开!我是为你好,那只麒麟不在,你走到哪里都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待在这儿,趁那个还没彻底消失。
你什么意思意思,走到我脚边,杰杰蹲了下来,两只眼却和铘一样朝周围不停扫视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你也看到了,这房间里发生过的那些事,不太干净的一些事。
舔了舔嘴角,它又朝我看了一眼,见我没吭声,它继续道:人就是这么蠢,错过一次后往往会用更大的错误去弥补,就像林默,我一向觉得他很聪明,能赚钱,也能在自己老婆眼皮子底下和别人偷情,说真的,我觉得他还是个不错的主人,他总是给我最贵的那种猫粮,而且还没让方杰阉割了我,这点上至少比那个每天就知道把我抱在手里当玩具的女人强。
不过没想到这么聪明的人蠢起来还不如地下室那只老鼠,说到这里动了动耳朵,它警惕地竖起了脖子。
这举动让我一阵紧张。
鬼片刻它的表情又缓和了下来,舔了下爪子,它再次开口:如果你闻到有什么香的味道,你得记得提醒我,最近我的鼻子不太好使香?什么香?我问。
因为它不说的时候倒也没注意,被它一说,我隐约觉得空气里似乎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存在,那种潮湿的、类似某种熏香似的味道。
但味道很淡,似有若无的,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种香,你们人类常用来上供用的那种,不过不太一样,它叫还魂香。
还魂香?随口应了一句。
鼻子里那种似有若无的香味不见了,刚才那一阵短短的感觉确实是我的错觉。
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这种鬼地方跟这么一只鬼里鬼气的猫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总不可避免感觉会受到一些精神上的影响,就像谈到蛋糕总不免让饥饿的人吞口水一样。
而我更关心的是铘的去向,从刚才消失后他就没再出现过,把我一个人同这只猫一起丢在这房间里,他到底上哪里去了?想着不由自主又朝大门看了一眼,可是那只猫的眼神追着我的视线。
真该死,它知道我在想什么,而我不知道我现在的力气是不是让我有那能力和它对着来。
-我饿得快要崩溃了……对,它是用死人灰做的,术士说它可以用来招魂。
术士?这两个字让我一激灵:你认识术士??不认识,我只是听说。
要知道,猫的耳朵不比狗差,有些东西不需要特别留意,但总能让你听上那么一点。
……你说那东西可以用来招魂?没错。
说着话斜了我一眼:说真的你真叫我失望,大姐,你刚来时我以为多高的高人来了……真没想到,居然是连三脚猫都不如的一个蠢蛋。
本来为了救你布下的场倒差点要了你的命,我说,就你这能耐为什么还会带着那种东西。
你找死么?喵。
不要以为瞪我我就会怕你,现在还想问什么,是不是想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这里有还魂香??我确实很想知道,但没问。
它这话听得真叫人想发火,可是我发不出来,我只能盯着它看:叫你失望了,我很抱歉。
算了,你已经吃够苦头了,而且我还不想得罪你。
你是杰杰需要的。
你需要我干什么。
我很佩服这只猫什么样的话都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需要你帮我对付那只被这种香引回来的东西。
你是说方洁?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这个名字。
下意识认为杰杰所说的东西就是指方洁,因为林默曾试图不惜一切去换来让她复活的机会,我没有理由不怀疑那个术士后来又答应了林默的条件,蓝本就是个眼里只有钱的男人,他自己都说过,几百万美金堆在眼前的话,他没理由去拒绝任何买卖。
那么是不是方洁呢……我被困在这个地方差点饿死,又和她有没有关……不是。
杰杰回答,回答得很干脆。
不是?这倒让我困惑了,一时胃里那种可怕的啃嗜感变得淡了些,我看着这只猫,等它继续往下讲。
可就在这时突然鼻子尖闻到一丝淡淡的香。
很怪异的香味,这么淡,却有种浓烈的刺激感。
像是一股潮湿的甜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朝你脸上涂,那味道很不舒服,甚至让人心脏突然间一阵不安的急跳。
