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姨这个十九号院儿,能让一帮出身、教养、职业、年龄……不尽相同的牌友,都十分心仪。
不像其他殷实人家那样,遍地铺满青砖,偶尔栽那么一、两棵树,还要特地留出块二尺见方的土地来;花草、盆景都是种在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花盆里……十九号院儿里,除了铺着一条从大门到主建筑的三尺宽的通道,还有一条正好够滚过轮椅的环墙散步小路。
所用的材料,都是一种当时颇为少见的水门汀防滑小格子方砖。
院子里其余的空地,袒露着灰色的泥土。
最醒目的是一棵白皮松,鹤立鸡群般地直耸云天。
有一年,紫姨六岁的养女儿小町,在松树下捡了个带斑点儿的小花石头蛋儿。
宝贝似的,白天托在手心儿里,晚上睡觉藏在枕头底下。
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花石头蛋儿不见了,变成了一团粘粘乎乎的东西——小丫头为此大哭了一场。
原来,白皮松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
院里还有脆枣、石榴、核桃、柿子和一株北方挺稀罕的花椒树。
那棵脆枣树一旦果实累累,也是勾起馋虫儿的时节。
结果子的大年,能晒出二十多斤的干红枣儿,到来年收新果子都吃不完。
那棵看似形只影单、枝条不茂的柿子树,果实的数量也确实少得可怜。
每一个柿子的色、香、味,却堪称完美。
紫姨每年定要留一个柿子在树上过冬,说是为了让落脚十九号院儿的小鸟,也有个甘甜的收获。
等到雪花纷飞,还没有谁来领受这份儿情意的话,东南墙角处顶着雪帽儿的那个柿子,金灿灿的,孤单单的,总是让女主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感伤……满院子的四季花草中,既有名贵的洛阳牡丹和巴黎玫瑰,也有贱生贱长的喇叭花和死不了……这个七分地见方的院子,终年有着不容忽略的经济产出——那一架子葡萄的绿叶,夏天遮盖出宜人的阴凉;一串串半透明的翠色果实,总是很甜很水的,让人落得个架下肚儿圆。
多种可食用的植物们,看似随意地生长在环墙散步方砖小路的旁边:有几丛举着大喇叭的黄花菜,有开着紫花的茄子、开着白花的西红柿和尖椒,有绿油油的小葱和香菜……它们虽然占地很有限,同样生机勃勃地奉献着自己的芳香。
围墙脚下的泥土地上,被精心支起的小木架子占据着几处。
夏天,上面就会缠着种籽来自乡村的丝瓜、黄瓜、小绿葫芦和青豌豆。
围墙的砖壁上,除了暖时一片浓郁的爬墙虎之外,还有几棵菜市上从不见出售的拐怪豆。
特别喜欢爬高,豆荚比较硬,切成丝儿炒辣椒,可下饭了……十九号院儿里的主仆们,都很珍惜春去冬来这期间小院子里的点滴收成。
与其说这是一种吝啬,不如说这是一种……爱情——都市中人对田园原始的眷恋。
这天下午,难得牌友们都抽出了空闲。
大家聚在紫姨家葡萄架下,分享大浦探长带来的林记糕点,就着喷香的茉莉花茶。
紫姨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林记这广味小月饼,也就是头一口,觉得味道还是跟从前差不多。
孙隆龙发难了:今天胖子跑到林记去,简直就是打草惊蛇嘛!小町难得地站在了这位假福尔摩斯的一边:胖子最臭美!秋姗和曾佐也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严大浦。
严大浦被孤立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紫姨。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般,紫姨居然表彰说:大浦今天这件事情……干得漂亮。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回,连曾佐也有点儿琢磨不透部长的心思了。
他最先开始思考:严大浦今天的这个举动,客观结果到底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小町化装成个小男孩儿,一顶鸭舌帽低低压在眼眉上面。
她和孙隆龙走在八大胡同已经显得衰败的妓馆一条街里,最后站在一块刻着小红楼三个字的牌匾附近,观望了好一会儿,又叽叽咕咕地商量了好一番……尽管是个职业记者,小町对这种地方还是感到陌生,心里揣着只小兔儿似的,直扑腾。