杰杰,我不由自主地道:我好象闻到香的味道了。
话音落就看到那只猫忽的下从地板上直窜了起来,跳到沙发上一阵扫视,这时我才发觉,那张隐在黑暗里几乎同夜色混在了一起的沙发上,有个人坐在那里。
仰头靠着沙发背,他像是睡得很死,可是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对着我的方向。
细看瞳孔里似乎有这层灰蒙蒙雾般的东西,这让他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这个靠在沙发上的男人是林默……意识到这点我吃了一惊。
思忖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弄成这种样子。
正要跑过去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却被杰杰一口咬住了鞋子朝后扯。
杰杰??别出声!松开口它冲我叫。
然后一扭身朝厨房方向跑了,我看着它小小的身体一溜烟闪进了那扇门内的黑暗中,正惶惶然不知所措,它从里面探出了头:过来!你过来啊!眼神看上去很焦躁,我不知道它这是怎么了,回头看着林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我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犹豫着,鼻子里那股香的味道忽然一荡,一拔啦开来浓浓一阵随着道冰冷的风突然从某个角落里直扑了出来。
冲得我脑门心辣辣地一疼。
转眼看到杰杰冲出厨房跑到我边上,似乎想朝我身上扑,爪子一扬,它突然像撞磕到了什么,嘴里尖尖一声怪叫凌空跃起急转身再次跑进厨房,仓皇得像只受惊了的兔子。
我不知道它到底看到了什么让它这么害怕,只觉得一道麻冷的感觉随着那味道的再次浓烈从我后脑勺慢慢钻了出来,我感觉身后好象有什么东西。
就在不太远的某个地方,那东西在看我,甚至脖子上丝丝不知道哪里吹来的凉风就是它的呼吸。
可是我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
又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脖子后吹过,杰杰那双磷光闪烁的眼睛在厨房里闪了闪,我听见它在里面叫,叫得像只发情的老猫。
嗷……嗷……突然有什么东西贴着我手臂从后面摸了过来,冰冷而有力。
回头一瞥间只见一颗苍白的人头就俯在我的肩膀上,惊得我头皮猛乍了一下,当下不假思索朝大门口拔腿就跑,没跑出两步脚下一绊,我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绊住我的是刚才在我肩膀上盯着我看的那颗头。
原本,我以为她是为了林默而回来的,那次我看到她像个影子似的跟着他。
可是我错了,她咬着我的裤脚抬眼看着我,嘴里发出些模糊的,不知道是哭还是在尖叫的声音。
这个叫安的女人。
她为什么要缠我……我抬脚试图把她踢开,可是她嘴里的叫声更大了起来,在静得像座坟墓的房子里尖锐地回荡着,震得我心脏一阵整急跳。
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抬头看,发觉有个人正从我刚才站的地方走了过来。
步子很慢,每一步都好象要考虑很久才迈出似的,而鼻子里那股熏香的味道更浓了,浓得让我喉咙里充满了苦涩油腻的感觉。
那个朝我走过来的人影是方洁……她眼睛睁得很大,但没有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地方,她的瞳孔没有焦点。
走路的样子很怪,一步身子会晃两晃,这让她不得不伸出手去控制身体的平衡,可是走路时不靠腰却靠着肩膀发力的动作让她即使这么做,仍旧很难让身体处在一个平衡的状态。
她就以这样奇怪的姿势朝我走过来,林默……我不想死……她说:林默……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意识到这个走路姿势异常的女人错把我当成了林默。
快到我边上时她的步子突然加快了,踉踉跄跄朝我身上扑,急得我赶紧朝后挪,可是脚上的头颅缠得我很难动弹。
忍不住对着那颗头尖叫:走开!你给我走开!!咯咯咯咯……头颅疯笑了起来,一边依旧死死咬住我:咯咯咯咯咯咯……突然方洁朝我身上直倒了下来,整个人完全压在了我没来得及逃开的身体上,她身体重得像块实心铅,并且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熏香的油腥味。
这味道让我想吐,可是除了干呕我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把冰冷浓密的长发岁着她头的靠近缠在了我的脸上,这感觉让我心脏紧绷得快要裂开。
我被一个死人抱住了……不论她生前是多么美丽和优雅,她现在是具尸体……一具带着古怪味道并且活动着的尸体!铘!好容易挣开那些头发的纠缠,我对着周围死寂的空间大叫:铘你在哪里?!铘!——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十八)可是铘没出现,无论我怎么叫,他没再像之前濒临绝望时那样奇迹般地出现。
客厅里除了回音什么也没有,甚至那只猫也没再从厨房里出来,那只口气比胆子硬的花毛猫。
我只能硬拖着那具尸体和脚上的头朝大门口爬,那段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在我眼里像隔了道科罗拉多大峡谷。
好容易爬到门口正伸出手去摸门把,手腕突然被抓住了,方洁的手抓着我的手,我一下子没了开门的力气。
虽然她的手很软,软得不像个死人,可是那种柔软掩盖不掉她皮肤内部渗出来的尸癍。
她那只满是尸癍的手从我手指上划下来一直抓到了锁麒麟上。
林默……然后凑在我耳边轻轻地叫:救救我啊林默……她嘴里散发着和那只猫一样潮湿的泥土味,这味道并不臭,可是很恶心,恶心得让我心脏也开始发抖了。
她突然抓着我的锁麒麟用力往下扯。
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我手腕上直刺了出来,明明方洁在扯我手上的链子,可却活生生像是在扯我的皮!啊!我忍不住尖叫,一边用力挣扎:放开我!头顶响起了一阵咯咯的嬉笑。
抬眼望见那只头颅在门上俯瞰着我,它笑得很开心,那双一边笑一边朝下滴着血的眼睛不知道究竟是看我还是看着用力拉着我手上那根链子的方洁。
方洁的手在发黑。
并且冒出一股肉烧焦的味道,而她还在用力地拉,拉得我皮肤上渗出一个个鲜红色的小点。
突然那颗头朝我俯冲了下来,我不知道它想做什么,只本能地伸手去挡,可是随即手腕上被刀割了一样,一道血从皮肤里猛地射了出来!我吓坏了,眼睁睁看着那片血迅速流满整条手臂,而锁麒麟一碰到我的血就开始抖了,疯狂地抖,疯狂地在方洁的手指间啪啪地跳动。
片刻‘咔’的声响,方洁那只手断了,断了的手随着锁麒麟不停地上下摆动,发黑了的血从断裂处溅到我脸上,不腥,带着股熏香和泥土的 味道。
就在这时那颗头突然停住,悬在我头顶对我猛一张嘴,我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一泻而出似的从鼻子里冲出,朝它嘴的方向源源不断流了过去。
我甚至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呼吸,因为那瞬间我已经窒息了,可是窒息的胸腔里不挺地有东西朝那颗头大张着的嘴里流进去。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觉得自己快被抽干了,那种大片大片的力气和神智从我身体里疯狂涌出的感觉。
;它不过就是一颗头颅,而且离我仅仅几一抬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可我根本避不开它,甚至连伸手把它推开的力气都没有。
都说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爆发出一些反常的力量,我想那些人一定没经历过什么叫走投无路的真正感觉,那是彻底的丧失反抗能力的绝望。
甚至连动一动手指的可能性都没有,更不要奢望自己会突然变身成为一个伟大的黄金斗士。
那是空想,除非我是神。
所以我所能做的只有僵硬在那里看着那颗头颅不停地从我身上吸走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它一边吸一边咯咯地笑,这个曾经小鸟般单纯而依赖人的女孩,她变成鬼以后居然会戾气这么重,重到无法想象,好象一只沉睡了百年的冤魂。
而又是什么东西将她变成这样的……最后一点意识在被吸走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双鲜红模糊的眼睛,问着自己。