她站在墙角儿,目送着孙隆龙故意端出大摇大摆的架子,一个人往窑子里面走去。
缩头缩脑地大约等了两根烟的工夫,一个已经看不出脂粉下面掩盖着什么年龄的妓女,突然从后面走到小町面前,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蛋儿:好清俊的小兄弟啊!怎么样,还没有尝过姐姐的滋味吧。
别害羞,跟我来吧——头一炮,不要你的银子……小町又怕又羞,回手就打了那妓女一个耳光。
这下可就惹了祸了!那半老徐娘放声大叫,几个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地痞流氓,围上来就是拳打脚踢,加上掏兜抢钱……小町生怕自己的性别被穿了帮儿,只顾一个劲儿抱着自己的胸脯。
那头上、脸上便被人又抓又砸的,损失惨重……孙隆龙从里面闻声跑出来,花拳绣脚了一通,完全不能抵挡住四面围攻。
顿时,两个人就被打得抱头撅腚、求饶不已。
正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几个巡警嘀嘀——吹着哨子跑过来。
就像正规军大战游击队一样,三拳五脚就放倒了几个小地痞。
巡警们该揍的揍,该捆的捆,着实威风了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严大浦腆着肚子出现了。
显然,他是这场营救战役的真正总指挥。
定睛一看,地上趴着的两个小哥们儿,早已是鼻青脸肿、惨不忍睹了……在西单一家咖啡厅,曾佐正和西装革履的谭明旺坐在一起。
曾佐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英国三五牌香烟,恭恭敬敬地先让到谭明旺面前……曾律师,不客气。
我……不会抽烟。
曾佐表现得有些意外:看您的气质,应该是洋烟洋酒来者不拒的啊,没想到,谭先生行为这么严谨。
谭明旺谦和地笑了笑:您过奖了。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的自我修养。
不抽烟,是因为……咽喉不好,忌讳那烟火味儿罢了。
曾佐随后拿出一叠文件:谭先生,这是你们霍夫洋行的西城分理处,委托我们事务所代办的一份贸易契约。
因为这批货品质量比较特殊,其中运输保险赔偿的条款,还请您费心帮我推敲一下……谭明旺的英文水平显然是蛮扎实的,读过文件后,很快指出一、两处需要小小调整的专业单词。
曾佐由衷地表示佩服:我听说谭先生不但英文底子极好,华尔兹也跳得很出色。
想必跟您自幼的家教有关了?听说府上的令尊大人,在海外做着航运业的大手笔?谭明旺谦和地微笑着:早年在南洋,父母送我上的是英国人办的教会学校。
曾佐恍悟道:难怪谭先生英文基础这样扎实。
常常回去看望老人家么?谭明旺马上流露出一脸伤感的表情:生意上受到挫折,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不提那些往事。
现如今,虽说是‘天外孤独’的一个人,但有了林桥桥小姐终生相伴,别无他求,万事足矣。
此刻的曾佐,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健谈:早有耳闻,谭先生的那位‘普林瑟斯’(英文的公主)温良贤惠、才貌双全,真有点让人……妒嫉呢!今天我感情投资,请您喝咖啡。
改日,换您的喜酒喝。
威特儿——一位穿着白衬衫、黑坎肩的服务生应声上前来,训练有素的微微弓着腰,听候客人的吩咐。
曾佐点了两份咖啡。
当泛着浓郁香气的秘鲁产咖啡被端上桌来后,曾佐突然发现:面前这位自称受到过英国教会学校教育的洋行高级职员,居然也在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他没有把搅过牛奶和方糖的小勺子,放回到盘子里,然后,再端起咖啡杯。
而是像严大浦那个乡巴佬儿一样,把小勺子留在杯子里面,就端起来开始喝咖啡……离开了咖啡厅,在东城的一座教堂的花园里,曾佐找到已经谢顶的外国神甫大卫·谭。
他们用英语轻松、平和地交谈着。
斜射的阳光,把高大柏树斑驳的树影撒了一地,满是没有规则的阴影和亮点……花园里,晃动着两个正在打扫庭院的中国少年的身影。