我想不通,我死得冤,而我死了以后会不会变得和她一样厉害……这不可能……没可能的事……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9^,S9pW,p)|突然身体里东西迅速流出的感觉停止了,仿佛那只不受控制的水管子终于被压住了闸。
我看到那颗头依旧张着嘴对着我的方向,嘴唇微微蠕动,散发着一股腥臭的味道,可是再无法从我身体上吸走些什么。
身后那道门发出了点细微的声音,在这一片突然而来的寂静之中。
我忍不住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然后发觉有些细细的光从门的缝隙里渗出来,很少,点在头颅上闪烁出一点微微的红。
片刻咯的声响,那道门突然消失了,就像沙漠里的风突然卷起一块干涸了几万年的白垩土,再把它轻易碾得粉碎。
我看到门外站着道身影。
长长的红光弯月似的从他手掌间刺出,一把剑似的。
‘剑’尖正对着我面前的这只头颅。
然后手一抽,头颅落地,而我身上那具尸体也在瞬间变得更沉了,沉沉压在我的身上一动不动,几乎重到要把我脆弱的几根肋骨给压碎。
他走进来伸手把尸体扯开,手腕上那根银色锁链垂到我面前,我抓住它让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没站稳,随即被他一把拎起来摔包似的摔到了自己的肩膀上,这我吃了一惊:铘??铘没有理我,低头用手里那把腥红色的剑将头颅从地上挑了起来,张嘴,而那颗原本没了任何生机的头颅突然一阵尖叫,在剑尖上发出震阵剧烈可怕颤动。
一度我以为它就要从那上面震下来了,可是没有。
很快它就没了任何动静,只是嘴依旧张着,一些乳白色的半透明东西从它这张嘴里慢慢涌了出来,流进铘的嘴里,直到变成彻底透明,头颅焦掉了,滴着油发出吱吱的声响,然后变成一团碎末从上面落下。
整个过程我在铘的肩膀上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的手抓着我的脖子不给我移开视线的机会,甚至连闭上眼都来不及,那一切就进入我眼底了,我想吐,可是铘突然回过头。
他眼里那种锐利的光让我全身一凌。
/以至吐的感觉一下子就全消失了,我呆呆看着他,像个傻子一样。
他的脸自眼睛以下青面獠牙。
我第一次看到铘这种样子,像只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用那只满是獠牙的嘴压在了我张开着的嘴巴上。
有什么东西随之进了我的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办法去知道,因为我很快昏了过去。
回到家,客厅里的灯亮着,狐狸原来在家里,没有出来找我。
意识到这一点我在门口坐了会儿,看着早起的人一个个出门上街买菜,看着路灯一在盏盏随着天光大亮而熄灭。
有走过的匆匆朝我这边看了几眼,眼神很怪,就像之前送我到家门口的那个司机。
而这目光真实得让我很惬意。
忽然一丝微微的甜香从门里飘了出来,是狐狸经常烧的糖粥的味道,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站起身把客厅门一把推开,意外的,客厅里并没有狐狸悠闲坐在那儿的身影,只有桌子上一碗粥在冒着烟,雪白雪白的米粒散发着股软糖似的甜。
——世界上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宝珠鬼话 还魂香(完)再次确定狐狸没再屋子里,我走过去拿起碗就朝嘴里倒。
倒得脸上身上全是粥,也没去管,只管着一口一口朝嘴里吞,我饿得发慌了,慌得那张嘴一碰到食物就变成了一只饕餮般的疯子。
三口两口就把那碗洲给喝了个精光。
身子因此恢复了点力气,我四下寻着有没有别的可以吃的东西,头一转,却意外地撞上一双眼睛。
那双暗绿色的眼睛在厨房门前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回来了?回来了。
我点头,心脏突地乱跳。
跑哪儿去了。
林默家……你很会跑。
还差点死掉。
看出来了。
感觉怎么样。
很糟。
是么。
他又看了看我,没有任何波澜的那种。
这无谓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让我心里酸得发慌。
厨房里还有粥,要吃自己去盛。
他又道。
转身上了楼。
我应了一声。
低头瞬间眼泪扑哧哧就掉下来了,止也止不住,不过反正他也看不到。
尽管这样,粥还是要盛的,于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朝厨房里走,想着狐狸的表情和他的话,嘴就痉挛了,我听见一些低低的抽泣声从我不整齐的鼻子里响了出来。
赶紧朝厨房里跑,经过楼梯口却蓦地被一只手拉住。
不知为什么,原本已经上楼的人又跑了下来,他抓着我的手,我闻到了他身上只属于狐狸的味道。
淡淡的香,却带着雨水的潮湿和土腥。
于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他头发是湿的,一团团粘在脑后,有点狼狈的乱。
你刚回来?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松开了手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眼里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是狐狸在没有任何猥琐表情的时候那样子会让我发慌。
我……在林墨家撞到那东西了。
越是不问,越是想说,我不相信失踪了那么久他真的没有担心过:很厉害。
哦。
狐狸轻轻应了一声,眼睛微微弯起,朝我笑了笑:有长进,活着回来了。
你……我想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可是话到嘴边又被我吞了下去:是铘,他帮我从那里逃出来的。
是么,再笑:看样子术士的锁链不像他吹嘘得那么牢么。
我以为自己这次不会再活着回来了……眼里有什么东西再滚来滚去,我努力克制着不让它在这只没心没肺的狐狸面前掉:好几天,我都不知道到底多少天,什么吃的也没有,我也走不出去,我在里面靠喝一点变质的牛奶过活……看样子是次悲惨的经历。
狐狸点点头,我突然很想把他的头揉碎了再从窗口丢出去。
于是深吸了口气,我把眼睛里那团摇摇欲坠的东西憋了回去,拿筷子敲了敲手里的空碗:死狐狸,有个好消息,这个月不发工资了。
啊?!听我这么一说那只死狐狸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特别的表情,他从地上跳了起来,连脑袋都打回了原形:WHY??为什么没工资?!为了纪念我灾难性的一次经历。
没理由让雇员陪着一起纪念吧老板??(因为雇员没什么良心。
话还没说完我被狐狸抱住了,他把我抱得很紧,紧得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是出自他的关心:哦呀,老板,狐狸很有良心,非常非常有良心。
这句话彻底颠覆了我最后那么点小小的期望,于是把他朝外一推,我用力踩了下他的脚爪:闪一边去,死狐狸,去,快去准备,老娘今天要吃十八只蹄膀。
十八只啊……老板有喜了?有,喜在下个月工资也不用发了。
没天理啊!!天理?狐狸,在我店里哪有什么天理。
这时门铃响了,似乎有客人从店外走了进来,狐狸甩着尾巴蹬蹬蹬迎了出去,我趁机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走进厨房。
厨房的灶头上咕嘟嘟热着锅白粥,狐狸煮的粥比姥姥煮的还要好吃,因为里面有牛奶和蜜糖,所以闻起来那味就跟奶糖似的,我用力舀了几勺倒进碗了,端起来闻着那喷香的味道正要往嘴里倒,冷不防突然两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把我抱住,促不及防间那碗粥被我撒了满地。
回头望见一双紫色的眼睛,微微闪着光,像两朵盛开的紫罗兰。
我吃惊不小:铘??铘没有开口,头靠在我的脸上,他紧紧抱着我的肩膀。
身上有什么东西断落了下来,掉在地上锵啷啷一阵脆响,是术士那根用来栓住他的链子。
啧,一股淡淡的烟味从身后飘了过来,我听见有人自言自语:毕竟是上古神兽,不好控制呢,倒白白浪费了我一根难得的冰铁,罢了罢了,还了还了。
回头看到术士站在门口,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拈着烟。
身后狐狸在我望向他的时候转身离开,转身那一瞬间,眼里似乎有什么光针般一闪。
雨季终于过去了,更多的日子变得酷热难当,每天阳光暴晒着这座城市,让人不禁怀念起前阵子那段虽然阴湿,但好歹还不会让人热得难以忍受的日子。
麒麟又回来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脱离了术士的控制回到了我的店。
于是每天又可以听见他在阁楼上走来走去的声音,还有狐狸抱怨的嘀咕。