曾佐若有所思地久久凝视着少年——他们没有同龄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神情,只是默默地劳作着,就像上帝身边温顺的羔羊……大卫神甫似乎洞穿了曾佐的思绪:他们在这里,只要努力,除了能够得到信仰的力量,还能够学习英文和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
尽管改变命运的机遇,人人平等。
机遇,却只属于有愿望也有准备的人啊!曾佐点头表示领会:是的……正如您刚才说的,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大卫神甫开始松口了:曾,我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
但是,尊敬的律师先生,首先,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您请说。
您信上帝吗?对不起,我不能肯定。
但我相信,上天的意志是不可预知也不可逆转的。
也就是哲学所说的……‘客观规律’吧。
那就足够了。
我想,主的力量除了体现在‘善恶必报’,更要体现出的,是‘拯救’。
这不也是一个律师的职业信念么?!曾佐格外郑重地承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我答应您。
谭明旺匆匆忙忙闯进林家,赶上那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他轻轻打手势,招呼林公子出来。
然后,在门外递给他一份小报的副刊。
上面,醒目的标题写着:家火难防——六年前,皇粮胡同百年老店‘林记’库房失火谜案探究。
他尽量压低了嗓音,对这未来的大舅子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着说,不少人早在猜测,也许是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大公子’,因为跟老爷子要钱还赌债遭到拒绝和严厉训斥,还说‘有人声称亲眼目击’了你‘从失火现场仓皇出逃’的身影呢……林公子忍不住怒火中烧:这、这简直就是血口喷人嘛!妈的,哪个欠揍的混蛋写的?!屋里的老太太慢腾腾地发话了:满世界都嚷嚷开了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你们还躲谁呀?两个张皇失措的男人,只好回到饭桌边。
林公子赶紧叫自己媳妇带着还小的两个孩子出去。
林桥桥坐在一旁,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这表情,并没有逃过谭明旺的眼睛。
林老太太平静地说:这文章上至少有一样儿没有写错——着火的时候,你林续薪林少掌柜,就是没来救火嘛。
林公子百口莫辩:我不是说过,那会儿我正在……老太太帮他把话说完:正在梦春苑喝花酒,是吗?林公子简直是被气得张口结舌了:……那您说,现在咋办呐我?我、我、我不做人了我——林记糕饼店门前的过路人,仿佛都在指指点点。
连着两天,店里显然是冷清了许多。
还有打电话、送口信儿来,把过满月、送寿礼预定好的糕点也取消掉的客人。
离店铺大门不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有警察的身影,似乎也是在监视着林记一家。
越来越沉不住气的,自然是当家的林公子。
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里屋,只看见母亲一脸麻木不仁地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无止无休地捻着她那条油亮的檀木佛珠……就在这万般无奈,近乎走投无路的时候,前台的一个伙计突然跑来说:掌柜的,十九号院儿的紫姨让厨娘送了现钱,说是要买一百个南味小月饼、四十斤核桃酥、二十斤莲蓉酥饼、还有,十斤李子蜜饯和十斤杏仁糕……林续薪半张着嘴巴,以为自己耳朵出差错了:你……你再说一遍!紫姨一下买这么多点心,打算把整条皇粮胡同的每家儿人都送个一遍不成吗?伙计还算机灵:我也这么问何四妈来着。
她说是东城的天主教会要过什么神仙的节,招呼富人们捐钱救济穷人家的孩子,就要开个喝茶的会……紫姨自己不能去,就叫我们把这些点心,直接给送教会去。
林老太太手里的念珠儿,不转了……。