而林默家的事在那天之后没再被我们中的任何人提起过,它是我记忆里一段真实而可怕的东西。
至今我不知道林默到底怎么样了,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坐在自己客厅的沙发上,看上去像个死人。
我不知道在我被座房子困住的时候他遭遇到了些什么,也许比我更糟,但我什么都打听不到。
我不想再去他家里了,也再没见他到我店里来过。
术士说,动用还魂香的人不论给予还是接受,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所以他一直不肯做这笔生意,只是给了林默一些让他可以好好保存尸体的方法,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找到了那种被禁的东西。
而他到底是问谁要呢,这恐怕将成为一个永远的不解之谜。
术士还跟我打听了那只猫的下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它那么感兴趣,也许因为它把我困在那房子里的能力?那么一只会说话的古怪花猫。
我到现在还不太清楚它到底是妖是鬼。
之后打过几次电话去林默家,但一直都是无人接听状态,直到某一天终于有人回应,却原来房子换了主人。
问起林默,新主人说不知道,他们只是通过第三方的方式签了合同交了押金就住了进来,其他一无所知。
也好,就这样吧,让一切变成过去,不需要再借助其它方式把他们唤醒。
爱情,婚外情,报复,执念……他们都累了,三个人都是。
我身体在一周后恢复了原来的体形,甚至还有发胖的趋势,谁让我这段时间一直拿蹄膀和蛋糕当点心。
这叫林绢感到失望,她本以为我减肥成功了,没想到一礼拜不到我又被打回原形,简直比弹簧的节奏还快。
因此来店里帮忙几天后她再也不肯来了,她说我和狐狸都在压榨她,一个压榨她的体力,一个压榨她的脑力。
只有银发帅哥铘是好人,可是好人不爱说话,这让她无法发挥她擅长的唧唧喳喳。
于是我不得不在过了一星期的舒坦日子后重新披挂上阵,去站我的收银台以减掉我臀部睡了七天多出来的赘肉。
有点不太习惯,特别是阳光灿烂的午后,这鬼天气让我一个劲的犯困。
于是忍不住趁店里没什么客人的时候在柜台上趴了下来,正睡的迷迷糊糊,突然门铃一响,我听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店里有人吗?一个少年阳光灿烂的声音,并且听上去有点隐约的耳熟。
我抬起头:欢迎光临……随即看到一个穿着时髦而夸张的大花纹T恤的少年站在店门口看着我,眼睛亮闪闪的,在阳光下折着琥珀色的光:老板娘?他问,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的眼神就像只挑剔而骄傲的猫。
连头发也是,那么一层丰厚美丽的头发和他眼睛一样有着透明的琥珀色的光泽,甚至带着点挑染出来的斑纹,真的像只虎皮花猫。
我也很不客气地打量着他,然后点点头。
他把手里的包一丢几步朝我跳了过来:老板娘!还认得我吗??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呆。
慌忙朝后闪,却见他半空中身影一缩,转眼间真的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大大的虎皮大花猫。
直扑到了我的脸上用那双肥肥的爪子抱住我的头,它快乐地尖叫:问一下啊!在这里租个房间多少钱一个月!有没有打折,术士说你总是给帅哥很大的优惠,所以他推荐我上你这里来试试,我都快流浪一星期啦大姐!给个地方住吧!一个窝就行!一边说一边歪头朝我竖起一根爪子,而我在这突然的变故里还没来得及缓过神。
随即见它衔着地上的包就窜进里屋去了,一路走一路发出通通的撞击声,转眼到了我的头顶,那位置好象是连着小阁楼一个空置的壁橱。
然后我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嗡嗡的叫声:好地方啊老板娘,杰杰就住在这里啦,就借助一阵子啊老板娘!一阵子!于是从那天起,我的家里除了一只狐狸和一只麒麟,又莫名其妙多了一只名叫杰杰的猫,它说它没办法和新主人住在一个屋,所以不得不离家出周。
为了它的入住,我不得不每天晚上烧一条鱼,因为狐狸不喜欢烧这种腥味重的东西。
杰杰一天没鱼吃就会很郁闷地跑到邻居家嚎叫。
杰杰很能吃。
那个该死的术士……宝珠鬼话之还魂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